第二十四章 龍門

不知不覺,大和尚說完鄉野荒談竟已到了正午時分。正殿的誦經祈福也停了,素齋也已經備好,小沙彌過來請師父和幾位施主用餐。山廟的素齋別有一番滋味,但幾個孩子都吃得心不在焉。

王瑞滿腦子裏都是秀龍。和尚的故事有幾分是真的?再過幾個月他就要滿十四歲了,早過了大人說什麽都會信的年紀,而且惠岸自己也表示拿不準。

飯桌上,薛晶家一直在稱讚寺裏的齋飯,勸幾個孩子多用些,尤其是薛晶,大病初愈,先要少吃肉,多吃養人的素菜,而且用齋飯有功德……幾個人輪番變著花樣地喋喋不休,王瑞是客,主人說話不能不理,可他心裏又有事,趕忙三口兩口填飽了肚子下桌。

雲悟寺上寺緊鄰山巔,王瑞順著廟牆信步走來,沒幾步便已身在崖邊。山高雲低,層層積雲被風卷著,勢如輕濤朝這邊湧過來。雲接懸崖,掩住了腳邊的萬仞險峰,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更是寒氣逼人。王瑞不敢再往前走,便就站住了。腳下變幻的雲海不時透出層巒疊嶂的遠山,龍門山近觀青翠欲滴,遠眺卻如雲中穿行的墨汁。

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背後輕歎:“你們這裏風景真好。我們那裏可沒有這麽高的山。”說話的當然是劉子琦,王瑞順嘴答:“所以你們那裏也沒有妖怪啊。”

兩人都笑了。劉子琦走到他身旁,“你覺得這個惠岸師父說的,是真的嗎?”

“蕭何跟馬超一起在新野火燒七軍嗎?”王瑞又想笑又頭痛。

劉子琦也笑了,“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些,是其他的。”

“你說的其他,具體是指的哪些?”

“我們見到的是秀龍,是一個至少被鎮壓了兩千年的妖怪。”

王瑞的心狂跳了兩下。

誰又真的見過秀龍呢?

劉子琦繼續說:“先不管什麽天劫滅世,也不管什麽五間廟本來是來鎮壓它的。先說,你覺得我們在洞裏見到的那個東西,就是秀龍嗎?”

為什麽要問我?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劉秀。王瑞努了把力,卻還是沒法回答吃不準的問題。

劉子琦說:“你之前見過我爸,其實他也不一直這麽忙,一年到頭還是能陪我幾次。他很喜歡跟我講一些新知識,有一門數學理論叫分形,是前幾年才有的學科。分形的意思就是圖形的整體形狀跟細節類似,看起來像是一層層的無限重複。秀龍的樣子就很分形。這門學科很新,那塊木板至少也有一百年了,清朝人哪能懂這麽新的數學概念。最早畫這個的人,一定是見過它。”

你才多大,你爸就給你講這個?王瑞心中疑惑,終於說:“我們見到的,應該就是秀龍。”

劉子琦往懸崖邊走了兩步,伸出自己的左手靜靜地望著,也不說話,腦子裏思考著關於秀龍的一切,還有關於父親的秘密……

周圍一時沉默,王瑞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問:“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那天從實驗室出來我就一直——”

話還沒說完,就聽山門那邊傳來一聲大叫:“你們兩個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不怕摔下去嗎?”李勇和薛晶快步走來,隻見前者一邊走一邊說:“王瑞你居然敢來這種地方,以前你沒這麽大膽子吧?”

是嗎?王瑞有些詫異,好像真是這樣,以前自己會盡量離危險地方遠一點。

“怎麽辦?”薛晶走到旁邊,找了塊大石頭拍了拍灰。那石頭大約是被坐得多了,光可鑒人,他一屁股坐下,問:“你們說,不會真有1999世界末日吧?”

薛晶什麽都信,但他說起世界末日來卻是一臉輕鬆,好像並不當回事兒。李勇都比他認真一些,接茬說:“不會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就是先從我們鎮上應驗吧?”

王瑞不滿道:“別胡說八道,你們也要去當和尚嗎?滿口神叨叨的胡話。”但嘴裏這麽說,心裏卻起了波瀾,忽然想到:如果世界末日跟想象的不一樣呢?萬一程凡就是天劫的第一個受害者呢?

“切,人家說正經的呢,怎麽就去當和尚了。”李勇說,“到現在程凡還人間蒸發著,音信全無。反倒是我們幾個遇到的事情越來越奇怪。本來還以為會有什麽高僧幫我們指點迷津,結果好嘛,給我們說,我們遇到了滅世的魔王。什麽兩千年鎮守秀龍,連個法寶都沒有,就幾句咒語,有屁用啊?”

時非時,刹那萬劫盡。

色非色,一念眾相生。

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

“是口訣,不是咒語。”薛晶糾正他。

李勇冷哼一聲,“那還不如咒語呢,拿來有什麽用啊?”

“肯定有用啊。”薛晶很有些當真。

李勇大搖其頭,“肯定有用,那就是不知道該怎麽用。”

“行了行了,別鬧了。”王瑞篤思半晌,認真道,“我們必須找到秀龍。”

是的,必須找到秀龍。是恐怖大王也罷,是被鎮在龍門山、能開人天眼的妖怪也罷,必須重新找到它。

可他生怕誰問自己:“找到以後呢?”他心中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覺,並沒有確切的答案。若程凡還在,他肯定會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大家聽了就不會有什麽意見。可同樣的話他卻說不出口。

李勇聳聳肩,“你說得簡單,去哪裏找呢?”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過了兩分鍾,劉子琦終於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我知道。”

三個人的目光都盯著他,他像是又被嚇住了,等了幾秒鍾才重新又說一遍:“我是說,我可能知道秀龍在哪裏。”

王瑞看他的眼神中包含著一種很複雜的情緒,薛晶卻驚喜非常,連忙從石頭上跳起來,“哪裏?快說!”

“你們……我們廠的十二層大樓。”

“你在說什麽呀?”王瑞皺著眉頭,“十二層大樓?那是總廠辦公室啊。”他察覺話裏隱含著很可怕的意味。

“你們還記得黃阿婆之前講的事情嗎?”他說,“黃阿婆說,她是在搶修重點廠房的時候遇到了地震,然後遇到了異……秀龍,記得嗎?還記得阿婆說的重點廠房的位置在哪裏嗎?”

除了劉子琦,當時誰也沒關注這個細節,紛紛搖頭。王瑞逆推道:“十二層大樓那邊,對嗎?”

劉子琦點頭,薛晶這才說:“是啊是啊,我好像記得。但這也說明不了什麽吧?”

“是,光這個說明不了什麽。”劉子琦說,“剛才我去問了惠岸師父,你們知道他說的那個漢王廟在哪裏嗎?就是那個以前他出家、後來拆掉了、本來應該主鎮龍心的位置,你們猜在哪裏?”

“十二層大樓?”薛晶問,“難道說,後來黃阿婆他們炸掉拆走的地方,就是惠岸大師出家的漢王廟?”

這麽一說,眾人都有幾分信了。“但是……但是……”李勇連說了兩個但是,“這隻能證明以前秀龍在那裏出現過,不能證明現在的十二層大樓能找到秀龍啊。”

過了足足有一分鍾,劉子琦像是鬆了口氣般說:“有些事情,我其實一直想告訴你們。”說著,他掏出那張一直窩在口袋裏的紙條,放在大家麵前。

孩子們不明所以,都擠了上去,腦袋攢動,圍著那張小小的皺巴巴的紙片,上麵隻有殘缺的幾行字,每行都不全:

我懷疑用正常的方

對“異客”存在的解釋需要回到物理基

雙縫幹涉的學院派解釋是不

至是單電子假

“這是什麽鬼?”薛晶問,王瑞盯著“雙縫幹涉”四個字,其他人則一句也沒看懂。

“我從我爸公文包裏撈出了這張紙片。”

“撈?”

劉子琦伸出自己的左手,做了一個掏的手勢,“之前……我沒有說實話,大前天下午你們發現自己異常的時候,我這邊不是什麽也沒發生。”

這時,他終於把那天下午的事情從頭到尾告訴了大家——箱子、紙條以及對父親的懷疑。事情並不複雜,他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偶爾才敢抬頭偷看一眼大家臉色。王瑞的臉色越來越青。雖然沒有打斷他的話,但劉子琦知道那種表情,大家是在等他說完,等他把所有的理由借口都講完。

劉子琦想要解釋為什麽一直不告訴大家。原因很多,他害怕大家發現自己的父親跟程凡人間蒸發有關係,害怕他們怪罪自己,害怕這裏唯一的朋友拋棄自己……

但他什麽原因也沒說。

“說完了?”王瑞問。他麵無表情,但李勇已經臉色發白,“王瑞,有話好好說。”

“我沒問你。”王瑞像是換了張臉,麵如止水,但讓人更加害怕。他跟之前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哪怕是那天吵到要絕交,王瑞看起來也一點不嚇人,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問劉子琦,你說完了嗎?”

劉子琦發現自己不禁有些發抖,“說完了。”

話音剛落,王瑞像出膛子彈一樣撲向劉子琦,悶不作聲地掄圓左拳揍向他的臉。劉子琦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險些直接暈死過去,連退了三步才站住。

“你背後是懸崖,你先過來。”王瑞握著拳頭,聲音還很冷靜。

“別打了!”向來脾氣火爆的李勇反而站在中間,護手擋住王瑞,“王瑞你正常一點。”薛晶早就呆住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劉子琦你先過來。”王瑞不理李勇,眼睛隻盯著劉子琦。

至少他不是要把我殺死。劉子琦想的竟然是這件事,至少他還知道後麵是懸崖。他走了回來,“你打吧。”

“正常一點。”李勇擋在中間。王瑞並不理他,照著臉又是一拳,“為什麽不早說?!這種事情為什麽不早說?!”

盛怒下,李勇根本攔不住他。連續幾拳就這麽打上去,劉子琦靠牆縮著,任由王瑞這麽打著。他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麽不早說?“你什麽意思啊?你是故意放著程凡等死是嗎?說話!”

接連打了四五拳,李勇見他仍然沒有住手的意思,這才看準機會從背後鎖住王瑞的胳膊,把他往後拖了拖。“好啦!好啦!夠了吧!”

“不夠!”王瑞吼道,“他為什麽不早說?!”

“如果是你,你會說嗎?”李勇拚命壓製住王瑞,一麵問。王瑞比他高大,真發起狠來比他有力氣。

“當然會!”王瑞一麵掙紮一麵叫,“為什麽不會?!”

“會個屁!”李勇也火了,“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他媽怎麽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王瑞本來盛怒之下理智全無,但李勇劈頭蓋臉一陣罵,倒把他罵愣了。他“嗯?”了一聲,掙脫李勇轉身問:“你說什麽?”

李勇的話像機關槍一樣快:“如果是你,你跟著你爸轉學幾千公裏,到了個人生地不熟的鎮上,轉學第一周,剛認識的同學就人間蒸發了,見鬼了;老師同學,所有人你都認識不到一周,你身邊還沒有媽,就隻有你爸一個人。然後你發現你爸可能跟這個事情有關係,你咋辦?你他媽會跑去跟剛認識的兩天同學說,程凡消失可能跟我親爹有關係?”

若是冷靜下來,王瑞自己也能想明白這些。但這時他怒火中燒,這種重要信息劉子琦居然瞞著大家,王瑞覺得自己被朋友欺騙了、背叛了,“他明明可以早點告訴我們!如果早知道的話……”

“如果早知道你會怎麽樣?”李勇雖然沒有王瑞高,但此刻卻仿佛壓著他的臉,“他早告訴你,你要去幹什麽?”

“我們可以去十二層大樓……”

“那周二發覺程凡不見了,我們為什麽沒有一起去那個山洞?”

王瑞愣了一下,“因為……”他一時說不出原因。

“我們那時候什麽都不知道,劉子琦也什麽都不知道,即便給你這麽一個紙條,又有什麽用?”李勇很少這麽條理清晰,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有其他的證據,光靠劉子琦那點猜測又能做什麽呢?早說晚說並沒多大區別。

王瑞猶豫了一會兒,好像理智上被說服了,但還是不甘心地叫著:“但是他不該瞞著我們。”

“得了吧,王瑞。敢說要是你是劉子琦,你不會瞞著我們?”李勇見他已經從狂怒中恢複平靜,自己說話也慢了下來。王瑞剛要反駁,李勇有些無奈地笑了,“你當我們第一天認識你啊?你絕對不會。不是我說你,你爸媽不讓你下河,你到今天都不會遊泳;你爸媽不讓你騎自行車,全班就你一個不會的。你這麽一個人,現在你告訴我,是你你會講?我信你的鬼啊!你要是劉子琦的話,我看你到現在都不會說出來!”

這麽一說,王瑞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讓他有些愣神,“我……”

這時,李勇仿佛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其實吧,我們大家都一樣。我們是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父母的。”

這種話不像是李勇會說的,或者說,不像是任何一個這麽大的孩子會從嘴裏說出來的。臉已經腫了的劉子琦,對這場打鬥不知所措的薛晶都抬起頭來望著他,尤其是薛晶,像看到一個不認識的人。

“看我幹嗎?”李勇有點不自在。

“到底發生了啥啊?”薛晶問。李勇突然說出這種話來,一定不是平白無故的。李勇和過去不一樣了,很不一樣。王瑞也想知道,但那是別人的私事,他不願主動開口問,但本能地豎起耳朵。

這時,李勇看著劉子琦和王瑞,“都不打了是吧?好了,別這樣看著我,好別扭啊。其實也沒啥事兒。”

還是薛晶接茬:“說唄。”

李勇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解開自己的襯衣袖扣,把衣袖挽了起來。剛露出小臂就看到一道道烏青的印子,王瑞倒吸一口涼氣,不覺轉頭看了劉子琦一眼,他的兩頰也都烏了起來。李勇繼續卷袖口,上臂的傷痕很多。

“大人打的?”王瑞心驚。在中國,要找個沒挨過打的小孩,恐怕比登天還難。王瑞也是挨打經驗豐富,但打孩子是有講究的,像屁股、大腿這種皮糙肉厚的地方才打,很少有打上半身的。這肯定是一頓昏天黑地的狠揍,不知怎麽下得去手。

傷痕不是很新,至少不是昨天的;而且他們幾個的血細胞都偏低,愈合起來比正常要慢,李勇身上的傷痕就更嚇人。幾人看在眼裏比血癌還驚心。

“大前天被打的。”李勇解釋道,“就我們回家晚了的那天。”

就是去找了黃希靜老人,然後差點被掉下來的窗玻璃拍死的那天。之後地震,薛晶進了醫院。

“那天我們是回家太晚了。”王瑞回憶起來,怕是有十點過了,“但是……”

他的“但是”沒好意思說下去,李勇接著說:“回家以後男女混合雙打,木頭尺子都打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居然還自嘲地笑了笑。薛晶同情地說:“至於嗎?不就晚回來一會兒嗎?”

“我躺在**,一直都沒有睡著。倒不是疼。”他在**一直在哭,“越想越生氣。”人家有電腦,有老師輔導,送去學音樂,給買聖鬥士,你們除了打牌就是打我。成績好,怎麽成績好?從哪裏去成績好?我有啥?我憑啥?“我……”他猶豫了一會兒,“我覺得活著特別沒意思,還不如死了算了。”

王瑞說:“至於嗎?”

李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至於!”那惡狠狠的眼神讓王瑞吃了一驚。

李勇覺得很孤獨,很委屈,但這種話在男生間實在開不了口。關鍵不是被打,是心裏難受,是沒有人在乎自己,是爸媽沒有道理可講,那些委屈和孤獨都說不出來,說出來隻會被打。

“然後半夜的時候,就地震了。”李勇孤獨地笑,“其實當時我沒睡著。我感覺到床在搖。我明白地震了。你們知道我在想啥嗎?”

沒人回答。

“我當時就眼睜睜地看著床邊的衣櫃晃。砸下來把我砸死,就一了百了啦。不是開玩笑,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我動都沒動,沒站起來,更沒跑。”

王瑞發現記憶中有前後矛盾的地方,“可早上在學校裏,你說全家在外麵躲了一晚上啊。”

“是啊。”李勇的表情有些微妙,“聽我說嘛。我就看著那個衣櫃晃來晃去,真就倒下來了。那個衣櫃質量也是……但我爸那時候跑了進來,看到櫃子倒下來,一下子就撲到我身上。”

“啊?然後呢?”薛晶緊張地問,發現李勇眼圈有點紅。

“哎呀,沒啥。被子先滾出來了,櫃子就被卡住了,也沒壓到我。我爸反手就把櫃子推回去了。”

說到這裏,李勇回憶起當時的場景。

爸爸一邊用砸腫的胳膊頂開櫃子,另一個胳膊拚命給自己留出一個三角空間,“勇兒你沒……沒事兒吧?快快快跑。”

他沒有動,也沒有回答。說不清楚是什麽原因。

“勇兒沒事吧?”媽媽也衝了進來,打開燈,看他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嚇得腳一軟,啪地坐在地上。李勇這才心軟,嘟囔道:“老天爺看你們沒把我打死,來幫你們了。”

他媽媽這才知道他沒事兒,連忙站了起來。李勇沒穿衣服,挨揍的地方暴露了出來,片片淤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下了多重的手。出乎自己的意料,媽媽哭了起來。

“打那麽重幹什麽?!”她流著淚罵丈夫,“給他個教訓就是了,肯定都是你用那麽大勁。”

其實兩人下起狠手來並沒有太大區別,木尺也是媽媽打斷的。

“這會兒還說這些。快跑啊!”爸爸說著去拽李勇,李勇卻憋著氣,躺在床不肯動。爸爸拉了他兩下,見他軟在**,一下慌了神。“勇兒,勇兒,你沒事兒吧?”想到兒子剛才睜著眼一動不動的樣子,這時全身無力,心裏認定是自己把兒子打壞了。

李勇發覺父母誤會了,有些尷尬,剛想起身,爸爸把他連被子帶人一裹,對媽媽叫:“扶一下,扶一下!”說著便翻身把兒子背了起來。他已經一米六了,不比父親矮多少。

“我沒事兒。”他這才說,但父母已經不聽他的。他爸隻穿了一條**,背著兒子也不能動彈,光著腳就往外逃。

“其實地震一點都不厲害。”李勇坐在地上對王瑞他們說,“根本不用跑。結果沒穿衣服,反而還給搞感冒了。”

父母吵了半天,一麵哭一麵埋怨把兒子打壞了,罵自己,罵對方,好半天才相信李勇說的“我真沒事兒”。

三個人抱頭痛哭,裹著一床被子,第二天一家人全都感冒了。

“那天半夜在外麵,我問他們,為什麽你們非得去打麻將呢?就不能不去嗎?”三個人哭了半天,李勇痛哭流涕,終於問出這句一直想問的話。

他以為父母會像電視裏那樣抱著他保證:“我們不去打麻將了。以後再也不去了。回去就把麻將、撲克都扔了。以後你做作業,我們就在旁邊看書,一起學習。”

誰知媽媽愣了好一會兒,卻對他說:“其實我們也想不去啊。可是,可是我們忍不住。”

李勇沉默了一會兒,看著身邊的三個朋友,“我那時才明白,其實大人跟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也知道應該好好學習,不該不寫作業,不該貪玩;半夜不睡覺玩電腦、上課看小說、抄別人的作業,誰都知道不好。可一樣,都是忍不住的。

“然後我突然就想通了。”他說,“他們也跟我們一樣。也有錯了但偏以為是對的,也有知道不對但還是忍不住的。學生有第一名有第一百名,家長其實也一樣。父母總強求我們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做不到就罵我們:‘你看看別人。’其實我們自己也是一樣,也總是責怪父母,希望他們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他們不肯承認我們做不到,總是說我們不肯努力;我們也不肯承認他們做不到,覺得是他們不愛自己。

“其實,我們都沒有對方想象中那麽好。那天晚上之後我就在想,我爸媽是愛我的,並不比王瑞你爸媽愛你愛得少。但他們沒法給我輔導奧賽,沒法忍住不打牌,不會存錢給我買電腦。這跟我忍不住上課要說話,數學考試最後一題就是做不出來是一樣的。我把這些想法都跟他們說了。”

王瑞和薛晶像是完全不認識自己的朋友一樣呆呆地盯著他,劉子琦則低下頭,若有所思。父親是愛他的。他理智上當然明白。但他從沒這樣想過,大人和小孩一樣,有些事情雖然明白,但是做不好。

“你都給他們說了?”薛晶問,“你爸媽說什麽?”

“沒說什麽。”李勇說,“就算他們能同意我的看法,我想將來也不一定能有什麽變化吧。我們是沒辦法選擇父母的。我們隻能努力不要變成他們,不讓他們的問題變成我們的問題。”

這一刻他們意識到,李勇真的變了。其實到了初中,每個人都跟過去不一樣,或遲或早,或突然,或緩慢,隻是那仿佛永恒不變的朋友和環境讓他們忽視了這點。

不管劉子琦的爸爸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都不要把他的問題變成劉子琦的問題。王瑞在心中暗想。

他們覺得花錢學音樂、繪畫是浪費,花在廟裏就是正當的。因為他們明明錯了,依然覺得自己是對的。但怎樣才能讓他們明白呢?薛晶想。

李勇擺擺手,“好啦好啦,不說這些了。還是正事兒要緊。嗯,那個秀龍應該在十二層大樓。”他望著王瑞,“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王瑞深吸一口氣,走到劉子琦麵前,伸出了手。劉子琦還靠牆蹲著,猶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王瑞用很小的聲音說:“你要是想,可以打我一拳。但是不要打臉,打臉會被家長發現的。可以打肚子。”

“等這事完了。”劉子琦回答。

四個人重新圍成一個圈,薛晶開口笑著說:“今天你們都吃了我的飯,可不能白吃呀,說吧,到底要怎麽辦?”

“去十二層大樓,找到秀龍,把程凡救出來。”李勇說,“如果秀龍真是恐怖大王,就順便把秀龍幹掉。”

“話是沒錯。”薛晶說,“問題是具體怎麽辦?情報太亂了,兩位參謀,是不是該梳理一下?”

王瑞低頭對身高一米五的薛晶翻了個白眼,“參謀向拿破侖將軍匯報。”

“據說,在大約兩千年前,劉秀在漢旺這個地方遇到了一個叫秀龍的東西,AKA‘異客’。”

“AKA是什麽?”

“哎呀,文盲,Also Known As,別名的意思。”

“好好說中文,裝什麽老外啊。”

“據說劉秀與‘異客’做了交易,開了天眼——也就是預知未來的能力。劉秀當了皇帝以後,派人回漢旺修了五個廟來鎮壓秀龍,因為秀龍的真正目的是滅世。以上都是傳說。”

“王瑞你能不能說得不那麽囉唆啊?”

“別那麽多廢話,這裏麵有些線索要再拉一下,都給我閉嘴好好聽著。”

“差不多兩千年以後,1965年,我們404開始在這裏籌劃建廠。這個時候,漢王廟,就是惠岸師父說修來鎮壓秀龍的五個廟中的主廟被拆了。動手拆廟的,應該就是黃希靜奶奶他們。

“根據黃奶奶的說法,當時有蘇聯專家老米援助建設404廠,而且老米說過一句話,重點地區,就別讓女人去幹活了。所以老米,說不定修這個廠的時候就可能知道些什麽。黃奶奶晚上幹活兒時,在原漢王廟的位置遭遇了地震,然後在山洞裏看到了秀龍。她碰了秀龍,然後整個世界都變了。蘇聯領導人變了,中國和蘇聯也從親密戰友變成了對頭。黃奶奶可能也得到了一些特殊能力,但肯定不像劉秀那麽厲害,而且她說很快就會消失。我覺得很可能就類似劉子琦那樣,能穿牆。”

“為什麽?”

“很簡單。因為黃奶奶一看到劉子琦手穿門,就相信了我們。說明她見過。”

“哦……”

“然後就是我們,四月三十號以前,薛晶聽說山裏出現怪事,劉子琦的爸爸也是四月底緊急調來。五月一號,我們五個人就在山裏遇到了秀龍。程凡碰了它,兩天後,程凡人間蒸發,然後我們各自得到了奇怪的能力——穿牆、塗改現實、分身,還有,呃……腦洞?”

李勇撲哧笑出聲來,“腦子裏麵有洞。”

“我現在滿腦子事情,沒空來抽你,你先等著。這裏麵沒有預知未來,如果再加上開天眼,那就是五種。這些能力之間有沒有什麽關係,反正我是想不明白。這些能力使用的時候會產生輻射,用多了會死。不過,幸好一旦停止,恢複得還比較快。”

“雙縫幹涉……”劉子琦插話。

“哦,對,雙縫幹涉等一下說,就快提到了。我覺得這些能力肯定跟秀龍的真相有關係。包括輻射,這些能力會不會有什麽內在聯係?這些能力如果都來自秀龍,那或許是秀龍不同方麵的能力?

“雙縫幹涉,劉子琦你爸十有八九是在十二層大樓,也就是過去鎮壓龍心的漢王廟上,做研究秀龍的工作。劉子琦從他爸的秘密公文包裏拿來的紙條,上麵寫了‘雙縫幹涉’幾個字。”

薛晶疑惑地瞪大雙眼,李勇卻麵露難色,“別……別再從頭扯雙縫幹涉了。聽得我頭暈,一點沒懂,光聽名字胃裏就有點惡心。”上次使用能力帶來的急性輻射傷害和這個概念牢牢綁在了一起,刻在了他的大腦深處。

“行吧,具體說起來也累。雙縫幹涉證明幾個反常識的事情可能是存在的,比如一個量子可以同時出現在幾個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

“一個打五個?”薛晶眼睛一亮。

“量子的態疊加——就是剛才說同時出現在不同地方的意思——但這種態疊加一被觀測就會消失,變成一個唯一的現實。(“坍縮。”劉子琦在一旁補充道。)這一點跟……”

“等一下,什麽叫觀測?”薛晶問。

“這……”王瑞想了一會兒自覺解釋不清,“你就當成看見好了。”

“哦……”薛晶雖然點頭,但表情茫然,王瑞知道他不是真明白。但此刻不宜扯遠,他趕忙拉了回來,“態疊加的消失,或者說波函數的坍縮……算了你就隨便聽聽吧,我真不知道怎麽才能解釋清楚……這一點很像李勇說的,他看到很多現實,然後能夠把大家送到某個現實裏去。但這其實跟‘一個打五個’,也就是態疊加矛盾。如果說薛晶的分身是量子態疊加,那為什麽沒有因為我們看見而發生坍縮?反正我不懂。”

“所以我們兩個是磁鐵的南北極?”薛晶大膽地說,“疊加俠和坍縮俠……呸,什麽破名字。”

“啊?”王瑞從沒想過這種類比,“我……不知道……”

李勇噓了一聲,再度看向王瑞,“你先讓他說完,不要打斷。別回頭這貨忘了自己要說啥了。”

王瑞重新定了定神。

“我們的能力,這個很關鍵,但是現在還摸不到什麽頭緒,隻能暫時先不管。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很重要,就是使用能力的時候伴隨的輻射。”

雖然剛警告了大家不要插話,但李勇還是忍不住小聲問:“我們還能用這些能力嗎?”剛剛在病**躺了兩天的薛晶連連擺手。

王瑞搖頭道:“別用。會死人的。”

李勇又問:“那如果像前兩天我救你命那樣,不用會死呢?”

王瑞哆嗦了一下,“那就……那就……非用不可的話,還是用吧。”

“我們必須盡快把這件事情了結。”劉子琦說。

王瑞點頭說:“是啊。”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對任何人來說責任都太重了,何況一群十四歲的孩子?

“又被你們岔開了。我想說的是,我們當時拿蓋格計數器測過,沒有測到輻射。貼著皮膚都測不到。但我們確實都受到了輻射傷害,有血液報告作為證據。那說明輻射隻可能有一種,β輻射。”

“β輻射有什麽特別的嗎?”薛晶問。

“β輻射是自由電子。”薛晶和李勇都沒有特別反應,隻有劉子琦皺起眉頭,王瑞繼續道,“你們還記得惠岸師父說,劉秀遇到秀龍的時候,看到了什麽嗎?”

“哦……”薛晶恍然大悟,“天雷!”

“閃電。然後黃奶奶說,她看到一道閃電從地上躥向天頂。然後薛晶你聽到的傳聞,是夜裏山上出現了金龍。”他猶豫了一會兒,本來不想提到自己的夢,但最後還是加了上去,“然後還有我那個夢,我夢見電話裏程凡的聲音不停地說‘那不是閃電’……”

提到這裏,王瑞已經頗有些緊張,一句話裏連說了好幾個“然後”。連李勇也聽得後脊梁發冷,薛晶喃喃念道:“‘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那個口訣。”劉子琦突然意識到什麽,“那個口訣!”

“這裏麵肯定有關係。”王瑞說,“問題是什麽關係呢?”他看著大家。四個人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李勇唉的一聲打破了沉默:“四個臭皮匠都是頂不了一個諸葛亮啊,沒人知道啊。”

“那怎麽辦?”王瑞失望地問,“我是想不出來了。”

“我覺得,實在想不出來,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劉子琦開了口,他這話已經想了很久,“哪怕沒搞明白真相,我們也不能再等了。”

此刻,周圍縈繞的層雲之下,這龍門山底,隱藏著人們無法想象的東西。

“不能磨蹭了。”李勇點頭,“去十二層大樓,找到秀龍,車到山前必有路。”他深吸一口氣,看著三個人,“現在,隻有我們四個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們非去不可。”

劉子琦率先點了頭,然後是王瑞,薛晶看了看他們三個,也點頭同意。得到了朋友們的認同,李勇露出往日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別忘了,我們還有從秀龍那裏偷來的能力,雖然不能亂用,但真到了緊要關頭,該用還是得用。”

“齊心合力。”他看著三人,“不管會發生什麽。”

王瑞一把握在劉子琦手上,“不管會發生什麽。”

薛晶也連忙伸手疊在上麵,然後不放心地問:“你們覺得咒語管用嗎?”

他掏出收好的紙條,放在大家中間。四人再一次仔細地看著口訣。

時非時,刹那萬劫盡。

色非色,一念眾相生。

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

王瑞笑道:“要是到時候實在還想不到辦法,就對著秀龍念咒好了。瞎貓碰到死耗子,總要試試啊。都把它背下來吧。”

四人各自念念有詞,轉眼還真把這個紙條背了下來。等背完,眾人商量了一下,做了決定。

劉子琦明早跟蹤爸爸劉佩,看他到底去哪裏,在十二層大樓的什麽地方上班。隻要找到他爸,就能找到秀龍。所有人一早做好準備待命,劉子琦隨時電話召喚。

計劃商定,三人辭別薛晶一家,先行下山。告辭的時候劉子琦躲在廁所,沒被人注意到他臉上的淤青。

下到山腰的時候,劉子琦想起什麽,取出紙條又看了一遍。看完以後他追上王瑞,把紙條遞給了他。

“怎麽?”

劉子琦指著紙條上最後一句:“你覺得這裏麵會不會有什麽?因為前後少的字太多了,我沒查到什麽。”

至是單電子假

又是“電子”,卻不知道怎麽斷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