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急轉

薛晶重病住院的消息傳到劉子琦和李勇耳中,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來不及為他沒有“人間蒸發”而安心,誰也弄不明白他昨天還好端端在404賓館“一個打五個”,今天怎麽就突然病重住院了?

王瑞還問了周老師:“是晚上地震被什麽東西砸到了嗎?”周老師歎了口氣,隻是搖頭,這就更讓人害怕了。

劉子琦見王瑞神色不善,自己也不由得緊張起來。自從來到這鎮上,遇到的事情就越來越古怪——地震,還有王瑞夢裏那什麽恐怖大王,如今薛晶突發重病。這些事情都趕在一個晚上,難道隻是巧合嗎?

還是有什麽東西正在暗處謀劃,伺機而動?

他悄悄展開口袋裏的那張紙,那張從機密公文包裏“撈”出來的紙片。紙片揉成球一直藏在口袋最深處,早就皺皺巴巴,上麵隻有殘缺幾個字,每行都不全:

我懷疑用正常的方

對“異客”存在的解釋需要回到物理基

雙縫幹涉的學院派解釋是不

至是單電子假

爸爸來這裏到底是幹什麽的?他跟這一連串事件有什麽關係?

劉子琦好幾次都想把這個紙條的事情告訴王瑞他們,但總找不到機會說出口。不知怎麽就越拖越久了,可拖得越久,就越難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

這紙片是什麽意思?能證明什麽呢?劉子琦並不清楚,畢竟隻有隻言片語。“異客”是什麽?就是那個東西嗎?他父親也知道那個東西的存在?

四行字裏,算得上語意完整的隻有“雙縫幹涉的學院派解釋”。劉子琦悄悄查了些資料,花了不少時間,卻沒查到什麽有用的。

劉子琦根本不敢去想,如果他爸發現公文包裏有頁殘缺會怎麽樣?

他感覺自己身處夾縫之中,他爸的秘密(到底是什麽秘密?)不能告訴朋友,程凡的失蹤又沒法說給他爸聽。他又聞到了不久前自己坐著顛簸的汽車初到小鎮的味道,孤立無援,抱著一個大大的包,被丟進一個誰也不認識、滿眼陌生的偏僻之地,周圍盡是陌生的語調,宛若闖進了一場怪夢。

正發呆,一隻手肘撞在劉子琦的胳膊上,打得他生疼,這才回過神來。

“喂!問你呢,下午去嗎?”

劉子琦看著王瑞一時恍惚,“去什麽?哦……廢話,必須去啊!”他們說的自然是下午去醫院看望薛晶的事情,見對方盯著自己,劉子琦連忙把那張紙片攥進手裏,掩到胳膊下麵。

王瑞有注意到什麽嗎?

薛晶突然重病的消息讓大家心裏都壓著一塊大石頭,整天都沒怎麽說話。隻有班長溫佳燕一直在忙,拿了二十元班費去學校門口小賣部買了“早日康複”的賀卡,挨個讓班上同學寫祝福的話,簽名,準備每堂課的課堂筆記……這些事情至少有一半應該王瑞去做,但溫佳燕壓根兒不來找他說話,顯然還在生早上的氣。

王瑞也顧不得這事,滿腦子都是“恐怖大王從天而降”的回響。直到下午放學,溫佳燕才板著臉把賀卡拿給王瑞,“就剩你沒簽了。雖然我們……你也要去醫院,但最好還是簽一下。要不我們班上四十一個人,少一個不好看。”

這話讓王瑞心裏一陣翻騰,接過賀卡卻沒簽字,反倒直勾勾地盯著班長。他心裏別扭地想:我們班上是四十二個人啊。

溫佳燕哪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兩人就這麽對視了一會兒,李勇在背後咳嗽了一聲,“我說,是先去醫院看薛晶,還是怎麽弄啊?”

班長這才回過神,“先去醫院吧。”說著背起書包,他們三個便和班長一路往醫院走去。

404廠醫院位於整個家屬區的正中央,中學在醫院的西北麵,王瑞和李勇的家在醫院的東南麵,他們每天上學放學要經過幾趟,還時常抄近道橫穿醫院,對廠醫院可以說無比熟悉。醫院是二級甲等,比尋常的小鎮醫院條件好上不少,不少設備連縣裏也沒有。

一行人穿過西麵家屬區往醫院去。此時已是五月,但四川素來少見太陽,道路兩旁的梧桐枝葉更遮天蔽日。這一路雖是爛熟,今日走起來,王瑞和李勇都覺得一陣陰森。

順著不算寬的馬路走過,王瑞看著路邊的家屬樓、熟悉的小公園、醫院,卻有一種別樣的不自在。

昨天那個夢一直縈繞在他的腦子裏,這時候更像是被按下什麽開關,許多當時一閃而過的詭異畫麵重新浮現了出來。

腳下的馬路上荒草遍布,連下腳的地方也找不到。

道旁的樹遮天蔽日,拱出水泥路麵的根裂開了厚厚黑土,覆上了層層的草苔。沒了路,橫生的樹枝連光都擋住了,抬頭往上看,新修沒兩年的樓歪著,遍布閃電似的裂縫,仿佛有什麽在裏麵湧動。

王瑞嚇得一趔趄,險些摔了。一驚之下,回憶的夢境才退了出去。他們進了醫院,一股穿堂風猛然襲來,吹得大小樹木的枝葉嘩啦啦亂響,更讓人覺得揪心,似乎噩夢並沒有醒。

王瑞拎著從路上小店買的香蕉蘋果,跟在班長後麵,李勇和劉子琦跟著他。根據老師給的病床號,一行人徑直去了住院部。轉過三樓愈發幽深,走廊裏的幽幽涼風中攜著消毒水的氣味,連李勇都一言不發,隻悶頭往裏走。薛晶的病房在內科住院部的盡頭,樹影透過窗戶搖搖曳曳地撒在房門邊。

不用敲門,病房門開著。病房裏有三張床位,除了靠窗的位置有人,另外兩張都空著。還沒進門,王瑞就看見薛晶的媽媽木胎泥塑般坐在陪床的凳子上,兩眼無神地盯著病房空牆。

他們知道情況不妙, 一時卻都無從說起。倒是班長脆生生的聲音透著熱絡:“阿姨好。薛晶怎麽樣啦?我們代表班上來看他。”說著一邊拿出卡片,一邊從王瑞手裏接過水果遞上去,“班上同學都想來,但怕影響薛晶休息,就我們幾個代表了……”

薛媽媽的反應很遲鈍,似乎沒回過神來這幾個孩子是怎麽回事兒,直到看見王瑞才有點明白過來,趕忙站起身接過水果,“哦哦,薛晶,你看,同學們來看你啦……”

白簾子從屋頂垂下,繞床一圈遮擋住了視線,王瑞他們看不到薛晶是什麽情況,但見薛媽媽失魂落魄的樣子,王瑞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他聽到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說:“班長好……”

至少還能說話。王瑞想,李勇在背後早就急得不行,風風火火衝到了前麵。“薛晶你怎麽突然得病了?什麽病啊?怎麽回事兒?昨天回去不還好好的嗎?你臉色怎麽這樣了?”

王瑞這才看到薛晶的樣子,他有氣無力地半躺在**,大五月的,厚厚的醫院被子裹到胸口;眼窩深陷,十四歲孩子的眼裏竟然一片灰色,臉上一片蠟黃,幾無血色。這跟平日判若兩人,才半天不見,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你……你沒事兒吧?”

薛晶勉強笑著,掙紮了一下想爬起來,竟不能,“你們怎麽跟見到死人一樣?沒事兒,我就是突然身上沒啥力氣。其實沒什麽病。休息一下就好了。”

哪有一個健健康康的少年,突然身上沒力氣的?最可怕的,莫過於突然間什麽傷也沒有,整個人“沒力氣”。王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見他這模樣心裏真是無比難受。

“對,沒什麽。”薛媽媽努力給兒子擠出一絲笑。

班長把卡片和水果在薛晶的床頭放好,下一個動作卻有些猶豫了——她包裏本來還放著課堂筆記,給薛晶自學用,可這一刻總覺得拿出來不合適。

李勇直腸子,拉著薛晶母親問:“阿姨,薛晶是什麽病啊?怎麽一下就這樣了?”

薛媽媽連忙擺手,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薛晶,使了個眼神,讓他們幾個出去。

“薛晶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還要一個打五個呢……”王瑞匆忙地說了一句,竟差點帶出哭腔來。也不知薛晶有沒有聽出不對來,隻慢慢點點頭,然後便似乎已累極,闔上了眼。

他們這會兒也知道薛晶病得非同小可。薛媽媽帶他們走到病房外麵,關上門,忽然腿下一軟,差些平地摔了下去。李勇和溫佳燕趕緊一邊一個扶住阿姨。“阿姨,您別急。”還是溫佳燕會安慰人,“薛晶平時沒有什麽毛病,這就是個突發急性疾病,應該沒什麽大不了的。安心住兩天院就好了。”

“白血病。”薛媽媽無力地說。

“啊?!”李勇險些大叫起來,好在馬上意識到不對,立刻住了嘴。

王瑞也是大吃一驚,“白血病?怎麽突然就……”

“不知道啊。”薛媽媽說,“醫生也不知道啊。昨天半夜地震,我們都睡得迷糊,還是薛晶把我們叫起來的。也不知道他動作怎麽那麽快,我們才發覺地震,還沒震完,他已穿好了衣服,還帶了東西,包裏裝好了應急的餅幹和水,還催我們兩個往下跑……他那時候還挺好的,才下了樓沒一會兒,我們說去旁邊小公園開闊的地方,周圍沒房子……才沒走兩步,他就說,媽,我身上沒力氣了……”

薛媽媽呆立了一會兒,“突然一下他就走不動路了,然後站都站不住。我們一開始以為他是嚇壞了,或用力過猛了……後來歇了好久,他蹲在地上還是動不了。我們也管不了什麽地震了,他爸馬上把他背到醫院,好在不遠,也沒幾步路。

“進急診,抽了個血一查,白血球暴增,紅血球、血小板都隻有正常人的零頭……醫生說,急性白血病,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可能是……”

薛媽媽沒哭,話卻說不下去了。

四個孩子完全沒想到會麵對這樣的情況,一時手足無措,舌頭也仿佛打了結。他們陪著薛媽媽默默地站著,過了一會兒,李勇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哦,時間不早了,你們趕緊回家吃飯吧。”薛媽媽回過神來,“你們快回去吧。謝謝你們來看他。快回家吧……你們爸媽肯定還等著……”她又說不下去了,避過頭去,朝孩子們擺了擺手,拉開病房門進去了。

“那……我們回去吧……”班長說著話,眼圈已經發紅,大家便默默往外走。劉子琦回賓館,原是跟班長同行,和王瑞他們並不一路。正要分別,王瑞卻伸手一拉他,使了個眼神,一麵跟班長再見。

劉子琦知道有事,雖不知要做什麽,還是跟他們走了另一邊。班長走遠,見醫院大廳空無一人,他這才問:“我們要幹什麽?”李勇也不知怎麽了,隻見王瑞麵色凝重,肯定有很重要的情況。

“抽血做檢查。”王瑞說。

“抽血?我們?”李勇問。

劉子琦已經明白了王瑞的意思,也是心頭一顫,“你是擔心我們幾個都……”

“先做個血常規再說。”王瑞特別怕死,不願劉子琦把這不吉利的話說下去。

此時連李勇也醒悟過來,山洞裏那奇怪的東西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光,他們每個人都毫無遮擋地讓那光照了好久。薛晶的急性白血病是不是也與此有關?

九院核物理研究所就位於旁邊的城市,輻射泄漏導致各種疾病的小道消息時有耳聞。王瑞從見到洞裏那東西就擔心過,程凡消失前還跟他在電話裏聊過,隻是後來連番怪事就把這茬給忘了。直到薛晶突發疾病,他才又想起來。

如果是這樣,那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孩子們慌忙掛了檢驗科的號。王瑞和李勇囊中羞澀,還是劉子琦掏的檢查費,好在廠醫院檢查便宜。現在已經五點多,醫院馬上就要下班,抽血的護士說:“報告單要明天十點之後才拿得到。”他們三個這才各自散去。

晚上回家王瑞才知道,廠裏風言風語都在傳地震的事,已經有人租房子躲地震了。可要說人心惶惶倒也算不上,像他父母看上去就定心得很,“沒事,不怕。”這種情況下,家長見王瑞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也以為是害怕地震,哪會往別處想。父母安慰了他兩句,隻是話不對版,他隻能苦笑。

第二天,因為醫院離學校不遠,他們本打算盡快去醫院一趟,一來再去看望一下薛晶,二來拿化驗報告,結果這天先是兩節作文課連堂,然後又是英語老師調來兩節連堂,強化考試帶評講,一早上連課間去廁所的機會都沒找到,更別說溜出學校了。

越這麽拖著,他們心裏越是七上八下,王瑞更是害怕自己會不會也“突然就沒了力氣”。

程凡人間蒸發的事情過於離奇,誰也搞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兒,人就消失了。所以誰也不覺得程凡的遭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古怪過了頭,反而不怕會發生了。薛晶的這個急病才真讓人害怕。王瑞拚命回想當時誰離得更近,被“輻射”照得更久。

最近的當然是程凡,自己呢?好像離得不是很近,但也是正麵,毫無遮擋……

他愈發覺得胸悶氣短起來,似乎真的渾身無力了。

今天的天氣愈發陰沉,暗沉的雲在天上壓著。跟校園一牆之隔的綿遠河水勢滔滔,滾滾黃沙一路向下遊奔去,伴隨著濁浪拍岸的渾厚之聲,三人心裏更有一種說不清的況味。

雖說有午休時間,但時間太短,而且護士中午也要休息,他們拿不到報告。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三點五十放學,三個人飛奔去醫院。明明隻有十分鍾路程,可越是靠近醫院,三人卻都不約而同地慢下了腳步。走上三樓化驗科,取到化驗單,薄薄三張紙像是判決書一樣,王瑞根本不敢打開看。

還是李勇第一個看了報告:“我的天!”剩下兩個臉色將變,就聽他又說,“還好啦還好啦,也就白細胞和這什麽……巨噬細胞?哦,生物課學過,都是免疫係統的,高一點點,也沒多少啦。你們的呢?”

王瑞搶過李勇的報告看了起來:其他指標雖然低,但都在正常範圍內,隻有白細胞和巨噬細胞過了上限,不過不太嚴重。他這才稍稍安心,打開了自己的報告。這一看卻又有些驚慌,紅細胞低到下限值的三分之二,不過其他一切正常。“你呢?”他問劉子琦。

“全都正常,在正常值臨界點邊上。”劉子琦把自己報告遞了過去。

“還好啦。”李勇左瞅右看,比對著三份報告,“比正常值高一點,沒有白血病啦。”

這個結果比王瑞擔心的要好不少,“確實還好。差不多也就是個感冒發燒的水平。”看到三個人的報告,之前心慌氣短、全身無力的感覺也就好了大半。他自嘲道:“至少不會死。”

但這結果並不足以讓人完全放心。劉子琦說:“但是我們三個人的血細胞都不正常。應該說,我們四個人的血細胞都不正常。”

“這說明什麽呢?”李勇問。

“輻射。”王瑞點頭,“我們確實受到了輻射傷害。”

“這個事情,總得告訴薛晶他爸媽吧?”李勇說,“性命攸關的,總不能再瞞著了。”

王瑞看了看劉子琦,正要點頭,突然覺得事情又有點不對,“你們……記不記得,當時在洞裏的時候,薛晶好像是離那東西最遠的?”

兩個人想了想,都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好像是。”李勇問,“那又怎麽樣呢?”

“那樣的話,他受到的輻射應該最小啊,”劉子琦明白了王瑞的意思,“為什麽是他得了急性白血病,我們反而沒多大問題呢?”

一邊討論著,三人一邊往薛晶的病房走去。看護薛晶的換成了他爸爸,薛晶正在睡覺。才過了一天,那張原本慘白的臉已經紅潤了許多。李勇見狀精神為之一振,興高采烈地叫著:“叔叔,薛晶看著好多了呀!”

薛爸爸趕忙噓聲,但薛晶已經被吵醒了。他隻得苦笑著迎接三人,“你們又來看薛晶了啊。”

“氣色真比昨天好太多了!”李勇激動地說,“沒事兒,薛晶你睡覺,好好休息,再多睡一會兒,看樣子很快就能康複出院了。”

事情未必這麽簡單,但薛爸爸聽了這話,也露出了喜色,笑道:“這會兒比之前是好多了。剛才又抽了血,醫生說,已經比早上的數據好多了。”

“哦!”好消息讓大家都很興奮,“不過醫生還沒搞清楚是怎麽回事兒。如果按這個趨勢的話,應該沒什麽大礙了。”情況好轉,薛爸爸也不像昨天薛媽媽那樣避著自己孩子說話,“就是醫生也搞不清到底是什麽引起的,說要好好觀察一下。”

他們本來打算把“病因”告訴薛晶的爸媽,但這變化來得太快,竟不知該不該說了。正猶豫著,隻見剛醒來的薛晶以目示意。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早有默契,他肯定有什麽話想要背著家長說。李勇跟薛爸爸寒暄著,兒子病情有了起色,薛爸爸話也多了,正嘮叨:“這事情太奇怪了,他媽都懷疑是不是中邪了。這會兒見有些好轉,她就慌裏慌張說要去廟裏燒香……”

又是神神鬼鬼、燒香拜佛,王瑞素來煩這個,他走到薛晶床頭,悄聲問:“你現在覺得怎麽樣?”說著湊近低頭,“我們懷疑是因為遇到輻射,才得了這個病。這樣的話我們就不能再保密了,要不要告訴你爸?”

薛晶本來還睡眼惺忪,聽了這話立刻連連擺手,又示意他再湊近。王瑞把耳朵湊到薛晶嘴邊,這才聽他虛弱地說:“一定……一定不能再用……用那個能力了。”

“啊?”王瑞一時沒明白。

“那個能力。”薛晶艱難地說,“一定不能再用了。”他從被子裏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然後拉住王瑞的胳膊,壓低聲音說:“不能再用了,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