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艾麗西亞·貝倫森的日記

8月2日

今天更熱。倫敦明顯比雅典要熱,不過雅典至少還有海灘。

今天保羅從劍橋打來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有些驚訝。我們有幾個月沒聯係了。我的第一反應是,肯定是莉迪亞姑媽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一陣輕鬆,而且並不因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內疚。

但他給我打電話不是這個原因。其實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打這個電話。他這個人喜歡拐彎抹角。我一直等他進入正題,可他沒有。他不斷問我怎麽樣,加布裏耶爾怎麽樣,還嘟嘟囔囔說了莉迪亞跟往常一樣之類的話。

“我想過去看看,”我說,“我很長時間沒回去了。我一直想回去。”

其實,在回家、回那幢房子、與莉迪亞和保羅在一起的問題上,我的情感很複雜。所以我盡量不回去——結果總覺得很愧疚,回與不回,我都沒有勝算。

“我會補救一下的,”我說,“我很快就去看看你們。我正準備出門,所以……”

保羅說話聲音很輕,我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我說,“再說一遍好嗎?”

“我說我遇到了麻煩,艾麗西亞。我需要你的幫助。”

“怎麽回事啊?”

“電話上不能說。我要見你本人。”

“隻是——恐怕我現在還去不了劍橋。”

“我到你那兒去。今天下午,行嗎?”

保羅的聲音很急切,我也就爽快地答應了。聽語氣,他有很大的難處。

“好吧,”我說,“絕對不能通過電話告訴我嗎?”

“見麵再說。”保羅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那天上午剩餘的時間,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什麽問題這麽嚴重,讓保羅不敢去找別人,隻能來找我?是關於莉迪亞的事,還是關於房子的事?我不得其解。

午飯後我什麽事也沒做成。我怪天氣太熱,其實是我的思想無法集中。我就待在廚房,不時往窗外看一看,直到終於看見保羅出現在大街上,朝我揮了揮手。

“你好,艾麗西亞。”

我第一眼就發現他的臉色很難看。他似乎瘦了一圈,特別是臉、額頭和下巴。他看起來形容枯槁,身體不好,疲憊不堪,樣子挺嚇人的。

我們在廚房裏坐下來,打開那台小電風扇。我要給他來一杯啤酒,他說最好來一點烈的。我感到吃驚,因為我記得他不怎麽喝酒。我給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小杯——他偷偷一飲而盡,以為我沒有看見。

起初他什麽也沒說。我們默默地坐了幾分鍾,他又把電話裏說的重複了一遍。

還是那句話:“我遇到了麻煩。”

我問他這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房子的事?

他一臉茫然。不,不是房子的事。

“那是什麽?”

“是我的錯,”他猶豫了一陣,終於坦白地說,“我賭博了。不瞞你說,輸得很慘。”

原來這幾年他一直在賭博。他說開始隻是想用這種方式離開那個家——找個地方,找點事幹,找點樂子——我無法責怪他,因為與莉迪亞生活在一起,肯定毫無樂趣可言。可是他輸得越來越多,現在已經到了失控狀態。他開始動用存款了。不過他也沒多少存款。

“你需要多少錢?”我問。

“兩萬。”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輸掉了兩萬?”

“不是一次輸的。我跟其他人借了一些錢——現在他們催我還錢。”

“什麽人?”

“要是不還,就會有麻煩。”

“告訴你媽沒有?”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保羅也許是個渾蛋,但不是個笨蛋。

“當然沒有。她會殺了我的。我需要你的幫助,艾麗西亞,所以我才到這兒來。”

“我沒那麽多錢,保羅。”

“我會還的。我不是一次就要這麽多,隻要有一點就行。”

盡管他不斷地央求,我什麽也沒說。“他們”今天晚上就要一些。他不敢空著手回去。我給他多少都行,隨便什麽都行。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幫他,但我認為給錢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知道這筆債務最終是瞞不過莉迪亞姑媽的。我不知道如果換成是我,應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麵對莉迪亞,也許比麵對高利貸者更可怕。

“我給你寫一張支票。”最後我說。

保羅可憐巴巴地對我千恩萬謝,嘴裏不停地說:“謝謝,謝謝你。”

我給他開了張兩千英鎊的支票,見票即付。我知道這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這整件事都屬於我不熟悉的領域。而且該不該相信他說的,我也沒底。有些事聽起來很玄乎。

“等我跟加布裏耶爾商量之後,也許還可以再給你一些,”我說,“但是我們最好能想個其他辦法來解決問題。你知道,加布裏耶爾的哥哥是律師,也許他可以——”

保羅嚇得一下跳起來,不住地搖頭。

“不,”他說,“不行,不行,別告訴加布裏耶爾。不要把他扯進來。我來想辦法解決。我來想辦法。”

“那莉迪亞呢?我覺得你應該——”

保羅拚命搖頭,並接過那張支票。他看到這個數額有些失望,但什麽也沒說,很快就告辭了。

我覺得我讓他失望了。我從小就有一種感覺,覺得我總是滿足不了保羅的願望——我總覺得應該多照顧他。他對我應當比較了解。可我不是那種會照顧人的人。

加布裏耶爾回家後,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當然,他對我很惱火。他說我不該把錢給保羅,還說我並不欠他的,我對他沒有這個責任。

我知道加布裏耶爾說得對,可我無法不感到愧疚。我從那棟房子裏、從莉迪亞身邊跑出來了——保羅沒有。他現在還被困在那裏。他現在還是像個八歲的孩子。我想幫助他。

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幫。

8月6日

我一整天都在作畫,試驗那張耶穌像的背景。我根據我們在墨西哥拍的照片,畫了許多草圖——開裂的紅色地麵、色澤暗淡的多刺灌木,還考慮了如何表現酷熱與幹旱。直到我聽見讓-費利克斯在喊我的名字。

我想假裝不在家,暫時先不理他。可是我隨即就聽見花園的門哢嚓響了一聲。已經來不及了。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見他從花園裏走過來,還向我揮了揮手。

“嘿,寶貝兒,”他說,“打擾你了嗎?還在工作啊?”

“是的,沒錯。”

“好哇,好,”他說,“再堅持一下。你知道,離畫展隻剩六星期了。你快趕不上了。”他習慣性地哈哈一笑,笑得非常煩人。我的表情一定出賣了我,因為他很快補充了一句:“開個玩笑。我不是來檢查工作的。”

我沒有吭聲,走回畫室。他跟著我走進來,拖了把椅子放在電扇前,接著點燃一支煙,煙氣瞬間在微風中打起轉轉。我走到畫架前,重新拿起畫筆。他抱怨天太熱,說倫敦沒有應對這種天氣的能力,還把倫敦和巴黎及其他一些城市做了不恰當的比較。不一會兒我就不聽了。他那喋喋不休的抱怨、自證、自憐,聽得我都煩死了。他根本沒有問我什麽問題。他對我沒有什麽真正的興趣。即使相處了這麽多年,我隻不過是他達到目的的手段——是他表演時的觀眾而已。

也許這樣說很不厚道。他畢竟是個老朋友——而且一直是有求必應的。他隻是感覺自己很孤單,僅此而已。其實我也是如此。不過,我寧願孤單,也不願找一個錯誤的伴侶。這也是我在遇到加布裏耶爾之前,沒有跟任何人認真確立關係的原因。我在等待加布裏耶爾,等待一個忠誠可靠、真心實意的男人,而不是那種虛情假意的男人。讓-費利克斯一直嫉妒我與加布裏耶爾的關係。他想掩飾——現在還想——但我明顯感到他不喜歡加布裏耶爾。他總是在說加布裏耶爾的壞話,暗示我加布裏耶爾沒有我這樣的天分,還說他愛慕虛榮,自私自利。我想讓-費利克斯認為,有朝一日他會把我爭取過去,拜倒在他的腳下。可是他並沒有意識到,他的每一句不實之詞和每一次誹謗中傷,都使我進一步投向加布裏耶爾的懷抱。

讓-費利克斯每次都要提到我們之間長期以來的友誼——這是他為了得到我的說辭——那些青澀的歲月中的緊密關係,那些隻用思考“我們與世界抗爭”的日子。但是我認為,他沒有意識到,隻有在我不高興的時候,他才能得到我。我對讓-費利克斯的情感都是那個時期的產物。我們像一對不再相愛的已婚夫婦。今天我才意識到我是多麽討厭他。

“我正忙著呢,”我說,“我要趕時間,如果你不介意……”

讓-費利克斯的臉拉下來:“你是在攆我走啊?從你第一次拿起畫筆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看著你畫。如果這些年我一直使你分心,你不妨早說啊。”

“我現在不是正在說嘛。”

我覺得臉上發燙,肝火直往上湧。我無法控製自己,本想繼續作畫,可是手在發抖。我能感覺到讓-費利克斯在看我——我清楚地知道他的腦子在幹什麽——在思考,在轉動,在翻騰。

“我惹你生氣了,”他終於說道,“這是怎麽啦?”

“我跟你說過了,你不能像這樣想來就來。你要事先發個短信或者打個電話。”

“我沒想到來見我最好的朋友還得獲得書麵邀請。”

一陣沉默。他聽了很不高興。我想他也不可能有其他反應。我並沒有打算用這種方式告訴他——我本來想用比較溫和的方式跟他說的,可是我也不知怎麽沒能控製住自己。奇怪的是,我想故意傷他的心。我想表現出冷酷無情。

“讓-費利克斯,聽我說。”

“我聽著呢。”

“恕我直言,這次畫展後,有些事要改一改了。”

“改什麽?”

“換個畫廊,為了我。”

讓-費利克斯看著我,張口結舌。我覺得他就像小孩子,眼看就要哭了;我發現自己除了興奮,沒有其他任何感覺。

“應該有一個新的開始,”我說,“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我明白。”他又點了一支煙,“我想這是加布裏耶爾的想法?”

“加布裏耶爾與此毫不相幹。”

“他恨透我了。”

“別犯傻了。”

“他在你麵前盡說我的壞話。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些年來他一直這麽做。”

“胡說八道。”

“那還有什麽其他解釋?還能有什麽原因讓你在我背後捅刀?”

“別那麽小題大做了。這隻是畫廊的事情,不是關於你我的事情。我們還是朋友,還可以再一起出去玩。”

“條件是我事先發短信或打電話?”

他說著笑起來,語速也加快了,好像要搶著把話說完,以免被我打斷。“哇噢,”他說,“哇噢,你知道吧,這麽長時間,我一直以為你我之間有某種默契——現在你卻認為什麽也沒有。就像這樣啊。誰也沒有像我這樣關心你,你知道吧?誰也沒有。”

“讓-費利克斯,求你了——”

“我無法相信你居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有一段時間了,我一直想告訴你的。”

這話明顯失當。他一臉驚訝。

“什麽意思,有一段時間了?多長?”

“我不知道。有一段時間了。”

“你是在為我逢場作戲,是不是?見鬼,艾麗西亞。不要這樣結束,不要這樣把我甩掉。”

“我沒有要把你甩掉。不要小題大做。我們永遠是朋友。”

“我們還是有話慢慢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過來嗎?為了請你星期五去看戲。”他從上衣內袋裏掏出兩張票給我看——是歐裏庇得斯的一出悲劇,在國家大劇院,“我想讓你陪我去看。這是說再見的比較文明的方式,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拒絕。”

我有些猶豫。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可是我也不想再惹他生氣。此時此刻,我想我什麽都會同意——隻要能讓他出去。所以我說了一聲“好吧”。

晚上10點30分

加布裏耶爾回家後,我跟他說了讓-費利克斯的事。他說反正他對我們的友誼很不理解。他說讓-費利克斯讓他心裏發毛,還說他不喜歡讓-費利克斯看著我的那個樣子。

“什麽樣子?”

“就像你是屬於他的。我想你現在就應該離開那個畫廊——畫展之前就離開。”

“我不能這樣做——也太晚了。我不想讓他恨我。你都不知道他這個人的報複心理有多強。”

“你好像很怕他。”

“我並不怕他。這樣做比較簡單——逐步遠離。”

“越快越好。他愛你。你知道,對不對?”

我沒有辯解——盡管加布裏耶爾想錯了。讓-費利克斯喜歡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畫作。這也是我想離開他的另一個原因。他根本就不關心我。當然,加布裏耶爾有一點說對了。

我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