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跟著讓-費利克斯走進一間儲藏室。他走到一口大箱子前,抽出一個帶鉸鏈的機架,用它從箱子裏取出用毯子裹著的三幅作品。他把它們豎起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包在上麵的毯子,然後後退了兩步,興致勃勃地讓我看第一幅畫。

“看這幅。”

我看著那幅畫。它像艾麗西亞的其他作品一樣,具有照片般的擬真效果,幾乎是一場車禍的真實再現。她母親在這場車禍中喪生。被撞毀的汽車上坐著一個女人,身體趴在方向盤上。她渾身是血,顯然已經死了。她的精神、她的靈魂正悠悠然離開她的軀體而去,像一隻長著黃色翅膀的大鳥,直衝雲天。

“是不是很棒?”讓-費利克斯全神貫注地看著它,“你看這用色:黃色、紅色和綠色——我簡直被它迷住了。令人愉悅。”

要我是不會選擇“愉悅”這個詞的,也許會用“令人不安”,我也說不清自己是一種什麽感覺。

我走到第二幅畫前麵。十字架上的耶穌。不知是不是。

“畫的是加布裏耶爾,”讓-費利克斯解釋說,“還真挺像的。”

是加布裏耶爾——但是他被畫成了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頭上戴著荊棘王冠,傷口向下滴血,兩眼不是向下,而是向前——堅定無畏、飽受折磨、毫無愧色,充滿責備的目光。那雙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更仔細地觀察這幅畫,發現他的軀體上綁著一件與畫麵極不協調的東西。一支步槍。

“是打死他的那支槍?”

讓-費利克斯點點頭:“是的。我想那是他的槍。”

“是在他被害之前就畫上去的?”

“在這之前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它能告訴你艾麗西亞的腦子裏在想什麽,不是嗎?”讓-費利克斯來到第三幅畫前麵。它的畫麵比其他兩幅要大,“這一幅畫得最好。往後退兩步視角更好。”

我照他說的,向後走了幾步,然後轉過身。我一看到這幅畫,就情不自禁地哈哈笑起來。

這幅畫的主人公是艾麗西亞的姑媽,莉迪亞·羅斯。難怪莉迪亞對它那麽反感,畫上的她赤身**斜躺在一張小**,床都被她壓彎了。她身軀肥大,胖得厲害——像綻開的一堆肉,越過床的邊緣掛下來,拖到地板上,就像一塊灰色奶油凍形成的波浪,帶著漩渦與皺褶。

“天哪,”我說,“真殘酷啊。”

“我覺得很可愛。”讓-費利克斯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你認識莉迪亞?”

“是的。我去拜訪過她。”

“我明白了,”他笑著說,“你一直在做功課。我沒見過莉迪亞。艾麗西亞不喜歡她,你知道。”

“是的,”我看著那張畫說,“是啊,我能看得出來。”

讓-費利克斯又小心翼翼地把這幾張畫包起來。

“那張《阿爾刻提斯》呢?”我問道,“能讓我看看嗎?”

“當然。跟我來。”

讓-費利克斯領我穿過狹窄的過道,來到畫廊的盡頭。《阿爾刻提斯》獨占了那裏的整麵牆。它依然跟我記憶中的一樣美,一樣神秘。赤身**的艾麗西亞站在畫室中間一幅空白的畫布前,手裏拿著飽蘸鮮紅顏料的畫筆。我仔細琢磨著艾麗西亞的表情,還是無法進行解讀,不禁皺起眉頭。

“她就是讓人看不透。”

“問題就在這裏——它是在謝絕評論。它是一幅關於沉默的畫。”

“我不大明白你這話的意思。”

“這麽說吧,所有藝術作品的核心都有一個神秘故事。艾麗西亞的沉默就是她的秘密——從宗教意義上說,這就是她的神秘故事。這也是她給這幅畫取名為《阿爾刻提斯》的原因。你讀過那本書嗎?是歐裏庇得斯的。”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看一看吧,看過你就理解了。”

我點點頭——接著,我在這幅畫上發現了以前沒有注意的東西。我傾身向前,仔細地看起來。在這幅畫的背景裏有一張桌子,桌上擺了一碗水果——是一堆蘋果和梨。在紅紅的蘋果上有一些難以名狀的小白點——滑溜溜的白色的玩意兒鑽進水果裏或沾在水果上。我指了指這些東西。

“這些是……?”

“蛆蟲?”讓-費利克斯點點頭說,“是的。”

“不可思議。但不知有什麽寓意。”

“妙不可言。一幅大作。真的名副其實。”他歎了口氣,在畫的那一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怕艾麗西亞聽見似的,壓低嗓門對我說,“可惜你當時不了解她。她是我見過的最有趣的人。你知道吧,大多數人並沒有真正地活著——他們的一生就像在夢遊。艾麗西亞卻活得熱情奔放……你不想看著她都難。”他的頭轉向那幅畫,看著艾麗西亞**的身體:“太美了。”

我的目光也回到艾麗西亞的身體上。讓-費利克看到的是美,可我看到的則是痛。我看見的是自殘的傷口,是自虐的傷疤。

“她有沒有跟你說過她想自殺?”

我其實是在釣魚,讓-費利克斯上了鉤。

“哦,這你也知道?是的,說過。”

“是在她父親死後?”

“她整個人都崩潰了。”他點點頭,“她當時整個人都糟糕透了。她特別脆弱,不是作為藝術家,而是作為普通人而言。她父親的上吊自殺對她而言太沉重了,她受不了。”

“她肯定非常愛她的父親。”

讓-費利克斯差點沒笑出聲來。他看著我,好像我是在說胡話。

“你說什麽?”

“什麽意思?”

“艾麗西亞不愛她父親。她恨她父親。她瞧不起他。”

這話讓我頗為一驚:“這是艾麗西亞跟你說的?”

“當然是她啊。她從小就恨他——從她母親死後。”

“可是——那他死以後,艾麗西亞為什麽要自殺呢?如果不是因為悲痛,那是因為什麽?”

讓-費利克斯聳聳肩:“也許是負罪感吧,誰知道呢?”

我覺得他有些事沒跟我說,一些不太適合說的事,一些有問題的事。

他的電話響了。“對不起,”他說了一聲,就轉身去接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他們談了幾句,約定了見麵時間。

“我等會兒給你打過去,寶貝兒。”說著他掛斷電話。

讓-費利克斯轉過身來:“對不起了。”

“沒事兒的。是你女朋友?”

他笑了笑:“隻是個普通朋友……我的朋友比較多。”

我心想,你的朋友肯定多。我感到一絲不快,但不知為何。他在送我出門時,我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艾麗西亞是不是跟你提起過一個醫生?”

“一個醫生?”

“她在企圖自殺前後,曾經去看過一個醫生。我想找這個人。”

“嗯,”讓-費利克斯皺了皺眉頭,“可能——是有這麽個人……”

“你能記得他的名字嗎?”

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說:“對不起,真想不起來了。”

“這麽著吧,想起來就告訴我。”

“沒問題。不過我估計想不起來。”他遲疑地看著我,“你想聽幾句勸嗎?”

“我求之不得啊。”

“如果你真想讓艾麗西亞開口……給她一些顏料和畫筆,讓她畫。這是她與你交談的唯一方式。通過她的藝術。”

“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你真的幫了大忙。謝謝你,馬丁先生。”

“叫我讓-費利克斯吧。下次見艾麗西亞,幫我說我愛她。”

他微微笑了笑,我再次覺得有些反感:我發現,讓-費利克斯身上有些讓我受不了的東西。我看出他和艾麗西亞的關係真的不一般。他們相互認識的時間很長,他很明顯被她所吸引。他是不是愛她?我沒有把握。我想起他剛才在看《阿爾刻提斯》時的麵部表情。是的,他的目光中有愛——不過愛那張畫,未必就是愛它的作者。讓-費利克斯愛的隻是那些作品,否則他會去格羅夫診療所找艾麗西亞的。他會在她身邊左右不離的——我認為這是一個事實。一個男人是不會像這樣拋棄一個女人的。

如果他愛她,就不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