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保羅開始上樓,腳步重重地踩在落滿灰塵的樓梯上。我跟在他後邊,腳下有了幾分力氣,但頭還是昏昏沉沉的。

莉迪亞·羅斯在上麵的樓梯口等著。我從窗口看見的就是這張布滿皺紋的臉。她的長頭發披散在肩上,就像一張蜘蛛網。她的體重嚴重超標——脖子、手臂上全是肉,兩條腿粗得像巨大的樹幹。她的身體在很大程度上倚重於那根拐杖。它被她的體重壓得微微彎曲,好像隨時都可能斷裂。

“他是誰?是什麽人?”

她用刺耳的聲音問保羅,但眼睛卻在看著我,而且一刻也沒有離開。她那緊張的眼神和我眼中艾麗西亞的眼神一樣。

保羅低聲說:“媽,別生氣。他是艾麗西亞的心理治療師,是從醫院來的。來找我談些情況。”

“找你?他想跟你談什麽?你做了什麽?”

“他隻是想了解一些有關艾麗西亞的情況。”

“他是記者,你他媽的白癡。”她幾乎尖叫起來,“讓他滾蛋!”

“他不是記者。我看過他的證件了,行了吧?好了,媽,求你別鬧了。我扶你回**去吧。”

她嘟囔著,由兒子把她送回臥室。保羅衝我點點頭,讓我跟上。

莉迪亞撲通一聲坐在**。由於承受了她的重量,床顫抖起來。保羅替她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一隻老貓躺在她腳邊睡著了。我從未見過這麽醜的貓——身上有打架留下的傷疤,有些地方毛都禿了,一隻耳朵也被咬掉了,睡覺還發出很響的呼呼聲。

我環顧房間,發現裏麵都是些廢棄物:一堆堆舊雜誌和發黃的報紙,還有一摞摞的舊衣服。靠近牆壁有個氧氣瓶,床頭櫃上有個餅幹桶,裏麵全是些藥品。

我覺得莉迪亞一直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看著我。她的目光中帶有一絲瘋狂。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他想要知道些什麽?”她問道,那雙骨碌骨碌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他是什麽人?”

“媽,我剛才都告訴你了。他想了解一些關於艾麗西亞的背景情況,這有助於對她的治療。他是她的心理治療師。”

莉迪亞從來就不相信心理治療師。她轉過頭,清了清嗓子,把一口唾沫吐在我麵前的地板上。

保羅抱怨了一聲:“媽,求你——”

“閉嘴,”莉迪亞盯著我說,“艾麗西亞不配住醫院。”

“不配?”我說,“那她配住哪兒?”

“你以為呢?監獄!”莉迪亞不屑地看著我,“你想知道艾麗西亞的事?我來告訴你吧。她是個小婊子,一直就是,從小就是。”

我忍著劇烈的頭痛聽莉迪亞說。她繼續往下說,而且越說火氣越大:“我可憐的弟弟,弗農。伊娃死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恢複過來。我照顧他。我還照顧艾麗西亞。可是她感激過我嗎?”

很明顯,沒有回應是因為沒有她需要的回應。她也沒有等待別人作出回應。

“你知道艾麗西亞是怎麽報答我的嗎?怎麽報答我的一片苦心?你知道她是怎麽對待我的嗎?”

“媽,求你了——”

“閉嘴,保羅!”莉迪亞轉過臉對著我。我驚訝地發現她竟會如此狠聲惡氣。“這個臭婊子畫我。她畫我的像,但是不告訴我,也沒得到我的允許。我去看她的畫展——那張畫就在那裏掛著。醜死了,惡心人——簡直是下流的嘲弄。”

莉迪亞氣得渾身發抖。保羅有些擔心,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

“老兄,你最好現在就走吧。動氣對我媽身體不好。”

我點點頭。莉迪亞·羅斯不是個正常人,這是毋庸置疑的。我能就此脫身,真是求之不得。

我離開他家後,直奔火車站。我的頭疼得厲害,而且有點腫。真他媽的白白浪費時間。我什麽也沒發現——艾麗西亞急於離開那個家的原因倒是再明顯不過了。這使我想起自己十八歲的時候,也是為了擺脫我父親才離家的。艾麗西亞為了擺脫誰不言而喻——莉迪亞·羅斯。

我想到了艾麗西亞畫的那幅莉迪亞的畫。莉迪亞稱之為“下流的嘲弄”。嗯,是時候去一下艾麗西亞的畫廊了。我要找出那幅畫讓她姑媽氣急敗壞的原因。

離開劍橋的時候,我心裏還在想著保羅。我很可憐他,竟然要和這樣一個古怪的老女人生活在一起,成為她不花錢的奴仆。他的生活很孤獨,我想他大概也沒有什麽朋友。也許連女朋友都沒有。事實上,即使他現在還是個處男,我也不會感到奇怪。雖說他長得人高馬大,但我總覺得他有些發育不全,在某些方麵受到過挫折。

我瞬間對莉迪亞產生了強烈的反感——也許是她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如果我待在自己家那幢老房子裏,和父母一起留在薩裏郡,整天受製於那個瘋子,我的結局也可能會和保羅一樣。

在返回倫敦的途中,我覺得很壓抑。心情難受、疲憊不堪,差點哭出來。我不知道我是在感受保羅的痛苦,還是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