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徐州複仇記
同床異夢,不如分道揚鑣
曹操帶著自己的軍隊加入袁紹領導的反董聯軍,但很快就後悔了。
這一支聲勢浩大的正義之師,在盟主袁紹的率領之下,基本上隻幹兩件事情:第一,開會,研究討論怎麽打敗董卓,怎麽救出皇帝;第二,喝酒,這麽多軍閥好不容易有一個機會湊在一塊兒,抓緊機會溝通感情,增進交流。
曹操對此很不滿意,幾次三番要求發兵討伐董卓,但一律被袁紹拒絕。
袁紹既然用反董的旗號成立了聯軍,為什麽不同意打董卓呢?因為袁紹有他自己的小算盤。袁紹覺得:董卓的軍隊,來自西北邊境,是常年在與境外民族的搏殺之中磨煉出來的百戰之師。董卓本人,也是頗有武力的名將。聯軍雖然聲勢浩大,卻是一群烏合之眾,真正能帶兵、能打仗的,沒幾個人;手下的士卒,也大多是郡兵縣卒,隻有維護治安的經驗,沒有沙場搏命的膽量。真要真刀真槍跟董卓的軍隊幹仗,袁紹心裏沒底。所以說,袁紹的考慮不在軍事方麵。
但政治方麵,就不一樣了。玩政治,不需要真刀真槍,隻需要折衝樽俎。
此前,袁紹在洛陽城的表現,天下人有目共睹。他既是大將軍何進幕府之中的首席智囊,鏟除宦官的頭號操盤手,成功驅使二虎相爭,一舉消滅了為害東漢百年之久的外戚、宦官兩大集團;又曾在董卓兵臨洛陽之後,不計個人安危,在朝會之上公然頂撞董卓,橫刀長揖出洛陽。這一份政治履曆,已經樹立起袁紹足智多謀、不畏強權的形象。再加上四世三公的名號、反董保皇的旗號,袁紹迅速確立起天下軍閥總盟主的地位。
盟主之位的維持、盟主權威的提升,隻需要大家一起開會的時候,我袁紹做主席;大家一起喝酒的時候,我袁紹居上座,那就可以了。靠的是社交場合的社交手段,犯不著真刀真槍上戰場拚命。所以你曹操要打,那你自己去打,我袁紹絕不會陪你一起犯傻。
曹操一看,袁紹不同意,沒有辦法,那就自個兒單幹吧。他竟然真的帶領自己那人少得可憐的軍隊出征,跟董卓的大軍幹了一仗。不用說,敵眾我寡,兵力對比太懸殊了,打了個敗仗,落花流水地回來了。袁紹一看,非常得意:我說什麽來著?所以說這仗不能打!繼續開會喝酒。
再說董卓在洛陽城,心裏也很不好受:十幾萬的軍隊駐紮在我周圍,打又不打,退又不退,每天就這麽虎視眈眈地看著我,這日子還真不好熬。我要是時刻保持高度警惕吧,神經每天這麽吊著,實在受不了;我要是放鬆警惕吧,萬一他真的打過來,那就麻煩了。
漢代的核心統治區域,大致可以函穀關為界線,劃分為關中、關東兩部分。關東以洛陽為核心,是東漢的核心統治區,軍隊士氣高漲,一經袁紹號召,立刻有十幾路勢力起兵勤王討董。關中則以長安為核心,是西漢的核心統治區。但東漢末年,戰火紛飛,關中殘破不堪。東漢開國皇帝劉秀遷都洛陽後,關中逐漸淪為與少數民族拉鋸作戰的前沿陣地,民風彪悍。董卓就常年對外作戰,在關中的基礎比較深厚。
現在,董卓麵臨關東群雄的威脅,幹脆放一把火燒了洛陽城,挾持著漢獻帝劉協和文武百官做人質,遷都長安,跑回老家去了。
董卓火燒洛陽城、西逃長安,在袁紹看來,當然是聯軍的重大勝利。但這次勝利,也帶來了聯軍的分裂。
聯軍本來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同床異夢、各懷鬼胎,因為有董卓這個共同的敵人,才聚集到了一起。現在共同的敵人逃跑,聯軍一下子失去了目標。沒有人想著乘勝追擊,大家都在借此機會,努力壯大自己的勢力,擴張自己的地盤。所以董卓一跑,聯軍立刻開始內訌。今天你侵吞我的軍隊,明天我奪取你的地盤,四分五裂,一盤散沙。
就在這個時候,又發生了兩件事情,讓曹操徹底認清了袁紹的真麵目。
第一件事情,擁立風波。
董卓進京之後,廢了少帝劉辯,立劉協為皇帝。袁紹既然反對董卓,從理論上講,就不應當承認這個偽皇帝的正統性:皇帝在董卓手裏,袁紹在政治上會陷於被動。所以董卓遷都之後,袁紹打算調整思路。以前的思路,是討賊勤王,消滅逆賊董卓,拯救蒙塵的皇帝。現在,袁紹覺得這個皇帝也是董卓立的偽皇帝,沒有必要拯救,倒不如自己擁立一個新皇帝,與董卓分庭抗禮。
袁紹看中了一位漢室宗親,名叫劉虞,當時擔任幽州牧,也就是帝國東北疆域的軍政長官。此人很有能力,屢任要職,政聲很好。袁紹覺得,劉虞比漢獻帝強多了,就有了這麽一個想法。但他心裏也沒譜,就來找曹操商量,說:“孟德,你看咱們立劉虞做皇帝怎麽樣呀?我覺得劉虞比那個劉協可強多了。”
曹操嚴詞拒絕。曹操的理由是:漢獻帝雖然是董卓所立,但好歹當今天下隻有一個皇帝。如果你再立一個劉虞為皇帝,那麽老百姓就會不知所從。民心一亂,天下就將陷於分崩離析。更何況,你袁紹現在是天下各路勢力的領袖,如果你可以自己立一個皇帝,那麽下麵的各路勢力都會紛紛效尤,一人立一個皇帝。到時候,天下四分五裂、群龍無首,你袁紹就是罪魁禍首!曹操最後放了一句狠話:你如果非要立劉虞為皇帝,那麽,“諸君北麵,我自西向”,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去北邊的幽州立劉虞做皇帝吧;我過我的獨木橋,我獨自一人去西邊的長安拯救漢獻帝劉協。
袁紹見曹操不同意,無可奈何。劉虞本人也不願意行此犯上作亂之事、被袁紹奉為傀儡,這起擁立風波隻能不了了之。
第二件事情,玉璽風波。
袁紹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玉璽。有一次,眾軍閥又聚在一起飲酒,袁紹和曹操正好挨著坐。袁紹一看,四下裏沒人注意,他就偷偷摸摸地從懷裏掏出這塊玉璽,用這塊玉璽鬼鬼祟祟地去碰曹操的胳膊肘。(“紹又嚐得一玉印,於太祖坐中舉向其肘。”)
袁紹這麽做,是什麽意思?玉璽在當時象征著最高權力。袁紹這麽做,是在暗示曹操:孟德你看,玉璽在我這兒呢。最高權力尚且在我之手,你何不死心塌地擁戴我,跟著我幹?此外,這個舉動也許還透露出袁紹的不臣之心。
曹操覺得袁紹這個做法十分猥瑣:你自己都知道,你的想法不配拿出來在台麵上公開說,隻能私下裏暗示。我曹操是何許人物?豈能再追隨你這種猥瑣之徒?
史書上說:曹操當時的表現是“笑而惡焉”。曹操表麵上哈哈大笑,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我才不聽你的呢。”(“吾不聽汝也。”)實際上,內心深處對袁紹產生了厭惡之情。
經過這兩次風波,曹操對昔日的大哥袁紹,產生了不同的看法。
曹操少年時代,從沛國譙縣的宦官之家走出來,進入京城洛陽的太學。他當時多少有點自卑,覺得自己門第卑微,是個小地方來的鄉巴佬,麵對諸多清談雅集、風度翩翩的公卿子弟,難免自慚形穢。尤其見到四世三公之後的袁紹,既“有姿貌威容”,長得帥,又“能折節下士”,親和力強。更要緊的是,這位新一代的士林領袖,居然與自己年齡相仿,曹操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趕緊與之交好,奉袁紹為大哥,加入了遊俠組織。可以說,在曹操人生的早期,是大哥袁紹領著他見世麵,是大哥袁紹帶著他混圈子,是大哥袁紹罩著他不受人欺負。
此後二人雖然有聚有散,但隻要袁紹一聲召喚,無論是進入大將軍幕府、鏟除宦官,還是起兵關東、共抗董卓,曹操都義無反顧,像極了一個聽話的小弟。
但是,隨著交往的深入,大哥袁紹的神聖光環也在逐漸褪去。曹操觀察到,這位四世三公、名門之後的貴公子,雖然比起普通人,也算有相當的能力與人緣,但是與自己相比,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麽天差地別、高不可攀。尤其是在何進幕府中,袁紹出的那個餿主意,召喚董卓、威脅太後,被後續發展的事實證明,是完全錯誤的。如果說那個餿主意,還隻能證明袁紹能力平庸,那麽此次反董聯盟的行動,更彰顯出袁紹人品的自私與卑劣。
至此,曹操已經看透了袁紹漂亮的皮囊,直視其中那個卑劣的靈魂。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初來乍到的太學生。在多年的閱曆之後,曹操愈加確證了自己的能力:四世三公的袁紹,沒有資格當我曹操的老大;不僅是袁紹,天下之大,沒有哪個人夠資格令我曹操俯首稱臣。我曹操要憑本事自立於天地之間!
所以說,曹操絕非一出生就自信滿滿、雄心勃勃。他的自信,是在長年累月的閱曆中,在與那些空有其表的名公巨卿、紈絝子弟的比較中,逐漸成長起來的。
但是,曹操此時頭腦也非常清醒。他知道,袁紹雖然能力平庸,但畢竟家底深厚,賬麵實力非常雄厚,的確夠資格做天下軍閥的總盟主。而自己實力還很薄弱,還不到時候和他公開叫板。所以,我現在必須借助他的力量,不能與他公開翻臉。
曹操在和袁紹正式分道揚鑣之前,還進行了一番最後的對話。這一次對話,決定了未來十年間華北地區的格局。
袁紹首先問曹操:“孟德呀,你要走,我不攔你。但你離開我以後,一個人打算怎麽過呀?”
曹操城府很深,他想先了解一下袁紹的想法,所以就反問了一句:“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袁紹其實並不在乎曹操的想法。他隻是想要借這個話茬兒,展示自己的雄心壯誌。既然曹操如此知趣,領會到了自己的提問意圖,袁紹當然樂得和盤托出。袁紹信手一指眼前的大好河山,意氣風發地說:“我要以黃河為界,先向北邊發展,把北方的割據軍閥和遊牧民族都給收拾了。取得了北方的戰馬和兵力資源,再揮兵南下,逐鹿中原。這樣應該能行吧?”(“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三國誌·武帝紀》)
曹操一聽,明白了:你要在黃河以北發展,那我就在黃河以南發展吧。總之,我要盡量避免和你過早地起正麵衝突。但是曹操沒有說實話。曹操說:“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禦之,無所不可。”這番話的意思是:我要用“道”來駕馭天下的謀士(智)與武將(力),那就沒什麽事情辦不成了。
曹操這番話,要從兩個層麵來解讀:表層,這番話是虛與委蛇的門麵話,用空話應付袁紹的提問,掩藏自己的真實目的;深層,這番話也是大實話,沒有停留在具體戰略規劃的形而下的層麵,而到達了一個普通人難以理解、難以企及的形而上的層麵。
真正的梟雄,根本不介意吐露心聲。因為庸人的耳朵,沒有能力聽見振聾發聵的黃鍾大呂。
果然,袁紹一聽,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根本聽不懂,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從此以後,這兩個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分道揚鑣。袁紹和曹操背靠著背,一個向黃河以北發展,一個在中原地區發展。兩個人各管一攤,井水不犯河水。
曹操心裏清楚:我和袁紹之間早晚要有一場決戰,所以現在要趕緊收拾掉自己的對手,為即將到來的大決戰做準備。
就在這個時候,噩耗傳來,晴天霹靂。在袁紹麵前無比冷靜和理性的曹操,紅著眼睛舉起了屠刀。這次,他殺的不是一家九口,而是“數十萬人”。
屠刀下的結仇與複仇
公元193年,在徐州、兗州交界處,發生了一起滅門慘案。
被滅的是哪一家呢?曹操家。案發現場是一所大宅院,院子的大門口,躺著曹操的弟弟曹德的屍體,顯然是在大門口抵抗歹徒之時,慘遭殺害。庭院裏麵,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在廁所裏,還發現了兩具屍體,一個是曹操的老父親曹嵩,另一個是曹嵩的小妾,雙雙做了刀下之鬼。
為什麽曹操全家會突然之間出現在徐州、兗州的交界處呢?製造這樣一起滅門慘案的殺人凶手究竟是誰?凶手的動機又是什麽?
前文說過,曹操的老父親曹嵩通過買官,做到了太尉。後來因為年紀大了,退休以後回到家鄉譙縣養老。董卓之亂爆發,譙縣成了大前方,戰亂不斷。曹嵩一看:這地方沒法養老了,搬家吧。曹嵩選定的地方,是徐州的琅琊郡。琅琊郡遠居東方,麵朝大海,十分清靜,適合養老。捎帶說一句,諸葛亮也是琅琊郡人。曹嵩舉族搬遷琅琊郡,吹著海風,看著風景,生活愜意。
曹操與袁紹分道揚鑣之後,經過自己的打拚,在中原地區拿下了兗州,在軍閥混戰之中有了一塊自己的立足之地。曹操就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父親大人,你不必再寄人籬下了,到我這兒來吧,你兒子我現在有實力罩著你。
曹嵩收到這封信,非常高興:我兒子現在果然有出息了!他吩咐家人:變賣田地房產,收拾金銀細軟,再一次搬家,去兗州投靠我兒子!
曹嵩一共打包了多少東西?根據史書記載:金銀財寶,一共裝了一百多輛車。曹嵩就攜帶全家,趕著這一百多車的金銀財寶,招搖過市,高高興興啟程往兗州趕。曹嵩完全沒有想到,他已經被人盯上了。盯上他的人,不是山賊,而是徐州牧陶謙的手下。
東漢末年,天下分為十三個州部,每個州的最高軍政長官叫州牧。徐州牧陶謙就是其中之一。陶謙的手下,為什麽會盯上曹嵩?
根據史書記載,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仇殺。
這是《後漢書·應劭傳》的說法。《應劭傳》記載:當時曹操正在和陶謙打仗。陶謙當然不是曹操的對手了,被打得落花流水,所以對曹操懷恨在心,心想:你爹不還在我的轄區養老嗎?我打不過你,我還打不過你爹嗎?《三國誌》注引《魏晉世語》記載:當時正好曹嵩搬家,陶謙表麵上假模假樣安排當地太守應劭領兵護衛曹嵩,暗中卻派一支數千人的騎兵連夜奔襲而至。曹嵩還以為是當地太守派來護送的軍隊,讓兒子曹德前去開門,結果就在大門口被當場殺死。這支騎兵進了院子,見人就殺。曹嵩嚇壞了,趕緊領著小妾跑到後院,在後院的土圍牆上穿了個小洞。曹嵩很有紳士精神,讓他的小妾先鑽出去。但是這個小妾身材比較豐滿,鑽不出去,正好亂兵又已殺到。兩個人沒辦法,隻好就近躲在廁所裏,希望能夠僥幸逃過一劫。但最後還是被發現,被亂刀砍死。這支騎兵殺光了曹嵩全家,還搶走了全部的金銀珠寶,偽裝成一個搶劫殺人的犯罪現場。等太守應劭領著護衛軍隊真的趕來時,卻發現曹嵩全家已被滅門。應劭大驚失色:這要是被曹操和陶謙知道了,我肯定是替罪羊!官也不當了,連忙逃去投奔最強大的軍閥袁紹,尋求庇護。這是第一種說法。
第二種說法,劫財。
俗話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曹嵩押運著一百多車的金銀財寶招搖過市,當然就把賊給吸引來了。根據《後漢書》的記載:陶謙駐紮在此處的一支軍隊見財起意,把曹嵩全家給殺了。《三國誌》注引《吳書》記載又不一樣,說:陶謙派了一名軍官,率領二百名騎兵,護送曹嵩全家出境。陶謙的想法是:你兒子曹操現在發展勢頭如此迅猛,萬一你在我徐州的地盤上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他找我麻煩,那我可擔待不起,所以幹脆送佛送到西,派人把你安全地護送出去。
但是,陶謙所托非人,沒有考慮護送者的人品問題。走到半路上,這個負責護送的軍官實在抵抗不住這一百多車的金銀財寶所散發出來的誘人氣息。軍官心想:“我一輩子哪見過這麽多財寶?這些錢,我幾輩子也花不完呀。我當這個軍官,出生入死,不就是為了掙點錢嗎?何不劫了這批貨,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躲起來,從此花天酒地、胡吃海喝,度過這個亂世呢?”所以這個軍官就把曹嵩全家給滅門了,然後搶了這一百多輛車的金銀財寶就逃跑了,從此下落不明。
那麽,曹嵩之死,到底是仇殺還是劫財呢?
應該來講,劫財的可能性更大,理由有兩點。
第一,陶謙沒理由殺曹嵩。
《三國誌集解》是民國時代的一部注釋、研究《三國誌》的名作。作者盧弼考證:曹嵩死的時候,曹操和陶謙還在和睦相處,並沒有打起來。事實上,是曹嵩死了以後,曹操才發兵攻打陶謙。因此,曹嵩之死是曹操攻打陶謙的導火索,而非反之。不能倒因為果。所以說,所謂“仇殺”的犯罪動機是不成立的。
第二,陶謙沒必要殺曹嵩。
《曹操傳》作者張作耀先生認為:當時曹操在中原地區發展的勢頭很迅猛,而陶謙作為一個相對比較弱小的軍閥,不可能也沒必要主動招惹曹操。就算陶謙鐵了心,非要主動招惹曹操,起碼事先應該做好充分的戰爭準備。但是從後麵戰事發展的情況來看,陶謙方麵完全是倉促應戰、被動挨打,簡直一敗塗地。由此反推,陶謙當時主動招惹曹操、主動殺死曹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綜合以上兩點來看,陶謙的部下臨時起意,劫財的可能性更大。而陶謙本人,應該是無辜的。但是,曹操卻必須把矛頭對準陶謙。第一,真凶已經逃跑,無從緝拿;第二,無論如何,案發現場是陶謙的地盤,殺人凶手是陶謙的手下,陶謙本人難辭其咎;第三,更重要的是,陶謙是徐州牧,而拿下徐州早已提上曹操的議事日程,隻是一直苦無借口而已。
曹嵩的死訊傳來,曹操當即化悲痛為力量,上表天子,認陶謙為殺人元凶,率領三軍將士進攻徐州,討伐陶謙。
這次戰役,無論從戰事規模,還是從精彩程度,抑或對後世的影響來看,都比不上後來的官渡之戰、赤壁之戰。但是,徐州之戰經常被人們提起,作為反對曹操、批評曹操的一大罪狀,甚至可以這樣說,曹操在徐州之戰犯下了他一生中最嚴重的罪行。
那麽,曹操在徐州之戰中,究竟犯下了什麽樣的罪行?來看一段《後漢書》的記載。
《後漢書》說,曹操剛剛發動戰爭的時候,勢如破竹,一舉攻克了十幾個城市。後來打到郯城這個地方,陶謙借助援兵劉備的力量,嚴防死守,終於勉強抵抗住了曹操的進攻。曹操看一時半會兒也打不下來,那就班師吧。就在班師途中,曹操遷怒於無辜的徐州百姓。他指揮軍隊,展開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史書記載:“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泗水為之不流。”這段記載的大意是說:曹操的軍隊一共屠殺了十萬以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雞犬不留,屍體堆積如山,把山東境內的一條大河泗水都給阻斷了。
曹操的軍隊一向軍紀嚴明,他本人此時還不是董卓那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為什麽會突然之間喪失理性,殘殺這麽多老百姓,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一個永遠無法洗去的汙點呢?在他瘋狂殺戮的背後,究竟有哪些不為人知的原因?
成就了對手,逼反了隊友
曹操搞大屠殺,答案應該是兩個字:複仇。
什麽叫複仇?甲殺了乙的親人,乙就要親手殺死甲,為自己的親人報仇。但是,在中國古代思想和製度這兩個層麵上,複仇的問題變得很複雜。
首先看思想。
中國古代的正統思想是儒家思想。與一般人印象中溫文爾雅的印象不同,儒家提倡複仇,尤其是在漢代盛行的《春秋公羊傳》(以下簡稱《公羊傳》),提倡複“九世之仇”:如果甲國第一代國君殺了乙國第一代國君,乙國第二代國君暫時無力複仇,沒有關係。今天中國有句俗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公羊傳》甚至認為:君子報仇,九世不晚。乙國可以慢慢積累力量,一代人做不成的事情,可以由九代人去完成。等乙國第九代國君,國力反超甲國了,那就可以消滅甲國,為第一代國君複仇。時隔九代,尚且可以複仇,應該說這是一個非常激烈的觀念。但值得注意的是,《公羊傳》認為:“九世之仇”僅限於國與國之間的仇怨。因為國仇的對象是一個國家政權,而非具體某個有生命長度的個人。如果是個人之間的仇恨,隻能隨著個體生命的消失而結束,一般是不能遷怒於子孫的。
儒家的複仇觀念,是分層次等級的。依據複仇者與受害者關係的親疏不同,分為若幹等級:如果是堂兄弟的仇,要由他的親兄弟去報。自己作為堂兄弟,不必為首,隻要拿著兵器,跟在後麵,以壯聲勢即可。如果是親兄弟的仇,絕不容許仇人與自己出現在一個國家,必殺之而後快。如果是父母之仇,那就是最重的仇恨。在儒家倫理之中,父母是最親、最尊之人。正所謂“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能與殺父殺母的仇人,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之下。一旦父母被殺,作為孝子,應當放棄自己的一切生活,以複仇為人生的第一要務。孝子睡的是幹草,枕的是盾牌,時刻準備手刃仇人。萬一遇到仇人時,沒有攜帶兵器,不能返回取兵器,必須立刻上前,徒手搏鬥,直到殺死對方為止。
這是儒家思想非常血性的一麵。中國自古以來,正是憑借“複仇”觀念,屢次對抗外來侵略,至死方休,絕不妥協。而東漢時代,因為實行舉孝廉的製度,實踐孝道可以獲取朝廷的官職利祿,“複仇”正是以誇張的形式實踐孝道的最佳途徑。因此,東漢一朝的複仇之風格外盛行。
再來看製度。
從製度層麵來講,國家法律一般是不允許私自複仇的。如果甲殺了乙的父親,乙殺甲複仇,甲的兒子再殺乙複仇……子子孫孫無窮盡,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不僅嚴重威脅治安秩序,而且有損國法威嚴。國家法律要維持秩序,當然不允許私自複仇。有何冤仇,可以報到官府,官府會替你做主,將殺人凶手繩之以法,你不要親自動手。這是當時的製度規定。
思想觀念,提倡親自複仇,手刃仇人;法律製度,嚴禁民間私自複仇。思想和製度之間存在矛盾,無法協調。所以在東漢時期,往往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國家法律既然明令禁止複仇,司法實踐中就先按照法律,判複仇者死刑;再根據輿論,申請特赦,赦免複仇者。
在這樣的情況下,複仇之風愈演愈烈,甚至發展到了這樣的一個極端:人人都以複仇為榮,以不能手刃仇人、不能親手複仇為恥;就連過度複仇,都會得到社會輿論的讚揚。舉一個例子:漢靈帝時期的蘇不韋殺人事件。
東漢末年,有一個少年名叫蘇不韋。他的父親犯了很輕的罪,落在司隸校尉李暠的手中。李暠以前與蘇父有過節,此時便公報私仇,借這個機會對蘇不韋的父親嚴刑拷打,將其打死在牢獄之中。
蘇不韋當時才十八歲。他沒有選擇上報官府,而是在時代風氣的影響下,選擇了私自複仇。有一天半夜三更,蘇不韋挖通了一條地道闖進李暠的臥室。也是李暠命大,剛好起**廁所去了。蘇不韋進了臥室,發現李暠不在,隻有他的老婆、孩子躺在**睡覺。蘇不韋手起刀落,把這兩個無辜的人全都殺死。
又有一次,蘇不韋刨開李暠父親的墳墓,把屍體從墳墓中拖出來,砍下人頭,扔到鬧市示眾,旁邊還豎一塊牌子,寫著:這是李暠父親的人頭。
儒家有一條大義,記載在《公羊傳》之中,叫作“惡惡止其身”。憎恨一個壞人,報複一個壞人,隻能報複到他本人,不能殃及無辜。前文所說“九世之仇”,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仇怨。個人之間的仇怨,不能超越人身。
蘇不韋的複仇行為,明顯違背了這條大義,屬於過度複仇。但是,他的做法卻得到了當時輿論的一致寬容和讚揚,就連朝廷也在不久之後赦免了他的死罪。
由此可見,在輿論與司法實踐的鼓勵下,東漢末年的複仇文化已經走上了一條畸形發展的道路。正常的複仇,叫作同態複仇,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怎麽害我的,我就怎麽對付你。而東漢末年提倡過度複仇:反正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無論怎麽報複都不過分,你殺我一個,我滅你全家。
正是在這樣一種非理性的、變態的法律文化土壤之上,曹操才以大屠殺的形式為他的父親複仇。在真正的殺人凶手已經劫了財寶逃跑、實在無從尋找,陶謙本人防守又做得比較好、無從討伐的情況之下,曹操“恨烏及屋”,連徐州的老百姓都不肯放過,將之當作了泄憤的對象。但是,這樣一種不合理的觀念,並不能為曹操的罪行辯護,公道自在人心。
為報家仇,曹操大開殺戒,幾十萬百姓無辜喪命。這次瘋狂殺戮,不僅給曹操的人生留下一個永遠洗不掉的汙點,也給他的王圖霸業帶來了終身無法消除的嚴重危機。具體來講,曹操的暴行,給他帶來了兩點不利的影響。
第一,成就了他的對手。
袁紹沒有資格充當曹操的對手。奸雄曹操終其一生的對手,是梟雄劉備。曹操說過:“放眼當今天下,能夠擔得起‘英雄’二字的,隻有你我二人。”在東漢末年的天下,劉備始終以反抗曹操為旗幟,聚集了各路反曹的力量,成就了自己的功業。
劉備,據他自己說是漢室宗親,但其實親屬關係非常遙遠。他是漢景帝的子孫,中山靖王的後代。到東漢末年,皇室血統早已稀釋得可以忽略不計了。
《三國演義》塑造了很多經典人物,也深刻影響了現代人對三國人物的認知。《三國演義》對許多曆史人物,都有不同程度的改編。我認為,改編程度最嚴重的,當數劉備。《三國演義》中的劉備,是一個仁人君子,道德寬厚,成天哭哭啼啼。實際上,當時的有識之士,最常形容劉備的一個詞語是“梟雄”。何謂梟?梟的本義,是貓頭鷹。傳說老貓頭鷹孵化出一窩小貓頭鷹之後,精力耗盡,無力捕食獵物喂養幼鳥,隻好用鳥喙叼著一根樹枝,身體自然下垂。幼鳥就啄食母鳥的身體,直到吃得隻剩一個腦袋,孤零零掛在樹枝上。所以,“梟”的字形,就是一個鳥頭掛在樹枝上。
劉備就是和“梟”一樣的狠角色。他出身貧苦,早年曾經以編織草席、販賣草鞋為生。《三國誌》記載,劉備不喜歡讀書。他喜歡飛鷹走狗,喜歡聽刺激的音樂,喜歡穿華麗的衣服。但是他為了出人頭地,曾經拜在漢末大儒盧植門下讀書。讀書並沒有改變他的本性,隻是為他增添了一層儒雅的外表。劉備早年曾經做過縣令。上級派一名督郵到縣裏視察。督郵想要索取賄賂。劉備勃然大怒,衝入督郵休息的旅館房間,揪著他的頭發拉出門外,將他捆綁在一棵大樹上,舉起鞭子,狠狠抽打了一百多下,甚至動了殺心。在督郵苦苦求饒之下,劉備才收斂殺心,將縣令的大印掛在督郵脖子上,揚長而去。《三國演義》作者覺得此事不利於塑造劉備仁義的形象,就移花接木,將這件事情安插在張飛身上。實際上,這事是劉備幹的。這就是劉備,拔刀就敢殺人的一世梟雄。
劉備在漢末群雄之中,實力最為單弱,先後投奔過很多軍閥。但他每寄生在一個軍閥的羽翼之下,都會迅速吸收對方的實力,乃至反噬對方。陶謙的徐州、劉表的荊州、劉璋的益州,都是這樣被劉備拿下的。劉備就像幼小的梟鳥一樣,善於反噬寄生的母體。這應該是時人將劉備稱為“梟雄”的深層意義。
這隻弱小的梟鳥,居然懂得以“仁義”為幌子,從梟雄轉變為仁君,正是拜曹操所賜。
曹操進行徐州大屠殺時,劉備官居平原相,寂寂無聞,實力很弱。陶謙被曹操打急了,病急亂投醫,向天下各路軍閥廣發求救信:誰能幫幫我,可憐可憐徐州百姓!天下軍閥隻當沒聽見,沒人應急。隻有劉備,雖然勢孤力單,卻二話不說就來了。劉備不僅來了,而且居然幫助陶謙在郯城抵擋住了曹操的進攻。不久以後,陶謙因為年紀老邁,又擔驚受怕,一命嗚呼。臨死之前,他把徐州當作一份謝禮,送給了劉備。
劉備成功的秘訣是什麽?不妨聽聽他自己是怎麽說的。
劉備後來總結自己成功的秘訣:“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曹操過於嚴厲,我就寬緩一些;曹操過於殘暴,我就仁義一點。反正每件事都和曹操反著來,這就是我劉備成功的秘訣。
劉備在徐州之戰以前,摸爬滾打十幾年,始終不得要領,最終隻混到一個有名無實的平原相,手下隻有一千多雜兵,地盤小得可憐。但在徐州之戰中,他嚐到了對抗曹操的甜頭,得到了啟發,認清了自己的定位。曹操曾以反抗宦官、反抗董卓、反抗袁紹為定位,最終成就了今日的霸業。但是正如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所謂,“與惡龍纏鬥既久,自身亦將成為惡龍”,曾經以反抗強暴著稱的曹操,自己也蛻變成為施加於平民頭上的強暴。劉備終其一生,以反抗曹操為號召,居然得以與曹操鼎足而立,這不是偶然的。徐州之戰,就是梟雄劉備披上仁義外衣、豎起反抗曹操大旗的起點。
不僅如此,我們還要記得:曹操向徐州高高舉起屠刀、重重砍下,劉備奮不顧身擋在徐州百姓麵前、抵禦曹操之時,在徐州的琅琊郡,有一位十四歲的少年,目睹曹操的殘暴與劉備的仁德。他迫於徐州戰亂的局勢,不得已追隨叔父背井離鄉,遠遷荊州,隱居於襄陽城郊外的隆中。十三年後,這位少年長成了“容貌甚偉”的文武全才,在隆中草廬之中,靜靜等候劉備的到來,與他攜手共同對抗橫暴的曹操。這位少年,就是諸葛亮。
第二,逼反了他的隊友陳宮。
前文講過,曆史上的陳宮,並不是“捉放曹”的男二號;實際上,他是曹操早年間的一位得力助手、左膀右臂。當初,兗州的長官戰死,兗州無主。正是陳宮為之遊說,令曹操不費一兵一卒,輕而易舉獲取了這塊立足之地。此次曹操出征徐州,陳宮就負責留守兗州。曹操在前方大屠殺,陳宮在兗州感到無比寒心,深悔自己認錯了主公。他此時的心態,應該和《三國演義》虛構的陳宮看到曹操屠殺呂伯奢時的心境一模一樣。正好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不速之客從長安千裏迢迢跑到兗州來了。陳宮就趁此機會背叛了曹操,把兗州這塊曹操的大後方、唯一的根據地,拱手送給了這個不速之客。
曹操一次非理性的暴怒,成就了對手,逼反了隊友。十餘年辛勤的奮鬥成果,一夜之間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