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假捉放曹
史上第一餿主意
曹操第三次被朝廷起用,加盟大將軍何進、司隸校尉袁紹的陣營。何進是何皇後的兄長,外戚集團的領袖;袁紹是何進的智囊,士大夫集團的代表。何進與袁紹在宦官集團的壓力之下,結成了統一戰線。
公元189年,漢靈帝駕崩,漢靈帝和何皇後之子劉辯即位,成了新一任的皇帝。劉辯當時年紀還特別小,按照東漢外戚政治的慣例,何皇後升級成為何太後,臨朝聽政,掌握了政權;大將軍何進自然就成為朝廷之中權勢最大的人物之一。袁紹想到,朝廷權力格局的變化,勢必引起宦官集團的忌憚,所以誅滅宦官必須提上議事日程,遂多次為何進謀劃誅滅宦官之策。
但是,偏偏何進此人是屠夫出身,目光短淺,政治能力有限,更缺乏決斷大事的魄力。誅滅宦官這樣重大機密之事,他居然屢次進入宮中,與妹妹何太後商量。何太後堅決反對,原因是宦官對何氏有恩。
原來,漢靈帝生前曾寵幸王美人。王美人懷有身孕。何皇後性格強勢,嫉妒之下,曾多次買通禦醫,企圖害死王美人母子,以免威脅自己的地位。王美人之子劉協倒是福大命大,順利出生,王美人卻被毒死了。漢靈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曾打算廢黜何皇後。幸虧宦官們為之苦苦求情,方才作罷。
因此,如今的何太後對政治的殘酷估計不足,對宦官很有好感。她對何進說:“宦官在禁中服侍,這是漢代的規矩,至少也有數百年曆史了。你打算把宦官一舉鏟除,這怎麽可能呢?我是一個婦道人家,在宮中有諸多不便,全靠宦官為我上傳下達。要是把宦官全殺了,讓我直接去和朝堂之上的那群男人打交道,這成何體統?”
何進一聽,我妹妹說得也很有道理嘛。出了宮,又來問袁紹:“太後不讓我殺宦官,你看怎麽辦?”
這個時候,袁紹就給何進出了一個餿主意。如果要評選漢末三國史上最餿的主意,可能非這個莫屬。袁紹說:“大將軍請放心,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為什麽太後不同意呢?因為她看不到現實的威脅。所以您隻要下一道命令,讓天下各路猛將率領軍隊來洛陽城兵諫,以‘殺宦官,清君側’為名,用武力威脅太後,說必須把宦官都給殺了,否則我們可就造反了。太後一害怕,準聽咱們的。”
何進聽誰的話都覺得有道理,現在聽了袁紹的,又覺得:你這話講得也太有道理了。又問:“那你看,召集什麽人進京呢?”
袁紹說:“哪支軍隊,平時以軍紀敗壞、好勇鬥狠著稱,就召誰入京吧。我聽說西北有個軍閥董卓,性格強悍,屢次違抗朝廷命令,手下的軍隊混雜了許多羌人,聲名狼藉,是一個很好的人選。”
袁紹和何進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不亦樂乎,曹操在一邊實在聽不下去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何進很生氣:“這麽嚴肅的場合,你怎麽能笑呢?解釋一下,怎麽回事?”
曹操連忙解釋。《三國誌》注引《魏書》說曹操“聞而笑之曰:閹豎之官,古今宜有”,宦官這個東西,並不是什麽新鮮事物,不是到了東漢末年才冷不丁產生的,古往今來哪個朝代沒有宦官?所以說宦官本身不是問題。“但世主不當假之權寵,使至於此”,問題的關鍵在於皇帝不應該讓宦官掌握最高權力,以至於發展到了今天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既治其罪,當誅元惡,一獄吏足矣,何必紛紛召外將乎?”你今天想要鏟除宦官,那隻要把宦官的頭頭腦腦逮捕入獄就可以了,為什麽要動用軍隊呢?
在此,曹操和袁紹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袁紹認為,宦官就沒有一個好東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所以斬草必須要除根;而曹操認為,宦官本身不是問題,問題的關鍵在於,你不應該讓宦官掌握最高權力。既然現在宦官已經掌握了最高權力,那麽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隻要把掌握最高權力的那幾個宦官解決掉就可以了,不能想著趕盡殺絕,以免狗急跳牆。
袁紹認為,目前誅滅宦官集團的難點在於,太後站在了宦官一邊。要逼迫太後轉變立場,唯有召集董卓這樣聲名狼藉的地方軍官,以“清君側”為名嚇唬太後。這仍是從體製內解決問題的思路。曹操認為,太後不過一介女流,不必理睬,直接派幾個獄吏進宮抓捕宦官即可。因為宦官集團雖然聲勢浩大,爪牙遍布州郡,但強大的是他們的黨羽。宦官的首腦既沒有武力,軟弱不堪;又深居禁宮,與其黨羽完全隔離。隻要抓了首腦,再考慮分化瓦解其黨羽,問題就解決了。
總之一句話,曹操主張把政治問題轉化為法律問題,然後通過司法途徑來解決,盡量避免搞成一場大規模的流血政變。
最後,曹操還給他們下了一個結論:“欲盡誅之,事必宣露,吾見其敗也。”你們兩個想要偷偷摸摸地把宦官一網打盡,這不可能。動作太大,紙包不住火,早晚要失敗。
何進這一次倒是很有主見,在曹操和袁紹之間,奮不顧身地選擇了袁紹的餿主意。他給包括董卓在內的天下各路猛將下達命令:“抓緊時間,進京兵諫,威脅太後,鏟除宦官!”接到何進命令的這些猛將,立刻率領本部人馬往京城趕。
且說宦官得知各路軍官進京兵諫,嚇壞了。他們個個是宮廷鬥爭的絕頂高手,但對軍事鬥爭實在外行。宦官們商量了半天,決定探一探何進的底牌。他們主動到何府登門謝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們知道錯了,任憑大將軍處置!”
袁紹見宦官送上門來,大喜過望,勸何進將他們全部誅殺。何進哪裏下得了手?麵對宦官如此跪求,他居然不知所措,心也軟了下來。他說:“各地進京兵諫,就是想殺你們。你們何不自己辭職回老家,保住身家性命呢?”
宦官們點頭稱是,告辭出門。他們當然知道,絕不能辭職。現在手握大權,至少還能困獸一搏;一旦辭職,隻能任人宰割。他們回宮之後,立刻假傳何太後旨意,召何進入禁中。漢朝的製度,任何人不得君主召見,是不能入禁中的。何進權力再大,也隻能孤身一人進入禁中。
可歎何進在此政治鬥爭的緊要關頭,居然還真的進了禁中。一進禁中,那就是宦官們的天下了。何進被當場拿下。宦官們咬牙切齒,怒罵道:“漢家天下搞得如此混亂,難道就完全是我們宦官的責任?禁宮之外,你放眼天下,有幾個人是幹淨的?你為何苦苦纏住我們不放?當年要不是我們說情,何皇後早就被廢了,哪有你們何家的今天?你為何恩將仇報?”咒罵之後,將何進殺死,又假傳何太後的命令,罷免袁紹的司隸校尉之職。
禁門之外的文書官接到命令,十分疑惑:何進與袁紹關係非常好,何太後為何會下這樣的命令呢?不敢執行,問道:“請讓何大將軍出來,讓我們問問清楚。”禁門之內,立刻拋出來一顆人頭,伴著宦官尖利的喊聲:“你們要的何將軍在這裏!”
消息急報何府。袁紹一看何進死了,也急紅眼了,也不用搞什麽兵諫、集結天下各路猛將、威脅太後了,這些都不搞了,直接率領何進留下的殘餘人馬,殺進宮去,跟宦官展開了一場火拚。
一場火拚下來,有120%的宦官被屠殺。為什麽是120%,多出來的20%是怎麽回事?《三國誌·袁紹傳》說:“或有無須而誤死者,至自發露形體而後得免。”大意是說:何進的殘餘勢力怒火衝天,進去以後不分青紅皂白,見到沒有胡須、白白淨淨之人,就一刀砍死。所以有很多冤死刀下之人。有些腦子反應快的,就趕緊脫下褲子,驗明正身,這才得以幸免。
最後,張讓和幾個宦官頭子挾持小皇帝逃出宮殿,跑到黃河岸邊。眼看江河茫茫,天地間哪裏還有容身之處?張讓叩頭說了句“陛下保重”,轉身躍入河中,隨著泥沙俱下,葬身魚腹。
就這樣,東漢王朝勢力最大的兩個政治派係——外戚和宦官,就像兩個一輩子作對的武林高手一樣,最後互對一掌,同歸於盡。
袁紹把一切都搞定以後,董卓來了,率領軍隊來了。
董卓本來按照何進、袁紹的要求,進入司隸校尉轄區的關中上林苑;後來再次奉令,駐紮洛陽近郊。政變當天夜晚,看到洛陽城中火起,董卓心知機會來了,立刻率軍殺入洛陽城,收拾殘局。
請神容易送神難,袁紹現在自食苦果了。他原本接管了何進的殘餘勢力,控製了京城武裝,正可以號令天下,現在卻來了個董卓。袁紹對董卓手下的驕兵悍將頗為忌憚,摸不清他到底帶來了多少兵,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實際上,董卓一共帶了三千兵馬。以袁紹當時的實力,足以將之驅逐。但董卓用了個計謀,他將這三千兵馬,在夜晚偷偷運出城外,白天大搖大擺進城;晚上又偷偷運出城外,白天再大搖大擺進城。如此幾次,營造出援兵源源不斷到來的假象。然而這個粗糙的詭計,居然同時騙過了袁紹和曹操!
董卓在洛陽城站穩腳跟之後,便廢掉少帝劉辯,另立王美人之子劉協為帝,這就是東漢曆史上的末代皇帝——漢獻帝。廢立之際,董卓曾在一次朝會上象征性地征求過袁紹的意思。袁紹以為不可。董卓很惱火,咆哮道:“豎子!天下事豈不決我?我今為之,誰敢不從?”袁紹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天下健者,豈唯董公?”意思是:我袁紹也是個英雄。說完這番話,袁紹拍拍屁股站起來,衝滿麵通紅的董卓作個長揖,提著佩刀便步出京門而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這般英姿,實在是非常瀟灑。
袁紹一跑,原先聚集在何進幕府的人才四散星隕,曹操也開始了逃亡生涯。袁紹跑出去以後,以四世三公、汝南袁氏的名義,號召天下各路人馬討伐董卓。而曹操,則在逃亡的過程中,發生了一段非常精彩的故事。這段故事經過《三國演義》的描寫,膾炙人口,後來又被改編為家喻戶曉的京劇《捉放曹》。
這段逃亡路上撲朔迷離的故事,大概也是中國曆史上最富魅力的謎案之一。且讓我們撥開曆史的重重迷霧,嚐試著一步步推理還原出當時的案發現場。
滅門慘案的三個版本
在正式講述曆史之前,我們先來看看小說《三國演義》是怎麽講這個故事的。
董卓廢立皇帝之後,飛揚跋扈、胡作非為,搞得洛陽城民不聊生。在這種情況下,有良知的士大夫們逐漸聚攏到司徒王允的身邊,曹操也不例外。有一天,曹操受司徒王允的囑托,拿了一把七星寶刀,想要刺殺董卓。他先假裝到董卓家裏做客,趁著董卓背對自己,就緩緩地拔出寶刀,想要下手。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董卓雖然背對著自己,卻麵對著一麵鏡子。董卓從鏡中看到曹操正在背後拔刀,扭過頭來大喝一聲:“你幹什麽?”
曹操腦子轉得飛快,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靈機一動,順勢拔出寶刀,獻了上去,說:“我最近得到一口名刀,名曰七星寶刀,特地來呈獻給您。”董卓得到了這口寶刀,非常高興,轉手送了曹操一匹馬。曹操騎了馬,飛奔逃跑。
董卓當時雖然沒看出破綻,事後卻反應過來了:你這不是來送刀的,你是要殺我呀!給人送刀,哪有一上來不說,趁我背對著你的時候,冷不丁拔出刀來,被我發現了才說送給我的?這不可能!董卓腦子再笨,這時候也明白過來了,立刻下令:在全國範圍內畫影圖形,貼懸賞令,通緝刺客曹操!
董卓反應過來之時,曹操早就逃出了洛陽城,跑到了中牟縣的境內。就在此時,懸賞捉拿曹操的通緝令也送到了中牟縣。曹操因為形跡可疑、鬼鬼祟祟,被當地人扭送到了縣衙門。中牟縣的縣令名叫陳宮,他屏去左右,私下詢問,這才知道曹操孤身行刺的來龍去脈,非常仰慕曹操的為人。所以陳宮白天把曹操抓進來,晚上連夜就放了曹操。不僅如此,陳宮還棄官而去,追隨曹操,兩個人一起逃跑。
出了中牟縣、路過成皋縣時,兩人又饑又累,人困馬乏。曹操說道:“此地有一個我父親曹嵩的結拜兄弟,名叫呂伯奢,是個莊園主。你我二人不妨去他家中住宿一晚,明日再走。”
二人來到呂家,呂伯奢見世侄曹操來了,非常高興,吩咐家裏人設宴款待二人。他自己則騎著一頭毛驢,帶個酒葫蘆,去村中買酒。
到了晚上,曹操突然聽到隔壁有磨刀的聲音,仔細一聽,還有人說:“捆起來殺了吧!”曹操此時是驚弓之鳥,非常警惕,深感情況不妙,立刻叫起陳宮,拔出刀劍出門,在呂伯奢的家中見人就殺。除了出去買酒的呂伯奢,曹操、陳宮把呂家八口人全殺了,血流遍地。最後殺到廚房,曹操發現地上捆著一頭豬。這個時候,他倆才明白過來:“捆起來殺了吧”,說的是這頭豬;磨刀,也是預備殺這頭豬來款待他們。
殺錯人了。曹操和陳宮看了看地獄般的命案現場,沒有辦法,隻好連夜逃跑。逃亡路上,正趕上呂伯奢打完了酒,騎著小毛驢回來,問他倆上哪兒去。曹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揮劍,砍死了呂伯奢。陳宮大驚失色,質問道:“此前殺人,是出於誤會;現在你既已明知錯殺,為何還要殺死這位無辜的老翁?”曹操咬牙道:“如果我不殺他,他回去看到命案現場,一定報官。你我二人行蹤暴露,就會被捉。”緊接著,曹操說出了一句千古名言,為自己辯護:“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寧可我對不起別人,也不能讓別人對不起我!
經曆了一頭豬引發的血案,陳宮這才徹底認清了曹操的真麵目: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反抗強權的義士,沒想到你竟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當晚同宿之時,陳宮經過劇烈的思想鬥爭,終於下定決心偷偷離去,與曹操分道揚鑣。(參見《三國演義》第四回)
以上就是“捉放曹”的經過。從藝術的角度而言,人物形象鮮明豐滿,故事情節一波三折,環環相扣,非常精彩。但是,“捉放曹”的故事是真的嗎?應該說,有真有假,接下來就從曆史的角度去偽存真。
《三國演義》中“捉放曹”的故事,可以分為三段情節。
第一段情節,刺殺董卓。這段情節,基本出於小說家的虛構。但也不完全是虛構,很有可能是從曹操小時候的遊俠經曆獲得的靈感,原型可能是曹操刺殺張讓的故事。
第二段情節,陳宮捉放曹。“捉放曹”的事情是有的,但是人物可能有點出入。曆史上,“捉放曹”的男一號當然是曹操,男二號卻並不是陳宮,而是一個不知道名字的龍套。
《三國誌》注引《魏晉世語》記載:曹操逃到中牟縣境內,因為形跡可疑,被當地的一個亭長扭送到縣衙門。當時縣衙裏,已經接到董卓下發全國各地捉拿曹操的通緝令了。縣裏有個功曹,相當於二把手,勸說縣長:“大人,如今天下大亂,將來這天下是誰的還不一定呢。咱們也犯不著一心為董卓賣命。我看這曹操也是個英雄,說不定將來比董卓還要牛,幹脆把他放了得了,這也算是一個風險投資。他將來牛了,還得報答咱們呢!”曹操就這樣被釋放了。至於這個功曹到底姓甚名誰,史書上沒有記載;而且他就在這兒出現了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出場。沒有資料表明,這個功曹是陳宮。
另外,還有一個重大區別:“捉放曹”和“呂伯奢家滅門慘案”時間順序搞反了。從地理位置來看,曹操從洛陽出發,一路從西往東逃向陳留,必須先經過成皋縣,再經過中牟縣。所以在曆史上,是先發生成皋縣的“呂伯奢家滅門慘案”,再發生中牟縣的“捉放曹”。這一點,也可以解釋為什麽曹操逃到中牟縣的時候,會慌慌張張、形跡可疑,還被亭長給抓了起來。原因很簡單,當時的曹操,可不僅僅是董卓通緝令上的要犯,還是身負九條人命的殺人凶手!
以上事實都很清楚,最大的疑點在於“捉放曹”故事的核心事件——“呂伯奢家滅門慘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為什麽說呂伯奢家滅門慘案是最大的疑點呢?因為漢末三國曆史最重要的史料——《三國誌》和《後漢書》,對這個案件都沒有任何記載。今天關於這起案件所能掌握的一些蛛絲馬跡,都來自南朝裴鬆之為《三國誌》所作的注釋。裴鬆之的注釋中,一共引用了三位證人和他們的三份證言。但是這三份證言各不相通,互相矛盾。下麵,我們就請出三位證人,看看他們分別是怎麽說的。
證人一:王沈 證人證言:《魏書》
根據王沈的證詞,曹操經過故人呂伯奢家的時候,呂伯奢本人並不在家。而呂伯奢的兒子們見財起意,一看曹操騎了這麽好的高頭大馬,又帶了這麽多的盤纏,所以組建了一個犯罪團夥,對曹操實施搶劫。曹操被迫無奈,進行正當防衛,把這個犯罪團夥的成員全給殺了。殺完之後,就跑了。值得注意的有兩點:第一,這裏沒說呂伯奢是曹操父親的朋友,隻說是曹操本人的“故人”,不過從呂伯奢的兒子們有殺人能力來看,呂伯奢應該確實是曹操的父執輩;第二,一共殺了幾個人,沒說。這是第一個版本。
證人二:郭頒 證人證言:《魏晉世語》
郭頒也說:曹操跑到呂家的時候,呂伯奢本人不在家,呂伯奢的五個兒子並沒有對曹操實施搶劫,而是熱情地款待了他。但是曹操這個人疑心病太重。他覺得:你們對我這麽好,是要幹嗎呢?俗話說得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們是不是要謀害我?所以他就拿起屠刀,殺死了呂伯奢家的八口人,然後跑路了。這裏有具體的死亡人數。這是第二個版本。
證人三:孫盛 證人證言:《雜記》
孫盛說:曹操在呂伯奢家中留宿,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隔壁有“食器聲”,也就是餐具碰撞的聲音。也許很難分清楚這到底是食器聲還是兵器聲。反正曹操起了疑心,出門殺人。殺完以後,曹操才發現殺錯人了,“既而悽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也就是非常痛苦地說了一句話:“寧可我對不起別人,也不能讓別人對不起我啊!”說完以後,就跑路了。這裏交代了作案動機、誤會的緣由,但是沒有殺人的過程。這是第三個版本。
一個深夜,數條人命,三份證言,各不相同。到此為止,呂伯奢家滅門慘案變得撲朔迷離。真相隻有一個,問題是,哪個才是真相?一樁家喻戶曉的滅門慘案,由於文獻記載的相互矛盾,成為千古之謎。那麽,裴鬆之所引用的三種記載,到底哪一種更接近曆史的真相呢?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案發現場,究竟發生了什麽?曹操殺人的真實動機又是什麽呢?對這樁滅門慘案,素以“良史”著稱的《三國誌》,為何隻字不提呢?
遲到一千八百多年的真相
曆史真相隻有一個,史料記載卻歧異錯綜,這種情況在曆史研究之中經常見到。而曆史學者要做的事情,就是依據處理史料的基本規則,抽絲剝繭,探索出一個最接近事實真相的結論。
第一步,先把三份證言變成兩個說法。
其實仔細審查三份證言,就可以發現:其中第二、第三份證言並不矛盾,而是可以相互補充的;而第一份證言,則與後兩份證言無法兼容,必有一假。
王沈的證言一為我們提供了說法A——正當防衛:呂伯奢的家人對曹操實施搶劫,曹操對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死亡,屬於正當防衛,不負刑事責任。
郭頒的證言二和孫盛的證言三可以互相補充,提供了說法B——蓄意殺人:曹操由於主觀上的認識錯誤,誤以為存在著一個不法侵害,從而采取了過激的防衛行為,最後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後果——八個人被殺死。從現代刑法學的理論上來講,充其量構成假想防衛,主要過錯在曹操,應負刑事責任。
實際上,證言二、證言三不是隨意合並的。從史料學的角度,證言三是從證言二衍生而來的。
《世說新語》注有雲:“郭頒,西晉人。時世相近,為《魏晉世語》,事多詳核。孫盛之徒皆采以著書。”意思是說:證言二的提供者郭頒是西晉人,距離三國很近。他寫了一部書叫《魏晉世語》(又名《晉魏世語》),內容翔實,史料價值很高。孫盛寫書時,大量參考了《魏晉世語》。換言之,孫盛是從郭頒那兒聽來的。用現代證據學的話說,郭頒的證言屬於原始證據,孫盛的證言屬於傳來證據。
此外,裴鬆之引用的孫盛《雜記》,全名《魏氏春秋異同》。這部書今天已經亡佚了。不過,北宋類書《太平禦覽》剛好引用了《魏氏春秋異同》關於“捉放曹”這段記載,正好是裴鬆之注引郭頒、孫盛兩段內容的結合。由此可以證明,以上推測是正確的。
現在,問題已經得到了簡化:說法A正當防衛,說法B故意殺人。到底哪一個才是案情的真相呢?
第二步,運用常理進行推斷。
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麵對互相歧異的史料,運用常理推測,乃是史學的基本方法。這在考據學上,叫作“理證”。以常理推斷:
首先,呂伯奢是曹操的老朋友。就算呂伯奢不在家,他的兒子們又怎麽會平白無故搶劫曹操呢?呂伯奢好歹也算是成皋縣的一個地主,家裏也很殷實。為什麽他的兒子們都窮瘋了,沒見過錢,非得搶劫自己父親的老朋友的財物?這是第一個疑點。其次,就算呂伯奢的兒子們鐵了心,非得搶劫曹操,那按照常理應該做好充分的準備。何況,呂伯奢的兒子們是在自己的地盤上主場作戰,又組建了一個犯罪團夥,以多敵少。曹操,雖然前文說過,他曾做過遊俠,有一定的武藝。但他畢竟是曹操,不是關羽、張飛這樣的萬人敵,怎麽可能在孤身一人、倉促應戰的情況下,將一個犯罪團夥幹掉,自己卻一點事沒有,揚長而去?這是第二個疑點。
根據這兩個疑點,我認為說法B故意殺人可能更符合事實的真相:是曹操臨時起意、蓄意殺人,用寶劍殺死了毫無防備、手無寸鐵的呂伯奢全家,而不是呂家集體搶劫而遭遇曹操的反殺。既然如此,那麽說法A就是偽造的了。這樣一來,就牽出了一個新的問題:為什麽王沈的《魏書》要做偽證呢?
第三步,分析一下以上三份證言的性質。
王沈是曹魏的官員,他寫《魏書》是奉了曹操的兒子曹丕和孫子曹叡的命令。所以王沈《魏書》的性質,是官修的本朝史。既然如此,他於曹操早年間做過的一些錯事,就不可能不有所隱諱,這是中國古代修史的慣例。唐朝的史學家劉知幾有一部史學名著,叫作《史通》。《史通》就曾評價王沈的《魏書》“多為時諱,殊非實錄”,因為時代的局限,隱瞞了很多事實真相,在一些敏感問題上,可信度並不高。
而反觀郭頒和孫盛,這兩個人都是晉朝人,晉朝人談論漢末三國的事情,相對來講可以少一些顧忌。而且,他們的這兩本書,也都是私人著作,言論自由度要高一些,所以敢於大膽地揭發曹操的老底。從史料性質的角度分析,在“捉放曹”這件事情上,郭頒《魏晉世語》、孫盛《魏氏春秋異同》要可靠一些。
最後,我們還可以請出第四位證人:《三國誌》的作者陳壽,來做一個旁證。
也許有人要問:《三國誌》不是對這起滅門慘案隻字未提嗎?為什麽現在又可以讓陳壽來做旁證呢?沒錯,正是因為《三國誌》對這件眾說紛紜的事情隻字未提、保持沉默,所以才奇怪。有理由相信,陳壽這樣的優秀史學家,在寫作《三國誌》時,肯定對以上兩種說法都有所掌握。那麽,他為什麽卻隻字未提呢?
原因很簡單:《三國誌》是西晉作品,而西晉的正當性是通過曹魏皇帝禪讓而來的。
在中國古代,王朝的建立形式,主要有革命與禪讓兩種。革命建立的王朝,必須否定前朝的正當性,才能確立自己的正當性;而禪讓建立的王朝,其正當性正來自前朝的正當性。所以,西晉是以曹魏為正統的。陳壽寫作《三國誌》,得到了西晉皇帝的過問,必須以曹魏為正統,也就必須為尊者諱。
如果曹操像王沈所說的那樣,是正當防衛,那麽陳壽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寫進《三國誌》:一個人滅一個犯罪團夥,這是多麽光榮的事情!反過來推,正因為《三國誌》對這件事情隻字未提、諱莫如深,恰恰可以以此推測呂伯奢家滅門慘案的真相。
根據以上推斷,我的判決是:
曹操故意殺人;
陳壽隱瞞事實真相;
王沈作偽證;
郭頒和孫盛所說,才是真相。
經過以上四步,我們可以得出最後的結論: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一個深夜,成皋縣郊外的呂伯奢家,一個凶手正在瘋狂地殺戮。當他停下手中的屠刀之時,已經有八具屍體倒在了血泊之中。凶手緩緩轉過臉來,借助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我們逐漸看清此人猙獰的麵目——這個人,正是曹操。
一刀兩斷,開始新的生命
呂伯奢家滅門慘案,在中國曆史上來講,是一起不值一提的小案子。在曹操波瀾壯闊的一生之中,後人來評價,似乎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畢竟曹操一輩子殺過的人太多了,湮滅在曆史夾縫之中的呂家八口人,實在算不了什麽。
但是,閱讀曆史不宜開啟上帝視角,不宜用“後見之明”,而應采取當事人視角,深入曆史人物的心靈,體察他的心路曆程。的確,作為後人客觀評估,這個案子在曹操的一生中實在是太渺小了;但是對當事人曹操而言,這個案子,這段逃亡生涯,在他的心路曆程中,在他的心態史上,必定隱秘地占據了一席之地。
我們隻要想一想,曹操當時還很年輕,隻有三十五歲,並沒有後來那麽狠辣,那麽老謀深算;而且,這也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親手殺人,尤其是第一次殺害無辜的人,一殺就是九個。這件事情,肯定會成為他埋藏心底的一個秘密,一個禁區。那麽,這起滅門慘案,這段逃亡生涯,會對曹操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呢?
如果把坐標軸拉長,以曹操的整個人生為參照係,我們不難發現:曹操的這一段逃亡生涯,不僅僅是逃出了洛陽城,也逃離了舊體製、舊文化的束縛。
曹操從十五歲進太學、二十歲舉孝廉開始,就把命運的把柄交到了別人的手中。當時盛行人物評論,曹操就去討好各種各樣的人物評論家,去為自己掙名氣;當時盛行賣官鬻爵,曹操通過家族關係跑官買官,去走一些他自己所不屑的歪門邪道。曹操的命運如何,完全掌握在漢靈帝這樣的昏君、何進這樣的庸才手中。宦海沉浮、三起三落,從頭到尾,曹操都隻不過是在舊體製之內隨波逐流、委曲求全。
古人雲:“三十而立。”三十歲以後,一個人要真正地尋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這個根本,不僅僅指經濟基礎,更多的是一種獨立的價值理念。
三十五歲的曹操,逃出了洛陽城,也從大漢王朝的舊體製內逃出生天,對自己的未來、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種更加清醒、更加獨立的認識。
從此以後,他白手起家,用拳頭說話,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也不曾假手他人。由此出發,他推翻了舊文化、創造了新體製,最後走向了自己人生的輝煌。所以,可以這麽說,曹操在用他手中的屠刀,殺戮那九個無辜生命的同時,也和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三十而立,浴血重生,開始了新的生命。
曹操逃離了洛陽城,跑到陳留以後,招兵買馬,成立了一支五千人的軍隊。幾乎同一時間,在洛陽以東的大地上,先後已經有十幾個人發兵反對董卓。這些人聚集到一起,組成一支浩浩****的反董聯軍,共同推舉袁紹擔任總盟主。這就是《三國演義》非常熱鬧的一個著名回目——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
一方,是信心滿滿的正義之師;一方,是惡貫滿盈的虎狼之師。究竟是正義戰勝邪惡,還是邪惡壓倒正義?曹操在這場血與火的洗禮之中,又會有什麽樣的成長與轉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