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起三落

用清官名字,填貪官名單

曹操仕途的三起三落,第一起、第一落已經過去。他的第二次被起用,要歸功於漢靈帝。現在,先對這位皇帝做一個正式介紹。

漢靈帝名叫劉宏,十二歲登基,三十四歲駕崩。此人一生雖然特別短暫,但是他給當時的老百姓帶來了無窮無盡的苦難,同時也為後世樹立了一個昏君的典範。

中國曆史上,很多昏君都有業餘愛好。比如宋徽宗愛好書畫,一手“瘦金體”寫得非常漂亮。南唐後主李煜愛好詩詞,在詞的創作方麵,堪稱一代宗師。那麽,漢靈帝有沒有拿手的業餘愛好呢?有,那就是做小買賣。漢靈帝在後宮蓋了一個超級市場,讓宮女們在裏麵扮演買家、賣家,他自己呢,也打扮成一個商人,跟人討價還價做生意。

漢靈帝還懂得利用自己的商業頭腦為皇室創收。怎麽創收呢?賣官。

賣官鬻爵,在中國曆史上不是什麽新鮮事。從秦朝到清朝,都有通過實物或貨幣購買、捐納低級官職的製度。但是一般來講,別的朝代賣官,是在政府財政入不敷出之時,拿出一些沒有實權的虛職,予以出售。畢竟通過買官上位的人,多半沒有真才實學。但漢靈帝的賣官,很不一樣。在漢靈帝這兒,整個朝廷的所有官職,上自三公九卿,下到地方縣令,全都明碼標價;除了皇帝不賣,其他的官職全都可以自由買賣。這在曆史上來講,的確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了。漢靈帝不但允許現金交易,還允許分期付款。如果有人最近手頭太緊,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麽多現金來買官,沒有關係,可以先把首付給付了,剩下的,等上任以後慢慢地搜刮老百姓,再連本帶利慢慢地還。

在漢靈帝這樣一個皇帝的統治之下,老百姓的生活如何?《後漢書·靈帝紀》有雲:“河內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在河內郡和河南郡,發生了人吃人的慘劇。河內郡和河南郡,都是司隸校尉的轄區,是離首都很近的地方,經濟很發達,尚且發生了人吃人的慘劇;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中國曆史上有一些特殊的大饑荒時代,偶爾會發生人吃人。但一般的人吃人叫“析骸而炊,易子而食”。兒童是弱勢群體,既沒有勞動能力,又浪費口糧,所以先吃孩子。但自己生的孩子不忍心吃,拿去交換鄰居家的小孩,含著淚吃了。漢靈帝時代的人吃人更可怕,是“夫婦相食”。丈夫吃妻子,妻子吃丈夫。什麽情況下會夫婦相食?孩子已經吃光了。這已經不是“水深火熱”四個字可以形容的了,活脫脫就是人間地獄。

漢靈帝盡管是一代昏君,但他也不願意做亡國之君。做昏君很快樂,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但是做亡國之君就很痛苦了,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隻能到夢裏麵去一晌貪歡。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但是我活著的時候絕不能改朝換代。所以,公元180年,漢靈帝下了一道詔書,說:朕要選拔四個人才,這四個人才要分別精通《尚書》《詩經》《春秋左氏傳》《春秋榖梁傳》。朕要讓他們到朝廷之中擔任議郎,給朕出主意,想辦法挽救危亡。漢靈帝的想法相當天真爛漫,他以為隻要找幾個飽讀詩書、有學問的人來,就可以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就是漢靈帝這一份天真爛漫的詔書,給了曹操東山再起的機會。曹操抓住這次機會,重新出山做了一名議郎。這就是三起三落的第二起。

議郎是個什麽樣的官兒?根據《續漢書·百官誌》,議郎“掌顧問應對”。議郎常年在皇帝身邊工作。皇帝的“顧問”,也就是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回頭問話,議郎要“應對”,給出相應的解答。

議郎的職位並不高,是“比六百石”的小官,比四百石的洛陽北部尉高了一級,比一千石的頓丘令低了好幾級。不過,從理論上講,議郎有言論自由。所謂“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說錯話不必承擔罪責,鼓勵給國家的大政方針多提意見。

議郎的這個特點,很對曹操的胃口。曹操初出茅廬,血氣方剛,早已對昏暗的朝政有不少敏銳的觀察和尖銳的意見。現在做了議郎,正好在其位謀其政,抓住機會給朝廷提了不少意見。

當然,這些意見大多如泥牛入海,杳無回音。畢竟大漢王朝的體製過於複雜,絕非區區一個議郎可以輕易改變。但曹操並不介意。聽不聽是你的事,說不說是我的事,我必須盡自己的職分。更何況,萬一成功了呢?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曹操檢舉揭發了一起特大貪汙腐敗案件,居然成功了,漢靈帝高度重視曹操的意見。但也正是這個案件,讓曹操對中央徹底絕望。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東漢末年政治腐敗,老百姓編了很多歌謠諷刺貪官汙吏。舉個例子,當時四川境內有個兒歌:“虜來尚可,尹來殺我。”(《後漢書·南蠻傳》)諷刺當地一個姓尹的官員,說:強盜來了,我還可以逃跑;尹大人來了,我跑都跑不了,隻好拿起刀來一了百了。古時候沒有微博,也不能短信群發,這種段子全靠老百姓口口相傳。古人認為,這種傳唱的歌謠,最能體現民間的實況。在缺乏民意表達機製的情況下,采集歌謠,是君主了解底層民意的重要渠道。漢代有“采風”的製度。“風”,就是反映地方風氣的歌謠。君主會定期派人到各地搜集歌謠,記錄成文,譜寫成曲,在宮廷演唱,以此作為調整施政方針的依據。

漢靈帝聽到了“尹來殺我”這首歌謠之後,就下詔:“你們下去調查一下,哪些官員被老百姓編歌謠諷刺了,統計一份名單報上來,朕要把這些貪官汙吏全部罷免。”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情。但是當時漢朝的朝廷,已經從上到下爛透了。漢安帝時,朝廷曾派八名中央巡視員,給他們每人配了一輛公車,到地方巡視檢舉貪汙腐敗。七名巡視員都坐車走了,隻有一個叫張綱的巡視員,停留在首都洛陽城不走,還拔出斧子把車輪砍下來埋了。別人問他為何如此,張綱正色答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最大的貪汙腐敗,就在這座洛陽城裏,我去地方巡視,有什麽用呢?

漢安帝時代尚且如此,漢靈帝時代更是每況愈下。漢安帝時,好歹還有張綱這樣的角色;漢靈帝時,領受詔書、負責采集歌謠調查貪汙的兩個人,一位是太尉,一位是司空,都是宰相。而這兩位宰相,本身就是貪官汙吏在朝廷之中的總代表。漢靈帝派這兩個人負責此事,後果可想而知。

在一個體製已然徹底腐敗的情況下,任何反腐敗的行動,都會成為新一輪腐敗的由頭。太尉和司空借這次行動,大肆收受賄賂、中飽私囊。他們宣布:被老百姓編歌謠諷刺,沒有關係。隻要給我們倆交夠了錢,你們的名字就可以從這個黑名單中畫掉。

貪官汙吏,當然有的是錢,而且隻要保住官位,錢可以再來。所以他們紛紛忍痛割肉,吐出嘴裏的贓款,去孝敬太尉、司空這兩位巨貪。

這樣一來,貪官汙吏的名字都畫掉了,黑名單變成了一張白紙,皇帝下發的任務和指標完不成了,怎麽辦呢?

這可難不倒太尉和司空。他倆找了許多窮苦邊郡的清官,這種人一窮、二白、三沒有後台。這兩個貪官頭子把清官們的名字寫在貪汙黑名單上,報給皇帝,聲稱這就是被老百姓編歌謠諷刺的貪官。

太尉、司空,都是三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居然公然貪汙腐敗!曹操身為專司彈劾的議郎,當然不會放過他們。三公除了太尉、司空,還有一個司徒,名叫陳耽,此人倒是一個正直的人。曹操就和陳耽聯名上書,檢舉揭發太尉、司空貪汙腐敗的犯罪行為。曹操和陳耽的檢舉信中說“公卿所舉,率黨其私”,太尉、司空的自己人貪汙腐敗的,一個都不在黑名單上。“所謂放鴟梟而囚鸞鳳”,抓起來的都是清白的鳳凰,真正的惡鳥全給放走了。(《後漢書·劉陶傳》)

這封檢舉信因為有司徒的參與,所以順利交到了漢靈帝的手中,引發了兩個結果。

第一個結果,漢靈帝對太尉、司空進行了口頭批評。

第二個結果,與曹操一起上書的司徒陳耽慘遭殺害。太尉和司空被漢靈帝批評之後,對陳耽深惡痛絕,立刻反攻倒算。陳耽慘遭誣陷,被捕入獄,最終被折磨而死。曹操呢?區區一個議郎,六百石的小官,根本不在大佬們的眼裏,所以居然僥幸逃過一劫。

這件事情帶給曹操的觸動非常之大。

《三國誌》注引《魏書》說曹操從此以後“知不可匡正,遂不複獻言”。知道漢朝的體製已經爛透了,無法在內部進行改良,漢朝的皇帝居於群小的包圍之中,無法扶持,便再也不在漢朝天子身上浪費感情了。

這次事件,在曹操的傳記中輕輕一筆帶過,在他後來文治武功的顯赫人生之中,似乎隻是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但我們千萬不可低估人生早期經曆對一個人的深刻影響。曹操絕非生來就是亂世之奸雄,隻要世道還算清平,他何嚐不想當個治世之能臣?曹操的道路,固然是他自己選擇的,但自主選擇的背後,未嚐沒有時勢的助推與逼迫。這次上書,就是曹操人生的一個重要分岔口。

所以,後來曹操不通過輔佐皇帝的方式進行改革,而要大權在握,挾天子以令諸侯,完全架空皇帝,自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最終落下一個“名為漢相,實為漢賊”的千古罵名。他為什麽這麽做呢?這是因為曹操對輔佐中央,早就已經喪失了信心;對漢朝的體製,早就已經寒透了心。

中央既然沒有了出路,曹操就把心思轉向了地方。他想找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做一個太守,布政施教,保一方平安。但議郎是六百石的小官,地方太守是二千石的高官。如果像現在這樣按部就班慢慢熬,估計熬到花兒都謝了,也難以看到希望。有沒有非常規的升遷辦法呢?當然有。在漢朝,升遷最快的辦法,就是立軍功。如果能夠一戰成名,不要說做個太守,就算封萬戶侯都不在話下。

可惜的是,此時的東漢雖然腐敗,天下倒還算太平。除了偶爾在西北邊陲與羌人打打小仗,並沒有什麽大的戰爭,也就沒有立功的機會。

就在這個時候,老天給曹操送機會來了。

天下皆王土,欲避無可避

1977年,安徽亳縣元寶村出土了曹操宗族墓葬群,包括曹騰墓在內的一批墓葬重見天日。其中一座公元170年入葬的古墓中,發現了一塊磚,磚上刻有文字。其中四個字是:“蒼天乃死。”

十四年後的公元184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老百姓終於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們在頭上紮著黃色的頭巾作為標誌,公然喊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口號,[1]在各地同時發動大規模的武裝起義。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黃巾起義”。黃巾起義一上來就呈現出燎原之勢,震動了整個天下。

朝廷驚慌失措,立刻調兵遣將,四處救火。曹操是一名議郎,照理算是文職官員,此前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軍事才幹,此時居然也被任命為騎都尉,率領軍隊前往鎮壓起義。曹操自小就熟讀兵書,很快就展露出軍事天賦,一連打了好幾場漂亮仗。戰後論功行賞,曹操如願以償,被任命為濟南國相。

濟南國是一個諸侯國。漢朝實行的是郡國並行的體製。郡的最高長官是太守。國的實際領導人,按理來講是諸侯王,也就是皇帝的叔伯兄弟,都是劉氏宗親。但是東漢後期的諸侯王,沒有什麽實權可言,隻能吃吃賦稅,有錢無權。實權掌握在誰的手裏呢?就是國相。一般情況下,政務都由國相來代理。所以說,濟南國相和太守是平起平坐的,都是二千石的高官。拿今天的話來講,都是省部級的高官。從六百石的議郎,到二千石的濟南國相,原本是天壤之別,如今卻一步登天,這就是時勢造英雄。

那麽,濟南國等待曹操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局麵呢?且讓我們追隨曹操上任的腳步,一起去濟南國了解一下。

濟南國,老百姓非常貧困,官府也十分空虛,錢都上哪裏去了呢?都拿來修建各種各樣的祠堂廟宇了。這是濟南國的一大特點。

唐朝詩人杜牧有兩句名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四百八十寺算什麽?濟南國上下,竟有六百多座祠堂廟宇!而且這些祠堂廟宇裏麵,供的既不是孔老夫子,也不是太上老君,更不是如來佛祖,而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本土神仙鬼怪。這種不符合祭祀製度的非法祭祀活動,包括這種非法祭祀活動所依托的非法廟宇,在漢朝稱為“**祀”。**,就是多餘的意思。**祀,就是在正規的祭祀之外多出來的不合法的祭祀。

這種**祀,一般祭什麽樣的神仙鬼怪?舉一個例子就明白了。《風俗通義》記載了一個故事:有個男子,在野外設置了一個網羅,打算捉小動物。結果有隻小鹿,困在了網中。正好有個鹹魚販子路過,順手把小鹿給拿走了。但這鹹魚販子不知是良心過意不去,還是惡作劇,就放了一條鹹魚在網中。打獵的男子回來一看,網中居然有一條魚!旱地設網,附近又沒有水澤,怎麽會網到魚呢?何況還是醃製好的!男子大驚,以為這條鹹魚是神靈,回村告訴了許多人。村民們有病有災,前來向鹹魚祈禱,居然非常靈驗。一傳十,十傳百,鹹魚神的神跡傳遍了遠近縣城。人們集資給鹹魚神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還供養了幾十名巫師,定期舉辦法事。方圓數百裏的人,都來此燒香祈禱。幾年以後,當年那名鹹魚販子路過此地,看到廟裏高高供著的鹹魚,啞然失笑:“這不是我的鹹魚嗎?哪有什麽神?”說著,就把鹹魚拿走了。

《風俗通義》的作者應劭,是曹操的同時代人。

羊毛出在羊身上,修這六百多座祠堂廟宇,當然用的是老百姓的血汗錢。不僅如此,這些廟宇還要定期舉辦祭祀活動,所以老百姓還要定期上交香火錢。對這些廟宇的實際所有者來講,這哪裏是六百多座祠堂廟宇?這分明就是六百多台自動提款機,日進鬥金,財源滾滾。

而且,據說在曹操上任之前的好幾任濟南國相,上台以後的第一件事情,都是拆廟宇。結果非常奇怪,越拆越多,拆到如今曹操上任,已經變成六百多座。曹操覺得非常奇怪,這是怎麽一回事?他上任以後,偏不信這個邪,第一件事情,也是下令:拆除所有非法廟宇,搗毀一切**祀!

這道命令發出之後,通過濟南國健全的文書係統,層層下達,猶如石子兒扔進大海,沒有引起任何的回響。曹操的手下,除了磨洋工的,就是推諉扯皮的,就是沒有一個人執行命令。曹操這才明白,通過這六百多個**祀窩點,濟南國早就已經形成了一張完整的利益分配網絡;濟南國的地方官員,也早已成為這張利益網絡的一部分。所以要想拆除這些祠堂廟宇,必須首先把濟南國的政界重新洗牌。

濟南國,就是一個縮小版的漢朝天下。天子下達采風的命令,執行者太尉、司空徇私舞弊;國相曹操下達搗毀**祀的命令,濟南地方官員一樣敷衍了事。不過,在漢朝天下,曹操隻是一個區區的議郎,無能為力;在濟南國,曹操可是堂堂國相,最高長官!

曹操找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毫不遲疑地出台了第二項措施:罷免百分之八十的地方官,給濟南國的政界輸入新鮮血液!

果然,換上一批新人以後,情況確實得到了改善,六百多座廟很快就被全部搗毀。但是六百多座廟拆毀以後,真正的幕後大老板終於漸漸浮出了水麵。原來,濟南國的貪官汙吏,也隻不過是這張利益網絡明麵上的小角色、小嘍囉,他們隻是在第一線負責替人收錢的。收了錢以後,他們自己留小頭,大頭都要往上送,送到京城洛陽,送到中央。送給誰呢?送給真正的幕後大老板,也就是陰魂不散的宦官集團。

曹操的原本想法是:就算沒有能力改變天下,至少可以改變局部。在朝廷、在京城,頭上有的是大官,無從施展拳腳。那就找個郡國,當個守相,君臨一地,造福一方。

到這個時候,曹操才真正明白:原來宦官集團早就已經把他們的觸角延伸到了大漢王朝的每一個角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濟南國不是濟南國相的獨立王國,而隻是大漢王朝的一部分。要想在地方上小修小補,根本無濟於事。以前的想法,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曹操這個時候回想自己這麽多年來的所作所為:無論是刺殺張讓、棒殺權貴,還是上書靈帝、檢舉貪汙,包括現在在濟南國的改革,我曹操做過的這麽多與宦官的抗爭,都隻不過是把一滴清水滴進一口醬缸裏麵,完全不會產生任何的效果,還把自己給染黑了。這是一潭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現在曹操斬斷了宦官集團在濟南國的利益鏈條,宦官集團肯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們準備拿曹操開刀了。曹操越想越感到後怕,為了自保,也為了不連累家人,幹脆炒了皇帝的魷魚,主動辭職回家。

這就是曹操三起三落的第二落。曹操這一次絕非一時衝動。恰恰相反,他異常冷靜地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隱居二十年。(《三國誌》注引《魏武故事》:從此卻去二十年,待天下清。)

倘若如此,那麽漢末三國的曆史一定會少掉一半以上的精彩。曆史老人當然不會眼睜睜地放任曹操這麽任性。

隱居了,但馬上又複出了

曹操這一次回到家鄉,做好了長期隱居的準備。反正現在天下大亂,我等他個二十年再出山,估計到時候天下就安定了。所以曹操在家鄉譙縣的郊外五十裏處蓋了一所房子,住在其中,謝絕一切社交活動,“秋夏讀書,冬春射獵”。夏天、秋天飽覽經史,以文化知識武裝頭腦;春天、冬天馳騁射獵,以體育鍛煉強健體魄。人在得意的時候,往往忙得焦頭爛額,身不由己;失意之時,才能夠充分親近自我、享受閑暇與自由。此時的曹操,可謂失意之至,卻也自由之極。

雖然曹操一門心思想要做個隱士,但是有兩個人決定了曹操這個隱士當不成。

第一個人,是曹操的父親曹嵩。

兒子曹操雖然官場失意,父親曹嵩卻是官場得意。漢靈帝正在賣官鬻爵,偏偏曹嵩這個人什麽本事都沒有,窮得隻剩下錢了。他花了一個億,買了一頂太尉的帽子,現在貴為三公。曹嵩官運亨通,當然不可能讓自己的兒子長期待業在家。

第二個人,就是曹操少年時代的鐵哥們兒袁紹。

袁紹在本書中已經很久沒出場了。這麽多年來,他都在忙些什麽呢?服喪。

袁紹雖是四世三公家族的公子哥兒,仕途的坎坷程度卻一點都不亞於曹操。袁紹剛剛出來做官,出任濮陽令,意氣風發,打算大展宏圖,偏偏就趕上他的母親去世。按照漢朝的規矩,母親去世了,要辭官服喪三年。漢朝以孝治天下,為了當官而逃避服喪,是嚴重違禮的不道德行為。袁紹沒有辦法,隻好辭官回家服喪三年。三年期滿以後,他決定調整一下走仕途的思路。

本來袁紹起點很高,靠著家裏的關係,一參加工作就當上了濮陽令。現在呢,浪費了三年時間,已經落後了。所以袁紹心想:既然已經耽誤了三年,不在乎再多耽誤三年,幹脆給父親也服個喪吧。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又給父親追服了三年喪。漢代重視孝道,為父追服三年喪,是提升名聲、博取眼球的良好方式。袁紹正是想借這樣一種方法,抬高自己的名聲,提升自己的身價。

六年喪滿以後,袁紹搬到首都洛陽居住,也不出來做官,仗著家裏有錢,揮金如土,結交各路英雄好漢,甚至暗中收容朝廷的通緝犯。

袁紹這個人,能力很強,野心很大。祖上四世三公,身為名門之後,袁紹深感這種光榮的家族傳統不能斷在自己手裏,也要出來做三公。但是現在天下無道,朝廷黑暗,朝政握在宦官的手裏。要想恢複祖上的光榮,必須先想辦法鏟除宦官。但是宦官集團這麽強大,光憑我袁紹一個人,肯定不行。放眼當今天下,誰有勢力抗衡宦官呢?隻有外戚。

漢靈帝廢了宋皇後,兩年以後立了何皇後。何皇後的兄長何進是屠夫出身,此時官居大將軍,是外戚集團的領袖。袁紹就積極投靠在何進手下,成為大將軍府的智囊。要想鏟除宦官,人手不夠,怎麽辦?袁紹自然而然想到了他兒時的好朋友,那個足智多謀的曹操。

所以說,樹欲靜而風不止。曹操原本打算隱居二十年,卻因為曹嵩的上下打點和袁紹的暗中相助,不到兩年就重出江湖,擔任了一名典軍校尉,相當於掌管禁軍的一個隊長。這就是三起三落的第三起。

其實,曹操之所以能夠在仕途上屢仆屢起,除了曹嵩和袁紹這樣的貴人相助,我覺得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曹操隨時做好了準備。

比如,曹操第一落的時候,受妹夫牽連丟了官回到家鄉,並沒有自暴自棄,而是刻苦攻讀經典。結果呢?漢靈帝要招聘精通學問之人,而曹操“以能明古學,複征拜議郎”,因為學問好,精通古代的經學,所以就應聘做了議郎。當然,我們可以質問:為什麽漢靈帝在全天下隻招五個議郎,其中剛巧就有一個是曹操?肯定有貓膩,曹家肯定上下打點關係了。的確有這個有可能。但是,個人實力與人情關係,正所謂“關係搭台,實力唱戲”。一個家族的關係,一時之間可以把一個人推到風口浪尖,推到時代的聚光燈下,但是這個人究竟是淹沒在時代的洪潮中,還是能夠成為時代的弄潮兒,在舞台上唱成名角,那就靠個人實力了。

這一次,曹操雖然揚言要做隱士,但是他“秋夏讀書,冬春射獵”,完全沒有荒廢自己的文武之才,反而精益求精,不斷提高自己。所以曹嵩一活動,袁紹一伸手,就把曹操扶上位了。

所以說,機會永遠隻留給有準備的人。有了曹嵩和袁紹的幫助,暌違四年之後,曹操終於可以再一次進入洛陽城,終於可以底氣十足地高調宣布:我曹操又回來了!

上一次進入洛陽城的時候,曹操孤軍奮戰,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宦官集團;而這一次,曹操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在他的背後,有大將軍何進為代表的外戚勢力,有司隸校尉袁紹為代表的士大夫集團,還有太尉曹嵩為代表的曹氏家族,有這些勢力撐腰,可以說是穩如泰山。

然而,曹操完全沒有想到,一次更加慘痛的失敗又在前麵等待著他。這次,他不但再次丟了官職,而且很快成了一名通緝要犯,亡命江湖。不僅如此,曹操在逃亡途中,還親手製造了一起滅門慘案。這次失敗,成為曹操人生中一個巨大的轉折點,也促使他就此走上了一條布滿荊棘又飽受非議的人生道路。

[1] 為什麽黃巾起義用“黃天”與“蒼天”相對立?過去的解釋,往往從五行相生、相克說出發,無法令人滿意。從五行而言,東漢以火德自命,應該是“赤天”才對。實際上,古人認為天色蒼、地色黃。黃巾軍信奉的神明叫“中黃太一”,即是一位大地之神。在古代陰陽學說中,天是君主的象征,地是民眾的象征。“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蘊含有“君主已死,民眾當立”的民本意味。儒家學說認為太平之世“天下為公”,沒有君主。黃巾軍信奉的是“太平道”,其首領又自號“天公”“地公”“人公”,顯然是以“太平大公”的反君主、反專製之藍圖為號召的。前人似多未論及,故附識於此,以待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