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亂世頑童
熟悉的陌生人
曹操,對於中國人而言,是一位最熟悉的陌生人。
為什麽說曹操最熟悉呢?一千八百多年以來,經過正史、野史、評書、小說、戲曲、影視劇乃至遊戲、漫畫的不斷刻畫,曹操的形象,不論是曆史形象還是藝術形象,均可稱得上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熟得不能再熟了。
那為什麽又說曹操是陌生人呢?這裏有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曹操是誰?
曹操是政治家。他是漢末的丞相,是漢末的強人、“亂世之奸雄”;他是魏武帝,是三國之中曹魏帝國的奠基人。
曹操是軍事家。他是用兵如神的統帥,譎詐百變的戰將;他是《孫子兵法》最重要的注釋家之一,自己還撰寫了十多萬字的兵法。[1]
曹操是文學家。他是“建安風骨”的開創者,與其子曹丕、曹植合稱“三曹”,在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恐怕隻有“三蘇”(蘇洵、蘇軾、蘇轍)堪與其相提並論;曹操的名句,如“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在過去的中國,幾乎家弦戶誦,今天讀來仍有巨大的感染力。
這是人們所熟悉的曹操。但是曹操的其他麵目,隨著時間的流逝、史籍的亡佚和知識背景的變遷,逐漸變得不為人知。比如:
書法家曹操。曹操工於書法,史稱“尤工章草[2],雄逸絕倫”。傳說曹操西征張魯,路過褒城的石門(今陝西勉縣東北),見到褒水湍急,浪花滾滾如雪,興之所至,提筆寫了“袞雪”二字,刻於礁石。左右不解,問道:“浪花滾滾如雪,該寫‘滾雪’才是。這個‘袞’字,怎麽沒有三點水呢?”曹操手指褒水,哈哈大笑:“你看這驚濤拍岸、逝者如斯,還缺水嗎?”左右歎服。這“袞雪”二字,目前還保存在漢中博物館,據說就是曹操的真跡。
音樂家曹操。古代的詩歌,相當於今天流行歌曲的歌詞;作詞之後,還要譜成曲子,進行演奏和演唱。曹操是詩歌創作的大師,在作曲、演奏乃至演唱方麵,也有高深的造詣。史書說他“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曹操的唱功,恐怕也很好。他常常“對酒當歌”慨歎“人生幾何”“幸甚至哉,歌以詠誌”。這樣一個能作詩、懂音樂、會唱歌的軍事、政治人物,千載而下,我們無從目睹,隻能遙想了。
養生家曹操。和許多帝王一樣,曹操也期望長生;但他的長生,並不靠煉丹、求仙,而是主要建立在醫學基礎之上。他曾經招聘了一群“方術之士”,包括因《三國演義》而著名的左慈、華佗等人,讓他們在身邊研究養生科學,順便為自己療養。所謂“方術”,今天看來可能是巫術、魔術、迷信和一點點早期醫學的大雜燴,但在當時都是重要的先進知識,有一整套的學術體係作為支撐。此外,曹植還曾解釋曹操招聘方士的目的:“我父親之所以將這群人都聚集在身邊,就是怕他們挾持妖術,為害民間。哪裏是為了長生不老呢?”[3]要說一點兒養生的目的都沒有,恐怕也不是事實;不過綜合來看,曹操應該會對這群方士“綜核名實”,考核他們究竟是否有真材實料,從而禁其假者、用其真者吧?
如果要繼續羅列下去,還有圍棋高手曹操、格鬥專家曹操、建築師曹操、發明家曹操……
不過,隨著史料的亡佚、知識背景的變遷,曹操的書法,現代人沒有眼福得見;曹操的音樂,現代人欣賞不來;曹操的養生術,現代人不敢用。而製度的創設、謀略的運用,卻是人類經久不衰的主題。所以本書想要著重介紹的,是作為謀略家的曹操。
第二個問題:曹操做了什麽?
曹操一輩子打了很多仗,進行了很多政治鬥爭,害死了很多人,對後世影響非常深遠,這是大家熟悉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漢末三國曾經發生一次重大的變革:思想上,有漢一代三百多年獨尊儒術、儒家思想一統天下的局麵瓦解,曾經被儒家思想壓製的道家、法家、佛家,乃至陰陽、五行、方技者之流,紛紛浮出水麵,爭先恐後地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借著時代的風向,沁入民眾的肺腑心田,思想界重新進入了百家爭鳴的時代;製度上,漢朝法律體係雜亂無章的弊端得到了根本改變,中國從此有了係統的、簡明的、統一的基本法典。這樣一個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大變革的開啟者,正是曹操。從這個角度來看,曹操有不為人知的功勞。
第三個問題:如何評價曹操?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讀《三國演義》。那時候年少無知,曾經提出這麽一個問題:“曹操到底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我想,讀過《三國演義》、和我有過同樣疑問的人,大概不在少數。曹操這個人物太複雜了,他遊走在正義和邪惡的邊緣,挑戰著人們普遍的道德倫理觀念。在曹操的身上,“好人”和“壞人”這樣簡單的道德標簽通通失效。所以,在價值多元化的今天,京劇舞台上大白臉的曹操固然臉譜化得令人生厭,而重新把他的大白臉抹上其他單色的油彩,也沒有任何意義。曹操死了一千多年了,你喜歡或者不喜歡,曹操就在那裏,不增不減。我們要反思的問題是:為什麽一千多年來,同樣是這樣一個曹操,卻一會兒被國人捧上了天,一會兒又被國人踩下了地?為什麽這一千多年來,中國人始終執著於對曹操進行道德評價?不僅中國曆史上的曹操形象變化多端,在整個東亞文化圈中,日本人和韓國人心目中的曹操也隨著地域轉變而充滿異域風情,隨著時代切換而改變著自己流行的方式。
曹操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在於曹操的評價者——我們。我們究竟出了什麽問題?
崇尚智術的家庭因素
帶著以上種種問題、種種疑團,我們回到公元155年,東漢桓帝永壽元年。
在當時沛國的譙縣(今安徽亳州)境內,一個嬰兒呱呱墜地。這個小男孩,就是東漢末年曆史舞台的男一號,姓曹,名操,字孟德,小名吉利,小字阿瞞。趁著這個小男孩還沒長大,且騰出筆墨,介紹一下曹氏家族。
曹氏家族可以用兩個特點來概括。
第一個特點:官宦之家。
《三國誌·武帝紀》記載,曹氏的遠祖是西漢王朝的開國元勳曹參。漢高祖分封功臣時,曹參憑借顯赫的軍功,在一百三十七位功臣中排名第二,僅次於蕭何;蕭何死後,曹參成為漢代第二任相國。不過,曹操出身的曹氏家族,究竟是不是曹參的後裔?這一點不必太認真。就像劉備自稱漢景帝玄孫、中山靖王之後,孫權自稱兵聖孫武之後一樣,聽聽就算了。漢末魏晉正是講究門閥、亂認祖宗的時代,如果沒有清晰的世係表作為佐證,這些“遠祖”都是不必當真的。
曹操的遠祖不一定可靠,但他的父祖卻都是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祖父曹騰,是漢朝的中常侍、大長秋,曆仕安、順、衝、質、桓五位皇帝,堪稱五朝元老。曹操的父親曹嵩,官至太尉。東漢原將宰相職權分為太尉、司徒、司空,號稱“三公”,其中太尉是名義上的全國最高軍事統帥。至於曹家人做過的太守、校尉之類,數都數不過來。所以說,曹家是不折不扣的官宦之家。
曹家的第二個特點是什麽呢?官宦之家倒過來——宦官之家。
曹操家族,誰是宦官?曹操的爺爺,準確來講是曹操的幹爺爺——曹騰。曹騰早在曹操出生之前四十年,就已經淨身入宮做了一名小宦官。曹騰年紀輕輕,卻選擇做宦官,其動機已經不可考,不過至少一半是因為窮。
《三國誌》注引《續漢書》講了曹騰父親曹節的一個故事:曹節在鄉裏以“仁厚”著稱。有一次,鄰居家有頭豬走丟了,找到曹家豬圈,發現一頭一模一樣的。鄰居堅稱這就是他們家走丟的豬。曹節說:“既然是,那就拿去吧。”鄰居帶著豬走了。不久,鄰家的豬自己走回來了,鄰居這才知道自己搞錯了,牽著曹家的豬登門道歉。曹節笑著說沒事的,收下了豬,並不苛責對方。
這個故事的本意,當然是要說曹家祖先行善積德,所以後世子孫光耀門楣。但是我們讀史書不能這麽老實,而應該仔細讀出寫史者原本沒打算告訴我們的事情。細讀這個故事不難發現:曹節時代的曹家,在地方上恐怕沒權沒勢,任人欺負。能夠任憑鄰居上門,到豬圈中隨意尋找的人家,恐怕不會有深宅大院吧?而人性多恃強淩弱,這個鄰居能無理攪三分,愣是從曹家牽走一頭豬,恐怕也是欺軟怕硬的成分多一些。史書盛稱曹節的“仁厚”,換成今天的話語,就是老實沒用的人。這個老實沒用的人,後來被曹魏皇室追尊為“處士君”,也就是“沒做過官的白丁”的意思。這位處士君有四個兒子,曹騰是老三。兒子既多,不怕絕後,就騰出一個,讓他入宮當了宦官,一來節省開銷,二來貼補家用,應該是合理的猜測。
除了窮,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在東漢王朝,宦官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
東漢的皇帝創造了一項曆史紀錄:壽命短。短到什麽程度?除了開國的光武帝、明帝父子,以及亡國的漢獻帝,居然沒有一個活過四十歲的。
這就造成了一個惡果。
首先,皇帝即位的時候年紀太小,根本沒有能力處理朝政,就隻好把朝政委托給他的監護人來掌管。一個人的監護人,無非父係、母係兩派親戚,中國人叫“內親(父係)外戚(母係)”。父係親屬,那些叔伯兄弟,個個都是皇位的潛在繼承人,小皇帝如果找這些人來掌管政權,要不了多久就該駕崩或者禪讓了。所以在皇帝幼小的情況下,中國古代王朝的一般策略是壓製宗室(父係親屬),讓母後臨朝。
古代男女授受不親,女性不便走出禁中與大臣直接商討國政,更不方便巡行各地、視察工作。所以母後臨朝隻是一個形式,皇太後多半會讓自己的父親、兄弟執掌政權。這些人就是外戚。
皇帝如果長大成人,找到外戚,說:“請把政權還給我吧,我已經成年了,具有完全的民事行為能力了,用不著你監護了。”那就無異於與虎謀皮。外戚雖然是異姓,從製度上講,無法世襲掌權,但一旦嚐到權力的甜頭,沒有人會主動放棄。外戚既然不肯和平讓權,皇帝就隻好暴力奪權。但是皇帝自幼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大臣和武士,何來暴力呢?唯一的選擇,就是求助於身邊最親近的人——宦官。東漢好幾個外戚,都是被皇帝聯合宦官,發動宮廷政變給扳倒的。
扳倒了外戚,論功行賞,宦官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但是誰能料到,宦官幫助皇帝奪回政權以後,往往比外戚還要專橫跋扈:外戚好歹還是正常人,而宦官乃是“刑餘之人”,基本上都有點心理變態。下一任皇帝沒辦法,回過頭再來找外戚:我知道錯了,請你幫我推翻宦官吧,畢竟咱們是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就這樣,整個東漢王朝不是外戚壓倒宦官,就是宦官推翻外戚,外戚和宦官互相奪權、輪流執政。皇帝呢,隻好穿著龍袍跑龍套,被晾在一邊看熱鬧。這幾乎成了東漢政治的基本模式。
在外戚與宦官的角力之中,宦官逐漸占了上風。越到漢末,宦官的勢力越大。更何況,這曹騰還不是普通宦官,他是一名資深宦官。曹騰早在漢安帝時期入宮,先後服侍了五位皇帝,官至中常侍、大長秋(這是當時宦官能夠做到的最大的官),還被授予侯爵。西漢一代名將“飛將軍”李廣,一輩子出生入死,飲血沙場,卻無緣封侯,最終因不願接受刀筆吏的審訊淩辱而引刀自盡,留下了“李廣難封”的遺憾;曹騰區區一個宦官,安居深宮大內,居然得以封侯。兩漢前後對比,不能不令人感慨曆史的惡作劇。
侯爵,是可以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繼承下去的。但是曹騰身為一名資深宦官,要錢有錢,要權有權,唯一的也是宦官們共同的遺憾就是:沒有兒子。怎麽辦呢?漢順帝時期的一條法令,為曹騰打開了方便之門:“聽中官得以養子為後,世襲封爵。”(《後漢書·順帝紀》)允許宦官收養一名幹兒子做政治遺產的繼承人。將來宦官死後,政治遺產由幹兒子繼承。根據這條法律,曹騰依法收養了一個幹兒子,這個人就是曹操的父親——曹嵩。
關於曹嵩,有一個很具爭議性的話題:他本姓什麽?
陳壽《三國誌》說:“莫能審其生出本末。”曹嵩是哪一家的,已經搞不清楚了。西晉的陳壽尚且搞不清楚,千年後的我們就更搞不清了。不過,裴鬆之注《三國誌》,引了兩本比陳壽更晚的書,提供了一個說法:“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認為曹嵩本姓夏侯,他是後來的曹魏名將夏侯惇的叔父。其實,不必裴鬆之提供這個說法,曹氏與夏侯氏的關係本就令人想入非非。
《三國誌》第九卷叫《諸夏侯曹傳》,其中記錄了夏侯氏、曹氏的功臣名人。這裏的曹氏,當然都是曹騰一族的子弟。奇怪的是,為什麽要把夏侯氏和曹氏寫在一起呢?陳壽的解釋是:夏侯氏與曹氏世代通婚。這個解釋也有一個很大的疑點:如果說曹氏是內親,夏侯氏是外戚,那麽這一篇應該叫《諸曹夏侯傳》才對啊,為什麽卻是夏侯氏在前、曹氏在後呢?一個合理的猜測是:曹嵩(以及曹操)本姓夏侯氏,後來入繼曹氏。所以本族在前,繼族在後。
我覺得:這個猜測,解釋了小小的不合理,卻造成了更大的不合理。
漢代的法令規定:禁止以異姓為後;而且以中國古人的習俗而言,一個家族倘非絕戶,也不可能去立一個異姓為繼承人。當然,立異姓為後的情況在民間並不罕見。例如劉備的養子劉封,本來就姓寇。但是,曹騰身為宮中著名的宦官,按照皇帝新頒布的特殊法令,過繼一個養子,應該不敢也沒有必要公然違反“禁以異姓為後”的漢律,去立一個夏侯氏的孩子。要知道,當時曹騰已經是曹氏家族的名人,他本人雖然無後,但其他各房抱著孩子求著想要過繼的,一定大有人在,豈容外人插足?袁紹討伐曹操時,命筆杆子陳琳寫了一篇檄文,文中說:“父嵩,乞丐攜養。”乞丐在這裏是動詞,乞求的意思;攜養,就是收養。這句話的意思是:曹操的父親曹嵩,是乞求別人收養的。這個說法雖有侮辱之嫌,卻大致符合一般過繼收養的情形。
所以我認為,按照當時立繼的法律與習俗,曹嵩是曹騰同族子弟的可能性較大。陳壽說“莫能審其生出本末”,是不清楚他是哪一房、哪一支的,而非不清楚他本來姓什麽。
總的來講,到了曹操出生的時候,曹氏家族經過兩代人的積累,已經很富裕、很有權勢;但是,以當時人的標準來看,又可以說曹操出身卑微,門第不高。東漢末年,門第觀念很重。評價一個人身份如何,不光是看你官做得大不大、錢多不多,還得看你出身如何,你的父母、祖宗是幹什麽的。“門第”這項資源,要靠聲望與教養的緩慢積累,不是暴發戶的金錢和權力可以換來的。
曹操的父親曹嵩,本來出身貧賤,靠著被過繼給宦官才一步登天,這樣的出身當然被當時人看不起,名聲很臭。以當時的標準來看,曹操再有錢也隻能算出身卑微。漢末的門閥世家子弟如袁紹、楊修等人,正是這樣看待他的。
這種特殊的家庭背景,對曹操的性格影響很大:因為曹家有錢有權卻名聲不佳,所以曹操崇尚實用主義,在他看來,名聲、教養之類都是浮雲,金錢和權力才是硬道理;因為曹騰、曹嵩為官,走的都不是正路,而是捷徑,所以曹操從小耳濡目染,崇尚智術,足智多謀,而且反應特別快;因為出身卑微,所以曹操從小缺乏安全感,疑心很重,心機很深,甚至還有殘暴的一麵……總之,曹操後來的許多性格特點,往往可以從其早期生活的家庭環境中找到影響的因素。
不走尋常路的讀書人
曹操的少年時代,有哪些獨特的經曆呢?有三件事情值得一說:第一,少年曹操在大量閱讀法家的書籍,學習法家的理論;第二,少年曹操在從事一項當時非常流行的違法犯罪活動;第三,少年曹操成了一起謀殺案的被害人。
先看第一點。
要明白曹操的特異之處,先要知道東漢時期一般兒童讀書學習的情況。東漢末年的《四民月令》記載:貴族子弟,九歲上小學,十四歲小學畢業,和今天差不多。小學課程,分為初級班和高級班。初級班學習的內容有:《急就章》《三倉》,這是識字課,大體相當於今天的語文課;《九九》,這是乘法運算,相當於數學課;《六甲》《五方》,分別是天文、地理的基本常識。高級班學習《孝經》《論語》這些淺顯易懂的儒家經典。小學畢業,沒有什麽初中高中,十五歲直接進入太學,學習《詩》《書》《禮》《易》《春秋》,仍然是儒家經典。
這就是東漢貴族的一般學習情況,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最終的教育目標就是把孩子培養成一個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儒家理想人才。譬如曹操後來的對手袁紹,出身於汝南袁氏這樣的大世族,家傳孟氏《易》;曹操後來網羅在帳下的策士楊修,出身弘農楊氏,累世傳習歐陽《尚書》。孟氏《易》、歐陽《尚書》,都是西漢就已確立的學術流派,源遠流長。袁氏、楊氏與學術界的高層交往密切,文化底蘊深厚,所以能夠傳習這樣高階的學術。
曹操的情況就比較特殊。
一方麵,曹操出生於漢末。漢末統治危機深重,官方的儒學難以救世,所以很多被壓抑許久的學術流派逐漸抬頭。許多比較新銳的士大夫、社會底層人士,都從道家、法家、兵家、陰陽家中尋求救世之道。曹操身處這樣的時代背景,不可能不受影響。
另一方麵,曹操出身卑微。幹爺爺是宦官,爹是暴發戶,都沒什麽文化,哪懂什麽叫儒家、什麽叫法家,反正小孩嘛,讓他多看書就行唄。所以曹操的閱讀範圍並不局限於儒家經典,而是讀書無禁區,諸子百家、兵書戰策、史書雜傳……什麽都讀,胃口很好;在典籍所載、漢末興起的各色思想流派之中,與曹操天性最相適應、他本人也最感興趣的,應該是法家和兵家。
《三國誌·武帝紀》說曹操“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申,申不害;商,商鞅,都是戰國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韓信;白,白起,則是戰國末年兵家的代表人物。曹操能總攬戰國法家的法術之學,掌握秦漢兵家的兵法戰策,由此可窺見他的學術傾向。《武帝紀》還說曹操“少機警,有權數”,也就是說他從小就很機靈,懂得權變之術。這和當時作為主流的儒家士大夫不一樣。
曹操的“少機警,有權數”,可以看一個具體的例子。
《三國誌》注引《曹瞞傳》說:少年曹操不務正業,但他每次幹壞事,父親曹嵩總會立刻知道,將他責打一頓。幾次三番之下,曹操暗中觀察,發現告密者是他的一個叔叔。曹操對此懷恨在心,決心想個辦法,永除此患。
有一天,他看到叔叔遠遠走來,立刻“啊”的一聲慘叫,倒在地上,嘴歪眼斜,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叔叔見狀不妙,趕緊跑來詢問:“阿瞞,你怎麽啦?”曹操艱難地說:“我……我突然之間中風了……”叔叔驚慌失措,對他說:“你在這裏別動,我找你爸來救你!”說罷,一溜煙跑到曹嵩處報信:“兄長,大事不妙!你家阿瞞中風了,你趕緊看看去吧!”
曹嵩得此消息,心急火燎趕到現場,卻見曹操麵色紅潤,表情淡定,什麽事都沒有。曹嵩心下疑惑,問道:“你叔叔說你中風了呀,這麽快就好了嗎?”曹操一臉茫然:“啊?沒有啊,我沒有中風。”而後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哦!我明白了!叔叔一向看不慣我,所以常說我的壞話。這我都習慣了,您老千萬別往心裏去。”
曹嵩一聽也恍然大悟:難怪在你嘴裏聽不到我兒子半句好話,原來是這個原因!從此以後,無論曹操做什麽壞事,他叔叔再打小報告,曹嵩一概不相信。曹操略施小計,就通過一次事件,徹底破壞了這個叔叔在曹嵩處的信用,這是他“少機警,有權數”的表現。這樣撒潑打滾、機變百出的無賴手段,一定令士大夫不齒,但在未來的半個世紀中,也令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吃盡苦頭。
這個故事,很多人都聽過。接下來,我們不妨追問一句:曹操小時候究竟在幹什麽壞事?為什麽他叔叔作為一個成年人,成天跟一個小孩過不去?
答:曹操在從事一項當時非常流行的違法犯罪活動——遊俠。
勇敢者的遊戲
兩漢三國對於“俠”的理解,與今天有所不同,需要稍做辨析。
曹操後來的謀主荀彧有一位堂兄,名叫荀悅。此人曾這樣解釋“遊俠”:“意氣高,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者,謂之遊俠。”意思是說,氣概不同凡響,以武力懲惡揚善,與誌同道合者締結生死之交,以此確立自己強勢的地位者,就叫“遊俠”。這是曹操同時代人對“遊俠”的定義,值得參考。這段話告訴我們,要想在漢代成為一名“遊俠”,有三個標準。
第一,自身要有相當的武力,足以懲惡揚善。所謂“武俠”,自古以來“俠”與“武”是分不開的。曹操的武藝就很高強。《三國誌》注引《魏書》說曹操“才力絕人,手射飛鳥,躬禽猛獸”,仰天能射天上的飛鳥,俯首能擒林中的猛獸,技巧與力量均無與倫比,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傑出的遊俠。
第二,具有不同凡響的氣概,具體而言就是有遊俠精神。自從國家誕生以來,懲惡揚善就是政府與司法機關的職能,普通人既不能隨意進行私下救濟,也沒有這個能力。但是從古至今,憑借武力在法律之外懲惡揚善,始終是令人熱血僨張的主題。《韓非子》說:“俠以武犯禁。”違反法律與伸張正義之間的張力,正是“俠”的永恒魅力所在;不惜違反法律,也要憑借武力伸張心中的正義,這就是“遊俠精神”。但也正因如此,遊俠嚴重地挑戰了國家法律的權威,在曆朝曆代都是法律嚴厲打擊的對象。比如西漢最著名的遊俠郭解,就以大逆不道之罪被滿門抄斬。曹操的叔叔應該就是害怕禍及家門,所以對曹操的遊俠行徑十分戒備。
第三,結交死生與共的朋友,以此形成勢力。遊俠不是獨行俠。《史記》大概是中國最早描寫遊俠內容的,立了兩個篇目,一是《遊俠列傳》,二是《刺客列傳》。身負絕世武藝、具有俠客精神,但是獨來獨往之人,隻能入《刺客列傳》,不能算遊俠。漢字的“俠”是從“夾”取義的。“夾”的字形,是一個大人胳肢窩裏夾著兩個小人。唐人顏師古注釋《漢書》說:“俠之言挾也,以權力挾輔人也。”憑借威勢和力量,挾持人眾、庇護眾人,這就是“俠”的字麵意思。曹操既然以遊俠自詡,當然也沒有單幹。他參與的遊俠集團,帶頭大哥是曹操少年時代的好朋友,青年時代的戰略合作夥伴,中年時代最強勁的對手。他的名字,叫袁紹。
袁紹是東漢名門望族汝南袁氏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東漢最高的官職是“三公”,分別是司徒、司空、太尉。尋常人家,能有一人官至三公,便足以自號巨族;而汝南袁氏,四代人裏,居然出了五位三公:袁紹的高祖父袁安,官至司徒;安子袁敞,官至司空;敞子袁湯,官至太尉;湯三子袁逢(袁紹生父)官至司徒,四子袁隗官至太尉。用當時人的話說,叫作“四世三公”。
袁紹居住在洛陽,與京城的一群公子哥兒聯絡十分緊密。《三國誌·袁紹傳》注引《英雄記》說袁紹“好遊俠,與張孟卓、何伯求、吳子卿、許子遠、伍德瑜等皆為奔走之友”。所謂“奔走之友”,字麵意思是互相幫扶、為對方的困難奔走的朋友。洛陽及其附近喜好遊俠的年輕人,以出身名門的袁紹為核心,形成了一個遊俠集團。
《世說新語》說:“魏武少時,嚐與袁紹好為遊俠。”曹操年輕時,曾與袁紹一起從事遊俠的活動。可以推想,曹操通過袁紹,加入了這個遊俠團夥。人生之中,往往會遇到幾個段位比自己高得多的人。通過他們,就有機會進入更高維度的世界,這樣的人就是“貴人”。史書中的袁紹,主要以曹操勁敵的形象出現。但成為勁敵的前提,是雙方勢均力敵。此時的曹操,就連充當袁紹敵人的資格都沒有,他隻能老老實實奉袁紹為自己的命中貴人。
《世說新語·假譎》記錄了曹操、袁紹少年時代的兩個遊俠故事。
有一天傍晚,曹操和袁紹經過一個大戶人家。這戶人家正在辦喜事,新娘已經入了洞房,新郎則在外麵招待賓客。兩人一合計,一個邪惡的犯罪計劃就誕生了。
袁紹首先跑到院子裏,扯著嗓子大喊一聲:“捉賊啊!”滿院賓客驚立而起,詢問:“賊在哪兒?”袁紹信手一指,一大院子的人全都傻乎乎地衝著指點的方向,跑去抓那個“賊”去了,隻剩下新娘獨守空房。靜候一旁的曹操抓住這個空當,一個箭步衝進洞房,一手執刀,一手劫持新娘,往外就跑。袁紹見曹操得手,連忙兵合一處,一起逃跑。
新娘哪裏知道這倆人是什麽來路,認為是貪圖美色之徒,於是大喊救命。
剛才還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的新娘家人,此時聽到呼喊,一起循聲追蹤而來。眼看追兵越來越近,袁紹心中擔驚受怕,慌不擇路,腳底一滑,摔進了路邊的荊棘叢中,動彈不得,隻好連聲高呼:“孟德救我!”
曹操此時一手拉著新娘,一手拿著刀,正在跑路,哪裏騰得出手來救袁紹!他靈機一動,指著袁紹,衝著追兵大喊一聲:“賊在這裏!”袁紹受此一驚,居然一躍而出,跳出荊棘叢,二人終於成功脫逃。
這個年輕貌美的新娘,被曹操和袁紹這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劫回去後命運如何,《世說新語》並未交代她的結局,而是講了另一個故事:
袁紹回去以後,越想越生氣:“誠然,你設法令我跳出了荊棘叢,但是我還是覺得你有捉弄人的嫌疑。你完全可以拉我一把嘛,何必搞得我這麽狼狽呢?”袁紹絕非善茬兒,他是這個遊俠集團的老大,一怒之下,雇了一名刺客,前來刺殺曹操。
某天夜晚,曹操躺在**,正要入睡,突然聽到窗外“嗖”的一聲響,顯然是利刃破空之聲。曹操非常警覺,睜開眼睛一看,隻見一道銀光迎麵飛來。根本來不及躲避,“當”一聲響,一把飛刀穩穩地紮在了身下的床腿之上,嗡嗡直顫。
曹操嚇得一身冷汗:這把刀要是再高幾寸,我非死即傷!驚嚇之下,曹操睡意全無,在漆黑的寒夜,頭腦格外清醒:剛才這個刺客偷襲失手,肯定還要來第二次。第一次既然打低了,第二次肯定會往高了打。想到這兒,曹操仰麵朝天,緊緊貼在**,一動不動。
果然,黑暗之中,窗外那名刺客又出手了。“嗖”的一聲,一把飛刀擦著曹操的鼻尖飛過,“當”的一聲,穩穩地紮在柱子上。曹操逃過一劫。
以上兩個故事都出自《世說新語》。那麽,《世說新語》是一本什麽樣的書?書裏的記載可靠嗎?
《世說新語》是南朝劉義慶整理的一部故事集,記錄的大多是漢末魏晉時代的傳說。《世說新語》成書的時間,距離東漢末年有兩百多年,不算太遠。所以,此書記載的故事並非作者胡編亂造,或許是口耳相傳的早期傳說。這些傳說淵源有自,源於曆史,高於曆史,不排除有一定藝術加工的成分,但也有相當高的史料價值。明白了這些,再來分析這兩個故事。
不可否認,這兩個故事應該有相當的虛構成分。這兩個故事試圖講的道理是:袁、曹二人的優劣,早在少年遊俠的時代,就已經高下分明了。這顯然是官渡之戰曹勝袁敗之後,世人根據結果逆推,事後整理、編造出來的。
但是必須看到,這兩個故事也有相當的真實性:第一,符合《三國誌》對少年曹操“少機警,有權數”的評價,說明曹操的確從小喜歡法家和兵家的權謀法術,並且掌握得非常好;第二,符合《三國誌》對少年曹操“任俠**,不治行業”的記錄,說明曹操從小就在從事一些流行的違法犯罪活動。像上述兩個故事中的細節,在《三國誌》這樣簡嚴的正史裏是找不著的。
了解了曹操小時候的情況,再結合他後來輝煌而複雜的人生,我覺得可以提煉兩點認識。
第一,分析造就一個曆史人物的原因,既要關注“大曆史”,也要關注“小曆史”。
什麽叫大曆史?常言道:時勢造英雄。東漢末年這樣一個時勢,才能造就曹操這樣一個英雄。換一個時代,也許可以出秦始皇,可以出漢武帝,可以出唐宗、宋祖,但肯定出不了曹操。具體的曆史,有其特殊的麵相,能夠塑造特定時勢之下的一代英雄。
什麽又叫小曆史呢?比如家庭環境。一個小孩兒,不懂什麽天下大勢、曆史趨勢;對他而言,家庭就是整個世界。家庭對一個人的成長至關重要。後人撰寫曹操的傳記,由於曹氏家族的史料缺乏,“莫能審其生出本末”,隻好強調東漢時勢對他成長的影響。實際上,這種影響是間接的;而家庭對個人早年成長的作用才是直接的。就算史料不足,也必須以想象來補足,這是治史的基本方法。在同樣一個時代大背景之下,為什麽各人的際遇如此不同?因為有的人出生在沒落的皇族,有的人出生在士大夫家庭,有的人四世三公,有的人五代貧農。曹操出生在官宦之家、宦官之家,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小曆史。
第二,曆史的發展,大到文明,小到個人,都往往有“後發優勢”的規律起作用。
什麽叫“後發優勢”?簡單來講,個人也好,國家也好,文明也好,在前一個曆史階段是成功的、富足的、領先的,一旦經曆曆史的轉型期,進入下一個曆史階段,往往就會落後、挨打;在上一個曆史階段中貧困的、落後的、混不下去沒有活路的文明,在下一個曆史階段中,往往就成了領先的。《周易·係辭》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其實這句話還可以繼續說下去:“久則窮,窮則變……”這就是曆史的“後發優勢”。掌握了這個規律,那麽那些暫時領先的,要居安思危;那些暫時被生活欺騙了的,要積蓄力量,隨時把握時機,準備“彎道超車”。
具體到曹操來看。少年曹操並不是一個無所不能、完美無缺的大英雄、大人物,而不過是一個偷雞摸狗、調皮搗蛋的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在當時,誰能想到他會成功呢?但是讀史之人常常可以發現,一旦亂世來臨,平時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權勢人物往往不能夠適應時代的。恰恰是曹操這種特點鮮明的小人物,可以抓住時代賜予的機遇,迅速調整、適應時代的劇變,從而成就自我。
當然,這是後話。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就這麽過去了。曹操長到十五歲,迎來了新的生活。《四民月令》記載,東漢時期“命成童以上,入太學”。所謂成童,就是十五至二十歲,他們可以進入高等學府——太學,繼續學習。曹操有沒有進過太學?《世說新語》注引《續漢書》記載,曹操曾經“為諸生”。諸生,就是太學生。由此判斷,曹操應該是上過太學的。
曹操十五歲這一年小學畢業,離開家鄉,來到首都洛陽,成為一名太學生。所謂太學生,相當於今天的大學生;但比起今天遍地都是的大學生,太學生顯然是天之驕子、國之棟梁。走出沛國譙縣、走進洛陽太學的曹操,必定意氣風發。他可能想象過,一個集中了全國精英、更為廣闊的舞台,正等待自己大展拳腳。
但是,等待曹操的,並不是平靜的象牙塔生活。首都洛陽,剛剛發生了一起流血政變,釀成了東漢曆史上最大的政治冤案,並且還在不斷地牽連無辜。這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黨錮之禍”。
當時沒有人會料想到,這起政治冤案將徹底扭轉東漢王朝的國勢,使之墮入深不見底的深淵。初來乍到的太學生曹操,第一次直麵不公平的社會現實。他站在命運的岔路口,麵臨著埋頭讀書、躋身體製與自我決裂、振臂高呼的兩難抉擇。
[1] 西晉陳壽撰寫的《三國誌》第一篇《武帝紀》,是正史之中曹操的個人傳記。南朝宋人裴鬆之為《三國誌》做注釋,補充了許多當時還能見到的材料。《三國誌·武帝紀》注引王沈《魏書》說:“其行軍用師,大較依孫、吳之法,而因事設奇,譎敵製勝,變化如神。自作兵書十萬餘言,諸將征伐,皆以新書從事。”(曹操打仗,大致依照孫子兵法、吳起兵法的基本原則,再結合戰場具體變化,出奇製勝、變化如神。他自己寫了十萬多字的兵書,手下將領打仗,都依照曹操的兵書行事。)——作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作者注)
[3] 《三國誌·方技傳》注引曹植《辨道論》:“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卒所以集之於魏國者,誠恐斯人之徒,接奸宄以欺眾,行妖慝以惑民,豈複欲觀神仙於瀛洲,求安期於海島,釋金輅而履雲輿,棄六驥而美飛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