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公元298年,西晉立國已有三十餘年,三國的烽煙早已消散。名將陸遜的孫子陸機出任著作郎,有機會進入“中央檔案館”,目睹曹操遺囑的原件。
他原以為像曹操這樣偉大的人物,遺囑必有非同凡響之處。可是一讀之下,他大失所望。遺囑絮絮叨叨,交代的大多是家長裏短、兒女情長:如何安置生前喜愛的歌伎舞女,如何處理生前穿過的服飾,姬妾們在他死後怎樣謀生,心愛的小兒子在他死後由誰照顧……
陸機讀完遺囑,感慨良久。他說:像曹操這樣的大人物,曾經掌握著整個天下的命運,如今卻連小兒子的命運都隻能拜托他人;他的智謀曾經用來處理軍國要務,如今竟然傾注於家務之事。英雄遲暮,令人傷感!這是魏晉人閱讀曹操遺囑的感受。他們心目中的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傑”,遺囑不應該這麽平庸。
北宋名臣司馬光給好友寫信,說:“我昨天讀《三國誌》,看穿了一件事情。曹操臨死交代後事,哪還有比取代漢朝、建立魏朝更大的事情呢?可是曹操的遺囑,絮絮叨叨幾百字,怎麽安置姬妾、怎麽分配衣服都講到了,居然沒有一個字涉及漢魏禪代。這是為什麽?我猜,這一定是曹操最後的計謀。他想讓子孫去背篡位的黑鍋,自己保持一個漢朝忠臣的完美形象!”明朝人評價說:司馬光的眼光太毒了!把曹操的心都剖出來了!
這是宋、明人閱讀遺囑的感受。他們心目中的曹操是大奸大惡、奸雄國賊,就算臨終之言也一定隱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
十年前,我寫《黑白曹操》,隻用這份遺囑考證了一下“曹操墓之謎”。這是現代人閱讀遺囑的方式:相信理性與證據,拒絕對曹操進行臉譜式的描繪,偉人也可以關注家務,壞人也可以吐露善言。
十年後,我重理舊稿。修改既竣,再讀陸機的《吊魏武帝文》,不禁廢書而歎:
我自稱客觀,自詡相信理性與證據,可是我還能怎麽寫曹操呢?
能力出眾的人傑?這不是《三國誌》的評語嗎?
托名漢相、實為漢賊?這不是反對者的汙蔑之辭嗎?
性格譎詐的政治強人,偶爾顯露真性情的大反派?這不是《三國演義》塑造的藝術形象嗎?
法家風格的實幹派、統一北方的政治家?這不是毛澤東時代的翻案文章嗎?
當初奮起反抗惡龍的屠龍少年,最終迷失墮落為惡龍的故事?這倒能迎合現代人的想象,直擊現代人的興奮點,可是——這是曹操嗎?青年時代,結交清流、刺殺宦官張讓、反抗軍閥董卓,這是黑化之前的曹操;中年以後,挾持天子、追殺劉備、屠戮徐州百姓、玩弄陰謀詭計,這是黑化之後的曹操:這樣非黑即白的描述,能令曹操心服嗎?
現代人之所謂“迷失”,焉知不是曹操真正把握住了自我?現代人之所謂“墮落”,焉知不是曹操複雜人格的升華?現代人之所謂“黑化”,焉知不是曹操參合天地宇宙,洞見了本原的純白?
延續了四百多年的大漢王朝,猶如千瘡百孔的龐然巨物,行將崩潰。原本寄生於巨物之上的種種生靈,弱小者獨善其身,強大者兼濟天下;守舊者力挽狂瀾,開新者推波助瀾。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應對時代的危機。唯一相同的是:過往曆史經驗無法為這場前無古人的變局提供劇本。每個人都隻能即興發揮,無人喊停,至死方休。
蒼天已死,盡人皆知。可是路在何方,隻有走一步看一步。
曹操的前半生,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彷徨無措,也曾期待高明者指點迷津。可是一路走來,不經意間,他竟然超越了絕大多數所謂的高明者,走到了時代的最前沿。前方已是人跡罕至,無路可走;後麵卻是無數的追隨者、觀望者、質疑者。進,一片漆黑;退,則萬丈深淵。曹操在《苦寒行》中,用“回到東方”的隱喻,描述了此時的心態:
我心何怫鬱?
思欲一東歸。
水深橋梁絕,
中路正徘徊。
本來隻想跟在別人後麵、掙一份功名做個“征西將軍”的曹操,不知不覺被推到了距離天子之位隻剩一步之遙的位置。但他看見的不是人人覬覦的天子之位,而是無人見過的壯闊風景: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這一層境界,陸機沒有見過,所以他大失所望;司馬光也沒有見過,所以他認定暗藏玄機。曹操見過,所以“死去元知萬事空”,生活才是最真實的。
“曾經頂天立地的英雄,如今收斂於一具棺木之中;曾經光耀四方的人物,如今遮蔽於一抔黃土之下。”這令陸機傷感,於曹操本人而言,卻未嚐不是坦**與釋然。
秦濤
2022年1月15日於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