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孔融之死

孔融其人

曹操打敗袁紹後,又花了七八年的時間,消滅了袁紹的殘餘勢力。公元208年,曹操統一北方。同年,曹操率領軍隊南下,打算把劉備和孫權給收拾了,一統天下。孫、劉與曹操相會於長江之上,爆發了漢末三國最大規模的戰役,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戰。就在赤壁之戰開始之前,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東漢末年最著名的文學家孔融和他的妻兒老小,被曹操滿門抄斬。

孔融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曹操要在赤壁之戰前夕殺死孔融呢?

孔融,字文舉,是孔子的第二十代孫。中國人對孔融都非常熟悉,因為從小都聽過一個很有教育意義的故事——孔融讓梨。相傳孔融弟兄七人,他排行老六。四歲那年,全家一起吃梨。別的孩子都搶著拿大的,唯獨孔融去拿小梨。大人覺得奇怪,問他:別人都拿大梨,你為什麽拿小梨呢?一般的故事版本中,孔融的回答是:我年紀小,當然應該拿小梨。

這個故事在中國傳了近兩千年,讀過蒙書《三字經》的孩子,都會背誦“融四歲,能讓梨”。但近來有學者說:孔融四歲讓梨的故事不可信,因為這違背了孩子的天性。還有人將“孔融讓梨”與“奧古斯丁偷梨”進行對比。比孔融晚一百多年,古羅馬有位奧古斯丁,在名著《懺悔錄》中記錄了一件往事:他小的時候,家附近種著一棵梨樹。奧古斯丁和小夥伴們經常在半夜去偷梨,偷了也並不怎麽吃,多數扔掉或者喂豬。奧古斯丁懺悔道:“我也並不想享受所偷的東西,不過為了欣賞偷竊與罪惡。”比較之下,奧古斯丁偷梨,顯然更符合人之本性;而孔融讓梨,顯得虛假,不符合人之本性。

這個比較,當然沒有問題。奧古斯丁的偷梨,還算不了什麽。更過分的故事,中國古代也有許多。譬如曹操少年時代偷人家的新娘,也並不是為了自己娶回家做新娘,僅僅是一種原初的惡而已。

孔子並不看重人性本來的善惡,而更強調後天的教化。“孔融讓梨”的故事家喻戶曉,但孔融回答大人的原話,卻罕有人知道,我這裏原文引用一下。孔融回答的原話是:“我小兒,法當取小者。”(《後漢書》注引《融家傳》)我是小孩子,我輩分低、排行末,依法應該拿小梨。依的是什麽法呢?不是朝廷頒布的律令,而是自古相傳的禮法,也就是儒家關於君臣父子、長幼尊卑井然有序,不能隨便僭越的禮教。經過禮教的潛移默化,由奧古斯丁那樣的偷梨之惡,演進為孔融的讓梨之善,這才是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基本功能。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孔融身為孔子之後,出生於儒學世家,在很小的時候,儒家的正統思想就已經在他的頭腦之中生根發芽。從這一點來看,他和出身宦官之家、信奉法家思想的曹操,有著根本的分歧。

孔融十歲的時候,跟著他爸來到了洛陽城。有一天,孔氏父子去拜訪一位社會名流。此人大家並不陌生,正是前文講黨錮之禍時提到過的,當時儒家士大夫的領袖人物——李膺。李膺是當時的大明星,名氣太大了,不是一般人想見就能見的。孔融想見李膺,剛來到李府門口,就被管家攔住了。管家不知是故意為難,還是有心逗他,喝問道:“你這麽小的小孩,來幹什麽?”

孔融說:“我是李大人的粉絲,十分仰慕他,想登門拜訪。”

管家說:“李大人吩咐了,隻有兩種人能進去見他。第一種,你也得是社會名流,那我能放你進去;第二種,如果是李大人的世交,那我也能放你進去。請問你這個小孩兒,屬於哪一種啊?”

孔融一聽,應聲答道:“那太好了。我和李大人正是世交,兩家的祖上交情很好。”管家看他說得一本正經,難辨真假,隻好把孔融放了進去。

李膺聽到管家通報,又見到孔融,不認識,就問他:“咱們祖上有什麽交情?”孔融回答:“我是孔子的後代,您是老子的後代。”傳說中老子不姓老,而姓李,名叫李耳,所以孔融說李膺是老子的後代。“孔子不是曾經向老子討教過學問嗎?所以,咱們兩家祖上有師生之誼。”這一番回答太精彩了,滿座喝彩。人們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這孩子,太牛了!

但是在當時的客人之中,有一個人不大服氣。他覺得這個小孩太出風頭了,一張嘴這麽會講,就潑冷水,說了這麽一句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一個人小時候很了不得,能言善辯、巧舌如簧,但長大了往往沒有什麽出息。

孔融聽到以後,想都沒想,當場回敬了八個字:“想君小時,必當了了。”(《世說新語·言語》)想必您老人家小時候肯定特聰明吧?眾人哄堂大笑。這個客人被說得麵紅耳赤,無言以對。小孔融的名氣也就此打響,成為世人矚目的神童。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孔融的兩個特點。

第一,聰明。曹操小時候也很聰明,但他十歲的時候在幹嗎呢?躺在地上撒潑打滾,裝羊癇風騙他叔叔。聰明是聰明,就是上不了台麵。而孔融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和當時的名士打成一片了。所以說,這兩個人境界的高低,判若雲泥。第二,刻薄。孔融雖然很有才,但是嘴上不饒人,恃才傲物,鋒芒畢露,喜歡諷刺挖苦別人。這可以說是孔融性格的一個缺陷,但也是孔融的魅力所在。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三十年以後,曹操已經從當年那個調皮搗蛋、頑劣不堪的小男孩,變成了曹丞相;而當年的小明星孔融呢,卻成了曹丞相手下的一個打工仔,官居將作大匠,相當於建設部長,負責蓋蓋房子、種種樹、搞搞綠化。但是,別看孔融的官沒有曹操大,他在當時的思想界卻具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首先,孔融是“建安七子”之首。孔融擅長各種文體的寫作,是漢末蔡邕之後的一代文壇泰鬥。曹操之子曹丕曾經評選建安年間最有建樹的七位文學家,史稱“建安七子”,孔融排名第一。

其次,孔融是漢末士林的領袖。孔融本來就是孔子後裔,此時又已接替李膺,成了儒家士大夫新一代的領袖人物,是當時四海之內青年才俊崇拜的偶像級人物。

所以曹操和孔融,一個是政壇的大佬,一個是思想界的一代宗師。這樣的兩個人,注定不可能相安無事。

挑釁,由孔融率先發起。

殺士大夫,是個技術活兒

孔融經常以反對派的形象,給曹操帶來各種各樣的麻煩。

第一,他喜歡批評曹操的法令。

舉個例子。東漢末年,天下經常鬧饑荒,糧食不夠吃,所以曹操推出了禁酒令。曹操說:為了保障國家的糧食儲備,保證軍糧的供應,嚴禁民間私自釀酒、喝酒,杜絕糧食浪費。中國古代,饑荒年代經常實行“禁酒令”,這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之下,無可厚非。

但是孔融受不了。孔融最喜歡喝酒了,你現在把酒一禁,我沒酒喝了怎麽辦呢?所以孔融就來給曹操找碴兒。曹操的禁酒令裏,有這麽一條理由:酗酒會荒廢政務,甚至導致國家滅亡。例如商紂王,酒池肉林,國家不就亡了嗎?所以要禁酒。孔融就反駁,說:“酗酒可以亡國,這沒有錯,但是好色也會亡國啊。比如商紂王喜歡妲己,亡國了;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亡國了。酗酒亡國,你就要禁酒;那麽好色亡國,你是不是也要禁女人,是不是也要禁男女之情、禁止婚姻呢?那你幹脆再下一個禁婚令,嚴禁老百姓結婚得了。”孔融這一番反駁,極盡詭辯之能事,把曹操氣得一愣一愣的。

第二,他喜歡幹預曹操的家事。

曹操是一個好色之徒,他收納了許多失敗者的妻女,包括何進的兒媳、呂布部將之妻、軍閥張繡的嬸子等等。《世說新語》記載:北方有一位著名的美女,叫作甄氏,嫁給了袁紹的兒子。曹操打敗袁紹,攻破袁紹的大本營鄴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將甄氏找來。結果手下匯報:“您的公子曹丕已經捷足先登,把甄氏給接走了。”曹操笑罵道:“今年打袁紹,全是替這個渾小子打的!”這個故事不一定確有其事,但曹操打下鄴城,將袁紹的兒媳納為自己的兒媳,卻是實有其事。這件事情,辦得很不地道。無論如何,曹操當年與袁紹也以兄弟相稱,一度有上下之分。何況甄氏的丈夫並沒有死,甄氏乃是有夫之婦。如今曹操掠人妻女,無異於強盜的行徑。孔融得知此事,給曹操寫了一封信,說:“當年周武王討伐商紂王,把商紂王給打敗了,就把商紂王的老婆,著名的美女妲己搶了過來,給自己的弟弟周公做老婆。”曹操剛看到這封信,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深感不愧是孔融,果然學問大!有一天碰到孔融,傻乎乎地虛心求教:“先生上次來信講的故事,敢問出自哪一本典籍呀?麻煩您告訴我,讓我也長長學問。”孔融回答:“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我也不知道出自哪本書,猜的;但我可不是瞎猜,我是根據今天的情況猜的。你打敗了袁紹,不就把袁氏的妻女搶掠為曹氏的妻女嗎?以今例古,估計當年周武王也是這麽幹的吧。

第三,他甚至還侮辱了曹操的尊嚴。

這倒不是孔融親手幹的,而是借另一個人之手幹的。這個人,就是東漢末年第一狂人——禰衡。禰衡是當時的一個青年才俊,特別有才。有才的人就容易恃才傲物,瞧不起別人。恃才傲物,就容易懷才不遇,沒人願意用他,沒人願意跟他交往。這是古今中外的一個通則。但是有一個人是例外:孔融。孔融當時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一代宗師了,而禰衡隻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無名小卒,但是年齡不是問題,地位不是距離。這兩個人,一樣的恃才傲物,一樣的狂放不羈,所以惺惺相惜,很快就結成了忘年之交。禰衡有一句名言:“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餘子碌碌,莫足數也!”孔文舉就是孔融,楊德祖就是楊修,也是當時知名的才子。禰衡的意思是說:當今天下,我能看得進眼的,隻有一個孔融、一個楊修。其他人,都是碌碌無為之輩,不值一提。由此可以看出禰衡的狂態,也可以看出孔融在禰衡心目中的分量。

孔融不但非常欣賞禰衡,還把他作為高級人才,幾次三番向曹操推薦。曹操心想:既然是孔融推薦的,應該錯不了,那就讓他出來做個官吧。沒想到禰衡斷然拒絕。為什麽拒絕呢?第一,是禰衡本身的性格原因,他那股狂勁兒又上來了,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我憑什麽給你曹操打工?我才不幹!第二,拒絕做官是東漢末年非常盛行的風氣,是自我標榜、提高身價的慣用手法。我越是拒絕做官,就越顯得我清心寡欲,顯得我不趨炎附勢。朝廷一看,這個人道德品質太高尚了,給他官做他都不做,那就要拿出更高的官職來邀請他出山。這是當時提高身價的一個慣用手法,禰衡也未能免俗。

但是,曹操不吃這一套:我才不會拿更高的官職來請你,更不會就此放過你,我偏要羞辱你。所以曹操就專門舉行了一個大型的宴會,邀請天下各路名流前來參加,還放出話來:此次宴會,將會有一個非常精彩的節目。眾人赴宴,飲宴正酣之際,曹操點了禰衡的名,說:“聽說你在音樂方麵很有造詣,那請你敲個鼓吧,給我們助助興。”沒想到禰衡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敲鼓就敲鼓,沒問題。”二話沒說,拿起鼓槌,現場就演奏了一曲慷慨激昂的曲子,把他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聽者無不動容,忍不住為之擊節歎賞。曹操的本意是羞辱禰衡,沒想到禰衡的才華得到了眾人的讚賞。

這個時候,曹操有個手下就出來找碴兒了。他指責禰衡:“曹丞相的樂隊有專門的製服,你怎麽不換上鼓手的衣服呢?快換衣服去!”

鼓吏,在當時社會階層劃分中,屬於“樂戶”,一般都是犯罪之人的家屬充當的,身份非常低賤,在法律上屬於“賤民”階層。曹操授意手下讓禰衡換上鼓手的衣服,就是想借此羞辱禰衡。

禰衡一聽:“要換衣服?沒問題,你拿衣服來。”禰衡拿過衣服以後,也不去更衣室,就在大庭廣眾之下開始脫衣服,而且是慢慢地脫,一件一件地脫。先脫上衣,再脫褲子;先脫外衣,再脫內衣,最後脫去褻衣,一直脫到一絲不掛,赤條條地站在眾人麵前。大夥兒一看,一點胃口都沒有了,紛紛舉起袖子遮住眼睛。現場這些穿衣服的都覺得害臊得不行,反倒是那個沒穿衣服的禰衡非常從容。他拿起鼓手的製服,再慢慢地一件一件地穿上,穿完以後請教曹操:“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換好製服了,您還有什麽吩咐呀?盡管說!”

曹操沒有辦法,隻好自我解嘲:“我本來想羞辱他一番,沒想到自取其辱,反而讓他給羞辱了。”表麵上說得很大度,但是心中已經對禰衡恨之入骨。

禰衡這樣一個燙手山芋,曹操當然不想要。殺了吧,又怕落下一個難容異己、殺害人才的惡名,畢竟禰衡的名氣太大了。所以曹操就把禰衡送給了荊州的軍閥劉表:“老劉,我這兒有個才高八鬥的大才子,舍不得用,給你。看你能不能受得了,練一下你的涵養。”

劉表是名士出身,在天下軍閥之中以雅好學問著稱。他得到禰衡,一開始挺高興,時間一長,也受不了了。但是,劉表也已經明白了曹操的詭計:你想借刀殺人,想讓我背負一個殺害人才的惡名。對不起,你不殺,我更不會殺。所以劉表又把禰衡送給了自己手下的一個軍官:你來試試。這個軍官是個大老粗,沒有曹操和劉表那樣細膩的心思,哪受得了禰衡這等人物!有一天,軍官與禰衡一言不合,拔出刀來就把禰衡給殺了。一代大才子禰衡,就這樣死了。

在孔融眼中,曹操沒有親手殺禰衡,禰衡卻是因曹操而死。在曹操眼中,孔融沒有親自侮辱曹操,但禰衡侮辱曹操,孔融難辭其咎。所以禰衡死了以後,下一個就要輪到孔融。

曹操首先找了一個借口,罷了孔融的官,把他趕回家:朝堂之上沒有你的位置了,回家抱老婆、看孩子去吧。沒想到孔融回家以後,不但沒有閉門思過,反而非常高調地敞開大門,迎接天下的才俊:以前我忙工作,沒有時間社交;如今我賦閑在家,徹底自由了。不嫌棄我孔融的,歡迎光臨,多多益善。

孔融在思想界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現在他賦閑在家,每天都有許多人不遠萬裏慕名前來。他們在一起談天說地、飲酒作樂、抨擊時政。孔融還放出話來:“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我家裏有的是朋友,我杯中有的是美酒,我還憂慮什麽呢?沒什麽可憂慮的。

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出,孔融盡管已經從高官變成了一介平民,但是他在思想界、在社會輿論界的影響力和煽動力仍然是巨大的。對曹操的統治而言,孔融仍然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哪怕隻是一個文人。這件事情,促使曹操下了最後的殺心。

孔融不僅是孔子的第二十世孫,還是“建安七子”之首,更是當時文化和輿論界的領袖人物。既想除掉孔融,又不能落下專製獨裁的惡名,為此曹操頗費了一番心思。

滔天權勢,輸給了八歲小孩

對中國古代的統治者來講,殺士大夫,是一個技術活兒。不能蠻幹,不能像秦始皇焚書坑儒那樣愣殺,這會遭到後世的口誅筆伐,留下千古罵名。如果別人問曹操:為什麽殺孔融呀?要是曹操實話實說:“這個人成天在我耳邊婆婆媽媽、嘰嘰歪歪,成天跟我唱反調、說我壞話,我實在受不了,就把他給殺了。”別人就要罵曹操暴虐,就要罵曹操專製獨裁。這樣做,就算殺了孔融,自己也要被濺一身血,太不劃算。

曹操為了殺死孔融,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他想了兩個辦法。

第一個辦法,為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

公元208年,七月,曹操率領大軍南下,交代留守的官員:“我去打南方的劉備和孫權了,後方的事情都交給你們來處理了,跟我沒關係。我走了。”到了下一個月,也就是八月,才有人舉報孔融的一係列罪名,緊接著就走司法程序,把孔融給殺了,滿門抄斬。曹操打個時間差,就是想以這麽一個障眼法來掩天下人的耳目,表示孔融死的時候我正在前線打仗,這事跟我沒什麽關係。

第二個辦法,用不孝罪殺死孔融。

曹操不但要從肉體上消滅孔融,還打算從精神上摧毀孔融。曹操要想殺孔融,有很多莫須有的罪名,比如心懷篡逆、誹謗朝廷、不修邊幅、違反朝儀等等。除此之外,曹操還特地精心構造了一個罪名——不孝罪。理由是孔融曾經發表過一個大逆不道的觀點,叫作“父母於子女無恩論”。他說:“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後漢書·孔融傳》)這段話大意是說,父母對子女沒有什麽恩情可言。首先父親對子女就沒有恩情,父親生下子女,難道是為了愛護他嗎?不是,子女隻是父親發泄性欲的一個副產品而已。母親對子女也沒有恩情可言,你別看母親十月懷胎那麽辛苦,其實母親生孩子就好像是從瓶子裏麵往外倒東西一樣,倒出來就完事了。你說這瓶子對倒出來的東西,有什麽恩情可言嗎?也沒有。所以父母對子女都沒有恩情可言。

這樣的言論,在價值多元化的今天看來,即便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是我堅決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但是在當時看來,可以說是驚世駭俗、大逆不道。《孝經》有雲:“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不孝罪是中國古代最嚴重的一個罪名。所以曹操就以不孝罪為罪名,逮捕了孔融。

孔融反對曹操這麽多年,當然早就已經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但他絕沒有料到,曹操竟然如此狠毒,要他全家的性命。《世說新語》記載:官兵來到孔府,先逮捕了孔融本人。孔融的兩個兒子,一個九歲,一個八歲,正在下棋。孔融抱著天真的幻想,對官兵說:“我孔融一人做事一人當,希望不要牽連我的家人。”一個兒子一邊下棋,一邊慢條斯理道:“父親,您見過鳥巢都翻了,鳥蛋還能完整保存的嗎?”果然,緊接著官兵宣布了滿門抄斬的命令,將這兩個幼子也一起逮捕。

從這兩名幼子麵對死亡的從容,可以看出孔氏的家教,更可以看出曹操有權力要孔融的命,卻永遠無法摧折其精神。曹操的滔天權力,竟然連一個八九歲的小孩都無法擊敗。

最後的結局,孔融被公開斬首。孔融全家,包括這兩名幼子,都被斬首。孔融之死,在當時曾令天下震怖。

孔融作為漢末儒家士大夫的領袖人物,在當時的主流社會頗具影響力和號召力。可令人費解的是,儒家思想弘揚孝道,孔融卻公開宣揚有違孝道的言論,而他這一駭人聽聞的言論,最終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那麽,孔融公然挑戰儒家思想的背後,到底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原因呢?

以理殺人,殺人的最高境界

曹操殺孔融,似乎僅僅是一個刑事案件,但是細細分析,可以發現兩個很有意思的悖論。

第一個悖論:曹操明明傾向於法家,他自己也最離經叛道,對儒家禮教滿不在乎。為什麽曹操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堅持用一個儒家的罪名來殺死孔融?

曹操用儒家的道德來殺孔融,其實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孔融不是以孔聖人的後代自居嗎?你不是滿口標榜儒家的忠孝仁義嗎?好,我現在就用儒家的道德來治你的罪!用刀殺人,是最愚蠢的做法;用法殺人,拿法律來給你羅織罪名,老百姓也會敢怒不敢言。那麽殺人的最高境界是什麽呢?就是以理殺人。現在的社會崇奉儒家道德,那我就用儒家道德殺死你,以理殺人,殺人誅心,這樣才是最高明、最不露痕跡的做法,才能夠讓你孔融死了以後也永世不得翻身。曹操想要避免孔融死後,海內垂淚、萬眾含悲的結果;他想要追求的效果,不僅是殺死孔融,更要讓孔融身敗名裂、受萬人唾罵。所以,曹操並不是真的相信什麽儒家道德,他本人對這些道德也是非常抵觸、非常反感的。他隻是拿這些道德作為殺人的一個借口而已。

第二個悖論:孔融作為孔子的後裔,作為當時儒家士大夫的一個領袖人物,為什麽會發表不孝的言論呢?難道他反對自己所堅持的信仰嗎?

當然不是。孔融反對的儒家道德,是被當時的統治者所利用的儒家道德,是一種偽儒家、偽道德。東漢末年,推舉孝廉,是以儒家道德要求民眾、獎勵民眾,這是表象。實際上,朝廷卻兩次發動黨錮之禍,令真正有道德、有正義感的人家破人亡。黨錮歸黨錮,舉孝廉仍在照常舉辦。在朝廷的實際做法與表麵主張相互分裂的情況下,社會風氣也隻能走向分裂:表麵按照舉孝廉的要求,裝扮出有道德的樣子;骨子裏卻避開朝廷的禁令,不敢真正抗議權力、得罪宦官。曹操這樣的人,挾持傀儡皇帝,殺皇後、殺妃子,毫無忠誠可言;但他表麵上卻還要假惺惺地成就關羽、表彰忠義。其實曹操要求的忠義,是忠於曹氏,而非忠於漢室。此時的儒家道德,早已淪為有權者的婢女,喪失了正君行道的功能。

《莊子》有雲“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大意是說:小偷小摸之徒,都被當成盜竊犯槍斃了;如果是一個竊國大盜,像曹操這樣的,盜取了國家政權,盜取了法律,盜取了正義、善惡、是非的衡量標準,他說什麽就是什麽,怎麽說怎麽對。那麽對孔融來講,他能采取的鬥爭策略,並不是在學術上嚴格界定,到底什麽是儒家,我是真儒家還是你是真儒家。這是徒勞無益的。他所能做的,就是索性把儒家道德全盤否定。所以他才公開發表不孝的言論,從根基上動搖曹操統治的合法性基礎。而他內心深處其實是知道什麽是真儒家的,所以才能夠反對這種偽儒家、偽道德。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有雲:“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麵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這句話對曹操以禮殺孔融這樣一個悖論,是一個非常好的詮釋。讀曆史,正是要讀破表麵上的悖論,讀到紙麵之下的一以貫之。

孔融早在四歲那年,就能依照禮教的規則讓梨;五十六歲之時,終於為他鍾愛的禮教殉道而亡。範曄撰寫《後漢書》,特地評價道:“孔融誌向高潔,性情爽直。他雖是一介文人,卻膽敢忤逆曹操的雄心,抵抗曹操的霸業。他以一死,令曹操明白,原來天下還有如此多時刻準備為漢室盡忠之人,原來漢室的潛在擁護者還有如此之多,從而終身不敢稱帝代漢。孔融嚴正的性格,早已準備好了被摧折的結局。世人竟指責他為何不明哲保身,這哪裏懂孔融呢?”最終他說:“懍懍焉,皓皓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孔融的一生,動人心魄,潔白無瑕,可與美玉、秋霜相比擬。千載而下,有人質疑孔融的崇高,有人從權謀的角度嘲笑孔融不善自保。在曆史麵前,都顯得猥瑣可笑。

這就是孔融之死,案發時間是公元208年八月。就在曹操殺死孔融之後不久,也就是這一年的十二月,中國曆史上又一例以少勝多的戰役在曹操與劉備、孫權之間爆發,孫、劉聯軍在赤壁大破曹軍。曹操統一天下的夢想,在赤壁之戰的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從此,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從軍事領域轉移到了政治、法律領域,對暮氣沉沉的漢王朝,展開了一係列大刀闊斧的改革。那麽曹操進行了哪些方麵的改革?他的這些改革對後世又產生了怎樣深遠的影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