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官渡鬥法
為爭天下,反目成仇
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在群雄割據的東漢末年異軍突起,占據了合法性的製高點。但是,有一個軍閥不吃曹操這一套:你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令”得動別人,“令”不動我。究竟是哪一個軍閥這麽大牌呢?
袁紹。
《三國演義》把袁紹刻畫成了一個廢物,這是不符合史實的。東漢末年,有資格參與逐鹿中原的軍閥有很多,經過非常殘酷的拚殺,最後隻有兩個人勝出,就連劉備、孫權都沒有資格躋身其中。劉備一直流竄各地,根本沒有實力逐鹿中原,一直都在被別人追逐;孫權偏安江東,守著他的一畝三分地,沒有參與逐鹿中原。所以逐鹿中原的軍閥之中,真正勝出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曹操,另一個就是袁紹。
公元190年,討伐董卓失敗以後,袁紹和曹操正式分手。他倆約好,袁紹向黃河以北發展,曹操在黃河以南發展。當時,幽州軍閥公孫瓚、徐州軍閥陶謙、淮南軍閥袁術,為了共同壓製袁、曹雙雄,形成了一個包圍圈。袁紹、曹操背靠著背,憑著少年遊俠時代的默契,將這些敵人一一擊敗。這段“蜜月期”長達十年。雖然在此期間,兩個人也鬧過一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友好的戰略合作關係還是占據了主流。二人之間的最大裂痕,應當是從“挾天子”問題開始的。
長久以來,袁紹一直將曹操視為自己的小弟。無論遊俠時代、大將軍幕府時代還是反董聯盟時代,袁紹都願意帶著這個機靈的小弟一起玩。雖然反董聯盟破散之後,二人分道揚鑣,但袁紹內心仍然覺得,曹操是自己統一天下的助手而非對手。曹操占據兗州,袁紹給予了相當的助力。呂布奪取兗州令曹操無家可歸,袁紹也曾對曹操伸出橄欖枝,詢問他是否願意投靠自己、是否需要支援。直到這個昔日的小弟突然迎納天子,占據了合法性的製高點,站到了比自己更高的位置,袁紹才明白:此人的誌向絕不小,早晚有一天將成為我奪取天下的攔路石!
袁紹花了十年時間,消滅了當時北方最彪悍、最能打的軍閥——人稱“白馬將軍”的公孫瓚,坐擁青、幽、並、冀四個大州,帶甲數十萬,成了當時天下排名第一的大軍閥。而曹操,也在這十年期間先後收拾掉了陶謙、呂布、袁術,擁有了問鼎中原的實力。
到了公元200年,袁紹統一了黃河以北,曹操也基本上擺平了黃河以南。同床異夢的蜜月期結束,袁紹和曹操終於公開翻臉。這兩個人終於由當年背靠背的盟友關係,轉變為現在麵對麵的敵對關係。俗話說得好,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一山不容二虎。袁紹為了能夠實現奪取天下的夢想,終於決定要向他昔日的盟友、今日的勁敵——曹操,下手了。
袁紹率領十萬大軍南下,正式向曹操宣戰。這就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官渡之戰。這一年,四十五歲的曹操麵挾風霜之色,隔河望著屯駐黎陽的四十七歲的袁紹和他的軍隊,忍不住感慨萬千。他仍然清晰地記得,就在十年之前,兩個意氣風發的男人,為了拯救天下蒼生、解黎民於倒懸,毅然發起了討伐董卓的壯舉。十年之前,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十年之後,我們是對手,隻能夠決鬥。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啊。
官渡之戰,從兵力對比來講,袁紹一方有十萬大軍,曹操隻有兩萬人左右,袁紹占有壓倒性的優勢。但是,一場戰役的勝負,不是簡單的算術題,不是人多就可以贏,雙方還要鬥智、鬥勇、鬥法。那麽袁、曹雙方是怎樣進行鬥法的呢?曹操是如何運用權謀彌補兵力的不足,最後實現大逆轉的呢?
關羽叛逃事件
下麵,我們就回到位於今天河南許昌北邊的官渡古戰場,通過三個案例,重新認識驚心動魄的官渡鬥法。
案例一,關羽叛逃事件。
關羽是三國人物之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位,民間俗稱關公、關二爺。在今天,世界各地隻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關公文化、關公崇拜。在古代,中國每個縣都有一座文廟,祭祀文聖人孔子;而隻要有井水的地方,就會有武廟,祭祀武聖人關公。
為什麽中國人會去崇拜東漢末年的一個失敗的、被斬首的武將?這其中,有曆史的原因,也有文化的原因,不擬多說,這裏僅從關羽自身找找原因。
關羽在同時代人眼中,最大的特點是武勇。魏、吳兩國的謀臣武將,異口同聲用“萬人敵”“勇冠三軍”“熊虎之將”這樣的詞語形容他。不過,武勇不足以令關羽名垂後世。呂布也很勇猛,卻聲名狼藉。
清人毛宗崗《讀〈三國誌〉法》曾點評:《三國演義》中有三位塑造最鮮明的人物,號稱“三絕”,分別是智絕諸葛亮、奸絕曹操、義絕關羽。最令人感慨欣羨的,是與劉備之間的感情。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同於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心,而是超越了君臣的情義。《三國演義》說:關羽是劉備的結拜兄弟,曾經發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從曆史上來看,關羽和劉備不一定真的舉行過結拜儀式,但他們“寢則同床,恩若兄弟”(《三國誌·關羽傳》),的確是情同手足,非同一般。
人與人的感情,不僅要經受日常瑣碎的消磨,還要經受重大危機的考驗,才足以見其貞固。關羽的忠義,是在所謂“千裏走單騎”的曆史故事中充分展現出來的。
前文說過,漢獻帝發布衣帶詔,號召大家推翻曹操,劉備就是秘密參與者之一。後來計劃敗露,劉備逃出許縣,占領徐州,反對曹操。但是劉備的兵力實在是太弱了,和曹操一打就輸。劉備雖然不擅長打仗,但是擅長逃跑。他發揚一貫的風格,把老婆、孩子、兄弟一股腦兒全拋下,自個兒逃跑了。跑去哪兒呢?當今天下能夠和曹操抗衡的,隻有袁紹。所以劉備就投靠了袁紹。
而被劉備拋棄的老婆、孩子以及關羽,當然全都被曹操俘虜。但是曹操可沒有把關羽當俘虜看待,他十分敬重關羽的武勇和威名。《三國誌·關羽傳》說:曹操借天子之命,越級提拔,拜關羽為偏將軍,且“禮之甚厚”,不僅在精神上非常尊重關羽,而且物質上的待遇也非常優厚。具體怎麽個優厚法,史書沒有記載。借《三國演義》的描寫:“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隔三岔五地請關羽吃飯,動不動就送他金銀珠寶,試圖以此來感化關羽,讓他對自己死心塌地。
關羽以前跟著劉備混的時候,成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拚命,除了替大哥擋子彈,就是替大哥的老婆、孩子擋子彈,過的是非常艱辛的苦日子。現在得到這樣的待遇,換成一般人,很可能感激不盡,從此忘記老大哥劉備,跟定新主公曹操吃香的喝辣的。曹操曾用這樣的手段,收服了許多降將,可以說屢試不爽。沒想到,這一招到了關羽這裏,不靈了。
關羽吃著曹操的飯,領著曹操的恩賞,卻對舊主劉備念念不忘,沒事掏出劉備的畫像來瞅兩眼,淚流滿麵,仰天長歎。曹操覺得很奇怪,找來手下將領張遼。張遼與關羽私交很好。曹操對張遼說:“卿試以情問之。”他吃著我曹操的,喝著我曹操的,心裏卻老想著劉備,我覺得挺別扭。你幫我探探關羽的口風,看看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張遼登門拜訪之時,關羽正好在思念劉備。張遼問道:“夜深了還不想睡,你還在想著他嗎?你這樣癡情到底累不累?你不如死心塌地跟著我們曹操大人得了。”關羽歎了一口氣,回答:“我知道曹公對我好,但是我和劉備‘誓以共死,不可背之’。我們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所以我不可能背叛他。此地終非久留之地,我一旦得到大哥劉備的消息,早晚是要追隨而去的。但是也請你放心,我關羽也不是吃白飯的,我一定會報答了曹公的大恩大德再走。”
張遼從關羽處出來,也很為難。曹操讓我來探關羽的口風,我現在探到了。可是這話,要不要老老實實告訴曹操呢?告訴了曹操,曹操可能會殺了關羽,我這是坑了朋友;隱瞞不報,關羽倒是可以活命,但我這是對主公不忠。千思萬想,終於決定:必須告訴曹操。曹操,乃是我的主公;關羽,乃是我的兄弟。以人倫而言,主公高於兄弟。
張遼把關羽的話轉達給曹操。曹操聽了,既敬佩又悵恨,心情非常複雜,最後感慨道:“事君不忘其本,天下義士也。”關羽這個人不忘本,不會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是天下難得一見的義士。曹操發完感慨以後,很關注一個現實問題:“關羽什麽時候離開我,有沒有說啊?”張遼答道:“人家說了,報答了你就走。”
就在這個時候,袁紹給關羽送機會來了。
官渡之戰爆發,袁紹派他帳下的大將顏良率領一支先遣隊,對曹操發動進攻。曹操派關羽、張遼二人前去抵抗。古代軍隊出征,主將的身旁要立一杆帥旗,頭頂要撐一頂傘蓋,這叫“麾蓋”。關羽遠遠望見顏良的麾蓋,明確了主帥的位置。他又見顏良的軍隊剛剛集結,組織鬆散,警惕性不強,遂產生了一個非常冒險的計劃。《三國誌·關羽傳》記載:“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關羽揚鞭策馬,風馳電掣殺入敵陣,突然之間來到顏良麵前,利用速度與體重形成的巨大衝擊力,當場擊殺顏良,從容地割下顏良的腦袋,帶了回來。顏良的軍隊這才從驚愕之中反應過來,哄然而散。關羽單槍匹馬斬顏良,是漢末三國最精彩的格鬥戰。
關羽斬殺顏良,算是報答了曹操。他回來以後,就把曹操以前送給他的各種金銀財寶都歸置歸置,原模原樣放好,封存起來。最後,關羽給曹操留了一封告別信,表示:曹公的收留之恩、知遇之情,我都已經報答過了;現在,我要履行承諾,追隨劉備而去。將一切都光明磊落地處置妥當,關羽這才保護著劉備的妻兒,離開曹操的陣營,追尋劉備而去。關羽已經打探清楚,自己的大哥劉備就在袁紹軍中。他毫不在乎自己剛剛斬殺了袁軍大將,也渾不在意曹操與袁紹正處於敵對狀態。在關羽看來,世間一切複雜的紛擾,都不過是阻礙兄弟會麵的煙雲而已。透過輕煙浮雲,關羽眼中僅僅望見了劉備。他護送車馬,直直望著劉備所在的方向而去。
關羽的藝高人膽大、光明磊落、我行我素、直來直往,令官渡之戰中一切奇謀妙計、一切鏖戰紛爭,都顯得猥瑣而乏味。這就是關羽的魅力所在。千年之下,讀史至此,諸君手頭若有酒,當為如此壯舉浮一大白!
《三國演義》說:曹操表麵同意關羽離開,暗中卻耍了一個小心機。曹操知道,關羽從曹營到袁營,一路要經過許多關卡。按照當時的製度,每過一個關卡,都需要官府頒發的通行證。如果拿不出來,就無法通行。以關羽的性格,如果遭到阻撓,一定動武。關羽雖然武力驚人,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曹操故意不給關羽通行證,他的想法是:一方麵,我任你離開,顯示我的寬容大度;另一方麵,我也怕放虎歸山,關羽武力如此高強,將來幫助劉備,必將是我的一大勁敵,倒不如借守關將領之手,將他除掉!沒想到關羽武力實在是太高了,呂布死了以後,天底下哪還有關羽的對手?他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千裏走單騎,最後投奔了劉備,兄弟重逢。
以上曹操的小心機,隻是小說家的虛構,是為了塑造出“奸絕”的形象。曆史上,“千裏走單騎”這一段佳話,台麵上的明星是關羽,幕後的功臣卻是曹操。
當時曹操和袁紹正在打仗,屬於敵對雙方。關羽和劉備,分別寄居在敵對雙方的手下。關羽現在想要離開曹操,前往投奔劉備,實際上也就是投奔袁紹。這從當時的法律來看,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犯罪行為。
從漢律來講,犯了叛逃罪的,本人腰斬,家屬連坐。漢武帝時期,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李陵與匈奴人作戰,彈盡糧絕不幸被俘,迫不得已,隻好投降了。漢武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立刻下令要以叛逃罪治李陵的罪。李陵本人遠在匈奴,按理應該抓回來腰斬,現在抓不到怎麽辦呢?家屬連坐,把老李家滿門抄斬,這是處置叛逃罪的一個典型案例。
所以,關羽離開曹操,前往袁營投靠劉備之時,曹操手下一致要求追殺關羽,將他繩之以法,治他的死罪。曹操卻搖了搖頭,說:“彼各為其主,勿追也。”關羽也是為了他的主人,所以不要追殺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南朝裴鬆之注釋《三國誌》這一段時,特地寫了一段評論:“曹公知羽不留而心嘉其誌,去不遣追以成其義,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於此乎?斯實曹公之休美。”曹操明知道關羽不肯留下,卻不僅不生氣,反而能欣賞關羽的誌向;關羽真正離去之時,又不派人追殺,以此成全了關羽的忠義之名。如果沒有王霸的度量,哪能做到曹操這樣呢?這真是曹操的一樁美事啊!
確實,如何處理忠於舊主的敵人,如何對待背叛舊主的降將,這是當國者深感棘手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中國傳統文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價值準則。周武王討伐商紂王,武王是正義之師,紂王是獨夫民賊。伯夷、叔齊二人攔住武王的車馬,極力勸阻。武王不聽,邁過伯夷、叔齊,殺死了紂王,消滅了商朝,建立了周朝。伯夷、叔齊隱居於首陽山,堅決不肯吃周朝的糧食,最終雙雙餓死。以現代的觀點來看,伯夷、叔齊豈非愚忠?豈非萬惡舊時代的殉葬品,不值得同情,餓死活該?這正是現代人觀念的偏狹之處。以孔子、孟子為代表的儒家,不僅讚揚周武王吊民伐罪、替天行道,也謳歌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沒有周武王這樣的勇於反抗者,天下百姓還將繼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伯夷、叔齊這樣的“不識時務”者,舉國都將成為權力的媚附之徒、阿諛之輩,毫無風骨可言。這樣的價值,自周朝直到清朝,仍是如此。明清易鼎之際,有不少明臣投降清朝,協助滿人剿殺漢人。以明朝的立場看,這些人當然是奸臣。有趣的是,清朝官方組織編寫《明史》,也將這些降臣寫入《貳臣傳》,以表貶斥,以彰忠義。
曹操生活在漢末,能夠以王霸的度量成全關羽的忠義,不得不說,既具有相當的策略——借此案例,表彰忠義精神,教育自己手下的將領,又體現出高尚的美德。
這就是曹操對待關羽叛逃事件的策略和態度。那麽袁紹又是怎麽對待叛逃事件的呢?袁紹既沒有明察是非的能力,又缺乏對部下的基本信任。沒人叛逃,袁紹卻創造條件,逼部下叛逃。
這就是第二個案例——許攸叛逃事件。
官渡之戰的“鬼手”
用出其不意的一招,起到扭轉全局的作用,這在圍棋術語中,叫作“鬼手”。袁紹和曹操在官渡僵持,曹軍出現了糧食危機,客觀的形勢已經不容許他再打持久戰了,必須速戰速決。那麽曹操破局的機會何在?他又是如何下出扭轉戰局的“鬼手”的呢?這要從曹操早年的好友——許攸說起。
許攸,早年間是袁紹洛陽遊俠集團的重要成員,與袁紹、曹操都有過命的交情。許攸一直追隨袁紹,成為他帳下一名非常重要的謀士。
許攸此人有兩大特點。
第一,聰明,給袁紹出了很多很好的計謀。官渡之戰時,許攸獻了一個計策。他說:“不要與曹操打持久戰。我們兵力多,不妨派一半軍隊吸引曹軍主力,派另一半軍隊繞道偷襲後方,突擊許縣,把天子搶過來。”袁紹笑道:“《孫子兵法》有雲:如果兵力是敵軍的十倍,那就圍困對方。我們兵力這麽多,不必用什麽陰謀詭計。隻要團團圍困曹操,慢慢打消耗戰,就一定能贏。”計謀不被采納,許攸很不滿意。
第二,貪財,經濟作風有問題。許攸的貪財,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袁紹的弟弟袁術就曾評價許攸“性行不純”,道德品質有問題。許攸在袁紹手下,既貢獻了不少奇謀妙計,立下創業之功,也利用身居要職的機會,貪汙了不少錢。
對許攸的貪汙腐敗問題,袁紹是早不查晚不查,偏偏在官渡之戰爆發的節骨眼上,突然心血**,開始立案調查。一查之下了不得,不光是許攸本人有問題,他的老婆、孩子都是從犯,都有問題。所以袁紹就先把許攸的妻兒家小都給抓起來了。許攸一看,袁紹這兒待不住了,下一步就要抓我了,趕緊趁著夜色的掩護,直奔曹營而去。
當時天已經很晚了,曹操都上床睡覺了,一聽說許攸來投降,一個鯉魚打挺立刻翻身下床,興奮得連鞋都來不及穿,一路光著腳丫子就跑出來迎接。曹操邊跑邊拍著手哈哈大笑:“子遠,卿來,吾事濟矣!”許攸啊,你來了,我就贏定了!
為什麽曹操這麽興奮呢?因為他知道,許攸乃是袁軍的高級謀士,肯定掌握了很多袁軍的重要機密。現在他來投降,對曹軍來講,是一個好消息。
兩個人回到帳中坐下,曹操也穿上了鞋,兩個人就開始聊天。
許攸首先問曹操:“孟德,你們曹軍現在還有多少糧食啊?”
曹操一聽,非常警惕:現在我還不知道你是真投降還是假投降,我要從你的嘴裏套你們袁軍的機密,但我也要防止你從我嘴裏套我們曹軍的機密。所以曹操就撒謊:“還挺多的,吃個一年不成問題。”
許攸對曹操太了解了,一聽就知道他在胡說八道,非常幹脆地說:“你撒謊,重說。”
曹操被當場揭穿,麵不改色心不跳,繼續撒謊:“其實還能吃半年。”
許攸一聽,還在說謊,就問曹操:“你還想不想打敗袁紹了?想,你就說實話,你到底還剩多少糧食?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到這個時候,曹操才終於把家底亮出來:“剛才逗你玩兒呢。說老實話,其實我們的糧食隻夠吃一個月了。你看這怎麽辦?”
許攸這才給曹操獻上了一條妙計:“你軍糧食既然已經不足了,那就必須速戰速決,絕對不能再拖了,耗不起。袁紹家大業大,他耗得起。袁軍現在糧食非常充足,但是都囤積在一個叫作烏巢的地方。偏偏烏巢守備非常薄弱、非常鬆懈,你隻要派一支精銳騎兵,出其不意偷襲烏巢,放把火把他的糧食全都燒光。袁紹十萬大軍,隻要三天沒有糧食吃,立馬就要全盤崩潰。到時候,你趁機掩殺過去,必能大獲全勝。”
曹操當機立斷,采納了許攸的建議。他親自率領五千精銳部隊,都打著袁軍的旗號,悄悄上路,遠程偷襲烏巢。鎮守烏巢的將領,名叫淳於瓊,是漢靈帝時代與袁紹、曹操並列的“西園八校尉”之一,也是一名老資格的戰將。曹操突襲烏巢,遭到淳於瓊的拚死抵抗,一時半會兒居然拿不下來。曹操也是心急如焚,心知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成敗在此一舉,身先士卒拚命進攻。
就在這時,袁紹得到烏巢被突襲的消息,火速派遣援軍抵達。左右急報:“袁紹的援軍來了!請主公分一部分人去抵禦援軍!”曹操心知一旦分兵,烏巢難以拿下,反會遭到兩麵夾擊,遂一聲怒喝:“等他們到了我背後,你再來匯報!”左右受到這種必死決心的鼓舞,個個抖擻精神,一鼓作氣攻入烏巢,四處放火。
穀物燃燒,劈啪作響,衝天火光映照著曹操疲憊而亢奮的麵容。官渡之戰,在“突襲烏巢”的鬼手之後,戰局發生了全盤扭轉。曾經四世三公、不可一世的袁紹,兵敗如山倒。
“人治”與“法治”之間
袁紹雖然戰敗,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還有沒有可能重新翻盤?隻要考察一下第三個案例就知道了。
第三個案例:田豐之死。
田豐也是袁紹手下一名非常重要的謀士,而且論智力水準,還在許攸之上。但是這次官渡之戰,袁紹卻沒有把田豐帶到軍中來,而是在開戰之前就將他關進了大牢。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官渡開戰之前,田豐曾經勸說袁紹:“主公,這一仗現在不能打,條件還不成熟。雖然從物資儲備來講,我軍比曹操要富強得多,但是我們現在還存在著一些致命的缺點,內部不夠穩固。如果現在貿然發動戰爭,很有可能會被曹操打敗,所以眼前這仗還不能打,應該從長計議。”
袁紹一聽,火冒三丈:這仗還沒打呢,你就跟我這兒兜頭潑冷水,說這些喪氣話,動搖我的軍心!袁紹一怒之下,下令把田豐關進大牢,並且吩咐:“這種不吉利的家夥不要帶在軍中,等我回來再收拾他!”所以官渡前線打得熱火朝天之際,田豐一直坐在後方的大牢之中。
現在,官渡之戰果然如田豐所料,袁紹被曹操打得慘敗而歸。看守監獄的獄卒獲知前線戰報,第一時間來給田豐道喜。他說:“田先生,可喜可賀啊!袁大人在前線,果然被曹操打敗了。他現在一定非常欣賞你的先見之明,回來以後肯定要放你出來,重用你!”
田豐一聽,心知自己的死期已到,苦笑著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袁紹這個人,表麵寬和大度,其實內心狹隘猜忌。如果他打了勝仗回來,一高興,說不定奚落我兩句,就把我給放了。如今他打了敗仗回來,臉上掛不住,肯定沒臉來見我,要把我給殺了。我命休矣!”
事實再一次如田豐所料。袁紹回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到牢房之中,殺死了田豐。
再看曹操。曹操贏了官渡之戰,清理戰利品的時候,從袁紹的大營之中發現了一大包書信。這些書信無一例外,都是曹操的手下寫給袁紹的通敵之信。
原來,官渡之戰期間,勝負難料。當時曹操過於弱小,袁紹太強大了。所以曹操的很多手下感到非常的悲觀、絕望,覺得這仗根本不可能贏,就事先給自己找後路,紛紛給袁紹寫信,在袁軍之中預約一個位置。
世事難料,曹操贏了。這個時候,司法官就拿著這一大包書信請示曹操:“主公,咱們現在既然繳獲了這堆書信,那就應該一封一封地拆開,查看落款,核對筆跡,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裏通袁紹,是我軍的內奸。在下請求把這些內奸全都抓出來,繩之以法。”曹操擺擺手,笑道:“當紹之強,孤猶不能自保,而況眾人乎?”官渡之戰的時候,確實是袁軍太強,我軍太弱。連我自己都覺得悲觀,都覺得不可能打贏,我都恨不得幹脆去投降袁紹算了,何況其他人呢?不必苛責。於是下令,把所有的書信一把火給燒了,既往不咎。
這兩件事情一對比,可以發現:曹操的部下裏通袁紹犯了罪,曹操卻大度地寬恕,陳年往事一筆勾銷;而袁紹僅僅為了自己的麵子,殺死了有功無過的田豐。所以官渡之戰以後,袁紹一蹶不振,曹操乘勝追擊,消滅了袁紹的殘餘勢力,最後統一了北方。一勝一敗,絕非偶然。
官渡之戰結束了,問題也就出來了,考驗腦子的時候到了。
關羽叛逃,本是死罪,卻被曹操輕易放過;部下通敵,本應受到法律的懲處,但也得到了曹操的寬恕。而袁紹對貪汙腐敗的許攸和動搖軍心的田豐,依法處置,卻招致了失敗。為什麽隨心所欲、以“人治”代替“法治”的曹操,卻能戰勝依法辦事的袁紹?曹操戰勝袁紹的背後,到底有著怎樣的玄機呢?
玩轉法律的玄機
現在,就來總結一下上麵的幾個案例。
關羽犯了叛逃罪,按照法律應該處罰,曹操的部下暗通袁紹,按照法律也應該處罰,結果曹操都沒有追究;許攸犯了貪汙罪,袁紹依法追究他的刑事責任,田豐擾亂軍心,袁紹把他關進大牢,說好了打完仗回來處罰,戰後說到做到處死了田豐。
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袁紹按照法律辦事,結果輸了;曹操把法律拋在一邊,用“人治”取代“法治”,結果贏了。這個現象,該怎麽解釋呢?
中國古代的法律文化,從來都不認為嚴格遵守法律是一種美德,也就是說,沒有西方意義上的“法治”文化;同時,也從來不提倡完全把法律拋在一邊,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也就是說,同樣沒有西方意義上一人之治的“人治”。法有法的好處,可以保證整齊劃一的社會基本秩序;人也有人的好處,可以靈活變通,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所以,關鍵問題不在於到底是要“法治”,還是要“人治”,而在於怎麽調整“法”和“人”兩者的比例,在製度上尋求“法”與“人”兩大資源有效結合。
《晉書·刑法誌》記載,當時人們認為可以建立一個三層次的解決機製。
第一層次:主者守文。
司法官員必須嚴格守法,沒有通融的餘地。比如關羽叛逃事件,關羽要去投靠劉備,途徑之處,五關六將必須要查他有沒有通行證。關羽如果拿不出來,守關將領就必須攔截他;關羽硬闖,守關將領就必須殺死他。這是守關將領的基本職責。守關將領沒有資格學曹操,說:“這是天下義士,放了他吧。”如果司法官員都不按照法律來,任心裁判,用道德替代法律,社會就要亂套。這叫“主者守文,死生以之”。文,就是法律條款。司法官員要嚴格遵守法律條款,既不能夠胡亂解釋,也不能夠拋開法律,而要用生命去捍衛法律的尊嚴。
第二層次:大臣釋滯。
滯,是指疑難案件。有的時候碰到一些疑難案件,基層的司法官員覺得很難處理;有的時候,法律空白,沒有明確規定;有的時候,法律雖有明確規定,但如果在具體的個案之中嚴格執行法律,反而會出現不合情理的結果,為社會輿論所不容。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麽辦呢?
在這種情況下,基層司法官員無權自由裁量,無權解釋法律,而應該將案件上報中央,交到君主手中。君主當然沒有能力裁決複雜的法律案件。中國古代儒家理想的君主,應當是一個法盲,不具備明察的性格與豐富的法律知識。這樣的君主,隻能任用賢臣。君主召開一個會議,召集大臣研究討論這起案件如何判決。與會人員,一般包括級別較高的大臣、具有專業法律素養的司法官員、著名的法學專家(律學家)、知名的學者(經學家)等等。由這群大臣進行法理層麵的探討。這些大臣研究討論之時,可以以法律為依據,也可以以判例、儒家經典、法理為依據。這就從徹底的“法治”,走向一個“法”和“人”相結合的製度了。
第三層次:人主權斷。
經過了前麵兩個層次,還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問題,不是法律能夠解決的,必須由君主權衡利弊,進行最後的裁斷。
“人主權斷”的“權”,不是權力的意思。在中國古代政治文化之中,最高價值是“道”。但“道”是無形的、變動不居的,具體到法律而言,就是個案個裁,本質而言是反法律的。所以“道”在絕大多數曆史時期,無法直接用以治國。中國古人就將“道”的一般表現形態,也就是常態,歸納出來,用以治國。這個常態,就叫“經”。經,是“經常”的意思。比如不能闖紅燈,就是“經”。但有的時候,嚴格恪守“經”,非但無法實現“道”,反而是對“道”的一種背離,那就需要“權”出場了。“權”的本義,是砝碼、秤砣,可以精確地衡量出一個具體事物的重量,這就叫“權衡”。“權”的引申義,古人的定義是“反常而合於道”,雖然不符合常態,但反而符合了道的內在精神,這就叫“權”。“經”是“道”的常態,“權”是“道”的變態。
比如關羽叛逃事件,如果嚴格遵守法律,那就要把關羽給殺了,這是“經”。但這樣操作,雖然在個案中遵守了法律,卻以一個判例的形式,在全社會否定了忠義的精神,背離了“道”,未免得不償失。所以曹操才反其道而行之,寧可放關羽走,寧可在這個具體個案中犧牲法律,也要樹立一個忠義的榜樣,弘揚一種忠義的精神。這就叫“人主權斷”。
按照古人的慣例,“人主權斷”的案例,是不能夠作為判例應用的,不允許推廣適用,隻能個別地針對具體的案件,個案個判。
這就是當時人的立法智慧。曹操正是嫻熟地運用了這種立法智慧,靈活操控“法”和“人”兩大因素,沒有拘泥於刻板的法律。在曹操的心目中,法律隻不過是一種工具而已,必須要為一些更加上層的價值來服務。而反觀袁紹,正是因為認識不到這一點,所以才會在官渡鬥法之中敗下陣來。
仔細品味官渡鬥法,也許可以加深我們對傳統法文化的體會,領悟祖先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處理“法”和“人”兩種因素的法律智慧。“法”和“人”,不是哪個好哪個壞,取一舍一的關係。世界上沒有垃圾,隻有放錯地方的資源。如何調控兩者的比例,才是立法者應該考慮的問題。在這一點上,官渡之戰中的曹操,做得比袁紹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