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性雜誌編輯

下午五點半,道夫走進銀座R堂的咖啡店。枝村幸子鍾愛高雅的氣氛。他走上具有仿中世紀風格的純白扶手以及搭配碧綠地毯的螺旋樓梯,進入裝潢氣派的大廳。在那裏,人們輕聲細語,一舉一動就如同鵝黃色桌巾繡上花樣般,都是經過精心雕琢的。

這裏的客人大多是生活穩定的中年人,散發出從容自在的優雅氣質。室內裝潢宛如進口化妝品般格調典雅,年輕人由於無法融入這高貴氛圍,紛紛敬而遠之。

枝村幸子坐在窗邊讀書,咖啡隻喝了一點。聽到道夫的聲音,她隨手將紅色封麵上燙著金色英文的小書放到桌子一角。

“真早呢。”枝村幸子微笑著說。

她臉上的微笑不是發自真心的笑容,那隻是一種肌肉動作。她個性冷靜,甚至接近冷淡,眼神總是充滿輕蔑。

“我趕著把事情處理完了。”

“你流汗了呢。”

“對啊。”

道夫拿出手帕。他與波多野雅子告別後,特地在前往這裏的途中買了條新手帕。

“你也用不著這麽急啊。”

“嗯,可是……”

“我沒關係,還有書可以讀呢。”

“是。”

“你要點什麽嗎?”

道夫瞥了眼幸子麵前的飲料。

“跟你一樣。”

幸子徐徐轉頭朝向正在為別桌客人服務的服務生,側臉下的靜脈血管浮起。

她曾有一張鵝蛋臉,現在則是瘦且細長,顴骨微微突出,不複圓潤,因而骨感較重,免不了出現陰影。

她的頭發不長,原本剪了一頭短發,在村瀨美容室經過道夫巧手打造才留回正常發型。

他費心保留她過去的男孩子氣,她也因為有新鮮感,非常中意這樣的發型。

她對服裝打扮頗有見地,尤其擅長配色,通常以單一色彩作為主色,另選一處以不同的顏色點綴,達到畫龍點睛的效果。道夫自從為她服務之後,便時常在她耳邊讚賞她那獨到的審美品位。

她是女性雜誌《女性回廊》的編輯。雜誌的定位以知性與修養為特色,由於讀者年齡設定在二十歲前後,使得其中的知性充滿希望,修養具有浪漫色彩,並受近來的傾向影響,將觸角延伸至故作高雅且煽情的內容,演藝圈更是關注的焦點。

她在這本雜誌裏負責影視劇新聞。她解釋說,她原本負責文藝版麵,但為了培育後進新人,在兩年前調動職務。她的年資長達六年。《女性回廊》是一本曆史悠久的雜誌,發行量不大,卻在讀者間具有權威地位,擔任編輯的枝村幸子正因此顯得霸氣十足。

一般來說,很難想象這樣的女人是以什麽心情約男發型師出來喝茶。自命清高的女人通常不屑與“工匠”來往,且又情緒反複無常。

三言兩語難以解釋她們的情緒為何變化莫測。出入“高級”社交圈的女人偶爾會為了舒緩壓力,帶著玩樂的心情接近低下階層的男人,以放鬆身心。深入探討後會發現,她們這麽做,是對男人鄙俗且大剌剌的行徑感興趣,並借此反過來證實自己的才能。

不過,這說法遺漏了男女之間的相對關係,還稱不上充分。即使輕蔑對方的地位,她終究是個女人,總有一天會有意放下戒心。這裏有一個過於誇張且不太適當的例子。平安時期[1]的貴族夫人在與下人私通時,常因沉溺安逸而鑄成大錯。由此看來,自尊心強的女人為所欲為,往往充滿危險。

這是枝村幸子第三次約佐山道夫在外頭見麵,前兩次約在銀座的咖啡店,配合道夫的休假日,而且隻限午餐時間過後那一個小時的短暫時間。也就是說,她約道夫出來隻不過是為了打發無聊的午休時間。她在心情上這麽認為——無關心理狀態,這隻能用來說明她看待這件事的情感,她的意識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認同佐山道夫身為一名“設計人員”的才華,僅止於此。她試圖假借職務之便,盡提攜之力,猶如高級知識分子提拔技藝高超的工匠。

身為雜誌編輯,她認識諸多名人。由她的語氣聽來,她和其中一些人交情甚篤,甚至有人需要“仰賴”她的幫忙。她擁有權力,隻消一句話,就能幫道夫聲名遠播。

枝村幸子與佐山道夫在不同領域的職場工作。她深信自己從事的職業地位崇高,並因此心滿意足,即使有時會抱怨,但也是一種虛榮心的展現。為了滿足她的虛榮,她提供無名男發型師一個成名的機會,讓他得以窺探自己的世界,並為此驚歎,在美容院裏侍奉自己比侍奉其他人更加殷勤,帶給她相對優越的感受。

“我剛才帶編輯部裏新的男編輯去找Y·K。”

她下巴高抬,吞雲吐霧地說。Y·K是一位暢銷作家。

“編輯部請他寫一篇小說,他不答應,我去教訓了他一頓。Y·K以前由我負責,我跟他講話直截了當,當場譏諷了他兩句。我說你現在可是大作家啦,他不好意思地回我,真是輸給你了。我沒兩下就解決了這件事,最近新進的男編輯還真是沒用。”

她像是被煙熏似的眯起雙眼,臉上滿是驕傲。

“他一定很感激你吧。”

道夫的語氣中充滿敬意,單純為她竟能輕鬆降伏知名小說家,讓他答應動筆的實力感到敬佩。

“還好啦,這就是工作啊。”

她在工作上完全是個女強人。

“Y·K是該有人教訓他兩句了。他最近因為工作多,得意忘形了起來。在我負責的時候,他工作量還沒那麽大,很純真,對我的態度也很謙卑。看到他現在那副自大的德性,實在很難想象跟之前是同一個人,以前他連拿個原稿給我都膽戰心驚的,我也叫他重寫了好幾遍,所以他在我麵前根本不敢作怪。”

她的話裏常出現,“叫人寫稿”或是“拿某人的題材來用”這種說法。那些受她指使的全是活躍於雜誌上的名人,其中不乏作家、文學評論家、大學教授以及散文家,現在負責的領域裏則有揚名於電視、電影及舞台劇的男女演員、歌手和影視評論家。題材的使用指的便是讓這些人登上權威雜誌。用與不用,似乎全由她掌控。

“R·M打電話來說想約我晚上碰麵,我沒那心情就拒絕了。”

她轉換了話題。R·M是當紅電視女演員。

“反正她隻想請我幫她寫篇報道,我知道她在打什麽如意算盤,才不想見她。上個月雜誌刊登了她的對手A·I的話題,她簡直是氣瘋了。”

A·I也是電視女星。

她的周遭仿佛名人圍繞,確實是與道夫活在不同的世界。

她提到的兩位女星都是女性周刊及影視雜誌的常客,一般人難以接近。道夫由於美容院裏備有許多這類型的雜誌,以提供前來打理造型的客人翻閱,所以他對這些消息也很靈通。

他那瞠目結舌的單純反應,正滿足了枝村幸子。

她建議他可以幫女演員或歌手打理發型,現在是大眾傳播媒體的時代,這是成名最快的方法。他們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閑聊聊到了這個話題。

道夫嘴上推說自己能力不夠,卻沒有敷衍了事。他謙讓到最後,憑借著年輕人的一股衝勁,表示有機會必當全力以赴。

枝村幸子隨口應了聲“好,有機會再幫你介紹”。

第二次見麵的時候,沒有提起這話題,但那絕非表示她忘記有這麽一回事,他們甚至還聊到了知名女演員及歌手的發型由誰負責,那些發型師都是美發界中大師級的人物。

沒有直接提到之前的話題,可以證實枝村幸子已經將這件事牢記在心。如果她當時隻是說場麵話應付,第二次見麵時,她一定也會順勢脫口而出。道夫認為,她發言謹慎而不信口開河,正是因為她認真對待這件事情。

那時,他避免再次提及這件事。他不提並非是因為不想強人所難,而是決定等她主動提起。他深信她一定會再談到這話題。

枝村幸子一再向他炫耀自己的能力,理應有展示實力的責任。

她若是後悔妄下狂言,勢必不會再度光臨村瀨美容室,然而她還是來了,而且趁他為她打理好造型,貼在她耳邊絮絮低語時,悄悄塞了張紙條到他手裏。紙條上寫著今天約會的時間地點。

快到晚餐時間,離開咖啡店前往用餐地點是理所當然的,在這種場合下,由枝村幸子邀他共進晚餐合情合理。論年齡、職業、收入、涵養、地位,這一餐都應當由她請客。

枝村幸子是位“饕客”。她挑了一家位於赤阪某電視台附近的餐廳,上至經理下至服務生都與她熟識,這裏的風格也是靜謐且高雅。

她向道夫介紹這家餐廳的主廚,接著解說各家餐廳的料理特征。道夫第一次聽說這些餐廳,對她的淵博知識深感訝異。

道夫暗自猜想,她二十七歲仍未結婚,目前是否沒有交往的對象,他甚至認為她走訪各家餐廳,正是為了彌補戀愛的空缺。她選擇的餐廳格外高級,就是為了讓自己沉浸在豪華的氣氛之中,排解一個人的寂寞。沒有談戀愛,錢無處可花,也難怪她把錢都拿去買她喜歡的衣服。

她如果有男朋友,不會有時間與他共進晚餐,這麽做隻是浪費時間。假使她隻是一時興起,就該在喝完咖啡後甩掉他。她帶他來這個地方,可見她內心空虛,並非是一時興起。

他如此暗忖,但還不能掉以輕心。或許枝村幸子其實感情順利,在這一方麵,她似乎也是個情場高手。

他們點了啤酒。她的酒量好,菜沒吃幾口,啤酒已經喝光三瓶。此時,她聊的仍是工作上看到的名人內幕。

比如影視周刊報道誰和誰交往,那不是事實,又或誰跟誰有男女關係還沒公開等。她的選詞用字文雅,沒有露骨的描述。她也漸漸醉了。

“道夫。”她突然轉移話題,“那個老纏著你的肥婆是誰啊?”

他一聽便知她指的是波多野雅子。

“你是說哪位客人呢?”

“喏,就是那位每次都穿著沒品位的和服到店裏找你,年近四十,又肥又胖的闊老太婆啊。她老黏著你,看起來很親昵呢。”

“我沒印象,不知道……”

“別裝蒜了。”

“我沒這意思,請別誤會我跟客人之間的關係。”

“我說的是波多野。”

枝村幸子的眼皮泛紅,一雙眼直瞪著他。這是她第一次提及波多野雅子,連姓氏都知道了。

“噢,你是說波多野夫人啊……”

“你早知道我在說誰,故意裝傻的吧?”

“我們不能亂說客人的閑話。”

“你是她養的小白臉嗎?”

“怎麽可能,她隻是喜歡我幫她整理的發型,指名要我當她的設計師而已,沒別的意思。”

“她黏你黏得很緊呢,雖然說她不過是個悠閑的貴婦,但她看你的眼神真的很不尋常。”

她這話說來誇張,但沒想到她竟已有如此深入的觀察。

“而且她對我的態度有點奇怪。”

“怎麽了?”

“我也說不上來,她很在意我。我們一起在店裏的時候,我覺得她簡直是使盡全力地在瞪我,還帶著敵意呢。”

枝村幸子情緒激昂,臉上揚起一抹冷笑。

“有一次她在店門口瞧見你幫我弄頭發,馬上轉身走了。她本來可能打算一聲不響地走開,可惜我從鏡子裏看得一清二楚。她在嫉妒我嗎?”

波多野雅子在店門口走人這件事,也讓她注意到了。

“嫉妒我,她不配……我們的地位可不一樣呢。”

枝村幸子的酒量意外驚人,她借口在這家餐廳無法盡情喝酒,將佐山道夫帶離餐廳。當然是幸子付錢結賬。

赤阪一木大道上的商圈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幸子的步伐淩亂。

“危險,幸子小姐。”

道夫自然地靠向幸子身邊保護她。

“沒事的,放心。”

幸子的手臂微微顫抖,觸碰著道夫。他分不清她是醉了,還是故意的。後方來車的喇叭聲大作,道夫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推到路邊。他感受到她手臂的彈力,品位不俗的套裝裏傳來身體的輕微反彈。她的身體具有彈性,飽滿豐盈。她的身上散發出有別於香水及酒精的甜膩香氣,一種年輕女子身上缺乏的氣味。

道夫主動放手,他熟知在情勢尚未明朗前,不宜逾矩。萬一草率行動導致失敗,情勢將無可挽回。枝村幸子的自尊心高,他必須適應她那高傲的脾氣。他首先要確認她是否有意,用不著自亂陣腳。現在,隻能任由她主導。

“我想再喝一杯,你可以陪我嗎?”

她的眼神在等候他的回答,這是她那張臉上第一次出現表情變化。

“樂意之至,隻是我不太會喝。”

“沒關係,你隻要坐著就好了。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是一個人在喝悶酒,太丟臉了……招一下出租車。”

“請問要去哪裏?”

“花房,一間日式料理店。”

“在新橋嗎?”

“S飯店。”

道夫一時驚慌,那是他和波多野雅子見過四五次麵的大飯店。

“請問在幾樓?”

“地下一樓啊,你不知道嗎?”

“嗯,我對這地方不熟。”

“花房的總店在銀座,我喜歡S飯店裏麵那家分店的沉穩氣氛,既不會遇到熟人,偶爾店裏還有住在S飯店的外國客人,去那裏就好像到了香港一樣,可以放鬆心情。”

“你常去嗎?”

“也不算常去,隻有之前作家H老師在飯店工作的時候,我被招待過一兩次。”

H是七十歲的大師。

進入S飯店正麵大門時,道夫有些膽怯,畢竟這裏是他和雅子的“幽會場所”。他和雅子在櫃台前總是各走各路,沒人會注意到他們是結伴而行,唯一隻有飯店服務生跟他們打過照麵。關於這點,他不免感到憂心,但是服務生采用輪班製,飯店客人來來去去,不可能看過一眼便過目不忘。即使無須畏懼,他卻也沒辦法安心。

枝村幸子沒領他走到大廳,而是在大廳前走下樓梯。地下一樓的樓層配置和其他飯店大同小異,有賣珠寶或鍾表這類的紀念品專賣店,以及航空公司服務處,一旁則是咖啡店、小酒館和壽司店等餐飲店。“花房”這家日式料理店位於樓層內部,占地寬廣。一進門,正前方是橫向長方形的烹飪台,前麵有吧台與坐席,旁邊隔出幾間榻榻米座位的包廂。店裏含外國人在內,共有十來位客人,就這時間來說店裏顯得格外冷清。

“坐這裏好了。”

幸子挑了張角落的桌子。

她從菜單上點了醃漬螃蟹和生魚片等不會對胃造成負擔的料理。道夫為幸子斟酒,她也替他斟酒。

“我喝得不多。”

“喝一點有什麽關係呢。”

“你很愛喝酒嗎?”

“也不算,看情形嘍。”

“你常喝嗎?”

“別亂講,我隻有偶爾會喝這麽多,而且還是為了工作。我要是想喝會約朋友,可惜找不到什麽意氣相投的朋友一起喝,約男人又麻煩……”

她所謂的麻煩,或許是指與男人喝酒可能會遭到誘騙,她必定曾遇過同樣的事。男人麵對爛醉如泥的女子,的確會忍不住出手,尤其幸子這樣的女人更是讓男人春心**漾。不知她當時如何應對,從她剛才的話聽來,似乎是沒有理會那男人。

同時,她又像是在說,即使約道夫也不會造成麻煩。其中有兩種含意,一是兩人的地位差距甚遠,他的危險程度不構成威脅;二是進一步警告他,輕舉妄動也隻是白費功夫。而她認為沒有誌投意合的女性朋友,正可見她的自我意識過強。

幸子沒三兩下已經喝完一瓶酒,又叫了第二瓶。

店裏悄然寂靜,有三對外國夫妻,日本人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確實彌漫著幸子述說的香港風情。

“我們之前聊過……”

她的眼睛周圍又微微泛紅。

“關於成為藝人的發型師那件事,或許可以找藤浪龍子。”

“藤浪龍子小姐嗎?”道夫倒抽一口氣。

藤浪龍子是歌劇出身,歌聲曼妙,演技精湛。她身兼歌手及演員,在電影及電視上都可以見到她的身影,她時常舉辦演唱會,是位名聲響亮的巨星。豔光四射的她,更是受到中年人歡迎。

“你覺得如何?”

“她是個大明星啊,太有名了,我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

他說這話不是故意奉承,而是肺腑之言。

“我跟她很熟,有空的話,會一起吃飯,或是到她家裏玩。我也會給她一些工作上的建議,她覺得我的意見不錯,聽了高興,非常感激有我的支持呢。”

這麽說來,《女性回廊》常刊登有關藤浪龍子的消息,她曾在上麵發表文章,另外像是彩頁上的演唱會照片,或是影視相關版麵的短篇報道,都常能見到她的消息。道夫這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由枝村幸子推動的,她的實力遠超乎他的想象。

“還不隻這樣呢,她連私事都會找我商量。”幸子再三強調她和藤浪龍子的關係密切,“有一次她遇上麻煩,還是靠我提供建議才解決問題,連媒體都沒注意到呢。雖說有雜誌社嗅出了一點氣息,也是由我從中斡旋擺平。從那之後,她就養成依賴我的習慣了。”

他一時無法將赫赫有名的巨星與眼前暢飲啤酒的枝村幸子聯想在一起,然而隨著她恢複高傲女編輯之姿,她的話也逐漸顯得真實。藤浪龍子信賴她,對她百依百順。

“你如果負責她的發型,肯定能打響名聲。而且最好是負責演唱會的發型,演唱會隨場景變換,造型不同,發型也要跟著變化,格外引人注目。再說演唱會畫麵還會在電視上播出,更能引起廣泛注意。”

這提議完美無缺。道夫仿佛已經看見自己在劇場後台為藤浪龍子做發型的忙碌模樣,雜誌照片一角以哥德字體標注“發型設計佐山道夫”。

“不過,有個困難。”

突然枝村幸子降低了音量。

道夫凝視著她。

“這事難在你受雇於村瀨,你要是不自己出來開店,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幫你。我之前本來想幫你推薦,就因為這一點說不出口。所以說……”

“枝村小姐。”道夫大叫,打斷她的話,“我最近要開店了,我就要在自由之丘開店了!”

走出花房已是晚上十點,枝村幸子醉醺醺地踩著歪斜的腳步。

聽到道夫開店,幸子瞬間瞪大了眼。她說了聲恭喜,將酒杯高舉至他麵前,表示如此一來她要向藤浪龍子開口就簡單多了。

從地下樓層往上的樓梯空無一人。酒醉的枝村幸子拖著高大的身軀,吃力地走上樓。

“你還好嗎?”

“沒問題。”

道夫看她難受,貼近她身邊,一手往她的背上輕輕扶持。如履薄冰正是他現在的心情寫照。他怕這樣的舉動不隻遭拒,甚至可能招來辱罵,從此斷絕往來,由空中垂下的一絲細線就此斷線。

然而,幸子沒出聲,也沒揮開他放在背上的手,任他攙扶。即使如此,她依然不動聲色,一張臉朝向正前方,她或許認為這是男士應盡的義務。她的態度極為自然,無隙可乘。

踏上寂靜的樓梯,他可以假借微醺醉意,或是乘機緊握她的手,或是強將她拉近身邊,更放肆一點,他還可以將她抱在懷裏,親吻她的唇。他確實有此衝動,卻控製自己,因為他恐懼失敗。

他不是完全沒有把握。如果枝村幸子無意,不會約他到餐廳共進晚餐,更不會借口喝酒續攤,將他從餐廳帶到這裏。她似乎也有所期待。

他對編輯這特殊的職業一無所知,也許她常與男人對飲,受男人保護也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他若是輕舉妄動,恐怕遭輕蔑恥笑,被置之不理。藤浪龍子那瑰麗的幻影也將隨之幻滅。

他因為信心不足,裹足不前。

他們就這麽拖行著,從大廳旁的玄關附近走出飯店。

門房抬了抬下巴,叫來排班的出租車。

枝村幸子先上車。他幫她並攏雙腳,坐進車裏。

正當道夫猶豫不決的時候。

“送我。”

幸子從車裏露臉。

道夫一坐上車,門房便銳利地瞥了一眼,將車門關上。

“信濃町。”

幸子以司機也不禁擔心的聲調交代完後,全身癱軟地向後倒在座位上。車身搖晃,使得她坐不成樣。她頭往後仰,身體陷在座位裏搖來晃去,攤開雙手任憑擺動,咕噥說:“喝醉嘍。”隨處有隙可乘。

車子莽撞地向前奔馳,幸子原本就重心不穩的身體更是隨之劇烈搖晃,道夫抓住了她的手臂。

幸子不發一語,道夫則是膽戰心驚地窺視著她的反應,她依然麵向前方,無法坐定。對麵來車的車頭燈一閃,映出她臉上的淺笑。

道夫心頭驚恐,眼前的一抹冷笑令他連忙想將手抽開。

“道夫,”她慵懶地喚了一聲,“我有事想問你。”

道夫不明來意,沒有回應。

“你說你要離開村瀨,在自由之丘開店對吧?”

“對……”

他的手還撐著她的手臂。

“那筆錢是從哪裏來的?”她冷漠地問。

他吞了吞口水。

“那是我的積蓄。”

“咦,你存了這麽多錢啊?真沒想到,在那地方開店很花錢吧?”

“嗯,有一半是我向人借來的。”

“你是向波多野那個肥婆借的嗎?”

“當……當然不是,我怎麽可能向她借錢。”

“噢……”枝村幸子語氣低緩地說,“啊啊,我真的醉了。”說完便伸手掩住了臉。

[1] 日本曆史上指幕府政治以前以平安京(今京都市)為都城的時代,時間為公元794年至11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