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休假

店長村瀨進太郎的家位於四穀見附的村瀨美容室附近,六名店員兩兩住在後麵公寓的雙人房,店裏加上實習生共雇用八名員工。

村瀨家占地並不廣闊,卻是在五年前興建的豪宅,當時是村瀨美容室的全盛期。

佐山道夫進入客廳,村瀨的妻子美奈子戴著眼鏡,正在計算銀行存折與證券等賬目,一見道夫,便將賬簿蓋在上頭藏了起來。

“早安。”

“早。咦,你看起來很困。”

“是嗎?”

“昨天工作到很晚嗎?”

“還好,我不到十一點就離開了。隻是剛好在新宿遇到認識的人,一起去了酒吧。”

“你不是不太會喝酒嗎?”

“我一個人先走了,回家就看到您的留言。”

“這樣啊,其實也沒什麽事,隻是想請你吃早餐。”

“謝謝。”

“你在那裏等一下,我馬上過去,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村瀨美奈子,三十二歲,眼神犀利,嘴唇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她與村瀨進太郎談戀愛後結婚,之前她在鄰近縣市的美容院工作。她負責掌管財務和營運。有人認為,她的性格比丈夫穩重,美容室的生意蒸蒸日上全仰賴她經營有方。店員不怕老板,反而對老板娘心懷恐懼。

開放式廚房潔淨漂亮,宛如高級公寓裏的裝潢,高級廚具一應俱全,就好像廣告上的照片。

綠葉在明亮的窗外隨風搖擺,白色蕾絲窗簾輕盈飄逸。

道夫坐下後拿起放在鏡麵大理石桌上的早報,翻到社會版。報上日期為昭和[1]××年五月十二日星期二,這一天沒有重大新聞,吸引他的是左邊一條新聞標題。

大阪女店員公寓遇害

當他正要詳讀報道內容時,村瀨美奈子走了過來。

“現在正在準備,再等一下就好了。”

美奈子對女傭發號施令,廚房裏響起鍋子跟碗盤碰撞的聲響。

他趁早餐上桌前,抓緊時間讀報。

十一日清晨六點五十分,管理員伊藤作發現女店員日下部哲子(19歲)陳屍於大阪市福島區下福島五丁目渡部莊五號室。女子被發現時衣衫不整,倒臥於血泊中,大阪府警搜查一課[2]警員依房內淩亂的狀況,判斷此為強盜殺人案件,指示福島分局成立項目小組,正在過濾被害人的交友關係。

這不過是一起尋常的凶殺案。道夫翻著報紙,瀏覽過電視與廣播版麵,最後停在女性專欄。每年有無數起女子慘遭男子殺害的凶案發生,這類的案件與自己無關,也與過往無關。

“久等了。”

美奈子擺好碗盤,桌上有湯、燜鯛魚、燉馬鈴薯與蜂鬥菜、荷包蛋以及烤海苔。

“謝謝您的招待。”

“我也一起吃吧。”

村瀨夫妻常邀道夫到家裏吃早餐,以示他們對店裏支柱的一片心意。他的午餐和晚餐都是在店裏和其他店員一起吃,村瀨偶爾也會在晚上帶他到外麵用餐。

“老師今天回來嗎?”道夫邊動筷子邊問。他在這個地方尊稱村瀨為“老師”。

“他通知說要改到明天傍晚了。”美奈子的語氣略顯驕傲,為自己的丈夫是位到處巡回演講的講師自豪,口頭上則故意抱怨,“店裏都快忙不過來了,他還一直跑出去參加活動。”

“老師的名聲因此傳遍各地,這可是好事呢。”

“你說得也沒錯,隻是這麽一來,你這個老師的代理人可就累了。”

道夫懷疑自己竟然隻是村瀨進太郎的“代理人”?村瀨的技巧不如他,為他而來的客人甚至多於店長,美奈子應該也明白這一點,隻是她絕口不提,隻將他視為店裏聘請的員工。

村瀨即使沒有在店裏坐鎮,生意也不見影響,好勝又精明的美奈子便將這成績歸為他“代理”村瀨工作的功勞。

他如果宣布離職,她不曉得會露出什麽表情?她一旦知道挽留無效,那張和藹的臉孔肯定會激動到變得猙獰。

已有店員察覺他即將在最近開店,從美奈子現在的和悅神情看來,話還沒傳進她的耳裏。店員總是和自己人站在同一陣線。

他為了與波多野雅子看地,約好今天下午兩點半在澀穀碰麵,且傍晚六點又約了另外一位女客。一早他就決定今天要請假。

用完早餐,道夫趁喝茶的時候隨口問了一聲:“對不起,我今天下午想請假。”

“咦,怎麽了嗎?”這話果然讓美奈子的臉色一變。

“我跟昨天晚上在新宿遇到的朋友約了要見麵,對不起。”

此時態度不能過於卑微,道夫思忖。

“一定得要今天嗎?”美奈子蹙眉。

“對,已經約好了。”

“我不管你們怎麽約,沒辦法改天嗎?”

“我聯絡不上他。”道夫堅拒。

“真糟糕,老師又不在。”

美奈子想抱怨,又不敢當麵指摘這位優秀員工,沒將話說出口。

“對不起,提出這麽任性的要求。我本來以為老師下午就會回來了。”

道夫作勢低頭。

“計劃會變,說不準的……你那位朋友是什麽人?”

“他是我在家鄉的同學。”

“九州嗎?”

“對,我們在宮崎縣就讀同一所中學,他後來到了東京,現在他在品川的工廠上班。因為他就快回九州了,我們想在今天好好聚一下。”

“哦。”

美奈子麵有難色。

當美奈子問他要和誰見麵時,他以為她是在暗中刺探,然而,她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一點跡象。假使她從員工那裏聽到他要出去開店的風聲,神情理應更加凶狠,但是她隻是單純對店裏的頭號設計師今天要請假一事,感到無所適從。

如果是其他員工提出要求,肯定少不了挨一頓罵,絕不允許擅自請假,不過,為了顧全店裏生意,她也隻得忍氣吞聲。

“噢,對了,今天那位太太會來呢。”

美奈子驀然想起。

“哪一位?”

道夫以為她提到波多野雅子,有些驚慌,不過,雅子今天不可能來店裏。

“桑山太太啊。”

“桑山太太?”

“喏,就是那位臉圓圓的,個子嬌小的夫人啊,聽說她的老公是檢察官。”

“……檢察官的太太嗎?”

“她個性那麽隨和,還真看不出來。”

“……”

“咦,你在想什麽?還是想不起來嗎?”

“不,我知道是哪一位了。”道夫抬頭,“總之,請答應讓我今天請假一天。”

她想不到道夫的語氣竟如此強硬,似乎受到了驚嚇。

“好吧,既然你那麽堅持的話。”

她明顯表現出不悅,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對不起。”他原本要起身,看到美奈子的臉色,又微笑坐定,“老板娘,有件小事想冒昧請問一下,我們店裏有客人的先生在公司裏擔任要職嗎?”

“為什麽這麽問?”

她的目光一閃,直覺有異。

“我家隔壁住了個商業設計師,他平常都在幫人畫海報、小冊子或是標簽,他想找個大客戶,拜托我如果認識一些公司高層幹部的夫人,就幫他引薦。”

他提起這話題有兩個目的,一是完成與岡野之間的約定,另外也試圖借由這唐突的舉動,平撫美奈子的怒意。再這麽僵持下去,她也找不到退路。

“嗯,有這樣的客人嗎?我記得波多野夫人的先生是證券公司社長吧?”

美奈子似乎也感覺到這樣緊張的氣氛對自己不利,恢複了平常的模樣。

“證券公司沒有製作廣告宣傳品的需求,好像不太適合。”

他不禁在心底譏諷。

“這樣啊,我會再幫忙留意一下,看看有沒有這樣的客人。”

他在下午兩點二十分進入澀穀車站附近的咖啡店,波多野雅子已經依約坐在最裏麵的位子。

肥胖的女人特別顯眼,她今天穿著洋裝來赴約。

“久等了。”

道夫走到桌旁,彎下腰。

“我也才剛到呢。”

她想表示自己並未久等,可是麵前茶杯裏的紅茶卻是一滴不剩。

“你要點什麽嗎?”

“咖啡。”

“請給我一杯咖啡。”

“今天不太好請假。”

道夫凝視著雅子。

“為什麽?老板娘刁難你嗎?”

“村瀨老師明天才回來,她希望我今天可以留在店裏。”

“也難怪她會那麽說,你不在,那間店就完了。”

“不,是人手不足。”道夫謙遜以對。

“你跟村瀨都不在,店裏不就鬧空城了,她沒抓狂嗎?”

雅子像是在看好戲,那張上粉的臉掩蓋不住一笑就現形的皺紋,豐滿的胸部撐起米色套裝。

“她是不高興,可是對我來說,來這裏更重要……”

“那倒是,你是來為你的將來做決定,就算得違抗她,也是迫不得已。”

“而且,我也想見您……”他小聲地說。

“真的嗎?”她眼神緊盯著他,“你可別哄我。”

“怎麽可能,我是真心的。”

“姑且相信你一次……對了,你今天用什麽理由請的假?”

“我隨便搪塞過去了。”

“她沒注意到你是來跟我見麵吧?”

“完全沒有。”他用力搖頭。

“我們走吧?”

“好,要去哪裏呢?”

“我們先去自由之丘,那是其中一個候選地點,再坐車繞到別的地方。”

“您開車來的嗎?”

“傻瓜,怎麽可能呢……哎呀,你咖啡還沒喝完呢,不喝了嗎?”

“不用了。”

道夫起身後,雅子緩緩拿起賬單。

他們坐上出租車,以防搭電車被人撞見。

雅子肥胖的膝蓋擱在道夫的身旁,那是一對總讓她感到無地自容的肥腿。

出租車駛離繁華地段後,雅子伸出了手,道夫也慎重地握住她的手。

“好想跟你去兜風啊。”雅子說。

風吹進車窗,輕撫她的發梢。

“我也是。”

“我們可以在外麵住兩晚。”

“沒關係嗎?”

“我可以找借口瞞過我老公,他自己也常假借出差的名義去旅行。”

“不過,隻要我還在老師的店裏工作,就沒辦法外宿,像今天這樣要請一天假都很困難了。”

“等你辭掉工作之後嘍。”

“那就沒問題了,可是辭職後,還要忙著為開店做準備,像是店裏要設計跟裝修,還得招人……”

“你這麽講下去沒完沒了,到時候再找時間吧……咦,你看起來好像沒什麽興趣。”

“不是,我隻是想到開店之後,也得對您負責,就感到有些沉重。”

“不用這麽緊張,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我不就是因為這樣,才出錢投資了嗎?”

“賺了錢之後,我一定會還您的。”

“那拜托你嘍。”雅子以毫不指望的口吻,戲謔似的笑著說。

車子由新大樓林立的寬廣街道進入狹小巷弄,商店在兩旁,猶如戰後往郊外發展的鬧市區。車子開在窄巷裏,行人隻能側身從車窗旁邊走過。

“這一帶沒什麽美容院。”雅子解釋。她早已事先探過環境。

離開商圈,車子開到私營鐵路車站前的廣場。

“這裏就是自由之丘車站,你來過嗎?”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來。”

隔著車窗,道夫興致盎然地左右張望。

“請問要到哪裏?”司機回頭。

“這個嘛,就沿著軌道開過去吧。”

鐵軌旁的斜坡雜草叢生,白色小花點綴其間。

車子駛離鐵軌後右轉,進入占地遼闊的宅邸所聚集的豪宅區,圍牆上掛著“奧澤×丁目”的地名指示標誌。

“司機先生,請開慢一點。”雅子麵向道夫,“從這裏可以看到不少豪宅。”

兩旁的宅第緩慢經過眼前,眼前所見盡是氣派門麵與無止境的外牆。日式、西式、日式西式混化,各有風格。其中也有一些舊房子,但以新屋居多,大部分為附有私人車庫的現代化住宅。

“前麵左轉。”

雅子逐一指示司機往左或右,車子轉進不同的街道,見到的豪宅建築與氣氛卻大同小異,同樣靜謐且高雅。

“你覺得這附近怎樣?”

雅子倚在道夫臉旁,一起看向窗外。

“不錯。”

他打心裏讚賞,這個地方與他預定的顧客層相符。冷清的街道沒有女人經過,但不難想象豪宅裏的住戶模樣。硬要挑毛病的話,就是人口稀疏,大廈尚未建成。

“不錯,你說得簡單,開店的人可是你啊。”

“哦。”

“不用在意我的想法,有意見盡量說。”

“我覺得很合適。”

“怎麽聽起來不太確定呢,我們再繞一下吧。”

出租車像是在觀光,或左或右,慢速前進,之前曾見到的房子又多次出現。

“這邊好像沒什麽空地……”

雅子看向窗外的眼神發亮。

“這一區已經完成開發建設,當然沒空地嘍。就算有,在住宅區裏麵開店多突兀啊。開店要靠近商圈,才招攬得到客人。”

“您說得對。”

“我們現在算是事先來勘察你將來的服務對象。”

波多野雅子有精準的生意頭腦。

她“出資”的錢不知從何而來。她是否真有能力存到高達五六千萬日元的巨款?這筆錢要說是私房錢,金額未免過於龐大,或許她計劃其中一半以上從別的地方通融,他以前就抱著疑問。現在則是大致肯定,雅子在玩股票,她有時會在話裏泄露出蛛絲馬跡。

雅子的丈夫是證券公司社長,表麵上沒有從事證券交易。她從丈夫那裏聽來關於股票的知識,一開始為了賺取零用錢,她瞞著丈夫私下通過別家證券公司買賣股票,越投資越有心得,賺進一大筆錢。股市動向應是由丈夫口中或其他進出家中的部屬提供情報得知。

他認為自己的推測正確,隻是雅子不可能向他表明。她避而不談關於金錢來源這類低俗的話題,以保持神秘的優越感。他了解她的心情,隻要不提這個現實問題,就不會破壞她的虛榮心,他隻要大方接受她的好意就好了。

雅子既是靠投資股票賺錢,對生意自有一套想法。在挑選地點上,她對地理環境特別用心,也確實眼光精準。這個肥女人外表遲鈍,心思卻非常細膩。

車子來回繞了四五圈,雅子最後選在站前商圈鄰近住宅區的地方下車。

“我看這裏挺適合的,你覺得呢?”

雅子回頭望向身後的道夫。

每當走在路上,雅子總是害怕與他並肩同行。兩人年紀相差懸殊,特別容易引起關注。

為了不讓外人看出他們的關係,她會讓道夫跟在她身後,兩人相隔幾步之遙,有事再回望以目光示意。

她這麽做不隻是怕年齡差距引人側目,更因為她的丈夫常請公司主管到家裏做客,大小宴會也都由夫妻共同出席,有時她還會受托當媒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撞見。因此,她多半是在判斷沒有危險的情況下,才會與道夫交談。

雅子或許認為這附近安全無虞,讓道夫走在她身邊說話,另外也是為了選地,不得不這麽做。

在道夫的眼裏,這一帶位於商圈邊緣,遠離熱鬧的商業中心。美容院不能開設在商圈正中間,也不能在寂靜的住宅區落腳,一切都需依顧客心理為優先考量。

這麽看來,雅子選擇了一個絕佳的地點。

不過,放眼望去沒有一塊空地。道路兩旁商家林立,後方住房鱗次櫛比,住宅區後頭則是茂密樹林,他不可能在那裏開店。

“現在已經沒有剩下的空地要賣出嘍。”雅子解答了道夫的疑問。

“噢,這樣啊。”

“大家看好這地方的未來發展,早就蓋起房子了。”

“要去其他地方找地嗎?”

“蓋房子不一定要空地才行啊。”

雅子麵帶微笑,仿佛是在嘲笑道夫幼稚。她渾圓的下巴往前指了指。

“那家店可以嗎?”

她的眼神看向一棟兩層樓的小咖啡店。

“那家……咖啡店嗎?”

店外掛出“弗雷斯特”的店名招牌,門口上方朝外張起紅色棚子,與招牌相同的文字反白印在上頭。大門是漆成暗褐色的厚重木門,白色牆上有三扇拱形窗戶,搭配綠色窗簾及白紗。二樓似乎住著人。

“那家店的生意不太好。”雅子擺出有備而來的姿態,“聽說這家店是兩年前蓋的,地主對外的說辭是因為要返鄉,急於拋售,實際上是虧損連連。車站前的繁華地段就有不錯的咖啡店,跑到這一帶開店實在太偏僻了,以後說不定會有不錯的發展,問題是他撐不到那個時候。”

她娓娓道來。聽了這麽一番分析,也許是日正當中的緣故,整間咖啡店顯得寒磣,宛如塵埃籠罩般灰蒙。窗內不見人影,景象蕭條。

“這地點不能開咖啡店,但是正適合美容院。”

道夫也深感讚同。

“這家店占地四十二坪[3],一坪一百萬,總共四千二百萬,含建築物要價六千萬日元,地麵上的建築物不能算進估價,我打算要砍下來。”

不曉得她是去哪裏探聽到這行情的,道夫對她事前準備之周到,感到詫異不已。

“地主說這家店兩年前才剛蓋好,隻要內部裝潢一下就能改做其他生意,不過,既然要買,我隻會出買下那塊地的價格。地主好像正在為債務苦惱,我打算以五千萬成交,這樣才有買的價值。”

道夫也有同感。

“這附近的地價看漲,就算放著不管,也是不錯的投資。”

從雅子的口氣聽來,她似乎想將這塊土地占為己有。

“您就接管這塊地如何?”

道夫抓緊機會接話,麵對貪婪的女人,就得展現出清心寡欲的模樣。

雅子早已告訴道夫,要讓他“開一家自己的店”,隻不過她是否會讓他完全掌管這家店,或者她會是幕後老板,兩者的區分極為曖昧。口頭上,她會將這家店交由他全權管理,但背後卻隱含了女人的心機以及討男人歡心的狡詐心理。

道夫深諳其中巧妙,假意要將賺來的利潤還給雅子,以此試探。雅子雖然隻是玩笑說聲“那就拜托你了”,語氣雖不帶期待,卻有當真要他還錢的意思。

現在還不需要為了錢的事劃清界限,友好維持在模糊的金錢關係之中,在曖昧的雲霧裏,潛藏著通往自由理想之路。

“您從哪裏得知這家店要出售的消息?”道夫謹慎地問。

“當然是事先調查過嘍,行動要有目的才有意義,我們可不是光坐車來繞繞而已。”雅子趾高氣揚地訓誡道夫。

“噢,說得也是……”

“這話什麽意思?”

“因為您實在了解得太詳細了……”

“嚇到你了嗎?事前的準備工作一定要做好,你以後也要開始做生意了,不管做什麽事都要麵麵俱到,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散漫……”

“嗯,您不陪在我身邊,我沒信心。”

“你這麽依賴我,能做什麽大事?真不可靠。”雅子心滿意足地罵著。

在局促的店裏,一位禿頭的中介熱情款待雅子與道夫,待客用的大辦公桌與接待處占去整間店的大半空間,氣色不佳的女職員在角落翻閱賬簿。

“您大致決定好了嗎?”

由中介話中可以聽出,雅子曾數度來訪。

“條件那麽好的房源不多,到處都有人在問,我幫您先把他們擋住了,不過,總不能叫他們一直等下去。”

他邊說,邊偷偷觀察平靜地坐在雅子身旁的年輕男子,她一句話也沒提到這位同行的男伴。

“價錢不能再談嗎?”雅子沉穩地說。

“太太,土地上頭還有一棟兩年前才剛蓋好的房子,那可是跟新屋沒兩樣。”

“那棟房子不能算在裏頭吧?”

“這要視情況而定。老房子不行,您買下的可是新蓋好的房子,隻要稍微改裝一下就能開店,如果您要開咖啡店,那等於是買下現成的店麵。”

“我又不是要開咖啡店。”

“您要做什麽生意呢?”

“什麽生意……看他嘍。”

雅子沒有明指,隻以“他”含糊帶過。

中介這時才有機會與道夫正麵相對。道夫沉默不語,他隻好自討沒趣地將視線又轉回雅子身上。

“房子現在的狀況可以從事各種生意,這樣的房源少之又少,老實說,已經有不少同行來找我商量了……如何?”

他拿出待客用的香煙,雅子抽了一根後,他又將煙盒遞向道夫。

“您也來一根吧?”

他似乎想借這舉動,探查兩位客人之間的關係。

臉色蒼白的女職員端來兩杯溫茶,明目張膽地露出狐疑的眼神。雅子不理會她的眼光,徑自抽煙。

中介和雅子討論起價格,她堅持壓在五千萬日元以下成交,兩人僵持了將近一小時,中介硬是不肯接受。她假裝不在意,中介則擺出強硬姿態,雙方討價還價,試圖摸清對方的底牌,互不退讓。

道夫漠不關心地聽著他們對話,偶爾無聊地左顧右盼。外頭窗戶密密麻麻貼滿寫有待售房源資料的紙張,從紙張間的狹小隙縫可見行人身影,他隻將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

這時候需要的正是表現冷淡,反正最後還是由波多野雅子付款。受保護者越是不提出要求,越有可能導致過度保護。他唯一要做的是靜心等候,等她接下來露出真麵目。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來,他就有借口將問題的責任全推卸給波多野雅子,萬一以後她和丈夫之間發生爭執,他也不會被卷進糾紛。他可以反駁說,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張,他不曾提出任何要求。

雅子與中介仍談不攏價格,她拚命砍價,喋喋不休地挑剔地點偏僻,不管做什麽生意都會賠錢,而且一賠好幾年。中介則是一一沉著應對。

雅子怎麽跟中介交代自己的身份呢,道夫懷疑。中介隻稱呼她“太太”,透露出他不清楚對方的身份。雅子似乎還沒道出自己的本名跟來曆,可能是打算隱瞞到最後一刻,但交易成立時又該如何應對?她不敢將自己的名字搬上台麵,最好能在含糊不清的狀態下解決這件事情……

話還沒講完,雅子便猛然拿起皮包站了起來,中介以為談判破裂,慌忙抬頭,看到她走到女職員身旁,由女職員帶她走向店裏的洗手間,她則是擺動肥臀跟隨其後。他又落寞地拿起香煙。

相較於年近四十、作風大膽的雅子,二十七歲的枝村幸子仍保有年輕女子自以為高尚的矯揉造作,不,她的表現甚至比其他女子更為誇張,然而比照波多野雅子此時的低俗,那一點兒也不算什麽,甚至有助轉換心情。

道夫和枝村幸子約在傍晚六點見麵,在那之前得巧妙地拒絕雅子的邀約。

“您要在那裏做什麽生意呢?”

中介向道夫搭話,順道確認道夫和這位胖婦人之間的關係是否如自己的推測。

[1] 日本昭和天皇年號,時間為1926年至1989年。

[2] 日本警察係統中專門負責重大刑事殺人案件的部門。

[3] 1坪約合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