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精神與理性

出租車停在和緩斜坡上,依稀可見昔日住宅區的風貌。六層樓高的大廈聳立在一角,宛如一棟中級飯店。有半數以上的窗戶都沒亮燈。

“我先進去,你待會兒再進來。”

枝村幸子下了車後交代道夫。

禮貌上,將酒醉的女子送到家門,就應道別離去,不過,既然對方主動邀約,他也無須再拘泥禮節。

轉角處似乎有個入口,她指著那裏,飛快地說:“我從那裏進去,你就從正麵的大門進去。喏,就是旁邊有個停車場的地方。進去之後,左邊有電梯,你搭電梯到四樓的四一五號房來。”

“四一五號房,不會被人撞見嗎?”

“不管遇到什麽人,你都別理他們。”

幸子說完便走,身影隨即消失在轉角處。她的腳步看起來不像酒醉。

道夫決定十分鍾後再上樓,閑晃走到鄰家屋簷下。他不好站著不動,也不好走遠,隻能四下徘徊。他看了一下手表,將近十一點。

依這情形看來,枝村幸子確實是獨居,沒有男友。在出租車裏,她沒有揮開抓住她手臂的那隻手,他歸因於她的醉意未消,她則是維持一貫不積極回應的作風。她臉上那抹又是冷淡、又是嘲諷的微笑令人在意,難不成她打算堅守矜持到最後一刻?

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叫道夫進房間?是什麽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白了,但對方是幸子,他多少還是得保持戒心,唯恐被她玩弄。他可能冷不防地被拒於門外,或是隻讓他瞄了一眼房間,便將他趕出家門。

他從剛才便不斷抬頭仰望,四樓的窗戶裏沒有一扇亮起燈光,或許四一五號室在對麵。

十分鍾過去了。

道夫過馬路走向大門,樓下露天的水泥地上停了五六輛車,三個年輕人站在角落的燈泡下聊天,其中一人轉頭看向道夫,他不予理會,徑自走向左邊,看到了電梯。

電梯裏空間局促,隻能勉強擠下三人。無人乘坐電梯,他按下了四樓的按鍵。

到了四樓依舊無人,走廊狹窄,終究與飯店不同。電梯前的第一間房是四一○室,他往右走,兩側房間皆是大門深鎖。

四一五室在左邊。道夫穩住呼吸,輕敲兩下房門。

幸子立即開門,從細縫中露臉。道夫進了房間。

房間大小約有八張榻榻米大,為西式裝潢的房間。地板上鋪有紅色地毯,上頭擺設一盞立燈。房間中央是客廳,鵝黃色牆上掛著一幅仿製的西洋畫,一邊是大型書櫃、梳妝台及台前的圓椅、擺有外國玩具的裝飾櫃;另一麵牆邊安置著一張長沙發,花樣窗簾充當隔斷,天花板上懸吊著時尚吊燈。這現代化房間裏的裝潢擺設極為完美。

“坐吧。”

枝村幸子站在椅子旁邊,原本的外出服換成了有大片紅色與紫色圖樣的連身睡衣。

“你在東張西望什麽?看了真不舒服。”

“這裏實在是太高級了……真讓人歎為觀止。”

道夫佇立在原地不動。

“這不算什麽。”

她輕描淡寫地回應,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流露出驕傲自滿的神色。

“坐吧。”

“好。”

“喝果汁嗎?”

“麻煩你了。”

書櫃上的時鍾指向夜裏十一點零八分。如要將他趕走,應會在此時下逐客令,端出飲料表示還有機會。

道夫坐在可以望見廚房的位置,幸子從冰箱裏取出一瓶飲料,手拿杯子走來。

“謝謝。”

他稍微低下頭,喝了口幸子為他倒的果汁。幸子在他對麵坐下。

“好安靜啊。”

“對啊。”

四周寂靜無聲,聽不見什麽車聲。道夫迷惘著,不知這杯果汁喝完後,是該就此打道回府,還是留下。

“你來的時候遇到過人嗎?”幸子問。她的眼睛仍醉意未消。

幸子聽他說隻有在停車場被年輕人瞥了一眼後,點了一下頭。這動作似乎表示即使在那種地方被看見,對方也不知道他要到幾樓,要是在這一層樓被撞見就糟了。

他於是將這句話視為邀約。如果他隻是一般訪客,不需要特別確認這種事。從她那不希望被人遇見的語氣聽來,他的來訪有其特殊意義。

道夫的戒心鬆懈了一些。從她在車子裏的態度,以及隨後叫他進屋裏,並且讓他深夜逗留在獨居女子房裏而不驅趕,這一連串動作的企圖顯而易見。他如過於慎重行事,隻怕會後悔莫及。

他自進房後,便漫不經心地觀察著整間房間,完全沒有男人的氣味。那種氣味即使刻意隱瞞,也無法做到不著痕跡。她的房間裝潢高雅且華麗,卻充滿空虛寂寥。麵前的女人站在這空虛的房間擺設前,那張醺醉的臉龐隻有惹人愛憐的虛張聲勢。

對枝村幸子的憐憫使他站起身,同情喚起了他身為男性的優越意識。

幸子因為道夫來到身邊而驚恐,然而他卻覺得她似乎早有所料。

“枝村小姐。”他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說,“今晚真的很感謝你的好意,我非常開心。”

他利用年輕的特權,刻意依賴,滿懷對年長女子純真的思慕之情。他稍微失去理性的言行舉止,隱藏在這層薄紗下,她應該會出於年長女性的從容與寬容,接納這樣的行為。

“你不用這麽客氣。”她仍是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聲音卻有些顫抖。

“可是,我一定要向您表達我心裏的感激。”他的語氣激昂。

“藤浪龍子會不會答應還不知道呢。”

她刻意回避,兩手放在圓桌上,仿佛在提防男人的雙手襲來似的十指緊握,指間閃耀著一點碧綠色翡翠。

“我也不指望這件事可以談成,因為這實在是太遙不可及了,像我這種無名小卒,想幫藤浪龍子小姐打理造型,簡直不自量力。你光是肯幫我這個忙,我就覺得充滿希望,高興得不得了。”

“喂,道夫。”她像是要避開這話題,打斷了他的話,“你說你最近要出來開店,真的是花自己的錢嗎?”

“對,還有一些是朋友,還有九州的親戚賣掉部分山地借我的錢。”

談到錢,他覺得有點掃興,但又發現她其實另有目的。

“波多野真的沒出錢嗎?”

她帶著窮追不舍的目光,與道夫正麵相對。

“沒有。”

“真的嗎?”

“真的。”

他能冷靜應對,全因為她的眼神裏流露出近乎競爭的神情,染紅了雙眼。

“枝村小姐。”

他賭上一切,將手壓上幸子擺在桌上的雙手。或許藤浪龍子的美夢會因此落空,耀眼前程分崩離析,但另一方麵,也許能借此加緊成功的腳步。他這襲擊是孤注一擲的舉動。

他壓著不讓她把手抽開,而且隻是稍微出力,她顯然沒有抵抗的意思。

“我……喜歡你。”

她別過臉。“笨蛋。”她作勢不理,卻流露出笑意,像是在斥責,又像是開導,以及原諒他的輕狂魯莽。

在飯店地下一樓冷清的樓梯時聞到的那股酸甜氣味再次飄散至他麵前。

他彎下腰,親吻她那在他整理發型時指尖劃過的後頸,雙手從後方環繞,纏在她胸前。

她不慌不亂,嚴厲地說了聲:“住手。”

然而,他明白,他的唇一離開就沒指望了。服從她命令的下一句話必定是,滾回去。她要擺出威嚴,就得這麽做,但那不會是她的真心話。

他的唇仍緊密貼在汗水輕滲的皮膚上,從後抱住的雙手依然不放。這一瞬間,他下了個投機的決定。

她掙紮著試圖擺脫他的束縛,同時思考如何應付現在的處境,一種不需遁逃大叫而能智取年輕男子的方法。她又說了聲:“住手。”那聲音聽在道夫耳裏,仿佛她正在與自身的理性做最後搏鬥。

他的鼻子被她的肌膚堵得透不過氣,雙唇卻依舊緊貼不放。她左右擺動身子,那雙唇卻寸步不離地黏著她,甩也甩不開。他的舌尖舔舐著鹹味。

那股酸甜氣息來自她的肌膚,那比波多野雅子年輕且細致的肌膚,在一旁落地燈的照耀下,薄透的皮脂透出陶瓷般的光澤,相較之下,波多野雅子那一身肥厚的脂肪,簡直慘不忍睹。

幸子的態度終於起了變化。她逐漸放棄掙紮,垂下頭,脖子也跟著伸長。他原本打定主意即使窒息也不放開雙唇,這下總算可以鬆開一會兒,喘一口氣。她的後頸不再閃躲,沒有任何動靜。他不疾不徐地挪動嘴唇,兩手一把握住胸前的隆起部位,睡衣下穿著一件硬挺的胸罩。他將唇移向耳朵,輕輕齧咬。

她仍低著頭,咬牙不出聲,雙肩發冷似的陣陣輕顫。道夫暗忖,此事已是勝券在握。

“把燈關了。”

她別過頭,輕聲交代,語氣中不複威嚴。

道夫鬆開雙手,雙唇自她的背後移開。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縮緊雙肩,準備麵對接下來的發展。

他走到牆邊,站在電燈開關旁。他先將門關上,鎖上自動鎖,再關上燈。燈關了,房內卻仍可見到幸子的身影。落地燈的開關在別處,橙色的燈光昏暗朦朧。

道夫輕聲走回幸子背後,手搭上她的雙肩,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枝村小姐。”

他親昵地低聲叫喚,謹守分寸,不站在與對方平等的地位。

他的手指伸向她背後的拉鏈,用力往下拉,睡衣應聲呈V字形裂開,露出白皙的背部。她沒有穿襯裙,睡衣是黑色內襯。

“關燈。”幸子往前屈著身子命令他。

道夫沒有關燈。他的雙手伸進她手臂下方,將她抱起。她試著掙紮,抱起來有點重,但隨即變得輕盈。

他抱起幸子,讓她轉身麵向自己,並將她摟在懷裏。她的臉左右閃躲,沒多久便放棄抵抗。他正麵吻上了她的唇,胸口撐住她癱軟的身軀。

她的唇不輕易回應,即使雙唇微張,也沒有主動的意思。

落地燈就在身旁,他伸出一隻手,拉下繩子,關了燈。然而,厚重窗簾的蕾絲遮蔽了窗簾間縫隙,卻也讓窗外的燈光透進了微弱的光線。

幸子的唇依舊固執。他趁她如同醉酒般渾身綿軟,將她抱到牆角的長沙發,使力放下她之後,立刻衝向前,壓在她身上。她全身癱陷在沙發上。

他從左右兩肩將她身上的睡衣褪至胸前,微弱的光線猶如晦暗的間接照明。他吻上了她的頸間。

幸子頓時猶如魚兒般激烈掙紮。

“不行,那裏不行。”她急忙斥喝,“要是留下痕跡,我明天可沒辦法上班啦。”

他的唇急忙離開她的頸項。

她從下仰望,背上突遭親吻的刺激已趨於平穩。

“不要在這裏。你走開,我們到那邊去。”

隔著窗簾的另一頭是臥室。

以窗簾隔開的臥房空間狹小,裏頭擺著一張一個人睡尚算寬敞的床鋪。那張床並非雙人床,卻幾乎占滿整間臥房。此外隻有一個床頭櫃,櫃上有一盞台燈。鵝黃色牆上像是懸空掛著畫有玫瑰的一小幅畫作,沉沒在枕邊幽暗光線無法到達之處。

她始終沒有出現強烈的反應。麵對道夫的動作,她或是閉目相應,或是眺望遠方,隻有在抑製力失衡的瞬間握緊了拳頭,一下又緊抓著被單。她的雙手從未摟上他的脖子。

她的額頭滲出汗珠,呼吸有些紊亂,卻不如他預期的激烈。她閉上眼,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未曾為難忍苦痛蹙眉。她也曾板起臉孔,那神情卻仿佛是在為對方的粗魯感到不滿。

她的身體像是尚未因經驗養成習慣,卻已十分成熟。她的體態不算豐腴,覆上一層皮脂的柔嫩肌膚如肥皂般光滑,緊實而富有彈性。她的外貌比不上肉體的青春豐盈。

道夫不由得比較起幸子與波多野雅子。雅子的肉體隨年紀日漸衰老,肥腫的肉塊隻是徒增妨礙行動的重量,以及逐漸鬆弛。

盡管如此,雅子貪婪無比,連她都懷疑自己是否體質異常。她仗著年長,在他身上加諸各種荒**無恥的舉止,刺激他的情欲。她的**表現在動作上,翻白眼、喊叫、翻滾龐大的軀體,並且由於心髒肥大,痛苦地發出喘息聲。

雅子宣稱對丈夫沒興趣,不曾如此享受,這似乎是真話。不過,丈夫對妻子也是興致索然,逐漸疏離。她幹涸的肉體轉而在他這個青春且充滿活力的年輕男子身上,肆無忌憚地尋求滋潤,不顧顏麵,且毫不掩飾。遑論有夫之婦與丈夫以外的男人交往時,本就容易受到不當且違背倫常的關係刺激,並且感到興奮。

更遑論對方的年齡激起她母愛般的情感,新鮮感激發了她的性興奮。她站在教導的立場,產生如同中年男子對待年輕女子的倒錯意識,有時甚至有淩辱對方的錯覺。

雅子先是親身傳授從丈夫那裏學來的技巧,後來又教導他新的招式。她憤怒地斥責,繼而竭力地取悅他。她不是個能夠滿足於平淡的女人。

道夫在這過程中隻需要維持被動。母豬般的白色肉塊纏繞在他身上,那發狂的景象不堪入目,他那年輕的肉體卻能應付她的索求無度。剛開始,他為了她竟能做出如此寡廉鮮恥的動作而瞠目結舌,時間一久,自然也就適應了。

不過,他的回應並不積極。中年婦女哭喊至扭曲的臉孔,她的眼、鼻、嘴等個別部位兀自擴張,盡露醜態,麵對這麽一張臉,他實在難以提起興致。

雅子對他的消極態度多少有些不滿,又中意他溫馴的身段,樂於享受征服年輕男子的快感。他隻需迎合她的心意,故作單純地跟隨她……

眼前的枝村幸子與雅子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類型。她一動也不動,將自己的肉體完全交由道夫處置。她這麽做並非是羞於反應,而是冷靜使她沉著應對。她約他進房,聽從他的要求躺在**,舉止鎮定,且沒有一絲**,甚至不忘語氣強硬地提醒他別在脖子上留下瘀痕。

她寬容地任他動作狎昵又粗暴,態度高傲,唇邊始終帶著那抹輕蔑的微笑。

他不受幸子輕視的目光影響,還想以此一挫她的銳氣。她的肉體緊實青春,值得放手一搏。他慢慢地在她身上嚐試從波多野雅子那裏學來的技巧。

他用的隻是一些入門技巧,要是一開始就將雅子那套原封不動地搬過來,不曉得會招致多大誤會。他因此假裝是青澀的興奮反應主導行為的發生。他深信,入門技巧已足夠打動幸子。他看出她的身體實際已做好充分準備,不隻是心理。

盡管如此,幸子的心門依舊緊鎖。她頑固地擺出高不可攀的模樣,神情冷酷,無視他的耳語與動作。

房裏的燈沒關,照出朦朧燈光。她特地讓燈亮著,為的不是營造氣氛,而是不想偷偷摸摸。她光明正大開著燈,正顯示出她的傲慢。

幸子確實缺乏經驗,尚未開竅,因此有強忍刺激、麵無表情地壓抑到最後一刻的打算。

隻有那麽一瞬間,她不由自主地握拳,指尖抓扯被單,雙肩**,他從中感覺到一股較雅子更單純的衝動。她的身體背離她的意誌,絕望地以一種比雅子更加幼稚的方式獨自奔走。

雅子的技巧可謂登峰造極,道夫多少受到影響,卻不曾傾注全身熱情。遇上雅子,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追隨者,幸子則引起了他的積極野心。

他讚歎枝村幸子強韌的精神,也決心要在短時間內搗毀她的自製力,那欺瞞自我的抑製力。此事不宜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

即使如此,道夫仍不禁猜想她曾與怎樣的人發生關係。他對她的過往以及現在的經曆有些好奇,她絕不可能在這二十七年內從未有過經驗。撇開第一個男人不談,她最近的對象是什麽人?或者應該說,她最近曾跟怎樣的人發生關係?她的自尊心強,挑選對象的標準勢必也很嚴格。一般來說,最有可能是職業相關人士,譬如作家一類,總之不脫離文人跟媒體工作者,而且她的自尊絕不允許對方是身份低下的男人。

這件事似乎和她身體反應的稚拙與生澀有關。她的眼光過高,平時難有機會享受肉體歡愉,自尊心又不容許自己身旁的男人來來去去,而即使有固定對象,也無法隨傳隨到。他可能因為職位高且忙碌,時間不好配合,又說不定他比她更會裝模作樣,拘謹而不衝動行事。

因此她年齡增長,卻缺乏經驗,意誌受到壓抑,導致她依然保有近似無知的稚嫩。

幸子精神上的潔癖無關她對這行為的厭惡,事實正好相反。真正壓抑她的是她的意誌,不是精神,證據正擺在眼前。

枝村幸子走進浴室,蓮蓬頭的激烈水聲越過門傳進他耳裏,聽來像是氣惱自己竟讓道夫爬到身上,並試圖借由如瀑布般的水勢洗去這過錯,在他麵前再度恢複威勢。

這水聲喚醒道夫久遠的記憶,想起發生在鄉下的事情。他才剛比較過波多野雅子與枝村幸子的差別,其實還有一個女人。事隔久遠,他一時沒回想起來。那女人經驗貧乏的程度與幸子相去不遠,唯一不同的是,她為他徹底地奉獻身心,或是在鄉間公交車終點站附近的破舊旅社,或是樹林深處可以聽見瀑布聲、不曾有人走訪的地方。此外還有斜坡下、清澈水流旁的草叢中。最後,在幾近狂亂的氣氛中,釀成了悲劇。

水聲停歇,枝村幸子換上純白睡衣走了出來。

“你走吧。”

她走向隔壁房間,麵朝鏡子,沒正眼瞧過道夫。

道夫佇立在她身後,遙望她在臉上塗抹乳霜的強硬態度,像是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兀自沮喪。她的手指在臉上用力地畫著。

他戰戰兢兢地靠近她身邊。

“枝村小姐……”他的聲音哽咽。

“別說了。”她斬釘截鐵地說,眼神仍朝向鏡子,不曾看他一眼。然而,她臉上的表情卻有些留戀:“你別再來了。”

外頭傳來車子經過的聲音,其中也有車子停在這棟大樓樓下。深夜裏萬籟俱寂,架上西洋人偶旁的時鍾即將指向兩點。

“枝村小姐……”

“好了,不要再說了,我現在不想聽。”

她的臉色緋紅,取回威嚴的聲音再度叮囑:“你別再來這裏了,知道嗎?”

道夫搭電梯下樓,在走出大廈的這一路上沒遇到人,樓下的停車場也是冷清寂寥。

他抬頭仰望,隻有兩扇窗透出幽暗燈光,其他全熄了燈。

走在無人路上,後麵開來兩三台掛著白色車牌的出租車,車內男女依偎而坐。

他走到大馬路上,招了輛出租車。司機正結束工作,準備返回車行。

幸子並非完全拒他於門外,道夫暗忖。她口頭要求他別再來訪,而不是就此不再相見。

她要他別到家裏,表示仍可以在外頭碰麵。

她似乎瞧不起與他的關係,試圖將之視為一時興起的行為。她堅持雙方之間的階層差距,不想破壞這層秩序,而她在肉體關係中表現出的消極態度,正是對自己地位的誇耀。

不過,她的抑製並不完全。隻有那麽一下子,她咬緊了牙關,強忍精神與生理的分離。

幸子不會因此斷絕他與藤浪龍子的關係,反倒會加速行動。就目前的發展看來,他這投機的舉動可算是成功。

出租車的無線電嘎嘎作響,不斷傳出車行派車的聲音,不久,通知內容轉為協尋失物。

“一名乘客於車內遺失大件行李。重複,遺失大件行李。乘客獨自上車,為二十七八歲、微胖、膚色黝黑、戴眼鏡的男性。如有任何消息請盡速回報。遺失物品為大件行李。”

司機一聽遺失大件行李便轉動按鈕,放大聲量,待失物招領的聯絡結束後,又將音量調小,同時朝後視鏡瞄了幾眼。

道夫也在鏡子裏瞧見了他的眼神,兩人正好四目交會。

“連遺失在車子裏的東西都會幫忙用無線電聯絡,車行的服務真是越來越周到了。”他說這話半是為了掩飾窘態。

“對啊。”司機的回應敷衍,目光仍不時瞥向後視鏡。

車子開到十字路口,前麵排了一列出租車,兩三個手電筒在一旁閃動。

道夫知道前麵正在進行臨檢,他以為是要取締酒駕,然而自用車及卡車隻稍做停留便隨即放行,唯有出租車被要求停下接受盤查。

隊伍緩慢前進,逐漸接近檢查哨,穿著便服和製服的警察由兩側觀察車內,看樣子或許是有案件發生。

輪到道夫搭乘的出租車接受盤查,首先是便衣刑警隔著車窗,將手電筒照在他臉上。

另有一名便衣詢問司機載客地點。

一名刑警匆匆趕到拿著手電筒的警察身邊,注視著道夫。

“你在哪裏上車的?”他急促地問道。

“信濃町。我正要回家,在四穀××町。”

“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在外麵做什麽?”

“我在朋友家打麻將。”

道夫打算要是被問到朋友的名字和地址,再隨口胡謅。他從容不迫,反正自己與案件無關,總有辦法可以應付過去。

此時,又有一名刑警走近,他隻朝道夫瞥了一眼,便對一旁的警察說:“好了,可以了。”

他們一起往後退,司機在駕駛座上點頭致意,開走了車。

“發生什麽事了?”道夫問司機。

“嗯,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發生命案了吧。”

“命案?”

“凶手應該是個二十七八歲、皮膚黑、有點胖、戴著眼鏡的男人,除了年紀和您相近,其他特征都不一樣。”

“那不是剛才無線電裏說把東西忘在出租車上的人嗎?”道夫身體前傾,問司機。

“遺失物品的乘客指的是通緝中的凶手。車行收到警察通知後,再以無線電聯絡,暗號就是遺失物品的乘客。”

現在,一名殺人凶手正遭到追捕。

他回想起在水聲不絕於耳的林子裏,女子發狂似的與他發生不可見人的關係。

事情發生在悠遠的過去,當時的凶手仍逍遙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