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希望他還活著

下午兩點,繼續開會。

會議一開始,邱實就請大家對案件發表看法。但是,過了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

徐佳良政委把手裏的煙蒂在煙灰缸裏用力摁了幾下,然後清了清嗓子,說:“我說說吧。這五起案子是同一個人幹的沒問題。這個人應當就是呼河縣人,對呼河縣的情況特別熟悉。這個人連續殺掉張阿貴和赫愛成後,在警方嚴密防範、高度警惕的情況下,不僅繼續作案,而且在選取對象時,抓住了馮木體弱、馮妻患精神病的弱點和他家雖然偏僻但周圍四通八達的便利條件。另外,童輝家也特別偏僻,住房周圍道路複雜。可見,犯罪嫌疑人對環境熟,對人熟。”

對於這個案子,關鶴鳴並不陌生。

案發時,關鶴鳴正在警校上學。這個案子轟動了全國,所以從那時起,他就十分關注。在鶴崗工作了二十多年後,他被調到龍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任政委。一上任,他就想把這個案子拿起來。可是,那些年案子多,沒有辦法調集精幹力量辦積案。後來,他受命調到北京,任公安部刑偵局副局長。四年前,他提出把這個案子再攻一下,於是讓龍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把案件的相關資料給他遞了一份。不湊巧的是,那年國家級重大活動安保任務很重,他隻好又把“呼河大俠”這個案子放下了。

這次,龍江省又把這個案子報了上來,他決心弄個水落石出,一定要跟這個老謀深算的隱形殺手過過招。

案件過去三十年了,呼河縣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記憶中的小街小巷都已經消失殆盡。

現在,此案已經成了一起案發現場消失、物證嚴重缺失的案件,儼然是一座沒有任何提示的迷宮。

根據多年的刑偵經驗,關鶴鳴認為犯罪嫌疑人就在警方畫定的圈子裏。

可是,為什麽他一次次作案,又能一次次全身而退呢?不是他用了障眼法,就是警察自己障了自己的眼。排查中漏掉了,這種可能性極大。排查漏掉,無外乎兩種情況:其一是排查條件本身定得有問題;其二是民警工作不細致,或者出現了“燈下黑”。

案子過去三十年了,現在再重新大規模排查,顯然已經失去了條件。該從哪裏突破呢?

徐佳良有備而來,對案件相當熟悉。也許對他的魁梧身材來說,椅子有些窄了,坐久了很不舒服。於是,他挪了挪椅子,坐正身體後說:

“我們當時給出的條件,是身高一米七五,體形中等,會熟練使用槍支,會騎摩托車。這個條件,應該說比較精準,但人還是漏了。總結原因,我認為有以下幾個方麵。當時的刑事技術裝備、條件相對落後,現場勘驗的理念同現在有差距。比如說,當時不懂什麽是DNA,對犯罪嫌疑人拋棄的衣物上的汗斑隻做了血型檢驗。另外,受時代的影響,對犯罪的動機和目的認識不清晰,究竟是針對特定對象的搶槍後報複殺人,還是針對不特定對象的仇視社會犯罪,認識不統一。由於被害人身份的特殊性,調查不深入,排查工作不到位。此外,當時推斷年齡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現在看依據不足。實際上,犯罪嫌疑人用麵罩遮臉,且案發於天黑以後,很難推斷犯罪嫌疑人的年齡。現在重新來搞這個案子,難度又增大了。”

說完,徐佳良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拿起金屬打火機,“叭”的一聲打開蓋子,火光亮起,點燃,深吸了一下。

聽到這裏,關鶴鳴想起了一個傳聞。

當年在排查此犯罪嫌疑人時,一名派出所民警所管片區人口多,一個人一個人地拉皮尺量身高速度太慢,於是腦洞大開,拿了一根竹竿,先用尺子量好一米七五的長度,然後截下來。他帶著這根竹竿去排查,用竹竿一比,“超高了”、“不夠高”,一目了然。

表麵看來,這個方法還真提高了效率,但實際上體現了民警機械操作的弊端。偵查中推測出的任何一個條件,都隻是參考,必須要結合現場綜合分析,排查時更不能以偏概全。僅憑身高一項就排除,顯然會漏掉。

關鶴鳴的眼神全照顧到了,看來沒有人再打算就案件發表觀點。

沉默了一小會兒,他深有感觸地說:

“首案距現在快三十年了。案發時,我們在座的大多數人都還沒進公安的門。雖然這案子不是在我們那個年代發生的,但這麽多年過去了,案子沒破,責任落在我們這代警察的身上了。就在上個月,浙江辦了一起在英中國留學生殺人案件。當時,主辦這起案件的英國警察已經退休了,但是他聽說案子在中國開庭了,就表示要自費來中國觀看庭審,以完成心願。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別的不講,隻講責任心。警察這個職業,最需要的就是責任心。”

會議室裏隻有煙霧在嫋嫋地飄著。

每個人的表情都特別嚴肅,抽煙的人動作也漸漸慢了下來,輕了下來。

“這個案子的犯罪嫌疑人一直不能確定,造成社會上傳聞很多,甚至有人把這樣一個窮凶極惡的歹徒描繪成了佐羅式的‘呼河大俠’。一起案子,傷害的不僅僅是被害人及其家屬……也損害了整個公安隊伍的形象,影響了政府的形象。當年的理念和條件跟現在不一樣,留下來的東西很少。但是,再難,我們也得幹。我們幹得下來,是我們的功夫下到了。幹不下來,也要把最確鑿的東西留給後邊的人。”

他的話發自肺腑。聲音不大,語調也沒有那麽抑揚頓挫,但字字鏗鏘,像鼓槌一樣敲擊著每個人的心。

聽了這席話,羅牧青不由得把臉轉向了關鶴鳴。

她禁不住肅然起敬,對他有了一種新的認識。

調到公安部工作五年了,關鶴鳴依然改不了親自參與辦案的習慣。他始終認為自己不論走到哪一步,都還是一名刑警。刑警的天職就是破案,就是維護公平正義。“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決心把這個“呼河大俠”徹底掀翻。什麽“呼河大俠”,一個殺人犯居然披上了光鮮的外衣。可是,不破此案,顯然無法以正視聽。

“雖然我們已經失去了大規模排查的條件,並且當年的保管條件差,生物檢材都失去了檢驗條件,但我們還是有可能破案。沒有破不了的案,隻有下不到的功夫。咱們還是要從找人入手。既熟悉人,又熟悉路,殺人的地點都是小街小巷,還會用槍,恐怕這樣的人在呼河縣並不多。我看過這個案子的資料,裏麵都是圍繞被害人的關係圈展開的調查,很細,很好。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應該就在你們排查過的人裏麵。”

聽到這裏,大家隱約覺得關鶴鳴就要說出一個名字來了。

四年前,關鶴鳴拿到了一份名單,上麵有呼河縣所有在案發前服過兵役的男性信息資料。

四年來,他隻要有空就對這份名單仔細研究。他發現,有兩個人,單從提供的簡要資料看,極其相像。一個叫吳慶生,一個叫吳超勇,兩個人都當過兵,都接受過槍支使用訓練。吳慶生身高一米七五,吳超勇身高一米七七。吳慶生在郵局工作,是一名郵遞員,案發時三十六歲。吳超勇在供電所工作,是一名查表工,案發時三十三歲。兩個人都具有隨時深入小街小巷踩點的便利條件。

凡是出現在名單上的人都被排查過,當年為什麽被排除了?

關鶴鳴不明其中的原因。

於是,他問道:“吳慶生、吳超勇這兩個人,你們調查過嗎?”

“吳慶生?吳超勇?你們誰了解這倆人的情況?”徐佳良轉頭問身後的幾名偵查員。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沒人作聲。

“下一步,先把這兩個人的情況調查清楚。他們跟被害人的關係,再細致深入地了解一下。把當年的物證整理清楚,看看還有什麽能重新檢驗的。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有條件的話,再去回訪一下重要的關係人。也許現在講話更容易些,沒什麽負擔了。”關鶴鳴說,“找到這兩個人以後,馬上告訴我,我要見見。這恐怕是留給我們警察最後的機會了,我希望他還活著。”

要讓凶手活著接受法律的製裁,把所有隱匿的事情都揭開,這是關鶴鳴心裏最期盼的結局。

羅牧青看了看手腕上的銀色手表,已是下午1點了。雖然饑腸轆轆,但是因為過了飯點兒,她已經吃不下多少東西了。

這起案子,羅牧青聽得似雲裏霧裏。

當年的物證在移交的過程中發生了缺失,現在再先進的技術也派不上用場了。DNA鑒定的路子堵死了,車把上的那枚指紋爭議很大,有人認為車把上有清晰的手套印,所以不能確定指紋是犯罪嫌疑人所留。這麽多年來,也沒有明確的犯罪嫌疑人。這樣的案子放在現在,繼續工作的意義已經不大了。

關鶴鳴提到的兩個人,就算其中之一是犯罪嫌疑人,又用什麽來認定呢?

由於工作安排,關鶴鳴近期要趕回北京,所以他隻能壓縮在每起案件發案地停留的時間。

第二天,九案偵辦組趕往三晉省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