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第三天下午看守所那邊的調查結果出來了,魯局長隨即把羅飛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實際情況和你猜測的不一樣,那幾個人鬧事和白亞星吹不吹口哨根本沒關係,具體的你自己看吧。”魯局長一邊說一邊把薛所長提交的調查報告推到了羅飛麵前。

羅飛把那份報告看了一遍,其中所述內容概括如下:

朱健等五名鬧事者都是新近收押的犯罪嫌疑人,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入監之後不能正確處理與舍友的關係。在看守所有不成文的規矩,新入監的嫌疑人在整個號房中地位最低,多少要受“號頭”以及其他老資格在押人員的欺壓。但朱健等人卻不甘忍受,因此與同舍的號友屢屢產生衝突。以朱健為例,號頭分配他就寢於監舍門口正對衛生間的鋪位。但朱健以無法忍受床頭竄風為由,數次在夜間大吵大鬧,搞得其他號友都不能休息。結果朱健被眾人聯手狠揍了幾次,因此懷恨在心。

事發當日,看守所按計劃要組織在押人員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討論會。這種討論會屬於例行活動,一般安排在每個周三的下午進行,形式是以各個號房為單位,在押人員分組進行討論,指出別人的缺點,反思自己的不足,以促進大家共同進步。但是在朱健等人的眼中,討論會的良好初衷卻遭到了嚴重的扭曲。這五人認為,討論會實際上就是一場批鬥大會,像他們這樣的人必然會在大會上遭到殘酷的迫害。

當天的放風結束之後,管教開始集合在押人員。他命令由號頭帶隊,眾人回到各自監舍,準備開始討論會。朱健等人磨磨蹭蹭不願配合,這時便有號頭對朱健進行了嗬斥。朱健和此人積怨已久,當即以牙齒為武器實施反抗。隨後他的行為也被另外幾人仿效。最終釀成了一起混亂的“群體咬人事件”。

從表麵上看來,這起騷亂確實和白亞星沒什麽關係。但報告中仍有幾個關鍵處令羅飛疑竇重重。就在羅飛凝眉沉思的當兒,卻聽魯局長又強調著說道:“你看看,如果由著你把矛頭指向白亞星,現在可就尷尬了!”

羅飛回想事發時的情形。當時是朱健先向那個光頭衝過去了,然後白亞星才吹的口哨。這麽看來,白亞星是刻意要營造一種假象,讓自己誤以為哨音就是導致朱健癲狂行為的觸發器。昨天要不是魯局長壓住了自己,此刻的局麵還真是不好收拾。

等待了一天,雖然從行動上來說緩了一步,但卻避開了白亞星製造的陷阱。羅飛這才有機會去追究那幾個真正的疑點。

想明了這個關節,羅飛便主動衝魯局長點以示謝意。隨後他又用征詢意見的口氣說道:“這裏麵有幾個問題,我想和您討論一下。”

魯局長“嗯”了一聲道:“你說吧。”

“看守所組織討論會的目的,是讓在押人員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這種官方組織的活動根本不會產生激烈的衝突。但是朱健等人卻把這種討論會想象得非常恐怖,他們認為開會的時候牢頭等人會把不聽話的新收人員往死裏打——這個誤解是怎麽形成的?”

魯局長猜測著說道:“可能他們以前在社會上聽到有關看守所的傳言,這種傳言往往誇大其詞,以訛傳訛;又或者是遭受過其他犯人的恐嚇,比如說‘等討論會的時候要你好看’這樣的話;新收的嫌疑人本來就膽小,再加上和‘老號子’又處不好關係,難免會有些疑神疑鬼的,變得過度敏感。”

“要這麽解釋的話也行。”羅飛委婉地反駁道,“不過有五個人因為同樣的誤解而爆發,這事是不是有點奇怪?”

“也許他們之間事先有過交流?新收人員抱團也是常有的事情。當然報告上說這五個人之前沒什麽聯係,但這話算不得準。聚眾鬧事是要罪加一等的,這個規矩人人都懂,所以他們就算有過聯係,這會兒也不敢承認了。”魯局長說完這些話,思緒稍稍一轉道,“其實要說這五個人行為的一致性,另外一件事倒真是有些奇怪。”

羅飛一聽就明白了:“您指的是他們都用牙齒咬人吧?”

“是啊。人被逼急了的確會咬人,以前在押人員鬥毆也有用上牙齒的。但是五個人同時咬人,這事就有點反常。難道他們之前連這個都商量好了?‘要是再有人想欺負我們,我們就一塊兒用牙齒咬死他們!’”

“這的確很不正常。”羅飛晃了晃手裏的報告說道,“而且報告裏也沒有對此進行解釋。”

魯局長看出對方有話要說,便主動問了句:“你有什麽看法?”

羅飛答道:“我還是堅信這起事件是出於白亞星的策劃,這些人之所以會有共同的怪異行為,是因為他們都受到了同樣的催眠。”

“你就這麽相信催眠?”從魯局長的語氣可知,他對這樣的思路並不感興趣。

這也難怪,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催眠呢?他們或者把催眠當成無所不能的魔法,或者把催眠鄙為一無是處的騙術。而魯局長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守老人,顯然是屬於後者。

羅飛隻能盡力去說服對方:“這幾個人在入監前就被催眠過了。我想他們和‘老號子’們處不好關係,也是因為被催眠師控製了情緒。催眠師還讓他們相信討論會就是對新收人員的迫害大會,而他們最有效的反抗武器就是牙齒。總而言之,他們所有的反常行為都是催眠師操控的結果。而誘導他們爆發的‘觸發器’,就是事發當天管教所下達的召開討論會的命令。”

魯局長沉默著,不置可否。

“這五個人都是新收的入監人員,這一點已經印證了我的猜測。”羅飛頓了一頓,又拋出了一個更加有力的證據,“而且我可以確信,朱健被捕就是出於白亞星等人的設計。”

這個線索終於引起了魯局長的關注,他“哦”了一聲挑起了眉頭。

羅飛便詳細解釋道:“朱健是在白亞星投案的前一天晚上被捕的,當時有人故意挑撥,誘使朱健實施了故意傷害的犯罪行為。後來我把兩個挑撥者也帶回隊裏審問——這兩個人就是楚維和杜娜。第二天白亞星就來投案,隨後他以楚維和杜娜為借口,栽贓我逼供。這一切難道不是一個連貫的陰謀嗎?”

“這麽說的話,這事倒確實有點問題。你那個催眠犯罪的說法呢……”魯局長有些猶豫地歎道,“唉,也不是說完全不可能。但這個思路有個關鍵的問題——你抓不到任何實質性的證據,這就不好往下推進啊!搞不好還會被對手反咬一口。”

確實,對羅飛來說最大的困境就是沒有證據。即便白亞星當麵將犯罪計劃全盤托出,羅飛仍然拿他毫無辦法。而且羅飛還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其中暗藏的陷阱。這樣的對手就像隻刺蝟,叫人無從下手。

最好的方法,或許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羅飛略略思忖之後,對魯局長說道:“這種犯罪手法基本上是找不到物證的,隻能在人證上動腦筋。所以現在的突破口就在那五個人身上。”

“你的意思是,需要這五個人來指證白亞星對他們實施了催眠?”

“是的。即使不能直接指證,至少能挖出一些實質性的線索。”羅飛頓了頓,又道,“普通的偵查是不行的,得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

“什麽手段?”

“催眠。”羅飛先把核心詞拋了出來,然後詳細解釋說,“朱健等人已經被催眠術控製了,他們的記憶是不完整的,甚至被人刻意改造過。普通的訊問根本沒用,必須通過催眠術進入他們的潛意識,從中找出被隱藏的真相。”

“讓誰去做呢?”魯局長看看羅飛,“淩明鼎嗎?”

羅飛點頭道:“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魯局長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你知道這麽做的風險嗎?”

“我知道。淩明鼎和白亞星有私仇,我繼續和淩明鼎合作的話,就等於給了反對派繼續指責我的口實。”

魯局長補充道:“因為這兩人之間的利害關係,依賴淩明鼎得到的信息也無法作為證據使用。”

“我隻需要真相,有了真相自然能找到證據。而且更重要的——”羅飛正色說道,“有了真相我們就可以阻止對方進一步的陰謀。”

魯局長斟酌良久,終於鬆了口:“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

羅飛欣然道:“謝謝魯局支持!”

魯局長開始部署具體的細節:“騷亂是看守所內部的事情,刑警隊不能直接插手。淩明鼎這次去,就說是做心理疏導的,畢竟朱健他們還是嫌疑人嘛,歸你們刑警隊管的。另外你已經停職了,就不要直接出麵,讓陳嘉鑫和薛所長那邊聯係吧。”

羅飛道了聲:“明白。”心裏也暗暗地佩服老局長處事嚴謹,麵麵俱到。

離開局長辦公室之後,羅飛立刻和淩明鼎通了電話,雙方約定明天上午去看守所跑一趟。隨後羅飛又找到陳嘉鑫,委托對方和看守所那邊聯係。正巧朱健當初就是經陳嘉鑫的手送進去的,由後者提出對情緒反常的嫌疑人進行心理疏導,名正言順。

隔日上午,一行三人準時來到了看守所門口。薛所長親自趕到門衛處為三人辦手續。羅飛主動提道:“我就不進去了。待罪停職的人,不方便。”

“哎呀,羅隊長,你到我這兒還見什麽外呢?”薛所長笑嗬嗬地招呼著,“你隻管進去,沒人敢說你半句閑話。”

能在看守所這種地方混上位的,個個都是人精,對於這種順水人情自然要拿捏住。羅飛也希望能親臨現場掌握第一手的資料,便半推半就地領了這份好意。

辦好手續之後,薛所長在前麵帶路,他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們來得正好,這個朱健確實得做做心理疏導了。”

羅飛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他的情緒還是不正常?”

“就跟犯了精神病似的。”薛所長帶著厭惡的口吻說道,“我都想找你們辦手續,把這家夥轉到精神病院去。”

“具體是什麽情況?”羅飛本想問,怎麽調查報告裏沒寫這一節?但想想調查報告的事情還是別提,畢竟自己不是打著這個旗號來的。

“那天他咬人你也看見了吧?”薛所長先反問了羅飛一句,然後開始滔滔抱怨,“那天還算好的呢!至少精神還算正常。後來我們對他做了調查,知道是號房矛盾引發的糾紛,就關了他一天禁閉。結果一天下來好像把他給關傻了,禁閉結束了居然不肯從小黑屋裏出來。你把他往外拖吧,他就見了鬼似的大喊大叫,那力氣大得兩三個人都按不住!”

“那他現在人在哪兒呢?”

“還在禁閉室裏關著啊。”薛所長無奈地晃晃腦袋,“就他這個樣子,怎麽敢往號房裏送?關在禁閉室對大家都安全。”

羅飛又問:“其他幾個鬧事的家夥怎麽樣?”

“那幾個還好點,關了禁閉以後就老實了。”

羅飛和淩明鼎對視了一眼,心中都想,照這麽看的話,朱健是這幾個人中間受蠱惑最深的。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管教腳步匆匆地從號房方向趕過來。薛所長一看就知道有事,便迎上前幾步。那管教在薛所長耳邊竊竊低語了幾句,薛所長略略一愣,隨後揮手道:“別廢話了,先關禁閉再說!”

管教領命離去。薛所長回過頭來,主動對羅飛等人解釋道:“徐平——也是那天鬧事者之一——放風了還賴在號房裏不出來,說外麵風大,受不了。這不是有病麽?我看朱健那邊完事以後,你們也得給他疏導疏導!”

這是個晴天啊,要說戶外的風真算不上大。一個在監人員以這種理由違抗命令,這確實有點故意找事的意思。但羅飛忽又心地一動,他想起調查報告裏的一個細節。在騷亂發生之前,朱健也曾嫌棄門口的鋪位竄風。難道白亞星在催眠時把“風”當作了某種心理暗示?

礙於薛所長在場,羅飛暫時無法和淩明鼎討論,他隻能把這個困惑先藏在心裏。

又走了三兩分鍾,薛所長帶著眾人來到了樓道一處偏僻的拐角。

“這裏就是禁閉室了。”他指了指麵前的一扇鐵門,然後又對不遠處的守衛說道,“把門打開。”

守衛掏出鑰匙,插進鎖眼裏快速轉了一圈。門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看來屋中人已經產生了警覺。

鐵門被推開,光線貼著門邊射進來,照亮了這個陰暗的密閉世界。卻見一個人影瑟縮在對麵的牆角陰影裏,似乎在躲避一片切進屋內的鋒利刀刃。

當鐵門停住的時候,那人也在最角落的陰影中抬起了頭。羅飛認得那正是被自己親手拘捕的朱健,同時他又忍不住深深蹙起了眉頭。

不光是羅飛,在場所有人此刻都有既驚詫又駭然的感覺,而這感覺都源自於朱健臉上的表情。他像是被人攥住了臉部神經,肌肉全都詭異地糾結在一起,眼眉耷拉著,嘴角卻又誇張地向上挑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這副尊榮或許隻能用“鬼魅”二字才可形容。

羅飛轉過頭來看看薛所長:“這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昨天還沒有這樣。”薛所長苦惱地搖了搖頭,然後他又催促道,“你們不是來做心理疏導嗎?趕緊做吧!”

羅飛和淩明鼎交換了一個眼神。淩明鼎也搖搖頭,神色頗為困惑,不過他很快便沉住氣,凝神向朱健走近了兩步。他蹲下身體,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細細觀察。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淩明鼎希望能從中看出一些端倪。“真是奇怪了。”片刻後他轉過頭來喃喃地說了一句。

羅飛立刻追問:“怎麽了?”

“他的眼神一點都不亂,他的神誌應該是清醒的。”

神誌清醒?清醒的人怎麽會有這樣的詭異表情?清醒的人怎麽會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陽光?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也向前走了兩步,然後他彎腰喚了聲對方的名字:“朱健?”

朱健的眼球轉動了一下,和羅飛的視線順利地相接,隨即他又嚅動著嘴唇,看來想說些什麽。但他聲音嘶啞,難以成語,就像是咽喉部被人勒住了似的。

羅飛注意到朱健的嘴唇已經幹裂蛻皮,他心中一動,便問了聲:“你是不是很渴?”

朱健點了點頭。他既能聽懂羅飛的話語,也能表達自己的意願,看來他的神誌的確清醒。

羅飛衝身後的薛所長做了個手勢,薛所長會意,吩咐身旁的守衛:“去倒杯水。”

守衛很快倒來了一杯溫開水。羅飛接過水杯,蹲下身對朱健說道:“來喝口水吧。”一邊說一邊把水杯貼著對方的嘴唇慢慢傾倒。

那水杯剛剛觸碰到朱健的嘴唇,朱健喉部的肌肉忽然劇烈地**起來。那些水根本無法通過他的咽喉,全都從嘴邊回漫出來。

羅飛一驚,連忙中止了喂水的動作。然而朱健體內的反應卻未中止,除了咽喉在**,他全身上下的肌肉也跟著抽搐。片刻後,他的臉色發白,呼吸也變得困難。他的雙眼則死死地盯著羅飛,目光中充滿了難以描述的恐懼。

“不行了!”淩明鼎在一旁大喊道,“得趕緊送醫院!”

後麵的薛所長聽到這話也慌了神,連忙圍過來查看。隻打了一眼他便著急忙慌地喊道:“快,把人抬起來!”

可是一切都已太晚。在一陣由劇烈**導致的呼吸衰竭之後,朱健的身體忽然癱軟下來,隨後他便蜷縮在牆角裏,一動不動了。

禁閉室裏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眾人愕然看著眼前的場景,目瞪口呆。片刻後羅飛率先回過神,他把手指伸到朱健的鼻下探了探,隨後黯然說道:“不用送醫院了——叫法醫來吧。”

接到通知之後,法醫張雨很快就趕到了事發現場。經過簡單的查驗和拍照,朱健的屍體被運回法醫中心作進一步分析。

羅飛本想繼續跟進,但他在半路接到了魯局長的電話。對方還是一貫的風格:沒有任何寒暄便直入主題。

“朱健死了?”

“是的。”

“怎麽回事?”魯局長用嚴厲的口吻質問道,“你不是說他被催眠了?催眠能把人催死?”

“現在的情況……我也搞不清楚。”

“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魯局長說完就掛斷了電話,絲毫沒有商量餘地。

羅飛連忙轉頭往局裏趕。到了局長辦公室,卻見老人鐵青著臉坐在辦公椅上,許久不發一言。

羅飛隻好硬著頭皮先表態道:“魯局,這事我一定會查清楚,給您一個交代……”

“交代?”魯局長強硬地駁斥道,“我還要你交代什麽?你的交代全都在給我添亂!”

羅飛尷尬無語。盤算自己和白亞星正麵交鋒的戰果,用“一敗塗地”四個字來形容都不算過分。在這樣的局麵下,他還如何為自己分辯?

片刻後,魯局長屈指在桌麵上重重一敲,正色道:“羅飛同誌,我現在正式通知你,鑒於你已經被停職,請你即刻起停止一切與刑偵調查有關的工作。不管是明麵上,還是私下的!你聽明白了嗎?”

羅飛露出苦澀的笑容。這意味著他已經被剝奪了身為刑警的一切權力,從現在開始,他正式從這場遊戲中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