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幾天來斯托姆根睡得很不好,這事兒有點兒不對頭,照理說,他很快就要永遠擺脫纏身的公務了。他為人類工作了四十年,為人類的統治者又幹了五年,回顧一生時,很少有人能成就這麽多雄心大業。問題也許就出在這兒:退休之後的日子無論多長,他都不會有新的目標為生命增添**了。瑪莎死了,孩子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從那以後,他跟這個世界的紐帶似乎也變弱了。這也許正是他開始認同那些超主,反倒疏遠了人類的原因。

這又是一個難眠之夜,他的腦子像失控的機器在不停狂轉。睡意不能強求,他隻得下了床,匆匆穿上外衣,漫步走進他那簡樸住宅的屋頂花園。他的任何一位直接下屬的住宅都遠比他的豪華,但就斯托姆根的需要來說,這地方已經綽綽有餘了。他已官至高位,無論是個人財產還是公務禮儀,都不能再為他的聲望增光添彩了。

夜晚很暖,幾乎有些沉悶,但夜空晴朗,明月低垂在西南方。十公裏外,紐約城的燈光在地平線上閃耀,恰似破曉前凝凍的黎明。

斯托姆根仰望沉睡的城市上空,那是人類中隻有他才到達過的高度。雖然很遠,但他仍能看見卡列倫的飛船在月色中熠熠發光。不知監理人此時在做什麽,他相信超主是從來不睡覺的。

高天之上,一顆流星像長矛一樣刺破天穹。一道朦朧的光影停頓片刻,隨即消失,隻留下漫天星辰。這是個嚴酷的警示:在以後的一百年內,卡列倫仍將帶領人類朝向隻有他才能看到的目標前進,而四個月後,就會有另一個人成為新的秘書長。斯托姆根處之泰然,但如果他想了解那塊厚厚的屏幕背麵藏著什麽,時間已所剩不多。

隻是這幾天他才敢於承認,超主的神秘感開始困擾他。在此之前,對卡列倫的信任還讓他沒什麽疑慮,但現在,有點兒諷刺的是,自由團的抗議活動已經開始影響他了。他們揚言人類在遭受奴役,這已不僅是一種宣傳。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它,也並不希望回到過去的日子。人類已經習慣了卡列倫那種不易察覺的統治,但他們已經按捺不住,急於想知道是誰在統治他們。怎麽能因此責怪他們呢?

盡管自由團最大,但它僅僅是反對卡列倫的眾多團體中的一個,這些團體進而也反對那些同超主合作的人。它們的目標和政策各不相同:有的以宗教為立場,有的隻是宣泄自卑的感受。他們的感覺就像19世紀印度的文化人揣度英倫統治一樣。侵入者為地球帶來和平和繁榮,但誰又知道這要付出多大代價?人類曆史也是不可靠的:在文化水平迥然不同的兩個民族之間,縱使簽訂最和平的條約,其結果也往往是落後的群體被消滅。國家如同個人一樣,麵對無法抵禦的挑戰可能喪失鬥誌。而蒙著一層神秘麵紗的超主文明,就是人類所麵臨的最大挑戰。

隔壁房間的傳真機發出輕微的響聲,吐出一份中央新聞社發來的每時簡報。斯托姆根踱進房間,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幾頁紙。在地球的另一麵,自由團授意刊發了一個算不上獨創的頭條:《人類被怪物統治了?》。接著這句提問,報紙援引道:“在馬德拉斯會議上,自由團東方分部主席克裏施南博士說:‘超主們的行為很好解釋:他們的長相定然相當怪異,令人憎惡,因此不敢露麵。我質疑監理人,希望他來否定這一點。’”

斯托姆根反感地扔下簡報。就算這是真的,又能怎麽樣呢?這種推測早就有過,他從沒有把它當成一回事。他不相信有哪一種生物形式會奇怪得讓他無法馬上接受,或許,他倒有可能覺得漂亮。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外形。如果他能說服卡列倫相信這一點,超主們或許會改變他們的政策。他們一來到地球,報紙上就鋪滿了人們憑想象繪製的畫,他們的嚇人程度肯定連那些畫像的一半都到不了!

斯托姆根清楚,他急於結束這個事態,並不完全是出於對繼任者的體諒,主要還是出於人類的好奇心,他最終坦承了這一點。他已經把卡列倫看作一個人,還要弄清卡列倫到底是何種生物,才會覺得滿意。

斯托姆根第二天沒有按時上班,這讓皮特·凡·瑞伯格感到驚訝,也有點兒不高興。秘書長到自己辦公室前常常會到其他地方辦點兒事,但一般都會留下話說明他的去向。更糟的是,這天早上有好幾個急件需要呈報斯托姆根。凡·瑞伯格打電話到六七個部門詢問也沒有找到他,最後隻得作罷。

到了中午他更覺不安,便派車到斯托姆根的住宅查看。十分鍾後,警笛響起,一輛警察巡邏車疾速駛進羅斯福大道。車裏一定有新聞社的知交,因為在凡·瑞伯格還在遠處望著帶來消息的警車時,收音機裏就開始播放消息:他不再是助理,已經成為聯合國的代理秘書長了。

要不是凡·瑞伯格手裏有那麽多麻煩事,他會樂於研讀報紙上有關斯托姆根失蹤事件的反應。在斯托姆根失蹤前的一個月,全世界的新聞界劃分成了兩大針鋒相對的陣營。西方媒體總的來說支持卡列倫的計劃,希望讓所有的人都成為世界公民。而東方國家則陷入了一場猛烈的,但很大程度上是人為操縱的國家尊嚴癲狂症。他們中的一些國家獨立後剛度過一代人的時間,感到這是在詐取自己的勝利果實。對超主的指責遍及各地,氣勢洶洶:經過謹小慎微的一段時間後,媒體很快發現怎麽糟踐卡列倫都行,什麽也不會發生。現在的媒體也變聰明了。

大多數攻擊雖然連喊帶叫,但並不代表廣泛大眾。即將永久消失的邊境線上在增兵添崗,但士兵互相間僅用眼神就能傳遞友善。政客和將軍們或許會勃然大怒,但幾百萬靜靜等待的民眾卻覺得,水到渠成之日即將到來,曆史上漫長而血腥的一章就要結束了。

現在,斯托姆根失蹤了,沒人知道他的去向。喧囂一下子停息了,整個世界發現他們失去了唯一的聯係人,超主出於自己才明白的奇怪理由,隻通過他同地球說話。報紙和電台的評論員們都像得了失語症一般,但一片靜默之中還是聽得到自由團的聲音,他們急於聲辯,為自己撇清幹係。

斯托姆根醒了,四周漆黑一片。惺忪之間,他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然後,整個意識恢複了,他一下子坐起來,去摸索床邊的開關。

黑暗中他的手觸摸到的是光滑的石頭牆,涼涼的。他一下子愣在那兒,這意外的衝擊讓他的大腦和身體僵住了。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覺,跪在**,用指尖探索這麵完全陌生的牆壁。

正摸著,他突然聽到“哢嗒”一聲,黑暗的一部分滑向一邊。他瞧見一個男人的側影在昏暗的背景上一閃,門又很快關上,黑暗重現。一切發生在轉眼之間,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這房間裏的任何東西。

片刻之後,他又被一束強烈的手電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光束朝他的臉上掃過來,停了一會兒,然後照到整個床鋪上——他這才看見,那床不過是幾塊粗木板架起的床墊而已。

黑暗中,一個柔和的聲音操著純正的英語對他講話,語音中有種奇妙的口音,斯托姆根一時無法分辨。

“哦,秘書長先生,我很高興你醒來了。希望你感覺一切正常。”

最後那句話引起了斯托姆根的注意,那些急於想問的問題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望著黑暗,沉靜地問道:“我失去知覺多長時間了?”

對方笑了。

“好幾天了。我們得到許諾說,你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我很高興看到這是真的。”

一方麵為了爭取時間,另一方麵也為了測試一下身體的反應是否正常,斯托姆根將兩條腿懸在床邊。他的睡衣仍穿在他的身上,隻是給揉得皺巴巴的,上麵好像還沾了不少灰土。移動時他感到有些頭暈,雖然沒有太多不適,但足以讓他相信自己的確被麻醉過。

他轉過來對著光。

“這是什麽地方?”他嚴厲地問,“溫萊特知不知道?”

“好了,不要太激動,”那個影子回答,“我們現在不談這個。我想你一定很餓。穿上衣服去吃飯吧。”

一束橢圓形的光掃過屋子,斯托姆根這下才知道這屋子有多大。它幾乎算不上一間屋子,牆壁都是**的石塊,草草打磨成型。他發現自己是在地下,或許是很深的地方。如果他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他就有可能是在地球的任何地方。

手電光照亮了搭在一個包裝盒上的一堆衣服。

“應該足夠你穿了,”黑暗裏的聲音說,“洗衣是這兒的一大問題,所以我們帶來了你的幾件外套和半打襯衣。”

“你們真夠細心的。”斯托姆根並沒有在開玩笑。

“遺憾的是沒有家具和電燈。這地方有些方麵還算方便,隻是缺少康樂設施。”

“什麽方便?”斯托姆根一邊問,一邊穿上襯衣。奇怪,手指觸摸著熟悉的衣物,竟會讓他感到一種安慰。

“就是——方便,”那聲音說,“順便說一句,我們大概要在一起待很長時間,你就叫我喬好了。”

“不管你的國籍是什麽,”斯托姆根反問道,“你是波蘭人,對嗎?我想我可以念出你的真名。並不比大多數芬蘭名字更難念。”

兩人停頓了一小會兒,燈光也閃動片刻。

“是的,我本該預料到這一點,”喬順從地說,“你大概在這方麵很有經驗。”

“對我的職位來說,算是個有用的愛好吧。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在美國長大,但離開波蘭時你已經……”

“行了,”喬堅定地說,“已經足夠了。我看你已經穿好衣服了——謝謝你。”

斯托姆根為小小的勝利感到了些得意,他走向門口時,門自動打開。喬往邊上靠了一下讓他過去。不知道抓他的人帶了槍沒有,但應該帶了,周圍或許還有喬的同黨吧。

走廊裏每隔一段就有一盞油燈照著,顯得有些昏暗。斯托姆根這才看清喬的模樣,他大概五十歲上下,體重應該有兩百多磅。從那布滿汙跡的、不知是哪個部隊的作戰服,到他左手上那枚大得嚇人的圖章戒指,他身上的東西都是超大號的。他這個塊頭帶不帶槍都無所謂了。斯托姆根想:如果自己能從這地方出去,要想找他也不會太難。他意識到喬也一定十分清楚這一點,又不免有些沮喪。

周圍都是**的石頭牆,隻偶爾有些混凝土牆麵。斯托姆根明白了,自己原來是在某個棄置不用的礦井裏,沒有哪個監獄比這更管用了。此前他對自己被綁架的事並不怎麽擔心。他一直覺得無論發生什麽,超主都會動用巨大資源很快找到並解救他,現在他不那麽有把握了。他已經失蹤好幾天,但什麽也沒有發生。卡列倫的能力看來也有限度,如果他真的被埋藏在遙遠陸地之下的某處,超主的科技手段或許無法找到他。

另外兩個人坐在桌邊,昏暗的房間裏空****的。斯托姆根進屋時,他們抬頭看著他,目光裏帶著好奇和顯而易見的敬重。其中一個人把一塊三明治推給他,斯托姆根立刻接受了。盡管餓得夠嗆,他仍覺得自己的午餐應該豐富些,大概他的看守們吃得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一邊吃,一邊掃視了一下身邊的三個人。喬不隻是塊頭大,甚至還是一個頭領,其他人顯然隻是他的助手。兩個人沒什麽特征,隻有聽他們講話後,斯托姆根才能知道他們是哪裏人。

不太潔淨的杯子裏倒上了酒,斯托姆根就著它咽下最後一口三明治。等到他感到自己多少可以把握局麵了,才把頭轉向那位波蘭巨人。

“好吧,”他平靜地說,“大概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了吧,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喬清了清嗓子。

“有件事我得直言相告,”他開口道,“這跟溫萊特毫無關係。他跟其他人一樣被蒙在鼓裏。”

斯托姆根對此有所預料,盡管他不知道喬如何揣測他的想法。他早就懷疑自由團內部或周圍存在一股極端勢力。

“我好奇的是,”他說,“你們是怎麽綁架我的?”

他沒打算得到回答,但對方早有準備,甚至急於回答他,這讓他有些錯愕。

“整個兒就像好萊塢驚悚大片,”喬來了勁頭,“我們不清楚卡列倫是不是在守護你,因此我們采取了細致的防範措施。你被空調帶進去的毒氣熏倒了,這很容易。然後我們把你弄到車上,也毫不麻煩。我得說明,這一切並不是我們的人幹的。我們雇了一些,嗯,專業人員。卡列倫可能會抓住他們——實際上他也應該抓得住他們,但他什麽也得不到。車離開你的住所後就進了一條隧道,離紐約不到一千公裏,它按時從另一端出來,仍帶著那個受了麻醉、酷似聯合國秘書長的人。片刻後一輛拉著金屬貨箱的大卡車從對麵駛來,開往一個飛機場,把那些貨箱裝上飛機,貨運完全是合法經營。那些箱子的貨主如果知道是怎麽被我們利用的,我想準會大吃一驚。

“同時,完成任務的那輛小車繼續執行規避動作,往加拿大邊境開。也許卡列倫現在已經抓到它了,這我既不清楚,也不關心。你知道——希望你讚賞我的開誠布公——我們的所有計劃取決於一點。我們很清楚卡列倫能眼見耳聽,了解地麵發生的一切。他看不到地麵以下的事情,除非他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學。所以他不會知道發生在隧道裏的轉移行動,就算最後知道也太晚了。我們這麽做自然有些冒險,但我們還有一兩個保全措施沒用上,得留著日後再用,泄露出去太可惜了。”

整個故事喬講得津津有味,斯托姆根忍不住笑了。同時,他也深感不安:這個計劃的確很巧妙,很可能騙過了卡列倫。斯托姆根甚至無法肯定超主是否對他進行過某種保護性監視。喬呢,很顯然,他也不清楚。他如此坦白,或許也是為了試探斯托姆根的反應。現在,無論他的內心感覺如何,他都要保持自信,沉著冷靜。

“你們真是一群蠢貨,”斯托姆根輕蔑地說,“竟然以為這樣就能騙得過超主。說到底,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喬遞過去一支煙,見斯托姆根拒絕,就自己點上,往桌子邊上一坐。桌子發出斷裂的嘎吱聲,讓他慌忙跳了下來。

“我們的意圖十分明確,”他說,“我們發現爭論毫無用處,應該采取其他手段。原來就有一些地下運動,無論卡列倫有多大勢力,他會發現對付我們不太容易。我們為自己的獨立而戰。別誤解我的意思,不會有任何暴力行動,至少一開始不會。但超主要使用人類的代表行使統治,我們能讓他們統治得極不舒服。”

估計就從我開始了,斯托姆根想。他懷疑對方隻講了全部故事的一小段。他們真以為這種強盜手段能對卡列倫產生一丁點兒的影響嗎?可話說回來組織嚴密的抵抗運動會使生活變得異常艱難,這一點兒不假。喬的手指觸到了超主統治的弱點。說到底,他們的所有命令是通過人類代理人發布的,如果這些代理人被嚇得不再聽從命令,整個體係就崩潰了。不過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因為斯托姆根相信卡列倫很快就會找到解決辦法。

“你們打算把我怎麽樣?”斯托姆根最後問,“我是人質,還是別的什麽?”

“別急,我們會照料你的。我們要等幾天,有人要造訪你。在這之前,我們會盡量讓你開開心心的。”

他用自己國家的語言說了句什麽,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拿出了一副嶄新的撲克牌。

“特別為你淘來的,”喬解釋說,“我在《時代》雜誌上讀到,你很擅長玩撲克牌。”他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希望你錢包裏有不少現金,”他不安地說,“我們都沒想過看一看。總之,我們不收支票。”

斯托姆根忍住驚訝,目光茫然地看著他的看守。隨即,此情此景引發的真正幽默讓他心領神會,所有公務煩擾好像突然一下子從他的肩上卸掉了。從此往後,該凡·瑞伯格出頭露麵了。無論發生什麽,他都無能為力——眼下,這幫想入非非的罪犯正急著要跟他玩牌呢。

猛然間,他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好多年他都沒這樣笑了。

溫萊特說的無疑是真話。凡·瑞伯格愁眉苦臉地琢磨著,他可能懷疑某些人,但他不知道是誰綁架了斯托姆根。他也不讚成綁架這種做法:凡·瑞伯格機敏地想到,自由團裏的極端分子過去一直給溫萊特施壓,讓他采取更積極的策略。現在他們自己動手了。

毫無疑問,綁架過程組織得很完美。斯托姆根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要想找到他希望渺茫。但他有件事情要做,凡·瑞伯格想,還必須趕緊做。雖說他經常插科打諢,但內心對卡列倫卻是敬畏有加。一想到要近距離接觸超主,他就滿心恐懼,但看來沒有別的選擇。

通信設備占據了大樓的整個頂層。一台台傳真機一字排開,伸向遠處,有的靜默著,有的頻繁地發出哢哢聲。無盡的生產統計、普查反饋和世界經濟體係的所有簿記事項通過這些機器滾滾而來。上麵,在卡列倫飛船上也應該有一個類似的房間。在那兒來回取閱地球發給超主的信息的那個家夥,到底長什麽樣?凡·瑞伯格想到這兒,隻感到自己的脊背一陣發涼。

不過今天他對這些機器和它們的日常工作不感興趣。他走進那間隻有斯托姆根使用的私人房間。門鎖已按他的指示砸掉了,通信部主管在那兒等著他。

“這是一台普通電傳打字機,標準的打字鍵盤,”主管對他說,“還有一台傳真機,你可以發送圖片或表格,但你說過用不著這個。”

凡·瑞伯格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好了。謝謝你。”他說,“我不會在這兒待太久。你過會兒再把門鎖好,所有鑰匙都交給我。”

等通信主管離開,他才在電傳打字機前坐定。他知道,自從卡列倫和斯托姆根通過每周一次的會麵處理大部分事務後,這台機器就不怎麽用了,它成了應急聯絡線路。他期望很快就能收到回複。

遲疑了片刻,他開始用笨拙的手指打出自己的信息。機器發出輕輕的嗚嗚聲,打出的文字在變暗的屏幕上閃了幾秒鍾。打完字,他向後一倚,等待回答。

過了不到一分鍾,機器就又呼呼響了起來。凡·瑞伯格早就懷疑監理人根本不睡覺。

信息不長,也沒什麽用。

無信息。所有事務全部由你做主。卡。

太痛苦了,其中沒有任何讓人滿意的成分,凡·瑞伯格發覺自己身上的擔子實在太重了。

三天來斯托姆根仔細分析了綁架自己的人。喬多少有點兒地位,另外兩個就什麽也不是了,任何非法活動都能召集一幫這種人。自由團的理念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關心的是怎麽混日子,盡量少幹活。

喬這個人比較複雜,盡管有時候斯托姆根覺得他像個大孩子。他們玩起牌來無休無止,間或就某個政治問題激烈爭吵一番,而斯托姆根很快發現,這個波蘭大個子從未認真考慮過他為之奮鬥的目標。他情緒衝動又極端保守,這兩種東西如烏雲蔽日,影響了他的判斷力。他的國家多年來為獲得獨立而戰,這完全改變了他,讓他依然生活在過去的年月裏。在有序的生活方式中,這種人已經派不上用場,他本人可謂前朝遺物。如果有一天這類人消失了,世界會安全些,但也會變得缺乏生氣。

現在,斯托姆根開始相信卡列倫沒辦法找到他,沒什麽可懷疑了。他還對幾個看守虛張聲勢,但他們並不相信。他很清楚他們把自己關在這兒是為了觀察卡列倫的反應,現在什麽也沒有發生,他們可以走下一步計劃了。

被劫持四天後,喬告訴他有客人造訪,斯托姆根並不驚訝。幾個看守變得愈發坐立不安,這讓他們的囚徒猜出了個大概:行動的頭目看到已無危險,終於親自來提審他了。

喬禮貌地招手請他進屋,他們已經圍坐在搖搖晃晃的桌子旁等著他了。喬的腰裏別著一支從未見過的大號手槍,頗有些賣弄,讓斯托姆根覺得好笑。那兩個幫凶不在,就連喬都顯得有些拘謹。斯托姆根立刻覺察對麵這些人的官階高得多,讓他想到自己見過的一張俄羅斯革命初期列寧與戰友們的照片。這六個人有著同樣的智力、冷酷和鐵一般的決心。喬那一類人其實無害:真正的幕後策劃者原來在這兒。

斯托姆根敷衍地點了下頭,朝唯一的一張空椅子走過去,保持泰然自若的樣子。坐在對麵的一位年齡較長、體型結實的人向前探著身子,用一雙灰眼睛緊緊盯著他。這讓斯托姆根很不舒服,隻能違背自己的意願先開了口:“看來你們是來談條件的。要多少贖金呢?”

他注意到後麵有人在速記本子上記下了他的話。一切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

領頭的回話了,聲音悅耳,帶著威爾士口音。

“隨便你怎麽說,秘書長先生。但我們要的是信息,不是現金。”

這樣看來,自己是戰俘,這是一次審訊了。斯托姆根想。

“你很清楚我們的動機是什麽,”對方接著說,嗓音柔和而輕快,“如果你願意,叫我們抵抗運動也行。我們認為地球遲早要發動一場獨立之戰,但我們發現鬥爭隻能以間接手段進行,比如暗中破壞或拒不聽命。我們挾持你,部分是要卡列倫明白,我們目的明確,組織周密,但更主要是因為你是唯一能告訴我們有關超主信息的人。你是個明白人,斯托姆根先生。跟我們合作,你就可以獲得自由。”

“你們具體想知道什麽呢?”斯托姆根謹慎地問。

那雙超凡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內心深處,這種眼神斯托姆根一生從未見過。接著,那歌唱般的聲音又響起了:“你知道超主到底是什麽人,或者是什麽東西嗎?”

斯托姆根差點兒笑了。

“相信我,”他說,“我跟你一樣,也急於了解真相。”

“那麽,你可以回答我們的問題了?”

“我沒答應什麽,但可能吧。”

喬解脫般地舒了一口氣。屋子裏出現了一陣期待的窸窣聲。

“對你跟卡列倫見麵的情境,我們隻粗略了解。”那人接著說,“你或許可以仔細描述一下,別漏掉任何重要的線索。”

這倒是個無害的要求,斯托姆根想,以前他就回答過多次,於是便表示出願意合作的樣子。這兒的幾個人腦子機敏,也許能發現點兒新東西。於是他任由他們從他這兒榨取任何新鮮信息——隻要他們分享它。至於說這類信息會對卡列倫造成什麽傷害,他是絕不相信的。

斯托姆根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鉛筆和一個舊信封。他一邊快速畫著草圖,一邊說:“當然,你們知道,這個小型飛行器沒有明顯的推進裝置,它定期把我接到卡列倫的飛船上。它進入船體——你們無疑看過望遠鏡拍攝這個操作過程的影片——後,門就打開了——如果你把它叫門的話——我走進一個小房間,裏麵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塊屏幕。平麵布局就像這樣。”

他把草圖推給威爾士人,但那雙奇怪的眼睛看也不看,仍停留在斯托姆根的臉上,他看見這雙眼睛的深處發生了某種改變。屋裏一團死寂,但他聽到喬在自己身後猛地吸了一口氣。

斯托姆根既迷惑又惱火地看著對方,這一看,讓他漸漸明白過來。他把信封搓成一個球,扔在了腳下。

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麽那雙灰眼睛讓他如此錯愕了。對麵的人是個瞎子。

凡·瑞伯格沒有再聯絡卡列倫。大部分部門的工作——發送統計資料、摘要國際新聞等事務都在自動進行著。巴黎的律師們還在為世界憲法議案爭吵不休,但這暫時也跟他無關。要到半個月後,監理人才會索要這一議案的最終草案,如果到那時還沒完成,卡列倫無疑會采取他認為合適的措施。

斯托姆根仍舊沒有半點消息。

那部標為“僅限緊急”的電話響起的時候,凡·瑞伯格正在口述指令。他抓起聽筒,越聽越驚訝,隨即扔下它,衝向敞開的窗戶前。驚恐的喊叫聲由遠而近,街上的交通幾近癱瘓。

千真萬確,卡列倫的飛船,那超主一成不變的象征物,現在已不在天上。他四下眺望,漫天搜尋了一回也沒看見一絲蹤影。接著,突然之間,似乎天幕瞬間降下,那艘大船自北方飛來,肚皮的暗影就像一片雷雨雲,低低擦過紐約的摩天樓頂。

這撲麵而來的怪獸讓凡·瑞伯格不禁連連退縮。他也清楚超主這艘飛船有多大,但看它高懸太空是一回事,看著它像惡魔驅遣的烏雲飛過頭頂,絕對是另一回事。

在這片局部的日食中,他看著飛船拖著巨大的陰影朝南飛去,最後消失。沒有聲音,連空氣中的颯颯響聲都沒有,凡·瑞伯格發現,飛船飛過時雖然顯得很近,但離他頭頂至少有一公裏。接著,大樓受到聲波的撼動開始戰栗,不知哪裏的窗玻璃向內炸開,傳來清脆的聲響。

身後的辦公室裏所有的電話都響了起來,但凡·瑞伯格沒有動。他趴在窗台上,望著南麵的天空,無限之力的降臨把他給嚇癱了。

斯托姆根說話時,感覺自己的思維同時在兩個層麵進行。一方麵,他不想跟羈押他的人合作,另一方麵又希望他們能幫自己揭開卡列倫的秘密。這是種危險的遊戲,讓他驚奇的是自己竟有些得意。

大部分問話都是那個威爾士盲人提出來的。看著這個頭腦敏銳的人嚐試解開一個個問題的答案,測試然後否定那些斯托姆根早就放棄了的推測,實在讓人覺得有趣。現在,威爾士人仰坐在那裏,歎了口氣。

“我們走進死胡同了,”他氣餒地說,“我們需要更多事實,這就得行動,而不是爭論。”那雙失明的眼睛好像在注視著斯托姆根,過了一會兒他神經質地敲起了桌子。這讓斯托姆根發覺他開始變得沒有把握了。然後,他又說話了。

“你從來沒有費心去多了解那些超主的情況。秘書長先生,我真有點兒奇怪。”

“你到底想說什麽?”斯托姆根冷冷地問,掩飾著自己的興趣,“我已告訴過你,我跟卡列倫會麵的那間屋子隻有一個出口,直通下麵的地球。”

“如果我們設計幾種器械,”對方審慎地說,“或許可能讓我們發現點兒什麽。我不是科學家,但我們可以考慮考慮這件事。如果給你自由,你願意協助我們完成這個計劃嗎?”

“讓我最後再說一遍,”斯托姆根憤怒地說,“明確一下我的立場。卡列倫為的是世界大同,我不會為他的敵人做任何事情。他的最終計劃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這計劃是與人為善的。”

“有什麽真正的證據呢?”

“他的全部行動,從他的那些飛船到來之日起。我敢說你無論如何分析,都找不出一件人類沒有受益的事情。”斯托姆根停頓了片刻,任思緒返回過去的年月,他笑了起來,“要想找個單獨的例子證明——我該怎麽說呢?——超主們的仁慈,想想他們剛來的一個月內推行的‘虐待動物禁令’就行了。如果說我以前對卡列倫存有疑慮,這下也完全消除了。盡管同他做的其他事情相比,這項命令給我帶來的麻煩最多!”

這絲毫沒有誇大其詞,斯托姆根想。這起事件非同一般,第一次表露超主對殘暴行徑的痛恨。這一點,以及他們對公正和秩序的熱情似乎是其生命中的主導情感,至少憑他們的所作所為可以這樣判斷。

那是唯一一次卡列倫表示出憤怒來,或至少是外表上的憤怒。“你們可以隨意互相殺戮,”他的信息這樣寫道,“這是你們之間和你們自己法律上的事。但是,除卻獲取食物和出於自衛,如果你們殺戮那些與你們同處一個世界的動物,就將受到我的問責。”

沒人確切知道這項禁令涉及的範圍有多廣,也不知道卡列倫如何執行它。但他們沒有等待太久。

大鬥牛場內座無虛席,鬥牛士和服務生們正式出場。看來一切如常:燦爛的陽光在傳統服飾上迸發出暴烈而炫目的色彩,人群歡迎著他們寵愛的選手,如同以前一百次一樣。人群中偶爾有人抬起頭,焦慮不安地望著天空,望向馬德裏上空五十公裏處那艘孤零零的銀色形體。

鬥牛士進入自己的地盤,公牛噴著響鼻衝入競技場。騎手們驅趕著瘦骨嶙峋的馬匹迎戰敵人,馬兒卻嚇得鼻孔大張,在陽光下原地打轉。第一支投槍一閃,射向目標——與此同時,一種地球上從未聽到過的聲音響起。

這是一萬人因疼痛發出的叫喊聲,他們受了同樣的傷——當這一萬人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然毫發無損。但鬥牛就此結束,所有的鬥牛活動均告完結,因為消息在飛速傳播。值得一提的是,狂熱鬥牛迷們受此一驚,隻有十分之一的人去要回了自己的賭注,再就是倫敦的《每日鏡報》也來添亂,往傷口上撒了把鹽:它建議西班牙人把板球當作新的全民體育運動。

“你可能是對的,”那個威爾士老家夥說,“也許超主的動機是好的——按照他們的標準,因為有時候跟我們的標準相同。但他們是外來者,不請自來,把我們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摧毀了理想,還有幾代人浴血奮戰得以保護的國家主權。”

“我來自一個小國,它也曾被迫為自由而戰,”斯托姆根反駁說,“但我支持卡列倫。你們可以騷擾他,甚至可以耽擱他,讓他不能按期實現他的目的,但到頭來什麽也改變不了。無疑你們很真誠,相信自己的事業。我可以理解你們害怕世界國家到來之日,那些小國的傳統和文化遭到毀滅。但你們錯了。墨守成規無濟於事,超主到來之前主權國家已行將就木,超主們隻是加速了它的死亡。沒人能夠挽救它,也不該有人挽救它。”

沒人答話。對麵的人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威爾士人半張著嘴坐在那兒,雙眼毫無生氣,看上去就是瞎子。他邊上的人也沒有動,凝固在緊張而不自然的姿勢中。斯托姆根嚇得喘不上氣,站起身向門邊退去,這時一個聲音打破了沉默。

“說得很好,雷吉,謝謝你。現在我們該走了。”

斯托姆根轉過身,朝黑暗的通道望去。在與目光平齊的位置有個普普通通的小球——無疑,這是超主啟動的某種神秘力量的來源。斯托姆根隱約覺得他聽到了一種嗡嗡聲,就像懶洋洋的夏日裏一群蜜蜂發出的聲音。

“卡列倫!謝天謝地!你到底做了什麽?”

“別擔心,他們沒事兒。算是一種麻醉吧,但比麻醉輕多了。他們不過是比正常時間慢個幾千年。我們一走,他們連發生了什麽事兒都不知道。”

“你要把他們留在這兒,等警察來處理嗎?”

“不,我有更好的打算。我要讓他們走。”

斯托姆根感到一陣奇怪的輕鬆。他朝小屋和裏麵幾個僵住的房客投去一瞥,算是告別。喬單腳立在那裏,傻傻地盯著虛空。斯托姆根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伸手向口袋裏摸去。

“謝謝你的款待,喬,”他說,“我得給你留點兒什麽做紀念。”

他從一堆紙片裏翻找著,終於找到了他要的數字。然後,他在一塊稍微幹淨些的紙上仔細寫下:

曼哈頓銀行:

支付喬一百三十五美元五十美分($135.50)。

R.斯托姆根

他把紙條放在波蘭人身邊,卡列倫問道:“你這到底是幹什麽?”

“我們斯托姆根家的人從不賒欠。那兩個家夥玩牌耍賴,但喬規規矩矩,至少我沒抓到他做手腳。”

出門時他感到十分輕鬆快活,就像年輕了四十歲。金屬球移到一旁讓他通過。他覺得那應該是一種機器人,這也解釋了卡列倫如何能夠透過頭頂上那麽厚的岩層找到他。

他急匆匆往前走,盡管他知道沒什麽必要。小球還懸在走廊裏,大概是在為他做殿後。

一分鍾後他遇到了第二個球,它在走廊的拐角處等著他。

“你還要走半公裏,”它說,“靠左側走,直到我們再碰頭。”

他一路上共遇到小球六次,最後才走到了外麵。一開始他還納悶,小球是怎麽跑到自己前麵去的,後來他才猜到,一定有一個機器人組成的鏈條,從礦井深處一直連到地麵。出口處,一群警衛像雕像一般一動不動站立著,他們的頭上懸浮著又一個無處不在的小球。幾米之外的山坡上停著那架小飛行器,斯托姆根每次就是乘坐它去見卡列倫的。

他站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強烈的陽光。然後,他看見四周到處是破破爛爛的采礦機械,遠處還有一條廢棄的鐵路一直通向山那邊。幾公裏外,茂密的森林盤亙在大山腳下,極目之處,斯托姆根看到一個大湖泛著點點波光。他猜測自己的位置應該在南美的某個地方,雖然他說不清這個判斷的依據來自何處。

登上小飛行器後,斯托姆根最後看了一眼礦井出口和邊上那些凝固的人。艙門在他身後關閉,他長出了一口氣,一下子仰坐在熟悉的靠背椅裏。

過了一陣等他平靜下來,他才發自心底地吐出那個字:“嗨?”

“很抱歉我沒能立刻趕來救你。不過你看,等所有頭目全湊齊了多麽重要。”

“你的意思是說,”斯托姆根幾乎語無倫次了,“你一直知道我在哪兒?要是我想……”

“你先別急,”卡列倫回答,“至少讓我說完。”

“好吧,”斯托姆根沮喪地說,“我聽著呢。”他開始懷疑自己不過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裏的誘餌。

“我用一個——大概用‘示蹤器’稱呼它最為合適——一直在監視著你,”卡列倫說,“你那些新朋友猜得不錯,我無法在地下跟蹤你,但我一直跟到了井口。隧道裏的偷梁換柱做得很巧妙,但第一輛車停止反應後,這計劃也就露餡兒了,我很快就再次確定了你的位置。接下來就是坐等時機了。我很清楚,一旦認為我找不到你,那些頭目就會到這兒來,我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可你放了他們!”

“目前為止,我還無法確定這個星球上的二十五億人中誰是這個組織的真正領導。現在確定了他們的位置,我就能跟蹤他們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活動,如果我喜歡,還能監視到他們行動的細節。這比把他們鎖起來強多了。他們無論采取什麽行動,都會出賣餘下的同黨。他們被有效地壓製了,他們也知道這一點。解救你的事情將成為他們的一個不解之謎,你就這樣在他們眼前消失了。”

“整個事情就像一出喜劇,但目的很嚴肅。我關心的不僅是這個組織的幾十個人,我還要考慮這件事對各地的其他組織產生的影響。”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會兒。他不太滿意,但能理解卡列倫的看法,因此漸漸消了氣。

“很遺憾,在我離任的前幾周還得做這件事,”他最後說,“從現在起,我要在家裏安排警衛。下一個遭綁架的就輪到皮特了。順便問一句,他幹得怎麽樣?”

“我這一周仔細觀察了他,故意沒有幫他。總體來說他幹得很好,但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那算他的運氣了。”斯托姆根說,仍然有些憤憤不平,“還有,你從你的上級那兒得到什麽答複了嗎,關於對我們露麵的事?我敢肯定,這是你的敵人反對你的最有力口實。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如果見不到超主,我們就永遠不會相信他們。’”

卡列倫歎了口氣。

“沒有。我沒得到答複。不過我知道那答複是什麽。”

斯托姆根沒有繼續追問。以前他可能會那樣做的,但現在,一個計劃的模糊構想第一次在他心裏變得清晰起來。審訊者的話再次回到了他的腦海。是的,也許可以發明一種儀器……

強迫之下被他拒絕的事情,自由之時他會願意嚐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