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直到幾天前,斯托姆根都沒有認真考慮過他現在正在計劃的行動。回想那次荒誕可笑的綁架,簡直就像一出三流電視劇,但它可能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他的看法。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遭受身體上的暴力事件,這跟在會議室裏進行的唇槍舌劍差別太大了。病毒肯定進入了他的血液,或者,他隻不過超出自己的預料,提前進入了智力衰退期。

純粹的好奇也是強大的動因,而且他決意從玩弄了他的把戲中扳回一局。現在已經十分清楚,卡列倫把他當成了誘餌,就算理由多麽光明正大,斯托姆根也不打算立刻原諒監理人。

皮埃爾·杜瓦爾看見斯托姆根走進他的辦公室,並未表示驚訝。他們是老朋友,秘書長親自造訪科學部主任也是常事。如果卡列倫或他的下屬把監控儀器轉到這裏來,他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兩個人談了些公事,交換了幾句政治傳聞,隨後,斯托姆根有些猶豫地談到了正題。來訪者說話時,這個老法國人仰坐在椅子裏,不停地向上揚起他的眉毛,一毫米又一毫米,直到快跟額發攪到一塊兒了。有一兩次他好像要說話,但又忍住沒說。

等斯托姆根說完,科學家緊張地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

“你覺得他在偷聽嗎?”他問。

“我不認為他能聽見。他在我身上裝了他所謂的示蹤器,用來保護我。但那東西在地下不好使,這就是我到你這座地牢裏來的原因。這裏能阻隔各種輻射波,對吧?卡列倫不是魔術師。他知道我在哪兒,但僅此而已。”

“希望你想得沒錯。除此之外,要是他發現你在幹什麽的話,不會有麻煩嗎?他遲早會發現的,這你知道。”

“我願意冒這個險。再說,我們互相很了解。”

這會兒,物理學家擺弄著鉛筆,眼睛望著空中。

“這是個十分完美的難題,我喜歡它。”他簡短地說,隨後低頭在抽屜裏找出一個巨大的記事本,斯托姆根從未見過這麽大的本子。

“好了,”說著,他在本子上狂寫起來,那字就像某些個人速記一樣潦草難辨,“我得搞清楚所有事實。關於你們會麵的那間屋子,你把知道的都告訴我。包括所有細節,無論看上去多瑣碎,都別漏掉。”

“實在沒什麽可描述的。屋子是金屬的,大概有八平方米,四米高。一邊有個一米見方的屏幕,正下麵就是一張桌子,我還是畫給你吧,這樣還快一些。”

斯托姆根飛快地畫著他十分熟悉的房間,然後把畫推給杜瓦爾。這讓他一下子回想起上次他這麽做時的情形,不免渾身激靈了一下。不知道那個瞎眼的威爾士人和他的同夥們怎麽樣了,對他的突然離去又作何反應。

法國人研究著他的草圖,緊皺眉頭。

“你能告訴我的就這些?”

杜瓦爾嫌惡地擤了一下鼻子。

“采光呢?你完全是在黑暗中嗎?還有通風設備、取暖……”

這種急脾氣讓斯托姆根莞爾一笑。

“整個天花板都是亮的,至少按我的判斷,空氣是從通話柵格那兒進來,我不知道是如何排氣的,或許氣流是按時置換的,可我沒注意到。沒有任何加熱器,但屋子裏總是正常溫度。”

“那意思,換句話說,是水汽已經凍死,但二氧化碳還沒有。”

這個老掉牙的笑話隻能讓斯托姆根勉強一笑。

“我覺得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他最後說,“至於那個載我去見卡列倫的機器,我置身其中的空間平淡無奇,跟升降梯的籠子一樣,要是沒有沙發椅和桌子,兩者就毫無區別了。”

幾分鍾的沉默。物理學家在記事本上小心翼翼地畫著一個個微小裝飾花邊,斯托姆根看著他畫,思忖著為什麽像杜瓦爾這樣比自己更有才華的人,卻從未在世界科學領域做成什麽大事。他想起一位朋友在美國國務院作出的不太友好,或許也不甚準確的評斷:“法國出產世界上最好的二流人物。”杜瓦爾就是這句話的一個佐證。

物理學家滿意地對自己點著頭,探身過來,用鉛筆指著斯托姆根。

“你為什麽會覺得,雷吉,你所謂的這個卡列倫的屏幕,就是一個屏幕?”

“我一直覺得它是,它看上去的確像個屏幕。它還能是什麽呢?”

“你說它像一個屏幕,你的意思是,它像我們的那種屏幕?”

“就是。”

“我覺得它本身很可疑。我相信超主自己的機構不會使用實體屏幕這樣粗糙的東西。他們也許會在空中直接生成圖像。卡列倫怎麽可能不嫌麻煩地使用電視係統?最簡單的解釋常常是最好的解釋,你說的視覺屏幕會不會僅僅是一塊單向玻璃?”

斯托姆根很為自己氣惱,坐在那裏好一會兒不發一言。回顧往事,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質疑過卡列倫的說法,但現在回想起來,監理人什麽時候說過他使用電視係統了?隻不過是他的自以為是罷了。整個事件就是一個心理學上的圈套,他完全被欺騙了,當然,這要假設杜瓦爾的推測是正確的。但縱使還沒人證明過任何事情,他又一次跳到結論上了。

“如果你是對的,”他說,“我就該把那塊玻璃砸了……”

杜瓦爾歎息一聲。

“瞧這些科學的門外漢!你以為那是不用炸藥就能砸碎的東西嗎?如果你真砸碎了它,你相信卡列倫會與我們呼吸同樣的空氣嗎?讓他活在氯氣環境中,這對你們兩個不都好嗎?”

斯托姆根感到有點愚蠢。他本該想到這一點的。

“那麽,你有何見教?”他有些惱火地問。

“我想考慮考慮。首先我們要看看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了解一下那個屏幕是什麽材料做的。我要派幾個自己人幹。還有,你去會見監理人時帶著公文包吧?是你現在拿的這隻嗎?”

“是。”

“這個夠大。我們不用換了,免得引起注意,尤其是卡列倫已經習慣它了。”

“你想讓我做什麽?”斯托姆根問,“藏一個X光機帶去?”

物理學家咧嘴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得策劃一下。我過半個月會告訴你。”

他又笑了起來。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什麽?”

“當然,”斯托姆根立刻接上說,“想起你在德國占領期間非法製造收音機。”

杜瓦爾有點兒掃興。

“哦,我以前的確提過一兩次。但還有一件事情……”

“什麽?”

“要是你被逮到,我可不知道你要用這些裝備做什麽。”

“什麽?你不是一直嚷嚷,說科學家要為其發明承擔社會責任嗎?真的,皮埃爾,我真為你害臊。”

斯托姆根放下那個厚厚的文件夾,鬆了一口氣。

“感謝上帝,終於定下來了,”他說,“想到這幾百頁紙掌握著人類的未來,真是不可思議。世界聯邦!從沒想過我在有生之年能親眼得見!”

他把文件夾放進公文包。公文包的後麵離那塊矩形的黑色屏幕不到十厘米,他下意識地不時用手指摸那鎖扣,這是內心緊張的反應,但他不打算在見麵結束前按下隱藏的按鈕。有可能出錯,盡管杜瓦爾發誓說卡列倫絕不會發現,可誰說得準呢?

“還有,你說你有消息要告訴我,”斯托姆根接著說,毫不掩飾自己的急切心情,“是關於……”

“是的,”卡列倫說,“我幾個小時前收到了一個決定。”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斯托姆根猜測著。監理人不可能跟遠方的老家取得聯係,他的基地遠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也許——按凡·瑞伯格的推斷——他隻是谘詢了某種可以預測任何政治行動後果的大型計算機。

“我並不認為自由團及其黨羽會對此滿意,”卡列倫繼續說,“但這會化解緊張局麵。我們不用記錄這些。

“你經常跟我說,雷吉,無論我們外形上與人類有多大差別,人類都會很快適應我們。這說明你缺乏想象力。也許對你來說是這樣,但你想過沒有,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沒受到過任何程度的教育,他們被各種偏見和迷信所蠱惑,根除它們需要幾十年的時間。

“我們對人類心理有所了解,這一點你會認同吧?我們十分清楚在世界現有發展水平下,向人類顯露真容會發生什麽。我不能講太詳細了,就算跟你也不能,所以你應該接受我的分析,相信它。不過,我們可以做一個明確的允諾,這應該能讓你滿意些。五十年後,也就是兩代人以後,我們會從飛船上走下來,人類最終會看見我們的樣子。”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會兒,領會著監理人的話。如果說卡列倫的言辭曾經給過他些許滿足,現在他卻一點兒也沒有感受到。實際上,自己的不完全勝利多少讓他有些困惑,一時間失去了信心。真相會隨時間的推移而大白於天下,他的所有謀劃都毫無必要,也許也不明智。如果他繼續執行下去,恐怕隻是出於私心,因為他活不過五十年。

想必卡列倫看出了他的猶豫,接著說道:“我很遺憾這讓你感到失望。但至少,你不必為不遠的將來所出現的政治問題負責了。或許你認為我們的擔心缺乏根據,但相信我,我們掌握足夠的證據,證明其他任何方法都充滿危險。”

斯托姆根身子前傾,呼氣急促。

“那麽說,你們被人類看到過!”

“我沒這麽說,”卡列倫馬上回答,“你們的地球不是我們監理的唯一一個星球。”

斯托姆根不能被他就這麽打發了。

“有很多傳說,說地球在過去曾被其他外來物種光顧過。”

“我知道。我讀過曆史研究部的報告,這些報告認為地球就像宇宙的一個十字路口。”

“可能有些外星物種曾經來過,而你們對此一無所知,”斯托姆根說道,希望引他上鉤,“你們已經觀察我們好幾千年了,我看這不太可能吧。”

“我覺得不可能。”卡列倫回答,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這一刻,斯托姆根拿定了主意。

“卡列倫,”他突然說,“我要就此起草一個聲明,呈交你來批準。但我保留就此事繼續糾纏你的權利,一旦發現機會,我會盡全力去弄清你的秘密。”

“我很明白。”監理人說,輕輕笑了一下。

“你不介意嗎?”

“一點兒也不。但我畫了條線,排除核武器、毒氣或任何可能損害我們友誼的方式。”

斯托姆根納悶,是不是卡列倫知道了什麽?在監理人善意說笑的背後,他察覺出了理解的信號,或許,那甚至是一種鼓勵。誰知道呢。

“這讓我很高興,”斯托姆根用盡量平穩的音調回答。他站起身,像以往那樣合上包蓋。他的拇指摸到了鎖環。

“我馬上就去寫那個聲明。”他又重複了一遍,“今天晚些時候用電傳機傳給你。”

他一邊說,一邊按下按鈕。他明白了,所有的恐懼都是多餘的。卡列倫的感覺並不比人類敏銳。監理人絲毫沒有察覺,因為他說“再見”並念出那熟悉的開門密碼時,聲音沒有任何變化。

但斯托姆根還是有種從百貨店偷了東西,在店內監控員的眼前走出去一樣的心理。直到那光滑的牆麵在身後閉合,他才鬆了一口氣。

“我承認,”凡·瑞伯格說,“我的有些推測並不準確。現在你看看這個怎麽樣?”

“我必須聽嗎?”斯托姆根輕歎一聲。

瑞伯格並沒在意。

“實際上這並不是我的主意,”他謙虛地說,“是我從切斯特頓的小說裏得來的。假設超主隱瞞的事情恰恰是他們沒什麽可隱瞞的呢?”

“這聽上去有點兒複雜,”斯托姆根說道,稍稍提起了一些興趣。

“我的意思是,”凡·瑞伯格急切地說,“我認為形體上他們跟我們人類一樣。他們發現我們能容忍被一種我們想象的——比如,外星人或者超級智慧的生物統治,但人類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被同種類的生物所主宰。”

“非常獨到,跟你以前的那些理論一樣,”斯托姆根說,“希望你給這些作品編個號,好讓我一個個記住。這次的缺陷是……”話說到這兒,亞曆山大·溫萊特被引進門來。

斯托姆根不知他在打什麽算盤,也不知溫萊特是否跟綁架他的那些人接觸過。他對此有所懷疑,因為他相信溫萊特真心實意地反對暴力。他團體中那些極端分子已經聲名掃地,會銷聲匿跡很長時間。

自由團的首領認真聽著那份聲明的草案。斯托姆根希望他喜歡這個姿態,那是卡列倫的主意。不到十二個小時之後,地球人就會都知道這個為其孫子輩所做的承諾。

“五十年,”溫萊特思忖著,“要等這麽長時間。”

“對人類來說長,對卡列倫來說則不然。”斯托姆根回答。現在他才意識到超主采取了一個十分巧妙的解決方案。這讓他們有足夠的喘息空間,同時給自由團來了個釜底抽薪,讓他們無法立足。他並不認為自由團會乖乖服輸,但他們的地位會被嚴重削弱。溫萊特想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五十年後,”他痛苦地說,“破壞已經造成。記得我們曾有過獨立的人都死了,人類早已忘記了他們的傳統。”

空話,無謂的空話。斯托姆根想。為了這些空話,人類曾不惜奮戰犧牲,但今後他們將再也不會為言辭而鬥爭,甚至不惜生命。世界會由此變得更好。

看著溫萊特離去的背影,斯托姆根想,不知日後自由團還會惹出多少麻煩。但想到這些麻煩都留給繼任者了,他的心情又輕鬆了一些。

有些東西隻能由時間來治愈。惡人會被消滅,而對受到迷惑的好人就什麽也不能做。

“這是你的提箱,”杜瓦爾說,“還跟新的一樣。”

“謝謝,”斯托姆根回答,還是仔細查看了一下,“現在你該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了吧,下一步我們該做什麽?”

物理學家若有所思。

“我弄不明白的是,”他說,“我們就這麽容易搞到手了。現在我要是卡列……”

“可你不是。言歸正傳吧,說說我們發現了什麽?”

“唉,你們這些感情衝動的北歐人!”杜瓦爾感歎道,“我們做的就是一個低功率雷達裝置。除了高頻率的無線電波,它還用了遠紅外波,實際上,我們確信沒有任何生物能夠看到它,無論它的眼睛構造多麽奇特。”

“你就這麽有把握?”斯托姆根問,對這種技術問題一下子來了興趣,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是的,我們並無完全把握,”杜瓦爾勉強承認說,“但卡列倫是在普通光線下看你的,對吧?這就是說,他的眼睛的光譜範圍跟我們的差不多。不管怎麽說,這儀器生效了。我們證明你那個屏幕後麵有一個大房間。屏幕的厚度為三厘米左右,後麵的空間至少十米見深。我們沒有測到遠端牆體發出的任何回波,我們不敢使用更高功率的雷達,所以也沒指望測到什麽。不過,我們還是有收獲的。”

他遞過來一張相紙,上麵隻有一條波形線,其中有一處扭結起來,像微弱地震的波形圖。

“看到這個扭結的地方了?”

“看到了。那是什麽?”

“正是卡列倫。”

“天啊!你敢肯定?”

“一點兒錯都沒有。他坐著,或站著,或者在幹其他什麽,大概在屏幕後麵兩米遠的地方。如果儀器的辨析力再好點兒,我們或許能測算出他的個頭。”

斯托姆根盯著那根模糊而曲裏拐彎的線條,心情很是複雜。直到如今都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卡列倫確有物質實體,眼下的證物也不太直接,但他仍然毫無疑慮地接受了。

“我們做的另一件事是,”杜瓦爾開口道,“計算那屏幕在普通光線下的透光性。我們對此有個合理的想法,十有八九的把握,就算有一分錯也無關緊要。你會發現,真正的單向玻璃並不存在,這隻不過是光線布置的問題。卡列倫坐在黑暗的房間裏,你在明處,就這麽簡單。”杜瓦爾嘿嘿笑了,“我們這就把它改變一下!”

他用魔術師變出一窩小兔子的架勢,走到書桌那兒,拖出一個巨大的閃光燈。它的一端向外散開呈寬大的噴嘴狀,整個家夥就像一支大口徑短槍。

杜瓦爾咧嘴一笑。

“它不像看上去那麽可怕。你隻管把噴嘴抵住屏幕,扣動扳機就行。它會發出強光,持續十秒鍾,你這會兒就可以擺動它,掃視那個房間,好好看看。所有光線會穿過玻璃,把你的朋友照個全身發亮。”

“不會傷害卡列倫吧?”

“如果你先對準下麵,從下往上掃就不會。這能讓他的眼睛有時間適應。我覺得他的眼睛跟我們一樣,會做保護性反射的。我們不希望把他照瞎了。”

斯托姆根猶疑地打量著這件武器,用手掂了掂。幾周以來他的良心備受煎熬。卡列倫對他,除了偶爾說話驚人地直率以外,一直以毋庸置疑的友情相待。現在他們相處的時間就快到頭,他不希望發生任何破壞友情的事情。不過,他已經警告過監理人了,斯托姆根相信如果卡列倫自己能做主,他可能早就現身了。現在,這一決定已經為他量身定做好了: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結束的時候,斯托姆根要一窺卡列倫的那張臉。

當然,如果卡列倫真有一張臉。

斯托姆根最開始有過的那種緊張感早已消失。卡列倫隻是在不停地說,時而編織出一些複雜難解的句子。斯托姆根曾一度將其看作卡列倫所有天賦中最出色、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部分,現在看來也沒有多了不起了,他知道,這就像監理人的大部分能力一樣,純粹是智能的計算結果,不是什麽特殊天分。

卡列倫放慢思考以便適應人類的語速,騰出空來遣詞造句,要多少有多少。

“你和你的繼任沒必要擔心自由團,就算它從目前的敗局中恢複元氣也沒關係。上個月它非常安靜,雖然還會東山再起,但幾年之內沒有什麽危險。實際上,有了它才能知道你的對手時刻在做什麽,這一點非常重要,因此,自由團是個非常有用的組織。要是它遭遇財政困難,我甚至還可能出錢資助。”

斯托姆根時常無法分清卡列倫是不是在開玩笑。他保持一臉的冷漠,繼續往下聽。

“很快自由團就會失去另一個抗辯的理由了。這幾年來,它們對你所持的特殊立場有過大量的批評,但全都有些幼稚。在我管理地球的最初階段,你的立場對我非常有價值,但現在,世界正按照我所計劃的路線前行,這種中間人的角色就可以終止了。往後,我不再同地球進行直接聯係,秘書長的職責也恢複到原來應有的狀態。

“五十年內會出現很多危機,但都會過去。未來的格局已十分清晰,有朝一日所有的困難都會被遺忘——甚至像你們這樣擁有長久記憶的人種,也會遺忘。”

最後這句話帶有一種特殊的強調意味,讓斯托姆根立刻僵在了椅子上。他清楚卡列倫從未出現過口誤,言語閃失幾率可以用小數點後很多位計算。但現在沒有時間提問——顯然也不會得到回答——卡列倫又一次換了話題。

“你一直在問我們的遠期計劃是什麽,”他繼續說,“創建世界聯邦,當然了,不過是第一步。你會活著看見它的成立,但變化很難察覺,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來臨。隨後是緩慢的鞏固期,等你們人類變得適合接納我們,我們承諾的那一天就來臨了。我很遺憾,那時候你已不在世了。”

斯托姆根大睜雙眼,但他凝視的是黑暗屏幕後麵的遠處。他也在遙望未來,想象著自己無法看見的那一天,超主的巨大飛船終於在地球著陸,向久候的人們打開艙門。

“到那天,”卡列倫繼續說,“人類會有一種隻能稱作‘心理中斷’的經曆。這不會造成永久性損傷,那個時代的人要比他們的爺爺輩更穩定一些。我們會一直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們見到我們時,不會像你們見到我們那樣大驚小怪。”

斯托姆根從未見過卡列倫如此沉湎於冥想,但他也不覺得奇怪。他相信自己對監理人性格的諸多側麵隻略識一二。真實的卡列倫未被世人所知,或許無法被人類所知。斯托姆根再次感到監理人的真正興趣在其他地方,統治地球不過占用了他一部分心力,不用花費太多,就像三維棋大師玩普通的跳棋一樣。

“然後呢?”斯托姆根輕聲問。

“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做我們的正事了。”

“我常想那到底是什麽。世界整合和人類文明化隻是一種手段,總有結束的時候。我們或許可以走出去,進入太空,看看你們的宇宙——或許我們可以幫助你們完成某種艱巨任務?”

“你可以這麽說,”卡列倫說。這時,他的聲音帶了一種明顯但難以解釋的悲傷,這讓斯托姆根感到莫名的不安。

“但是,假如最後你在人類身上做的試驗失敗了呢?這種事情我們了解,跟原始人部落打交道就是這樣。你們也有失敗的時候吧?”

“有過,”卡列倫說,聲音很輕,斯托姆根幾乎聽不到,“我們也失敗過。”

“那你們怎麽辦?”

“我們等待,然後從頭再來。”

沉默持續了大概五秒鍾。卡列倫再開口時,出言之意外,讓斯托姆根一時沒反應過來。

“再見,雷吉!”

卡列倫把他耍了!大概現在已經太晚了。斯托姆根隻愣了一下,然後,他迅速而熟練地抽出那支閃光槍,把它抵在玻璃上。

鬆樹林一直延伸到湖畔,隻在岸邊留出幾米寬的一條草地。

每天晚上,隻要天氣還算暖和,90歲高齡的斯托姆根都會沿這條小徑往碼頭那邊散步,看著日光在水麵上漸漸散去,然後在森林送來寒夜的冷風之前回到他的房子。這簡單的儀式化散步給了他很多滿足,隻要體力允許,他會一直做下去。

遠處湖麵上,有個什麽東西從西邊飛來,飛得很低,很快。這塊地方不常見到飛機,如果不算那每小時一班的跨極地班機。班機不分晝夜在頭頂上飛過,但從沒見過飛機出現,隻偶然見到它留在同溫層藍色背景上的氣體尾巴。這是一架小型直升機,直衝他飛過來,目的十分明確。斯托姆根掃視了一下湖岸,看到自己無處可逃,隻得一聳肩膀,在碼頭前端的一張木椅上坐下。

那記者過於謙恭的樣子讓斯托姆根有些吃驚。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不但是個老資格的政治家,而且,在他的國家以外,還算得上是個神秘人物。

“斯托姆根先生,”造訪者說,“我很抱歉打擾您,我們剛聽到一些有關超主的消息,希望您願意就此事談談看法。”

斯托姆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過了這麽多年,他仍然跟卡列倫一樣討厭“超主”這個字眼。

“我認為,”他說,“我不能再做任何補充,為別處的那些報道添枝加葉了。”

那記者專注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好奇。

“我認為您可以。我們聽說了一個非常奇特的故事,大約三十年前,科學部的一名技師為您製造了一個非常特殊的裝置。我們希望您能給我們講講這件事。”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陣兒,他的思緒回到了過去。秘密被人發現,對此他並不驚訝。實際上,它竟然隱藏了如此之久,這才讓人吃驚。

他站起身來,沿著碼頭往回走,記者在幾步之外緊跟著他。

“那個故事確有其事,”他說,“我最後一次造訪卡列倫的飛船時,隨身帶著一些儀器,希望能見一見監理人。這件事做得很蠢,不過呢,那會兒我剛60歲。”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這故事不值得你跑這麽遠。你知道,那玩意兒沒起作用。”

“你什麽也沒看到?”

“沒有,什麽都沒有。恐怕你還得繼續等下去,但畢竟隻剩下二十年了!”

還有二十年。不錯,卡列倫是對的。到那時,世界就準備就緒了,而三十年前他對杜瓦爾說出同樣的謊言時,世界還遠遠沒有準備好。

卡列倫信任他,斯托姆根也沒有背叛自己的忠誠。他確信卡列倫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計劃,預見到了他最後行動的每一瞬間。

當那束光投射在巨大的椅子上,那裏已經空空如也!他急急地晃動著光柱,生怕已經來不及。等他看到一扇兩人多高的金屬門時,它也一下子關上了,不快也不慢。

是的,卡列倫信任他,不希望他在餘生中長夜難眠,被一個無法解釋的謎團所煎熬。卡列倫不敢違抗在他之上的未知權力(是否與他同屬一個種族呢?),但他已盡力而為了。如果他曾違背律令,他們也無法證明。斯托姆根知道,這最終證明卡列倫喜歡他,盡管這可能像一個人喜愛他忠實而又聰明的狗,但其真心程度卻也毫不遜色,這是斯托姆根一生得到的最大滿足。

“我們也失敗過。”

是的,卡列倫,是這樣。在人類曆史初期就遭遇了失敗的是你們嗎?那的確算得上一次失敗,斯托姆根想,那失敗的回聲傳徹一個個時代,攪擾著不同種族人類的童年,五十年後,你們能夠戰勝世上的所有神話和傳說嗎?

斯托姆根知道,不會有第二次失敗了。

兩個族類再次相遇時,超主將會贏得人類的信任和友誼,甚至相認帶來的震驚也不會破壞這一切。他們會一同走向未來,那些因未知的災難而變得暗淡的過去將永遠消失在史前時代幽暗的通道中。

斯托姆根希望卡列倫再次來地球閑遊時,能到這片北部森林看一看,在他的第一個地球人朋友的墓前稍作停留。

[1]雨海(Mare Imbrium):月球麵積最大的月海。

[2]指尤裏·加加林(1934—1968),蘇聯宇航員,第一個進入太空的人。

[3]康斯坦丁·埃杜阿爾多維奇·齊奧爾科夫斯基(1857—1935),俄國和蘇聯科學家,現代航天學和火箭理論的奠基人。

[4]“夜迷宮”(Labyrinth of Night):火星峽穀上如蛛網一般交叉的水文特征。

[5]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的小說《瑞普·凡·溫克爾》中的主人公,因在山中飲下仙酒而沉睡二十年,醒來時滄桑巨變,如同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