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聯合國秘書長一動不動站在巨大的窗戶旁邊,俯瞰第43街上擁堵的車流。他時常懷疑一個人遠離同類,如此孤高地在這裏工作到底是好是壞。遺世獨立雖說不錯,但容易讓人變得冷漠。也許這不過是為自己厭惡摩天大樓在找理由?他在紐約生活了二十年,這種厭惡絲毫未減。

他聽見身後的門開了,皮特·凡·瑞伯格走了進來,但他並沒有回過頭去。皮特看到調溫器後不由停住腳步,上麵的讀數讓他十分不解,那表明秘書長喜歡在冷藏箱一樣的溫度裏待著。斯托姆根秘書長等自己的助手也站到窗邊,才從下麵那迷人的景觀上收回視線。

“他們遲到了,”他說,“溫萊特五分鍾前就該到這兒了。”

“剛才警察署通知過了。他帶了一幫人馬,把路都給堵住了。他馬上就會到這兒的。”

凡·瑞伯格頓了一下,然後突然又加了一句:“你還是覺得應該見他嗎?”

“我怕現在反悔已經晚了。說到底,我已經同意了,盡管一開始並不是我的主意,你知道的。”

斯托姆根回到他的辦公桌邊,擺弄著他那塊著名的鈾石鎮紙。他並不緊張,隻是有點兒舉棋不定。他還為溫萊特遲到感到高興,這樣一來,會談開始時他就會占有一種道德優勢。這種小狀況能在人類事務中發揮巨大作用,靠邏輯和理念是達不到這個效果的。

“他們來了!”凡·瑞伯格突然說,臉緊貼著玻璃向下觀望,“他們從街那邊過來了,我敢說不下三千人。”

斯托姆根拿起他的筆記本,又回到窗邊。半英裏外,一小股人十分堅定地朝聯合國總部大樓緩慢行進著。他們舉著橫幅,由於距離太遠無法看清上麵寫了些什麽,但斯托姆根很清楚那上麵寫的是什麽。他能聽到人們那不祥的吟唱聲,壓過了汽車的噪聲。一股厭惡之情立時掠過他的全身。在這個世界上,遊行的愚民和憤怒的標語口號真是太多了!

這時候人群到了大樓前麵:他們知道他正在上麵往下看,人群裏有人揮舞著拳頭。他們不是衝著他,盡管他們都擺出了這樣的姿態。就好像矮人族想嚇唬巨人一樣,這些憤怒的拳頭針對的是頭頂五十公裏以上銀光閃耀的雲團——那是“超主”的旗艦。

斯托姆根想,卡列倫很可能正在揚揚自得地關注著這一切。沒有他這位“監理人”的敦促,這次會議根本無法進行。

這是斯托姆根第一次會見自由團的領袖。他不再去想這次行動是否明智,卡列倫的安排常常十分精明、詭詐,人類那點兒可憐的理解力根本應付不了。往壞裏想呢,斯托姆根也看不出有什麽害處。如果他拒絕接見溫萊特,自由團就會揪住這件事不放來攻擊他。

亞曆山大·溫萊特高大英俊,年紀不到50歲。斯托姆根清楚,這人十分誠實,因而也十分危險。無論對他的立場和他所吸引的一部分追隨者抱有何種成見,他那忠厚老實的樣子都會讓人討厭不起來。

瑞伯格的引介很簡短,甚至有些冷淡。斯托姆根決定抓緊時間。“看來,你這次造訪的主要目的是組織一次正式的抗議行動,反對聯邦計劃。”他說,“我的話沒錯吧?”

溫萊特嚴肅地點了點頭。

“這正是我的目的,秘書長先生。你知道,五年來我們一直努力喚醒人類正視所麵臨的威脅。這項任務十分艱巨,因為大部分人都樂意讓超主按他們的意願管理我們的世界。不過,仍有超過五百萬來自各國的愛國者在我們的請願書上簽名,同意發起抗議。”

“跟二十五億比起來,這個數字算不上驚人。”

“但也不容忽視。除了簽名的人,還有更多人懷疑此項聯邦計劃是否明智,更不用說是否正確了。就算是監理人卡列倫,無論他多強大,也無法一筆勾銷千年的曆史。”

“有人知道卡列倫到底有多強大嗎?”斯托姆根反駁說,“我小的時候,歐洲聯邦還是個夢想,我成年後它已成為現實。這都是在超主到來之前完成的事。卡列倫不過是完成了我們已經開了頭的事業。”

“歐洲在文化和地理上是一個整體,但整個世界不是,這就是區別所在。”

“對那些超主來說,地球或許比我們父輩眼見的歐洲還要小,”斯托姆根嘲諷地說,“所以我說,他們的眼界遠比我們成熟。”

“跟聯邦分庭抗禮不是我的終極目標,哪怕我的很多支持者可能並不讚同這一點。聯合應該來自內部,而不是由外部強加上的。我們應該自己掌握命運。不能再任由外部力量幹涉人類事務了!”

斯托姆根歎了一口氣。這些話他已經聽過上百遍了,他的回答也隻能是老一套,而自由團根本不打算接受。他相信卡列倫,但自由團的人不信任他。兩者間的差別太大了,他對此束手無策。好在即使這樣,自由團也鬧不出什麽亂子。

“我來問你幾個問題吧,”他說,“超主們給世界帶來了安全、和平和繁榮,這你不否認吧?”

“這沒錯。但他們奪走了我們的自由。人不能隻靠……”

“不能隻靠麵包活著。不錯,這我知道,但人類清楚人人都吃得上麵包了,這還是第一次。說到底,與超主們有史以來頭一遭帶給我們的東西相比,我們到底失去了什麽自由呢?”

“在上帝的指引下,掌控我們自己生命的自由。”

我們終於說到問題的實質了,斯托姆根想。不管表象如何,問題實際上是宗教信仰衝突。溫萊特從不會讓你忘記他是個牧師,盡管他已不再佩戴牧師圍領,但總讓人覺得他的圍領還在那兒。

“上個月,”斯托姆根說道,“基督教主教、天主教紅衣主教和猶太教拉比共一百人簽署了聯合聲明,支持監理人的政策。世界上的宗教跟你是對立的。”

溫萊特惱怒地搖頭反對:“不少宗教領袖有眼無珠,他們已被超主們收買。等他們看清危險的時候,人類早就大勢已去,喪失主動權,淪為奴隸了。”

一陣沉默,然後還是斯托姆根說了話:“三天後我要同監理人再次會談。我會把你的意見帶給他,我的職責就是轉達地球人的意見。不過,這改變不了什麽,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這裏還有一個問題,”溫萊特慢條斯理地說,“雖然我們對超主們有不少意見,但最主要的還是我們討厭他們那種神秘兮兮的樣子。你是唯一能跟卡列倫交談的人,可就連你也從未親眼見過他!那麽,我們懷疑他的動機還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你不在乎他為人類做了那麽多好事?”

“對,不在乎。我不知道是什麽更讓我們痛恨,是卡列倫的萬能力量還是他的故作神秘。既然沒什麽好隱瞞的,為什麽他從不露麵?斯托姆根先生,下次跟監理人談話時,你問問他!”

斯托姆根沒說話。他沒什麽好說的,什麽也說服不了對方。有時候他都弄不清是否已經說服了自己。

的確,在超主們看來不過是一次很小的行動,但對地球來說,這是件前所未有的大事。這些大船自深不可測的太空降臨,沒有發出任何警示。小說裏無數次描寫過這樣的場景,但沒人相信真會有這麽一天。現在這一時刻終於來臨:那一個個閃閃發光的形體無聲地懸停在每一塊陸地之上,它們是高科技的象征物,人類再過幾百年也無望匹敵。六天來,它們飄浮在城市上空,一動不動,似乎並不知道下麵有城市的存在。但顯然並非如此:這些巨艦恰好停泊在紐約、倫敦、巴黎、羅馬、開普敦、東京、堪培拉等大城市的上空,而不是別的地方,這不可能是什麽巧合。

這讓人揪心的幾天還未結束,就有人已經猜到了實情。這不是不了解人類的某個物種的初次試探性接觸。在這些靜寂不動的大船裏麵,外星心理學家正在研究人類的反應。一旦緊張的曲線達到峰值,他們就會行動。

到了第六天,地球監理人卡列倫通過覆蓋所有電台頻率的無線電波向地球介紹了自己。他的英語很完美,由此引發的爭論在大西洋兩岸持續了一代人之久。不過,他的演講行文邏輯遠比其風格更加驚人。無論用什麽標準衡量,這篇講話都算得上天才之作,顯示出他對人類事務的把握精準老到,爐火純青。他的學識和鑒賞能力毋庸置疑,間或挑弄般地提上幾句未知的知識也是刻意而為,讓人類相信,一個無法抗拒的知識權威正君臨於地球。卡列倫講完話,地球各國就都明白他們搖搖欲墜的主權國家從此完結了。地方和內部政府的權力還可維持,但更大範圍的國際事務決定權已經不再歸人類所有。一次次爭論、一次次抗議都於事無補。

很難指望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會規規矩矩,屈從於那點兒有限的權力。但積極反抗也困難重重,令人氣餒。要是摧毀超主的飛船,就算能夠擊中,下麵的城市也會遭受毀滅。即便如此,仍有一個大國試著這麽做了。大概那些當權人物希望用一枚原子彈來個一石二鳥,就把目標鎖定了敵對鄰國首都上空的飛船。

幾位軍官和技師坐在秘密控製室裏,看著大船的圖像在電視屏幕上漸漸擴大,內心極為矛盾。一旦成功,其他飛船會如何反應?他們能摧毀所有飛船,讓人類重回往日的生活嗎?卡列倫會對襲擊他的人發動報複嗎?

導彈撞擊爆炸的一瞬,屏幕上突然一片空白,圖像立刻切轉到幾英裏外的空中攝像機上。理論上幾分之一秒後,一個火球就會生成,它那太陽般的光芒將會布滿天空。

但什麽也沒有發生。大船依然飄浮在天邊,沐浴在自然的陽光中,毫發無損。別說擊中飛船了,甚至連導彈去了何處都弄不清楚。還有,卡列倫不但沒有發動報複,甚至都沒有指出他早就知道這次襲擊計劃。他隻是完全無視了這些人,讓他們對並不會到來的報複擔驚受怕。這種手段比任何懲罰行動都更有效,更具挫敗力。幾周後,這個政府就在一片指責聲中垮台了。

還有人發動過幾次消極抵抗,反對超主的政策。一般而言,卡列倫隻是任其發展,直到他們發現拒絕合作最終受害的是他們自己。隻有一次,卡列倫對反抗政府采取了直接行動。

一百多年以來,南非共和國始終處在各種社會紛爭的中心,敵對雙方保有良好意願的人曾試圖架設溝通橋梁,但均告失敗——根深蒂固的恐懼和偏見容不得任何合作。繼任的一屆屆政府隻是在容忍度上稍有差別,仇恨和內戰的惡果荼毒大地生靈。

實在沒辦法結束群體間的歧視時,卡列倫便發出了警告,它不過簡單指定了時限。人們有些擔心,但談不上恐懼或驚慌,因為他們相信,超主們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濫施暴力或采取毀滅性行動。

他們的確沒有。所發生的一切不過就是正午時分,太陽在穿越開普敦天空的子午線時突然消失,留下了一片蒼白發紫的陰影,不發光也不發熱。在太空中,陽光被兩塊交叉的區域分作兩極,因此沒有任何光投射出去。受到影響的區域是個完美的圓形,直徑足有五百公裏。

演示持續了三十分鍾。這已足夠了:第二天,南非政府宣布恢複白人少數民族的全部公民權。

除了這類獨立的事件,人類已經接受了超主,將其看作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最初的震驚隻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段時間,世界又恢複了常態。瑞普·凡·溫克爾[5]猛然醒來之後將會發現人類世界的最大變化,是某種緘默期盼的出現,人類在引頸等待超主亮相,走出閃光的飛船。

五年後,人們還在等待。斯托姆根覺得,這正是所有禍患的起因。

像往常一樣,斯托姆根的車一駛進發射場,就被一群拿著相機的觀光客圍住了。秘書長最後跟自己的助手說了幾句,就拎著公文箱走出了觀望的人群。

卡列倫從不讓他久等。人群裏發出“噢”的一聲,天上出現了一個銀色的氣泡,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著,一股氣浪吹開了斯托姆根的外衣,轉眼間,一艘小飛船已經停在五十米外離地麵幾厘米的高度,就像怕受到地球汙染似的。斯托姆根緩步向前,看著無縫船體上那熟悉的褶皺,接著,那扇讓世界頂級科學家備感困惑的門在他麵前打開了。他走進飛船,進入裏麵光線柔和的唯一一間房間。入口封上了,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聲音和光線都被擋在外麵。

五分鍾後門又開了。雖然感覺不到任何運動,但斯托姆根知道自己已在離地麵五十公裏的高空,而且是在卡列倫飛船的正中央。他置身於超主們的世界:他們正在他的周圍忙著各自的神秘事務。他比任何地球人都離超主們更近,但對他們的外形特征並不比下麵的千百萬同胞知道得更多。

不長的走廊盡頭是一間小會議室,除了屏幕下方的一對桌椅,裏麵什麽都沒有。這些東西似乎經過刻意安排,無法泄露它們製造者的任何信息。視覺屏幕上也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有時候斯托姆根夢見屏幕上一下子活了起來,揭開了讓全世界困惑不解的秘密。但這夢一直沒有實現:那黑暗的長方形後麵隱藏著全部的神秘。當然,那後麵還有力量和智慧,對人類的理解和寬容,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則是對下麵星球上的小動物戲謔般的喜愛。

隱蔽的柵格後麵傳出一個沉著、和緩的嗓音,盡管其他地球人隻聽過一次,斯托姆根卻對它十分熟悉。那聲音的語調深沉渾厚,給人一種強烈的尺寸感,唯一能顯示的就是卡列倫的體格特征。卡列倫很高大,或許比常人大得多。確有一些科學家分析過他唯一的一次講話錄音,認為聲音是機器發出的。斯托姆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好吧,雷吉,我聽了你們的短暫會談。你對溫萊特先生是怎麽考慮的?”

“他是個誠實的人,雖然他的很多追隨者談不上這一點。我們拿他怎麽辦?自由團本身沒什麽危險,但有些極端分子公開鼓吹暴力行動。我考慮過在我家安排個警衛。不過,我希望沒這個必要。”

卡列倫避開此話題不談,有時候他就是這樣令人惱火。

“到今天,世界聯邦細則已經出台一個月了。百分之七反對我,這數字有實質性上升嗎?那百分之十二回答不知道的,有變化嗎?”

“還沒有。但這並不重要。讓我擔心的是對你的總體感覺,這疑慮甚至在你的支持者中也存在。現在該結束這種神秘感了。”

卡列倫歎了口氣。這聲歎息相當完美,卻略顯做作。

“這也是你的感覺,對吧?”

這個問句不過是變相的陳述,用不著斯托姆根回答。

“我真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鄭重其事地接上話,“這種態勢給我的工作造成了多大困難?”

“對我的工作也沒什麽好處,”卡列倫帶著某種情緒說,“我希望人們別再把我當作獨裁者,我不過是一名公仆,盡力執行殖民政策,但並未參與它的擬定。”

這番描述倒挺感人,斯托姆根琢磨這裏頭有多少真實成分。

“你能至少給我們點兒理由嗎?你到底為什麽躲著不見人呢?我們不理解這一點,這讓人苦惱不已,流言四起。”

卡列倫的笑聲豐滿而深沉,隻不過太渾厚了,不太像人聲。

“我現在被認為會是什麽樣呢?機器人理論還那麽時興嗎?我寧可變成一堆電子管,也不要變成蜈蚣那類東西。對了,昨天我讀了《芝加哥時報》,看到了幅卡通畫!我正想找找它的原作呢。”

斯托姆根咬緊嘴唇。的確,有時候卡列倫會這樣輕視自己的職責。

“這是嚴肅的事情。”他語帶責備。

“我親愛的雷吉,”卡列倫反駁說,“隻有把人類的事情看得不那麽嚴肅,我一度擁有的可觀心智才能保住一點點殘餘。”

斯托姆根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招對我沒什麽大用,對吧?我得下去說服自己那幫人,盡管你不露麵,也並不是要隱瞞什麽。這件事不簡單。好奇是人類最顯著的特征之一,你永遠也克服不了。”

“這是我們來地球後遇到的最棘手的問題,”卡列倫承認道,“你既然相信我們在處理其他問題上的智慧,也應該相信我們有能力處理這件事!”

“我相信你,”斯托姆根說,“但溫萊特不相信,他的支持者也不信。如果他們曲解了你不願意露麵這件事,你能怪他們嗎?”

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斯托姆根聽到輕微的響聲(什麽東西在爆裂?),或許是監理人的身子輕輕挪動了一下造成的。

“溫萊特和他那夥人為什麽怕我,你知道嗎?”卡列倫問道。他的聲音變得憂鬱,就像在大教堂屋頂回**的管風琴音符,“各種宗教裏都能找到他這種人。他們知道我們代表著理性和科學,不管他們對自己的信仰多有把握,他們都會害怕我們將顛覆他們的神明。我們用不著刻意謀略,隻消輕輕一點。科學可以消滅宗教,對其置之不理如同證偽它的教義一樣有效。據我所知,雖然從未有人證明宙斯或托爾神不存在,但他們的信徒現在已經不多了。溫萊特這些人也害怕,害怕我們知道他們信仰起源的真相。他們想知道我們已經觀察人類多久了,我們是否目睹了穆罕默德從麥加逃往麥地那,或者摩西為猶太人立法,我們是否知道他們虔信的故事全都是假的。”

“那你們知道嗎?”斯托姆根低聲說,一半是對著自己說的。

“這些,雷吉,是折磨他們的恐懼,雖然他們從不會公開承認。相信我,毀滅人類的信仰不會為我們帶來快樂,但世界上的全部宗教不可能都是真的,這他們清楚。人類遲早會了解真相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至於我們保持神秘這件事,你說得不錯,的確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但這不是我們能控製得了的。我跟你一樣,對必須藏而不露感到遺憾,但理由很充足。不過,我還是試試問一下我的——我的上級——他們的答複會使你滿意,或許也可以平息一下自由團。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回到議程上,繼續開始記錄嗎?”

“怎麽樣?”凡·瑞伯格不安地問,“你這次走運不走運?”

“我也說不清,”斯托姆根疲倦地回答,把文件往他的桌上一扔,癱坐在椅子上,“卡列倫正在跟他的上級請示,天知道他們是誰。他不給任何承諾。”

“聽我說,”瑞伯格冷不丁說道,“我剛想起件事。我們有什麽理由相信卡列倫後麵還有人呢?要是所有這些我們所謂的超主,現在都在地球上空他們的飛船上呢?也許他們沒地方可去,但又對我們隱瞞了事實。”

“倒是挺有創意,”斯托姆根笑了一下,“但這推測跟我稍有了解的——或者說我認為我了解的——卡列倫的背景,有點兒矛盾。”

“那你到底了解多少呢?”

“他經常談及他在這兒的職位是臨時性的,妨礙了他的真正工作,我想大概是數學一類的。有一次我援引阿克頓關於權力腐敗的話,談到了絕對權力絕對腐敗的話題。我想看看他有何反應。他發出那種甕聲大笑,說:‘我沒有發生這種事情的危險。第一,這兒的工作一結束,我就會立刻回到我原來的地方去,越快越好,那地方離這兒有不少光年;第二,我不擁有絕對權力,怎麽說也沒有。我隻是個監理人。’當然,他也許在糊弄我。我實在不敢肯定。”

“他長生不死,是嗎?”

“是的,以我們的標準是這樣,不過他害怕未來的什麽東西,我想象不出是什麽。我隻了解他這麽多。”

“這也不足以下結論。我推測他的小型艦隊在太空裏遭遇了迷航,正在尋找新的落腳點。他不想讓我們知道他人單勢孤。也許其他所有飛船都是自動駕駛的,裏麵沒有人,所有飛船裏都沒有。它們不過是裝扮出來的假象。”

“你啊,”斯托姆根說,“科幻小說讀太多了。”

凡·瑞伯格笑了一下,有點發窘。

“‘太空入侵’並非全如預料,對吧?我的推斷足以解釋為何卡列倫一直不肯亮相。他不想讓我們知道再沒有其他超主了。”

斯托姆根搖頭表示異議,但他覺得這個想法很有趣。

“你的解釋總是異想天開,不真實。盡管我們隻能推測它們的存在,監理人的背後肯定有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對人類已經了解了很長時間。卡列倫本人一定研究我們好幾百年了。比如,他的英語講起來一套一套的,當我們的老師綽綽有餘!”

“你發現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嗎?”

“哦,經常有,不過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認為他有超凡的記憶力,隻是有些東西他懶得去學罷了。比如,英語是他唯一完全理解的語言,但最近這兩年他學了不少芬蘭語,用來跟我取樂。誰能這麽快學會芬蘭語呢!他能大段背誦芬蘭史詩《英雄的國土》,我會的那幾句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他還知道所有在世政治家的生平經曆,我偶爾能夠辨別他的引經據典。他的曆史和科學知識看來十分全麵——你知道我們已經從他那兒學了不少東西。不過,就個人而論,我並不覺得他的天資超出了人類成就的範圍,隻是沒人能夠像他那樣通秉全才。”

“這多少也是我的看法,”凡·瑞伯格讚同地說,“圍繞卡列倫我們能一直爭論下去,但最後還得回到老問題上——這鬼東西幹嗎不露麵?等他露麵了,我才能繼續我的推斷,自由團也能接著譴責下去。”他抬眼看著天花板,一副桀驁不馴的神情,“在某個黑夜,監理人先生,我期盼著哪個記者駕駛火箭飛抵你的飛船,從後門爬進去,帶著他的相機。那得多勁爆啊!”

就算卡列倫正在聽,他也不會對此做任何表示。當然,他總是這樣。

超主到來的第一年,帶給人類生活方式的變化沒有預想的那樣大。到處都有他們的影子,但這影子謙恭而溫和。雖然地球上幾乎所有大城市都能看見一艘銀色的飛船在天頂閃閃發光,但過了不久,人們就把它當成太陽、月亮和雲朵一樣的自然風景了。大多數人隻是模模糊糊覺得,是超主讓他們的生活水準穩步提升。他們偶爾想到這件事時——這種情況很少——便會發現這些沉靜的大船讓全世界有史以來第一次擁有了和平,因而心懷感激之情。

不過這些好處都是消極而不引人注目的,接受後便馬上被忘掉了。那些超主仍然疏遠,不讓人類看見他們的臉孔。卡列倫可以求得尊敬和愛戴,但他若繼續實施現有政策,就不會贏得任何更深的東西。對那些隻用聯合國總部的無線電電傳打字機溝通的天神,人們無法不心生痛恨。卡列倫和斯托姆根之間的交流從未公之於眾,有時候斯托姆根自己也鬧不懂,為何監理人認為有必要進行那些會談。或許他覺得至少需要與人類中的一員建立直接接觸,也許他發現斯托姆根需要這種形式的支持。如果這解釋行得通的話,秘書長會很感激,就算被自由團蔑稱是“卡列倫的跟屁蟲”,他也不在乎了。

這些超主從未同任何國家和政府單獨打過交道:他們找上聯合國,就選定了它,教會人類如何安裝必要的無線電設備,通過秘書長之口發布他們的指令。蘇聯代表曾十分恰當地指出,這種做法在很大程度上,很多場合下都有違聯合國憲章,但卡列倫似乎不以為意。

讓人驚奇的是,發自空中的指令讓很多弊端、愚行和罪惡頓然消失。超主到來後,各個國家明白它們沒必要再彼此害怕,甚至在那次核彈攻擊實驗之前,他們就料到現有的武器根本無法對付一個任意穿越星球的文明。這樣,人類走向幸福的唯一障礙立刻就被清除掉了。

超主們似乎對各種政府體製沒什麽興趣,隻要它們不對民眾施壓,不腐敗就行。地球仍然保持著民主製、君主製、溫和的獨裁政治以及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製度,這令很多思想簡單的人大感驚訝,他們一直確信,自己的製度才是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另一些人相信卡列倫不過是在等待時機推出一種體製,掃清現存的所有社會製度,因而懶得進行小型的政治改革。不過,這種看法與其他有關超主的猜測一樣,純屬憑空臆想。沒有人了解他們的動機,也沒有人清楚他們將把人類引向何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