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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上一個時代,薩利文教授會被看成揮金如土、奢侈無度的人。他在各種研究運作上花掉的錢足以打一場小型戰爭:事實上,他就像一位將軍,指揮著一場與永不懈怠之敵進行的持久戰。薩利文教授的敵人是大海,大海有寒冷和黑暗做武器,尤其是它還有水壓,這武器比什麽都厲害。而他這邊呢,他利用智慧和工程技能迎擊敵人。他贏得了不少次勝利,但是大海很有耐心,它可以等待。薩利文知道遲早有一天他會犯錯誤。好在他還可以自我安慰,自己一定不會被淹死。死亡應該轉瞬即至,不會來得那麽慢。

他拒絕對揚提出的請求表態,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但他知道自己該作何回答。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做一個最有趣的實驗,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結果。不過,在科學研究中這種情況也很常見,他曾發起的計劃中有些就需要幾十年時間才能完成。

薩利文教授屬於那種有勇有謀的人,不過,回首過去,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事業並未帶給他流傳百世的聲名,現在機會突然降臨,十分誘人,足以讓他名垂青史。這種野心他是不會對任何人坦承的——不過,也該為他說句公道話。即使這件事他隻是秘密參與,無法為世人所知,他也是會幫助揚的。

至於揚,他現在把整個事情重新思考了一遍。他的發現將他一路帶到這裏,並沒花多大力氣。他做過不少調查,但尚未采取任何積極的步驟來實現他的夢想。不過,這幾天他就得做決定。如果薩利文教授同意合作,他也就無路可退了。他應該麵對自己選擇的未來,不管未來預示著什麽。

如果錯過這個天賜良機,他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他會帶著徒然的懊悔度過餘生,沒有比這更糟的了。這個念頭讓他最終下定決心。

幾小時後,薩利文的答複來了,他知道骰子已經投出去了。他不著急,還有不少時間,要把事情一項一項理理清楚。

親愛的瑪婭(他這樣寫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大概會讓你覺得吃驚的。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地球上了。但我不是像那些人一樣去登月。不,我就要去的地方是超主的家。我將成為第一個離開太陽係的人。

我把這封信交給一個幫助我的朋友,這封信留在他那兒,直到他得知我的計劃成功了,至少獲得第一階段成功後再交給你。到那時,超主就是想幹預也來不及了。我將遠離地球,速度之快,估計任何召回信息都趕不上我,就算能趕上,飛船也不可能掉頭飛回地球。再說,我也不相信自己真有那麽重要。

首先,我解釋一下事情的原委。你知道我一直熱衷於太空飛行,但他們不許我們飛往其他行星,不讓我們了解超主的文明,這讓我一直心有不平。如果不是他們幹涉,我們可能早就到達火星和金星了。我承認,我們同樣也有可能自毀於鈷彈或其他20世紀發明的全球性武器。不過,我時常希望我們有機會靠自己的兩條腿獨立於世。

或許超主有理由把我們控製在幼兒園裏,或許那理由非常合理。可就算真是那樣,我的想法也不會改變,也照樣會采取行動。

事情是從魯珀特的聚會開始的(順便提一句,雖然是他把我引入正途,但他本人並不知情),你還記得他主持的那個滑稽的降神會吧,最後還有個女孩——我忘了她叫什麽了——昏了過去。我問超主來自哪個星球,答案是“NGS 549672”。在此之前我並沒期待什麽答案,一直把這些當作一個玩笑。我了解到這是星球目錄上的一個編號,就決定研究一番。我發現它的位置在船底座,我們對超主的情況掌握很少,但其中之一就是我們知道他們恰好來自那個方向。

眼下,我並不知道這個信息是如何傳到我們這兒的,也不知道它從何處而來。是不是有人讀到了拉沙維拉克的想法?就算是,他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星球在我們目錄裏的查詢編碼。這簡直太神秘了。這道題還是留給魯珀特那樣的人來解答吧,希望他們能夠勝任!我隻要這消息就足夠了,我要按照它來行動。

通過觀察他們起飛返程,我們了解了不少東西,包括超主飛船的速度。他們離開太陽係時增速極快,不到一小時就接近了光速。這意味著超主必然擁有一種推進係統,平等作用於他們整條船的每一個原子,這樣船上的一切才不會被瞬間壓碎。我奇怪他們為什麽要使用如此巨大的加速度,到了太空不是更有空間和時間提升速度嗎?我猜測他們在設法利用恒星周圍的能量場,因此他們在離太陽很近的時候起飛或停止。但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他們需要走多遠,此行要花多少時間。NGS 549672距離地球四十光年,超主的飛船以稍多於百分之九十九的光速行駛,因此整個行程需要我們的時間四十年。我們的時間——這是問題的關鍵。

你可能聽說過,當接近光速飛行時會出現一些怪事。時間本身開始以另一種速度流逝,變得更慢了,因此地球上的數月時間,在超主的飛船上不過是幾天。這一結論十分具有奠基性,是一百多年前偉大的愛因斯坦發現的。

根據我們掌握的啟動情況,我做過不少計算,也借助了相對論的一些堅實可靠的結果。從某個超主飛船乘客的角度看,前往NGS 549672的旅程需要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但在地球上已經過去了四十年。這看起來有些吊詭,不過,想想愛因斯坦宣布這個理論以來,世界上那麽多最聰明的大腦為此困惑傷神,也算稍有安慰吧。

大概這個例子可以告訴你會發生什麽,讓你看清楚狀況。如果超主直接把我送回地球,我回家時隻不過比原來老了四個月,但地球上已經過去了八十年。所以,瑪婭,無論發生什麽,我都得說再見了……

這裏沒有什麽事情讓我牽掛。你應該很清楚,我走得清清白白。我還沒有告訴媽媽,她會歇斯底裏的,我受不了。還是這樣最好了。自從父親死後,我盡力體諒她——唉,再提這些事情幹什麽!

我辦了休學,告訴校方因為家裏的原因,我要去歐洲。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你不必有任何擔心。

現在看,你可能覺得我太瘋狂,因為沒有任何人能登上超主的飛船。但是,我找到了辦法。這種時機不常有,在這以後就絕不會有了,我相信卡列倫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你知道那個有關木馬的傳說吧,那個把希臘戰士帶入特洛伊城的木馬?不過《舊約》裏的一個故事更接近……

“你肯定比約拿[2]舒服些,”薩利文說,“沒有證據證明當時他有電燈和衛生間。不過,你還需要更多給養,這兒還帶了氧氣。這麽小的空間,你能帶兩個月用的東西嗎?”

他指點著揚鋪在桌子上的那張他精心繪製的草圖。顯微鏡當作鎮紙壓住它的一角,一個奇形怪狀的魚類頭骨壓住了另一邊。

“我真希望氧氣不是必須要帶的,”揚說,“都知道他們可以呼吸我們的空氣,他們隻是不太喜歡,而我則有可能完全無法呼吸他們那裏的大氣。至於補給問題,嗜眠安可以解決。這很安全。上路後我打上一針,倒頭睡上六周,多少差不了幾天。醒過來也差不多到那兒了。實際上,我擔心的並不是食物和氧氣,而是一路上閑著無聊。”

薩利文教授沉思著點點頭。

“不錯,嗜眠安還算安全,劑量也很容易掌握。不過,手邊一定得備好充足的食物——一醒過來,你肯定會餓得要命,身體弱得跟個小貓似的。你想象過連打開罐頭的力氣都沒有,活活被餓死的滋味嗎?”

“這我想過,”揚說,有點兒不快,“我用通常做法,吃糖和巧克力緩緩力氣。”

“好吧。看來你把什麽事情都考慮過了,也不會臨陣退縮。你這是用自己的命去冒險,我可不想感覺自己在幫你自殺。”

他拿起那個頭骨,茫然地舉在手上。揚連忙壓住圖紙,免得它卷起來。

“幸運的是,”薩利文教授接著說,“你需要的裝備都是一般標準的,我們的車間幾周內就能把它們湊齊。如果你改變主意……”

“我不會。”揚說。

……我慎重考慮過所有風險,計劃看來也沒有什麽漏洞。六周之後,我就會像偷渡者一樣出現,向他們自首。那時候——按我的時間,別忘了這一點——整個旅行就差不多結束了。我們將要在超主的世界著陸。

當然,接著會發生什麽全由他們說了算。也許我會被下一艘飛船送回家——但至少我能看見點兒什麽。我會帶上四毫米的照相機和幾千米的膠卷。就算不能用上這些東西,也不能怪我。最壞的情況下,我還能證明人類不能被永遠隔離。我要製造一個先例,迫使卡列倫采取行動。

親愛的瑪婭,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我知道你不會太想我:誠實地說,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緊密的關係,現在你又嫁給了魯珀特,在你自己的宇宙裏快樂生活。至少,我有此祝願。

再見了,祝你好運。我會樂意見到你們的孫兒孫女,跟他們講講我的事,好吧?

愛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