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揚斜倚在大象身上,兩隻手摸著象皮,它粗糙得像樹皮一樣。他看著那對長長的象牙和彎曲的象鼻,標本剝製師巧妙地讓它固定在一種進攻或是敬禮的姿勢裏。揚尋思,在那個未知的世界,會來看這個地球放逐者的,又是怎樣的怪物呢?

“你給超主運去過多少動物?”他問魯珀特。

“至少五十隻,當然,這隻是最大的。它挺漂亮,對吧?其他都是些小的,蝴蝶啊,蛇啦,還有猴子什麽的。去年運過一隻河馬。”

揚苦笑了一下。

“有個想法很荒唐,但我覺得,他們現在已經搜集了一堆填塞好的人類標本,真想知道誰有這種殊榮。”

“也許吧,”魯珀特說,顯得有些冷淡,“這事兒通過醫院很好辦。”

“要是有誰自願要當活標本呢?”揚沉思著說,“當然,得保證最後能回來。”

魯珀特不無同情地笑了起來。

“你想自薦嗎?要不要我轉告拉沙維拉克?”

揚很有些嚴肅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不。我隻是想到哪兒就隨口而出。他們肯定會回絕我的。對了,你這幾天見過拉沙維拉克嗎?”

“他六個星期前叫我過去,說是找到了一本我一直在尋找的書。他真的挺不錯的。”

揚繞著填充巨獸慢慢踱步,讚賞著將充滿活力的一刻凝固起來的高超技巧。

“你還沒有發現他到底要找什麽?”他問,“我的意思是,超主的科學那麽發達,而他卻對那些超自然現象感興趣,有點兒不協調。”

魯珀特有些懷疑地看了看揚,不知小舅子是否在取笑自己的嗜好。

“他的解釋說得通。作為一個人類學家,他對我們文化的任何方麵都有興趣。不要忘了,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能比任何人類工作者研究得更細。通讀我的全部藏書恐怕隻花費了拉沙的一點點精力。”

或許答案就是這樣,但揚不能信服。有時他想把自己發現的秘密告訴魯珀特,但天生的審慎性格讓他沒有這樣做。要是告訴了魯珀特,下次再見到超主朋友,估計他就得說出去,對他這樣愛出風頭的人來說,這**太大了。

“順便說一句,”魯珀特突然改變了話題,“如果你認為這一件好得不得了,那真該看看薩利文得到的委托,他答應送上兩個最大的動物,一頭抹香鯨,一隻巨型烏賊,兩個家夥要固定成一種殊死搏鬥的姿勢,那場麵實在是太有戲劇性了!”

揚一時間沒有答話。他腦子裏爆出了一個乖張荒謬的念頭,它太過想入非非,經不起仔細琢磨。可是,就因為這念頭太大膽,它才有可能成功。

“怎麽回事?”魯珀特不安地問,“是不是覺得太熱,不舒服?”

揚一驚,立刻回到了現實中。

“沒事,”他說,“我隻是在想,超主該怎麽取走這種小包裹。”

“呃,”魯珀特說,“他們會派一條運輸船下來,打開艙門,把它們吊進去。”

“是啊,”揚說,“我就是這麽想的。”

它原來肯定是太空船的船艙,現在被挪作他用了。牆壁上滿是儀表和器械,沒有窗子,隻有一個大顯示屏掛在駕駛員麵前。這裏可以容納六名乘客,現在隻有揚一個人。

他專注地看著屏幕,當這個陌生的未知區域在眼前閃過時,留意記下每個細節。未知,的確,如果他那瘋狂的計劃獲得成功,他在恒星之外可能遇到的一切都屬於未知。他正在進入噩夢生靈的領地,它們在創世以來從未受到驚擾的黑暗中互相追殺、獵食。人類在這片領地之上航行了幾千年,現在,它就在他們船底一千米下的深處,一百年以前人們對它還不如對月球表麵了解得更多。

駕駛員沿著海底高山向下沉降,朝著從未被勘察過的廣袤的南太平洋海盆進發。揚知道,潛艇正跟隨著一個無形的聲波網前行,聲波由海底鋪設的一個個信號器發出。他們還離海床很遠,就像雲朵飄浮在大地之上……

這裏沒什麽可看的,潛水掃描儀在水中什麽也沒有發現。他們的潛艇噴射的水流嚇跑了小型魚類,要說有什麽生物前來一探究竟,也隻能是那種不懂得害怕的大家夥。

小座艙被自身的能量撼動著,這種能量足以抵抗頭頂上重重的水壓,創造出這個有光、有空氣、能讓人在其中生活的小氣泡。如果這種能量斷絕,揚想,他們就會成為這座金屬墳墓的囚徒,被深深埋葬在海床的淤泥中。

“現在應該定一下位,”駕駛員說。他按下了幾個開關,引擎停止助推,潛艇隨之在和緩的減速波流中停了下來。船靜止不動,平衡漂浮著,就像一隻飄在空中的氣球。

一會兒的工夫就確定了他們在聲呐網上的位置。駕駛員檢查了儀表上的讀數,然後說:“在重啟馬達之前,我們先看看能不能聽到什麽。”

擴音器發出一種低沉、連續的嗡嗡聲,充溢在狹小的空間。揚無法分辨出裏頭任何特殊的噪音,所有單獨的聲音一同混雜在一種穩定的背景音中。揚覺得自己在聆聽無數海洋生物的齊聲交談,就好像他站在一片生機盎然的森林中,不同的是,在森林裏他至少還聽得出個別動物的聲音。在這兒,所有的聲音都糾結在一起,拆不散,分不清。這與他了解的一切太遙遠,太陌生,讓他感到頭皮發麻。可是,這畢竟是他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啊……

一聲尖叫突然打破背景音,恰似一道雷電在烏雲間劃過,但它很快就遁入一種類似女妖的哀號聲中,慢慢減弱、消失,但過了片刻它重又出現,來自更遠的地方。接著,各種不同的尖叫齊聲爆發,巨大的嘈雜聲讓駕駛員急忙調低了音量。

“天哪,這到底是什麽聲音?”揚倒抽了一口涼氣。

“很奇怪吧?這是鯨群,大概在十公裏以外。我知道它們就在附近,以為你想聽聽它們的聲音。”

揚哆嗦了一下。

“我一直以為海洋是無聲的!它們為什麽要這樣大叫大嚷呢?”

“它們互相在說話吧,我想。薩利文會給你解釋的。有人說他能分辨出個別鯨的聲音,不過我不大相信。嗨!我們有搭伴的了!”

一條魚出現在觀察屏幕上,一張大嘴十分誇張。魚看起來很大,但揚不知道屏幕圖像的比例,無法斷定它的真正大小。它的腮下有一根長長的卷須,卷須的盡頭長著一個鈴鐺一樣的器官,不知那到底是什麽。

“我們剛才看到的是它的紅外圖像,”駕駛員說,“現在來看看正常的圖像。”

那魚完全消失了。隻有那件垂飾還在那兒,散發著陣陣磷光。緊接著,一道光線閃過它的全身,顯現出大魚的輪廓。

“這是琵琶魚,那東西是它捕獲其他魚的誘餌。有趣吧?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麽它的誘餌不會吸引來能吃掉它自己的大魚呢?隻是我們沒法在這兒待一整天觀察它。我發動引擎,你來看看它是怎麽逃的。”

船向前移動,船艙再次震顫了起來。那條發光的大魚一驚,全身一下子亮了起來,像顆流星一樣倏地消失在黑暗的深淵中。

又慢慢下潛二十分鍾後,掃描儀電波無形的手指才第一次觸到海底。潛艇駛過下方的低矮山脈,它們輪廓柔和、圓鈍,令人好奇,即使它們曾一度棱角分明,無休無止壓下來的海水也會把它們打磨平滑。即使在這太平洋的中心,遠離那些將大陸衝入海洋的大河入海口,海雨也從未停歇過。它來自被風暴**的安第斯山側翼,來自億萬個生物的屍骸,來自在太空遊**多年,最後在地球找到歸宿的流星之塵。在這永恒的黑夜中,它們積澱成一塊新陸地的地基。

山脈向後漂去。揚從圖表上看到,這裏是一塊大平原的邊沿。平原延伸到極遠處,掃描儀根本無法測到。

潛水艇繼續輕輕向下滑行。屏幕上開始形成另一個畫麵,但由於視角的關係,揚過了一會兒才弄清自己看到的是什麽——他們正在接近一座大山,它高高聳立在隱匿起來的平原之上。

現在看清楚了——由於距離較近,掃描儀的分辨率提高了,成像就如同在充足光線下拍攝的一樣清晰。揚能看到很多細節,觀察到沒見過的魚在岩石間追逐。瞬間,一隻長相凶狠、嘴巴像個大洞的怪物遊過一個若隱若現的裂縫,說時遲那時快,長長的觸須一閃而出,將掙紮的魚兒拖入萬劫不複之地。

“就快到了,”駕駛員說,“過一分鍾你就能看到實驗室了。”

他們緩慢駛過山基上凸起的山嘴。現在可以看清下麵的平原了,揚猜測它高出海床不過幾百米。然後他看到,大概前麵一公裏左右,一簇球狀物在三角支架上豎立著,幾根管子將球體相互連接,看起來很像化工廠的儲藏罐,實際上它就是按相同的原理設計出來的,唯一差別就是這裏的壓力來自外部,而不是內部。

“那是什麽?”揚突然緊張地問,指著最近的一個球體,手指都有些發抖。表麵那些奇特的紋狀圖案變成了一根根大觸須結成的網。潛艇靠近時,他看見它們的末端伸向一個大大的柔軟的袋子,裏麵有兩隻大眼睛向外窺探。

“那大概是露西弗,”駕駛員輕描淡寫地說,“又有人喂它了。”他按了一下開關,向操控台俯下身子。

“S2呼叫實驗室。我正在連接,能把你的寵物轟走嗎?”

立刻有了答複。

“實驗室回複S2。好的。繼續往前進行連接。露西弗會讓開路的。”

彎曲的金屬牆占據了整個屏幕。揚瞥見那個長滿巨大吸盤的手臂在他們接近時甩到了一邊。咣當一聲悶響,接著是一連串的叮叮當當聲,鎖夾在潛艇光滑、橢圓形的船體上尋找鎖扣。幾分鍾的工夫,船已經被緊壓在基座的牆體上,兩個艙門端口在一起鎖定,然後沿著潛艇外殼向前移動到一個巨大的空心螺栓末端。接著傳來“壓力均衡”的信號,艙門打開,前往“深海實驗室一號”的通道開啟了。

揚在一個雜亂無章的小房間裏見到了薩利文教授。這間屋子既是辦公室,又是車間和實驗室。他正用顯微鏡朝一個小炸彈似的物件內部窺視。那大概是壓力艙,用來存放某種深海動物標本,它還在裏麵來回遊動,優哉遊哉,在每平方厘米承受幾噸壓力的條件下顯得十分正常。

“那個魯珀特怎麽樣?”薩利文說,從目鏡上抬起頭來,“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魯珀特很好,”揚回答說,“他向你表示衷心的問候,他說,要不是他害了幽閉恐懼症,會很願意來拜訪你。”

“他要是來這兒的確好受不了,五公裏深的水在頭頂上壓著呢。對了,你沒事吧?”

揚聳了聳肩膀。

“跟坐高空客機沒什麽區別。如果哪兒出了問題,兩者的後果都一樣。”

“這種態度很明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這麽看。”薩利文擺弄著顯微鏡控製旋鈕,探詢般地瞥了揚一眼。

“我很高興帶你到處看看,不過說實話,魯珀特把你的請求轉給我,讓我有些吃驚。我不理解像你這種太空迷怎麽會對我們的工作感興趣。你這不是走錯了方向嗎?”他笑了起來,覺得很有意思,“就個人而言,我一直弄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急著去太空。我們能把這海洋裏的一切弄清楚,製表分類,就得花好幾百年。”

揚深吸了一口氣。他很高興薩利文自己打開這個話題,這讓他的事情好辦多了。盡管被這個魚類專家取笑了幾句,但他們還是有很多相同之處,溝通或許不會太難,他也會贏得薩利文的同情和幫助。這個人想象力豐富,否則也就不會進駐這個水下世界了。但揚應該小心謹慎才行,因為他要提出的請求無論怎麽看都太特殊了。

有一件事給了他信心。即使薩利文拒絕合作,他也肯定會為揚保守秘密。在太平洋海**的這間狹小、安靜的辦公室裏,不管超主擁有多麽奇特的力量,似乎也無法聽到他們的談話。

“薩利文教授,”他開口道,“假如你對海洋深感興趣,但超主拒絕讓你靠近它,那你該是什麽感覺?”

“極端惱火,這是肯定的。”

“我想你會的。但假如有一天你有機會達到目標,可以不讓他們知道,你該怎麽做?你會利用這個機會嗎?”

薩利文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可以先斬後奏。”

我正等著這個呢!揚想。他現在不能退卻——除非他害怕那些超主。我不知道薩利文還會有什麽害怕的東西。他俯身朝向亂糟糟的桌子對麵,準備和盤托出他的計劃。

薩利文教授不是傻瓜。不等揚開口,他的嘴角已經掛上了譏諷的笑容。

“你想玩個遊戲,對吧?”他慢條斯理地說,“非常、非常有趣!你現在就說吧,告訴我為什麽我該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