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永恒的時間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羅伯特·艾什頓下意識地迅速掃視一眼房間。室內陳設低調但體麵,讓他很滿意,想必也能讓任何來訪者安心。雖然他沒有任何理由相信來人會是警察,但也沒必要冒無謂的風險嘛。

“請進。”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抓過身邊書架上的《柏拉圖對話集》。這麽做未免有些賣弄之嫌,卻總能給來訪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門慢慢地開了。一開始,艾什頓隻顧埋頭專心讀書,連眼皮都沒抬。但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胸腔有些緊縮,心中抑製不住地興奮。當然了,對方不可能是警察——如果是,有人事先會通知他的。不過,任何事先沒有預約的訪客都有些不尋常,總有些潛在的危險。

艾什頓放下書,朝門口瞥了一眼,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麽?”他沒有起身,很久以前他就把“禮貌”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再說,進來的是個女人。如今,在他廝混的圈子裏,女人們已經習慣了男人奉上的珠寶、華服與鈔票——卻唯獨沒有尊敬。

然而,真正讓他挪不動腳步的,是來訪者身上那獨有的氣質。來人不光擁有美貌,還有一種泰然自若的風度,可以讓她輕而易舉躋身於上流社會,絕不像他在工作中經常見到的那些浮誇的**。在那雙平靜如水、秀色可餐的雙眸背後,一定有一顆睿智的頭腦,還有堅定的意圖——對方的頭腦,艾什頓猜,恐怕不在他自己之下。

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多低估了她。

“艾什頓先生,”她開口了,“讓我們開門見山吧。我知道你是誰,我有份工作要交給你。請你先看看這個。”

她打開一隻又大又時髦的手提包,取出一個厚厚的紙袋。

“你可以把這……”她說,“當作訂金。”

她把紙袋隨手扔了過來,艾什頓抬手接住。裏麵是一捆鈔票,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至少五百英鎊,全是嶄新的票子,還是連號的。他用手指一一撚過。如果都是假幣,那也太像真的了,簡直無從分辨。

他把拇指按在鈔票邊緣,來來回回地摩挲著,好像在摸一遝做過記號的撲克牌。他意味深長地說:“我想知道你是從哪兒弄來這些錢的。如果不是假鈔,那它們一定非常‘燙手’,還會有些非常規的流通渠道。”

“當然是真的。不久以前,它們還待在英格蘭銀行裏。如果你不想要就燒了吧。我隻不過想借此表示一下誠意。”

“請繼續說。”他指了指屋內唯一一把椅子,把胳膊肘搭在桌緣,坐直身子。

女人從大號手提包裏抽出一疊紙,隔著桌子遞給他。

“如果你能把單子上這些東西平平安安地帶出來,在特定的時間,送到特定的地點,讓我付多少錢都行。而且我保證,做這筆生意,你不會有任何人身危險。”

艾什頓看了看單子,然後歎了口氣。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還有,她倒是蠻幽默的,這筆生意可要好多錢啊。

“我注意到……”他審慎地說,“名單上的所有東西都保存在大英博物館裏,毫不誇張地說,其中大多數都是無價之寶。我是說,這些東西你壓根兒沒地方買,更沒有地方賣。”

“我沒想賣出去,我是個收藏家。”

“我看也是。為這些‘收藏品’,你打算出多少?”

“你開個價吧。”

一陣短暫的沉默。艾什頓權衡了一下可能性。在這個工作領域裏,他有一種強烈的身份自豪感,但有些東西不是有錢就能搞定的。不過嘛,看看價錢能抬高到多少,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他又看了看單子。

“這麽多寶貝,我想一百萬才算是公道的價碼。”他語帶嘲諷地說。

“你以為我是來找你尋開心的?根據我們對你的了解,你足以勝任這份工作。”

半空中一道亮光閃過,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飛了過來。是一串項鏈,在它落地之前,艾什頓一把抓住,隨後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珠寶在他手中熠熠生輝。中間那顆寶石尺寸之大他平生未見——這一定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寶石之一。

看著他把項鏈揣進口袋,來訪的女人卻是一臉無所謂。艾什頓被徹底鎮住了,他知道,這女人絕不是在演戲。對她來說,這件頂級的珠寶跟一小塊方糖沒什麽兩樣。她究竟瘋到了什麽程度?

“我就當你出得起這筆錢吧,”他說,“可你認為你的要求真有可能實現嗎?也許有人可以偷走單子裏的一樣東西,可在幾個小時之內,博物館裏便會擠滿了警察。”

反正口袋裏已經有了一大筆“訂金”,他也可以說得更直白些了。況且他很好奇,想從這位神秘的來訪者口中多套些話出來。

對方有些遺憾地笑了笑,仿佛是在遷就一個遲鈍的孩子。

“如果我能提供幫助,”她輕輕地說,“你願意幹嗎?”

“當然——為了那一百萬。”

“自打我進來以後,你就沒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是不是——太安靜了?”

艾什頓屏氣細聽,上帝呀,她說得沒錯!哪怕是在夜間,房間裏也從沒這麽安靜過。風掠過天台時總會發出嗚嗚音,現在怎麽沒了?從遠處傳來的嘈雜的車流聲也停息了,五分鍾之前他還在咒罵街道盡頭集裝箱堆積場上的引擎轟鳴聲。這是怎麽回事?

“看看窗外。”

他聽話地走過去,將髒兮兮的花邊窗簾拉到一邊,他努力克製著,但手指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然後他放鬆下來。街道上空無一人,和平時的上午十點鍾前後差不多。沒有人,自然不會有聲音了。他又朝堆積場那邊的昏暗肮髒的房子瞄了一眼。

他身子一僵,渾身發抖。來訪的女人笑了起來。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艾什頓先生?”

他慢慢轉過身,麵色蒼白,喉嚨處的肌肉一陣陣發緊。

“你到底是誰?”他喘著粗氣,“你是女巫?”

“別犯傻了。其實道理很簡單,發生變故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你。”

艾什頓再次盯緊集裝箱堆積場,真是難以置信,在它上方,一縷蒸汽在空中凝結,一動不動,仿佛棉花和羊毛質地。這時他意識到,就連雲彩也靜止不動了,它們本該隨風掠過天空才對啊。他身邊的一切都不自然地靜止下來,就像在高速攝影鏡頭下瞬間定格的照片,栩栩如生,卻虛幻得極不真實。

“你是個聰明人,肯定會猜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不明白怎麽做到的而已。你的時間刻度發生了改變——外部世界的一分鍾,在這間屋子裏就相當於一年。”

她再次打開手提包。這次拿出的是一隻手鐲,好像是用某種銀色的金屬打造的,上麵標有一串刻度,還有幾個開關。

“你可以管它叫‘個人時間加速器’。”她說道,“把它戴到手腕上,你就無所不能了。你可以隨心所欲、來去自如——偷走單子上的每一樣東西,把它們交給我,而博物館的警衛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等你做完,就可以逃到千裏之外,然後關閉能量場,回到正常的世界裏。

“現在,仔細聽好了,照我說的做。首先,能量場的半徑大概有七英尺,所以你和其他人之間至少要保持這個距離。其次,從現在開始,到完成任務之前,你不許關閉能量場——記住,這一點非常重要。報酬我已經付給你了。好了,我的計劃是這樣的……”

曆史上還沒有哪個大盜擁有過這種力量。簡直太讓人興奮了——艾什頓還有些懷疑自己會不會習慣。他對這事的來龍去脈已經不感興趣了,至少在完成任務、拿到報酬之前,他可以對此不聞不問。然後,或許他會遠走高飛,離開英格蘭,從此金盆洗手。

幾分鍾前,委托人已經先行離開了,當他邁步走上商業大街時,一切還是靜止不動。盡管他有心理準備,此情此景依然讓他緊張不安。他感到一陣焦慮,仿佛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而他必須在手腕上的小玩意兒失靈之前把工作做完。不過,委托人向他保證過,那東西絕不會失靈的。

走在大街上,他放慢腳步,看著一動不動的車輛和呆滯僵立的行人。他十分小心,客戶已經警告過了,千萬不要離別人太近,免得他們闖入能量場。他看著周圍的人群,他們真是太好笑了,還擺著時間靜止之前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優雅。他們的嘴巴半張著,就像在做可笑的鬼臉!

他要去找個幫手,盡管這與他的作風格格不入,但這項任務事關重大,他一個人應付不來。況且,這一次報酬豐厚,再找個幫手也無所謂。但艾什頓意識到,最大的問題是人選,對方必須足夠聰明,不能被嚇壞——或者傻得可以,把這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最後他認定,還是前一種人更靠譜。

托尼·馬爾沙蒂的家位於臨街的一條小巷裏,離警察局特別近,反而讓人覺得是個藏身的好地方。艾什頓邁步走進院門時還瞥了一眼坐在值班台前的警察,他真想跑到警察局裏找點兒樂子,但大局為重,他忍了下來。這種事還是等到以後再說吧。

他剛走近托尼的房子,房門就迎麵打開了。在這個凡事都不正常的世界裏,居然發生了一件如此“正常”的事,把艾什頓嚇了一跳,一瞬間他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難道他的時間加速器失靈了?他迅速朝街上瞟了一眼,發現身後的一切還是靜止不動,這才安下心來。

“哎喲,這不是羅伯特·艾什頓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真是稀客呀,大清早的居然能見到你。原來你也戴著這個奇怪的‘手鐲’,我還以為隻有我有呢。”

“你好,阿拉姆。”艾什頓回應道,“看來這一趟水挺深的,恐怕你我都不是完全知情啊。托尼是跟你搭夥了,還是在單幹?”

“不好意思。我們正在一起幹活兒,他這會兒正忙著呢。”

“先別說,讓我猜猜。是英國國家美術館還是塔特現代藝術館?”

阿拉姆·艾爾賓肯伸手捋著整潔的山羊胡子。“是誰告訴你的?”他問道。

“沒人告訴我。不過,就衝你是這一行裏最不老實的名畫販子,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是不是有個又高又靚的黑發美女給了你一隻‘手鐲’和一張‘購物清單’?”

“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要回答你。不過答案是‘錯’,是個男人。”

艾什頓愣了一下,隨即聳聳肩,“我早該猜到他們不止一人。真想知道幕後黑手到底是誰。”

“對此你有什麽看法?”艾爾賓肯謹慎地問。

艾什頓決定冒點兒風險,透露一些消息,以此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很明顯,他們不在乎錢——錢這東西他們要多少有多少,有了這個‘手鐲’,還能得到更多。跟我見麵的女人說,她是個收藏家。我本以為這是開玩笑,現在看來,她是認真的。”

“他們為什麽找我們去偷畫?他們為什麽不自己去偷?”艾爾賓肯問。

“也許他們不敢,或者他們需要我們的……呃……專業知識。給我的清單上有些東西就是極好的證明。我的看法是,他們隻是一群代理人,為一個瘋狂的百萬富翁服務。”

這個說法站不住腳,艾什頓心裏清楚。他想聽聽,從艾爾賓肯的嘴裏能吐出些什麽高見。

“親愛的艾什頓,”對方舉起手腕,不耐煩地說,“那你怎麽解釋這個小玩意兒?科學之類的事我一竅不通,但我知道,這東西已經遠遠超越了當今的技術。隻有一個答案能解釋這一切。”

“請講。”

“這些人是從‘別的地方’來的,他們正在有計劃地洗劫我們這個世界的財富。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吧?你應該讀過火箭和宇宙飛船什麽的。好吧,有些人早就開始動手了。”

艾什頓沒有笑。和正在發生的事相比,這個說法並不離奇。

“不管他們是誰,”他說道,“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不知道他們找到了多少人,也許此時此刻,法國的盧浮宮、西班牙的普拉多博物館已經被人光顧了。到了明天,全世界都會為之震動。”

他們在良好的氣氛中道別,彼此都沒有透露各自任務的重要細節。有那麽一瞬間,艾什頓曾在心中盤算要收買托尼,但那等於與艾爾賓肯為敵,目前還沒有必要。他還可以去找史蒂夫·瑞根。這意味著他要再走上一英裏,因為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用。要是坐公交車走完這一路,恐怕他已經老死了。艾什頓也不清楚,在開著能量場的情況下駕駛汽車會發生什麽,委托人之前警告過他,千萬不要這麽做。

艾什頓很驚訝,像史蒂夫這種近乎百分之百的笨蛋居然也能十分冷靜地理解時間加速器。這裏必須插一句,畢竟,他唯一會看的東西隻有漫畫書。艾什頓簡明扼要地解釋幾句之後,史蒂夫便順從地戴上了另一隻“手鐲”——出乎艾什頓意料,當時他的委托人二話沒說便又留下了一隻。接著,二人步行好久,走向博物館。

艾什頓,或者說他的委托人,已經計劃好了一切。他們兩個先在一處公園的長凳上坐下休息,喘口氣兒,再吃點兒三明治。雖然說平時不會走這麽多路,但當他們終於趕到博物館時,感覺也沒那麽累。

他們一起穿過博物館的大門——盡管不太合邏輯,二人說話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然後邁上寬闊的石頭台階進入大廳。艾什頓對這裏輕車熟路。當他們從呆若木雞的管理員身邊經過(當然還保持著一定距離)時,他還惡作劇地掏出閱覽室的門卡衝他們晃了晃。寬敞的閱覽室大廳在他們麵前展開,裏麵還有不少人,但大多數和平時差不多,就算沒有時間加速器,這裏也是十分安靜。

把清單上列出的圖書全都搬走是份簡單但卻乏味的工作。書名已經選好了,它們的裝幀漂亮得就像一件件藝術品,不下於它們的文學價值。書籍的選擇是由知曉這次任務的人製定的。是他們親自挑選的嗎?艾什頓心想,還是說他們收買了其他的專家,就像收買他一樣?他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有幸一窺整個陰謀的全貌。

為了取出書籍,他們還得砸碎相當數量的陳列板,但艾什頓非常小心,免得損壞書籍,包括那些不在清單之列的書。每當積了差不多的數量,史蒂夫就把它們搬到院子裏,摞在鋪路的石板上,直到堆成一座小山。

這些書籍會在短時間內暴露在時間加速器的能量場之外。但是沒關係,在正常世界裏,它們隻會瞬間閃爍一下,沒有人會留意的。

他們在圖書館裏逗留了兩個小時,中間還停下休息,吃了些點心,然後繼續幹活兒。艾什頓在工作間隙幹了點兒私活。有一隻玻璃箱子,敲起來叮當作響,立在那裏閃爍著輝光,隻不過,它裏麵的東西更加寶貴——不一會兒,《愛麗絲漫遊仙境》的手稿便穩穩當當地塞進艾什頓的口袋。

看著這些古籍,他在家裏時還真不敢相信。它們當中有一些作為展品在各個陳列室中展出,還有一些則很難想象為什麽會被列進單子裏。就好像——他又一次想起了艾爾賓肯的話——這些藝術品完全是按照外星人的標準被選出來的。這一次,有些例外,他們沒有嚴格遵照專家的指導。

波特蘭花瓶的展箱第二次被砸得粉碎[1]。艾什頓心想:五秒鍾後,警報聲便會響徹博物館,整幢建築將亂成一團。可同樣是五秒鍾後,他已經跑到千裏之外了,這個想法令他飄飄欲仙。他手腳麻利地幹活兒,合約上的要求漸漸圓滿,這時,他開始後悔報酬要得太少了。不過,現在還為時不晚。

他十分滿意地看著任勞任怨的史蒂夫,後者正抱著米爾登霍爾珍寶中[2]的巨大銀盤走向庭院,把它放置在蔚為壯觀的寶藏堆旁邊。“已經夠多了。”他對史蒂夫說,“晚上去我家結賬。現在,先把你手上這小玩意兒摘下來。”

他們走到霍爾本大街,選了一條偏僻的小巷,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艾什頓解下史蒂夫的“手鐲”,退後。史蒂夫一離開能量場,立刻便僵住不動了。他已經沒用了,就讓他和其他人一道回到時間的洪流中吧。不過,等到警報聲響起,他也早該混到倫敦的滾滾人潮中了吧。

當他再次返回博物館的庭院時,那堆珍寶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委托人——她站在那兒有多久了?她還是那麽端莊、優雅,不過,艾什頓覺得她看上去有些疲勞。他慢慢走近,直到他們的能量場合而為一,二人之間不再被不可逾越的寂靜鴻溝分隔。“希望你能滿意。”他說道,“你怎麽這麽快就把東西運走了?”

她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手鐲”,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除了這個,我們還有好多本事呢。”

“那你們為什麽要找我?”

“出於技術上的考慮。我們選擇了一些目標,但必須把它們和附近的東西分離開。也就是說,我們隻能運送我們需要的東西,免得浪費有限的——該怎麽說呢?——運輸資源。現在,我可以收回‘手鐲’了嗎?”

艾什頓慢慢地將另一隻“手鐲”遞了過去,卻沒有解下手腕上的那隻。這麽做可能會有危險,但從一開始,他就有了這種打算。

“我願意退還一部分酬金。”他說道,“實際上,全部退還也可以——我隻想要這個。”他碰了碰手腕,那隻複雜精細的金屬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她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笑容神似蒙娜麗莎。(艾什頓心想,那幅名畫是不是也被他們拿走了?會不會跟他弄出來的寶貝在一起?他們從盧浮宮裏帶走了多少好東西?)

“你以為少要點兒報酬就行了?全世界所有的錢加在一起,也買不了這麽一隻‘手鐲’。”

“還有我幫你弄出來的寶貝。”

“你太貪心了,艾什頓先生。你心裏清楚,得到一隻時間加速器,就等於得到了整個世界。”

“那又如何?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你們對我們的星球還有別的興趣?”

對方沒有說話。然後,令人意外的是,她笑了:“這麽說,你以為我不屬於你們的世界?”

“當然。而且我知道,除了我以外,你們還找了別人。你們來自火星,還是別的你不肯說的星球?”

“我倒是很想告訴你,可你聽了之後不會感激我的。”

艾什頓警惕地看著她。她這是什麽意思?他做出一個大膽的舉動,將他的手腕背到身後,誓死捍衛那隻“手鐲”。

“不,我不是來自火星,也不是任何你聽說過的星球。你不會理解的,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來自於未來!”

“未來?太荒唐了!”

“荒唐?有意思。為什麽這麽說?”

“如果這種事真有可能發生,我們以往的曆史中將會出現無數時間旅行者。再說,這還會導致一係列悖論。回到過去,必然會改變現在,產生各種各樣的混亂。”

“很有道理,可惜事情和你料想得不一樣。你說的那些也隻能解釋為什麽時間旅行不會經常發生,但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可就不一定了,比如當下。”

“什麽特殊情況?”他問道。

“在極其罕見的時刻,通過超強能量的釋放,便有可能產生一個……時間的奇點。奇點的產生隻有幾分之一秒,在這期間,過去與未來會變得十分接近。盡管還會受到諸多限製,但足以讓我們把思維——而不是身體——發送到你們麵前了。”

“你是說……”艾什頓問道,“我看到的這具身體是‘借’來的。”

“哦,我付過錢了,就像付給你酬金一樣,這具身體的主人已經同意了。在這方麵我們是非常認真的。”

艾什頓的腦子飛速地運轉。如果這故事是真的,那他的優勢便相當明顯了。

“你是說……”他繼續問道,“你們沒法直接控製一切,所以必須通過人類代理人?”

“是啊。就連這些‘手鐲’也是在我們的精神控製之下,在地球上製造的。”

她說得太多、也太直接了,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弱點。艾什頓的腦中已經響起了警告信號,可他陷得太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反撲了。

“所以在我看來,”他慢慢地說,“你沒辦法強迫我把‘手鐲’交還回去。”

“千真萬確。”

“這才是我想知道的。”

她衝他微笑,笑意裏飽含深意,讓他一直冷到骨髓裏。

“我們不記仇,也沒那麽不厚道,艾什頓先生。”她靜靜地說,“我接下來要做的,完全出於我的正義感。既然你這麽想要‘手鐲’,那就留著吧。而且,我會告訴你它還有哪些用處。”

在那一刻,艾什頓突然產生一股強烈的衝動,差點兒就把手鐲還給她了。對方一定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不,已經太遲了。我強烈要求你留著它。我還可以保證一點——它絕不會失效。它會陪伴你……”她又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度過餘生。”

她接著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陪我走走好嗎,艾什頓先生?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在我永遠地離開之前,想再最後看看你們的世界。”

沒等他作出回應,她轉身朝大門走去。在好奇心驅使之下,艾什頓跟了上去。

二人一言不發,一直走到托特納姆法院路,置身於僵直不動的人群中間。她在那裏停了一會兒,盯著熙熙攘攘卻又無聲無息的人們,歎了口氣。

“我不禁要為他們感到遺憾,還有你。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這是什麽意思?”

“艾什頓先生,剛才你還暗示說未來人不會回到過去,因為那將改變曆史。很敏銳的看法,不過,恐怕不夠恰當。要知道,你們的世界已經沒有可以改變的曆史了。”

她伸手指向街對麵,艾什頓迅速轉過身。除了一個報童正蹲在一摞報紙跟前,那邊什麽都沒有。一幅條幅在微風中飛舞,在靜止不動的世界裏劃出一道難以置信的曲線。艾什頓費了好大勁兒才看明白上麵的潦草單詞:

“超級炸彈今日試爆”

耳邊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我告訴過你,哪怕是這種極受限製的形式,時間旅行也需要極大的能量——遠遠超過一枚炸彈所能釋放的,艾什頓先生。不過,炸彈僅僅是個開始……”

她指了指他們腳下堅實的地麵。“你對自己的星球有多少了解?恐怕不多吧。你們知道得太少了。不過,你們的科學家早就發現,在我們腳下兩千英裏深處,就是地球致密的液態核心。地核是由壓縮態的物質構成的,介於兩種穩定狀態之間。給予一定的刺激,它就會由一種狀態轉化為另一種狀態,就像伸出一根手指,蹺蹺板就能上下晃動一樣。不過這種轉化,艾什頓先生,將會釋放出超強的能量,相當於創世以來的所有地震同時爆發。海洋和大陸會被震向太空,太陽係中會多出一條小行星帶。

“這樣的大災變會在各個世代中產生共鳴,還會讓你們的時代在我們麵前開放幾分之一秒。就在這個瞬間,我們會竭力搶救出你們這個世界的珍品和寶藏。我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就算你的動機是出於百分之百的自私和謊言,你在無意之間也為你們的種族做了一件大好事。

“現在,我必須返回飛船了,它正在距今十萬年的地球廢墟中等著我。那隻‘手鐲’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她還真是說走就走,女人突然僵直不動了,變成了寂靜街道上的另一尊雕像。現在隻剩他孤身一人了。

孤身一人!艾什頓抬起手腕,把閃爍著微光的“手鐲”舉到眼前,那錯綜複雜的工藝,還有其中蘊藏的能量令他眩暈無比。這筆交易很劃算,他得到它了。他擁有了近乎無限的時間——代價則是與世隔絕,再也無人知曉。一旦他關閉能量場,這個世界最後的幾秒鍾便會不可阻擋地飛逝而去。

幾秒鍾?實際上,已經不足幾秒鍾了。因為他知道,那顆炸彈一定已經引爆了。

他坐在人行道邊上,開始思考。現在不需要恐慌了,他必須要冷靜,不能歇斯底裏。畢竟,他有的是時間。

無限永恒的時間。

[1] 波特蘭花瓶:現存最精美的古羅馬寶石玻璃製品,從1810年起收藏於大英博物館。1845年,一位醉酒的遊客將一個雕塑扔向波特蘭花瓶,花瓶被砸成200多塊碎片,直到1989年,最後一次修複工作才算完成。所以本文中說它“第二次”被砸碎。

[2] 米爾登霍爾珍寶:英國米爾登霍爾發現的古代羅馬銀器,包括34件打造於4世紀的銀盤,藏於大英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