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啊,我若忘記你……”[1]

那一年,馬文十歲。父親帶著他穿過長長的、回音陣陣的走廊,一路上行,經過管理區和動力區,直達最頂層的農場。他們在快速成長的植物中間穿行,馬文很喜歡這裏——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那些高大、頎長的花草,它們的長勢十分驚人,幾乎肉眼便能看得出來。陽光經過塑料圓頂的過濾後投射下來,靜靜地灑在迎接它的植物上。這裏到處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喚醒了他心中不可名狀的渴望——他呼吸的不再是生活區裏那又幹又冷的空氣,也聞不到其他汙濁的味道,除了一股淡淡的臭氧味。他希望自己能在這裏多待一會兒,但父親不答應。他們繼續朝前走,一直來到天文台的入口處,他以前從未來過這兒——但這裏還不是終點。馬文一下子明白了,同時心中升起一陣激動。現在目標隻有一個了,他要到“外麵”去了。在他的生命中,這還是第一次。

寬闊的服務區裏停著十多輛陸行車,它們的充氣輪胎又寬又大,車上還有一間間壓力艙。父親一定是早有預約,立刻有人上前來,領著他們走向一台小型巡邏車。車子停靠在氣密艙的巨大圓形艙門前。馬文心中既緊張又興奮,他鑽進狹小的車廂,坐好,父親發動引擎,檢查控製麵板。在他們身後,密封艙內艙門的氣鎖緩緩滑開,隨即關閉——他聽到空氣泵發出轟鳴,空氣漸漸排出,直到艙內氣壓降至零。“真空”顯示燈亮起之後,外艙門兩邊分開,馬文從未親眼得見的陸地在眼前鋪展開來。

他隻在照片中看過這一幕,在電視屏幕中也見過上百次。但是現在,這一切就在眼前。滾燙的大地上方有一輪炙熱的驕陽,正緩緩地爬過墨黑色的天空。他把眼睛轉向西邊,避開輝煌刺眼的太陽——那邊居然能看到星星,雖然以前有人對他說過,可他從來不敢相信。他看了很長時間,心中驚歎竟有東西雖然這麽小,卻又如此清晰明亮。它們就像嵌在天空中的小斑點,一點兒也不閃爍。這時他突然想起一段歌詞,是在父親的一本書中讀到的:

“一閃一閃亮晶晶,

滿天都是小星星。”

好吧,他知道什麽是“小星星”,連這都不知道的家夥一定是個超級大笨蛋。可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是怎麽回事呢?看一眼就知道,那些星星雖然會發光,但光線穩定,絲毫也不會閃爍呀。他想了半天不得要領,便把這難題拋到一邊,集中精力觀察身邊的景色。

他們正以每小時一百英裏左右的速度穿越一座坦**的平原,巨大的充氣輪胎幾乎揚不起一絲灰塵。現在已經看不到庇護所的任何標誌了——剛才他一直在注視星空,庇護所的圓頂穹頂和無線電接收塔已經隱沒於地平線之下。不過,在前方一英裏處,還是可以看到另一處人類存在的跡象。

馬文看到一叢奇形怪狀的建築群,它們簇擁在礦山前麵,一根短粗的煙囪裏時不時還會噴出一股蒸汽,瞬間分散,消失無蹤。

他們轉眼之間便越過了礦山。父親把車開得飛快,讓人既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好像是——男孩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好像父親是在逃避著什麽。幾分鍾後,他們抵達了高地邊緣,原來庇護所建立在一座高原之上。下方的大地延伸開去,輪廓清晰,線條分明,令人目眩的陡峭斜坡掩映在陰影當中。極目遠眺,直至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支離破碎的貧瘠荒原,布滿山巒與溝壑、火山口與隕石坑。那些山脈峰巒高聳,直抵下垂的驕陽,仿佛火焰衝天的孤島,正在黑暗之海中熊熊燃燒——在它們頭頂,群星依然奪目,光芒卻恒久不變。

前方看似沒有路了——其實是有的。車子沿著陡坡徐徐移動,開始了漫長的下坡之旅,馬文緊緊攥住了拳頭。隨後,他看到一條小路通往山腰,幾乎無從得見,這才算鬆了口氣。看樣子,其他人很早以前就是沿這條路下山的了。

令人吃驚的是,夜色突然之間降臨了,好像他們穿過了晝夜分界線似的。其實,這是因為太陽已經降到了高原的頂峰之下。車頭一對探照燈射出兩道明亮的藍白色光柱,照亮了車前的岩石,所以他們無需減速慢行。車子在山穀間穿行了幾個小時,又從群山腳下飛馳而過。那些山好高啊,尖頂參天,仿佛一把梳子從群星之間捋過。有時候,車子爬到地勢較高處,還會有陽光時不時從峰巒之間滲出,灑遍他們全身。

現在,車子右側是一片高低起伏、灰塵滿布的平原,左側則是城牆與露台一般的森嚴壁壘,層層升高,一直爬上天際。這麵山牆高高挺立,山頂直抵這個世界的邊緣,視線已難以企及。在這片土地之上,看不到半點兒人類勘察過的跡象,但他們一度經過了一堆墜毀火箭的殘骸,旁邊還有一座石塚,上麵立著一尊金屬十字架。

在馬文看來,這片山脈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終於,好多個小時之後,山脈的終點出現了,那是一段高聳、陡峭的陸岬,從一群小山中異峰突起。父親驅車開進一條淺淺的山穀,又沿著一段長長的弧形山路繞向山脈的另一側——在行駛過程中,馬文慢慢發現,就在前方,發生了一些十分奇怪的現象。

這時的太陽已經完全降到右側的群山背後——他們眼前的山穀本該一片漆黑,可是,一道冷冷的白色光輝卻從車子行駛的峭壁之下漫溢上來,充斥了整片山穀。然後,突然之間,他們開進一片開闊的平地,冷光的源頭展開榮耀的身姿,橫在他們麵前。

狹小的車廂裏靜謐無聲,就連發動機都停了下來,唯一的聲響隻有氧氣輸入車廂時的竊竊私語,以及車子外壁散發熱量時偶爾發出的金屬劈啪聲。那輪碩大的銀色圓盤低低地懸掛在遙遠的地平線之上,大地籠罩著一層珍珠似的柔光,卻沒有一絲暖意。它是如此光輝奪目,過了幾分鍾之後,馬文才適應了它的光芒,才敢用正眼去看,結果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他認出了那上麵的大陸輪廓,還有大氣層的模糊邊界,以及浮島一般的朵朵白雲。雖然距離遙遠,他依然能看到極地冰蓋反射的刺眼陽光。

真是太美了,跨越時空的深淵,它已經深深觸動了馬文的心靈。在這輪閃耀的圓盤之上,有他從未見過的所有奇跡——夕陽西下時天空的色彩,海浪拍打卵石海岸時的低吟,雨滴落地的輕柔,積雪無聲的祝福……這些,還有上千種其他的饋贈,原本是屬於他的合法遺產,但如今他隻能從書籍和古老的影像記錄中得知這一切。一想到這裏,他的心中充滿了被放逐的苦悶與哀傷。

他們為什麽回不去了呢?在朵朵流雲之下,一切似乎都是那麽平靜。馬文的雙眼已經適應了刺目的強光,他看到圓盤上有些區域本該是一片黑暗,卻依然閃爍著微弱但又邪惡的磷光——隨後,他想了起來。他正看著的是世界的火葬場——哈米吉多頓[2]之後充滿輻射的戰後廢墟。穿過二十五萬英裏的空間,核彈爆炸後的餘燼依然清晰可見,這是那段毀滅性時期的永久紀念。還要再過幾百年,碎石瓦礫間致命的光輝才會暗淡下去,生命才有可能回歸,填滿那片沉默無言、空虛寂寥的世界。

現在,父親開始說話,他把整個經過講給馬文聽。馬文從前就聽過這個故事,當時他覺得這一切和童話沒什麽兩樣,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很多事情他還不明白——他從未親眼見過那顆星球,也就不可能想象得到那些五光十色、多姿多彩的生命;同樣,他也無法理解那場戰爭,戰爭最終毀滅了整個世界,隻留下一座庇護所,它因為遠離人群才得以保存,成了人類最後的希望。但他體會得到最後時日裏的創痛,庇護所裏的人們終於意識到,再也不會有運輸船噴出熊熊火焰,穿過群星,從家園帶來補給。無線電台一個接一個失去消息,在地球的陰影中,城市裏的燈光接連暗淡,徹底熄滅。最後他們孤立無援,之前的人們從沒有這麽孤苦無依過,他們的手中承載著人類的未來。

接下來的歲月令人絕望,生存之戰曠日持久,對手則變成了這片殘酷、野蠻、充滿敵意的世界。最後,人類勉強地贏了——這塊小小的生命綠洲戰勝了最嚴酷的自然環境。若不是抱有一個目標,一個值得為之奮鬥的未來,庇護所的人們也將喪失求生的意誌,這是任何機器、技藝,甚至科學都無法替代的。

於是,馬文終於明白了此次朝聖之旅的意義。那個世界已然失落,隻存在於傳說之中,他再也無法在溪水旁散步,再也無法傾聽遠山之上的隆隆雷鳴。雖說總有一天——但要多久呢——他孩子的孩子將會返回地球,繼承他們的遺產。狂風和暴雨會衝刷那片幹枯的大地,洗去上麵的毒塵,將其衝入大海,並在大洋深處將毒物分解,直到它們不再戕害萬物。到那時,停靠等候在寂靜荒原上的無數飛船會再次起航,飛向太空,沿著來路,重返家鄉。

如今,這還隻是一場夢——總有一天,馬文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要將這個故事傳給他的兒子,同樣是在這裏,身後群山拱繞,天空中銀光流溢,灑滿他的麵龐。

回去的途中,他始終沒有回頭。在路旁的岩石上,地球那清冷而壯麗的輝光漸漸消散,令他為之動容,難以承受。他就要返回庇護所,與其他人一起共度被流放的漫長時光。

[1] 本文標題出自《舊約聖經·詩篇》第137篇:“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記你。”這是一首懷鄉之歌,是古代猶太人國破家亡,被巴比倫帝國擄掠流放時的求告詩。

[2] 哈米吉多頓:出自《新約聖經·啟示錄》,是善與惡最後決戰的戰場,“世界末日”及“上帝審判人類”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