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屏蔽場和有巨大殺傷力的激光槍對進攻者和防守者都非常重要,它們對武器科技的發展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在這裏,我們毋須討論原子彈扮演的特殊角色。在我的帝國裏,任何一個大家族所擁有的原子彈都足以摧毀五十個或者更多家族的本土行星。這一事實的確讓有些人感到緊張。但與此同時,我們的各大家族都不得不預先做好準備,以對付極可能到來的核報複。在宇航公會和蘭茲拉德聯合會控製下,原子彈隻能存而不用。不,我關心的是把人類作為特殊武器的問題。這是一個有無限發展前景的領域,目前,許多有勢力的機構正致力開發這個領域。

——穆阿迪布在軍事學院的演講

摘自《斯第爾格回憶錄》

老人站在門口,那雙盡是藍色的眼睛盯著外麵。這雙眼睛帶著本地人的懷疑神情,所有沙漠居民都是這樣看陌生人的。他的嘴邊有一條痛苦的唇線,那兒留著一撮白色的胡子。他沒有穿蒸餾服,但更說明問題的是另一個事實:房間中的濕氣正通過敞開的房門湧向屋外。

斯凱特爾鞠了一躬,做了個同謀者之間互致問候的手勢。

老人身後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三弦琴如泣如訴的聲音,是塞繆塔音樂不和諧的樂聲。可老人的舉動一點也看不出服用過塞繆塔迷藥的跡象,說明沉溺於這種迷藥的另有其人。盡管如此,在這種地方出現這類惡行,還是令斯凱特爾有些不自在。

“請接受來自遠方的問候。”斯凱特爾微笑著說。他專門為這次見麵選擇了一張扁平臉,因為老人可能認識這張臉。沙丘星上的有些老弗雷曼人認識鄧肯·艾達荷。

這種選擇一直讓他覺得很好玩。可現在他意識到,選擇這張臉也許是個錯誤,但他不敢貿然在戶外變臉。他緊張地看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老人難道不願邀請自己進門?

“你認識我兒子嗎?”老人問。

這句話至少表示了對他的認可。斯凱特爾做了恰當的答複,同時警覺地注意著周圍的可疑動靜。他不喜歡站在這兒。這是一條死胡同,這間房恰好在盡頭。該地區的房屋專門為聖戰老兵修建,是越過泰瑪格一直延伸到帝國盆地的厄拉奇恩郊區的一部分。胡同周圍的牆麵十分單調,打破這種單調的隻有那些關得緊緊的房門,門上亂七八糟地塗抹著汙言穢語。在這扇門旁邊,有人用粉筆寫了一個告示:“某個叫貝雷斯的人給厄拉奇恩人帶來了一種可惡的疾病,患者會喪失男性功能。”

“你有同伴嗎?”老人問。

“就我一人。”斯凱特爾說。

老人清了清喉嚨,仍然猶豫不決。這種情形真叫人急得發瘋。

斯凱特爾提醒自己要耐心點。用這種方式進行聯絡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也許老人有自己的理由。盡管如此,現在這個時段卻選得很合適。蒼白的太陽幾乎筆直地照在頭頂。在這個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候,人們都關在屋子裏睡覺。

難道是那些新鄰居使老人感到不安?斯凱特爾心想。他知道和老人挨著的一間房被分給了奧塞姆,這人曾經是令人敬畏的弗雷曼敢死隊隊長。還有那個在化學藥品作用下變成侏儒的比加斯,他住在奧塞姆隔壁。

斯凱特爾再次把目光轉向老人,發現他左肩下的袖子空****的。此人隱隱透著一股力壓群雄的傲氣。他在聖戰中可不是一般的士兵。

“我可以知道來訪者的姓名嗎?”老人問。

斯凱特爾鬆了口氣,他終於被接受了。“我叫紮爾。”他說出了這次任務用的名字。

“我叫法羅克。”老人說,“曾經在聖戰中做過第九軍團的霸撒統領,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

斯凱特爾聽出了話裏的威脅。他說:“意味著你出生在泰布穴地,效忠於斯第爾格。”

法羅克放鬆下來,朝屋裏跨進一步:“歡迎你的到來。”

斯凱特爾從他身邊走過,進了幽暗的正廳。地板鑲著藍色瓷磚,牆上的水晶裝飾閃閃發光。正廳後麵有一個封閉的庭院。乳白色的光透過半透明的天棚散射進來,像一號月亮夜晚發出的銀白色光芒。隻聽嘎吱一聲響,臨街的房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我們屬於一個高貴的民族,”法羅克一邊說,一邊領著斯凱特爾朝後院走,“不是來自外星的異鄉人。我們才不願住在什麽穀地鬼村子裏呢……像這兒這種地方!我們在哈巴亞山脊上的屏蔽場城牆裏有個體麵的穴地,隻要一條沙蟲就可以把我們帶到沙漠中心的克登。”

“而不像現在這個樣子。”斯凱特爾同意道。他現在知道是什麽使法羅克加入他們的陰謀集團了。這個弗雷曼人渴望從前的日子,還有從前的生活方式。

他們到了後院。

斯凱特爾知道,法羅克在竭力掩飾對來訪者的厭惡。弗雷曼人從來不信任那些眼睛裏沒有伊巴德藍的人,認為他們是異星人,總是東張西望,打量他們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他們進去的時候,塞繆塔音樂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巴厘琴演奏的音樂,隨後是一首在納瑞吉星球非常流行的歌曲。

斯凱特爾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室內的光線,發現他右側的拱門邊,一個年輕人正盤著雙腿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年輕人的眼睛隻剩下兩個空洞的眼窩。他開始唱歌,帶著一種盲人的怪異聲調。斯凱特爾仔細觀察著他。那歌聲高亢而甜美。

風吹散了陸地,

吹散了天空,

吹散了人!

這風是誰?

樹林筆直矗立,

在人們暢飲的地方暢飲地下的甘泉。

我知道太多的世界,

太多的人,

太多的樹林,

太多的風。

斯凱特爾注意到這些歌詞都是重新改編過的。法羅克領著他離開唱歌的年輕人,到了對麵的拱門下,指了指扔在繪著海洋生物圖案的瓷磚地麵上的幾隻坐墊。

“其中一隻坐墊是穆阿迪布在穴地用過的。”法羅克指指一隻又圓又黑的墊子,“坐吧。”

“不勝榮幸。”斯凱特爾說著,一屁股坐在那隻黑墊子上,麵帶微笑。法羅克有自己的智慧。這個聰明的哲人,嘴裏說著效忠的話,同時卻聽著暗含反意的歌曲。那個暴君確實有著可怕的力量。

法羅克在歌聲中說話,一點兒沒有打亂曲調:“我兒子的音樂攪擾你了嗎?”

斯凱特爾把墊子轉過來對著他,靠在一根冰涼的石柱上:“我喜歡音樂。”

“我兒子在征服納瑞吉的戰鬥中失去了雙眼。”法羅克說,“他在那兒治傷,本來是應該就留在那兒的。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這樣的人。我在納瑞吉星球上還有一個或許永遠不能謀麵的孫子,這實在令人驚訝。你知道納瑞吉星球嗎,紮爾?”

“年輕的時候曾和變臉者同伴一塊兒去過。”

“那你是個變臉者了。”法羅克說,“難怪你的外貌有點與眾不同。它讓我想起了一個熟人。”

“鄧肯·艾達荷?”

“是的,就是那個人。皇上手下的一個劍客。”

“他被殺死了,據說。”

“有這種說法。”法羅克同意道,“你真的是個男人嗎?我聽說過有關變臉者的某種傳說……”他聳聳肩。

“我們是傑達卡陰陽人,”斯凱特爾說,“可以隨意變換性別。就目前而言,我是一個男人。”

法羅克若有所思地噘起嘴:“來點飲料?水還是冰凍果汁?”

“好好談談話就夠讓我心滿意足了。”斯凱特爾說。

“客人的要求就是命令。”法羅克說著在一個坐墊上坐下來,正對著斯凱特爾。

“祝福阿布·德爾,無限的時間之路之神祇。”斯凱特爾說。他想:好了!我已經直接告訴了他我來自宇航公會,並且以宇航員的身份作為掩護。

“祝福阿布·德爾。”法羅克說。他按照儀式要求把兩手交握疊放在胸前。那是一雙蒼老而青筋暴綻的手。

“隔著一段距離看,某個物體可能和它的本來麵目全不相符。”斯凱特爾說,暗示他希望能討論皇宮的情況。

“黑暗而邪惡的東西從任何距離看都是邪惡的。”法羅克說,似乎想拖延這個問題。

為什麽?斯凱特爾疑惑不解。可他仍然不動聲色:“你兒子的眼睛是怎麽瞎的?”

“納瑞吉的抵抗者用了一種熔岩彈。”法羅克說,“我兒子靠得太近了。該死的原子武器!熔岩彈也應該被判定為違法。”

“它鑽了法律的空子。”斯凱特爾讚同道。同時又想:納瑞吉星球上的熔岩彈!我們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為什麽老人要在這個時候提到熔岩彈?

“我想過從你的老師那兒買一雙特萊拉眼睛給他。”法羅克說,“可軍團裏有種傳說,說特萊拉眼睛能控製它的使用者。我兒子告訴我,那種眼睛是金屬的,而他卻是血肉之軀,這樣的結合是罪惡的。”

“某種東西的本原必須和它的原始意圖相符合。”斯凱特爾說,試圖把話題轉到自己關心的事情上。

法羅克撇了撇嘴,可還是點點頭。“你要什麽就明明白白說出來吧。”他說,“我們應該相信你們這些宇航員的話。”

“你去過皇宮嗎?”斯凱特爾問。

“莫裏特爾勝利慶功宴的時候去過。石頭房子很冷,盡管有最好的伊克斯太空加熱器。頭天晚上我們住在厄莉婭神廟的露台上。你知道,他在那兒有樹林,有從許多星球上弄來的樹。我們這些霸撒統領都穿上了最好的綠色長袍,桌子也是一人一張,吃啊喝啊。還看到了很讓人傷心的事:一排傷兵走了過來,步履蹣跚,拄著拐杖。我們的穆阿迪布恐怕不知道他到底毀掉了多少人。”

“你很反感這樣的宴會?”斯凱特爾問。他知道弗雷曼人痛飲香料啤酒後的狂歡會。

“它和穴地的心靈融合不一樣。”法羅克說,“這兒沒有‘道’,隻是娛樂。戰士可以享用奴隸女子,男人們高談闊論自己的戰鬥經曆,炫耀他們的傷口。”

“這麽說,你進過那一大堆石頭砌成的建築。”斯凱特爾說。

“穆阿迪布到露台上接見了我們。”法羅克說,“‘祝大家幸運。’他說。沙漠裏的問候語,卻出現在那個地方!”

“你知道他的私人寢宮在哪裏嗎?”斯凱特爾問。

“皇宮最裏麵的某個地方。”法羅克說,“據說他和契妮仍然按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過日子,不過都是在高牆之內。公開接見是在大廳,他有專門的會見廳和正式的接見場所,皇宮廂房住的全是他的衛兵。還有舉行儀式的地方和一個通信中心。據說城堡下麵很深的地方還有一間房子,裏麵養著一隻發育不良的沙蟲,周圍是可以毒死沙蟲的深水溝。他就在那兒預測未來。”

傳說加事實,斯凱特爾想。

“他走到哪兒就把各個政府部門帶到哪兒。”法羅克抱怨道,“政府職員和隨從,還有隨從的隨從。他隻信任像斯第爾格這類人,他從前的老部下。”

“不包括你。”斯凱特爾說。

“我想他已經忘了還有我這個人。”法羅克說。

“他是如何進出皇宮的?”斯凱特爾問。

“他有一個小型撲翼飛機停機坪,從一堵內牆凸出來。”法羅克說,“據說穆阿迪布不許別人駕機在那兒著陸。它需要一種特殊的操控方法,一個判斷失誤就會撞牆,摔在他那該死的花園裏。”斯凱特爾點點頭。這倒很有可能是真的。通過這樣一個空中通道進入皇帝的住所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皇帝的安全。厄崔迪家族的人都是優秀的飛行員。

“他用人來攜帶他自己的密波信息。”法羅克說,“這些人的體內植入了密波翻譯器。這樣一來,他們發出的聲音就變成了皇帝本人的聲音。一個人應該有權控製自己的聲音,而不應該成為載體,攜帶另外某個人的聲音。”

斯凱特爾聳聳肩。在這個時代,所有大人物都使用密波傳信器,因為誰都說不清信息的發送者和接收者之間存在什麽障礙。密波信息不可能破解,因為它的本質是自然人聲,隻是波形稍有變化,再以此為基礎進行最複雜的擾頻編碼。

“連他的稅務官員也用這種辦法。”法羅克抱怨說,“我們那時候,密波傳信器隻植入低等動物身上。”

但稅收信息確實應該保密,斯凱特爾想,不止一個政府因為人民知道它所聚斂的巨額財富而垮台。

“弗雷曼士兵們對穆阿迪布的聖戰有什麽看法?”斯凱特爾問,“他們是否反對把皇帝變成神?”

“多數人甚至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法羅克說,“大多數人對聖戰的看法和我從前一樣,認為它是一場奇異的經曆,意味著冒險和財富。我住的這種破房子……”法羅克朝後院做了個手勢,“就花掉了價值六十裏達的香料。那可是整整九十駝啊!這麽大一筆財富,那時候想都不敢想。”他連連搖頭。

他們穿過後院,那個瞎眼睛的年輕人正用巴厘琴彈奏一曲愛情歌謠。

九十駝,斯凱特爾想,毫無疑問,這是一大筆財富。在許多星球上,買法羅克的陋室所花的錢能買下一座宮殿。但宇宙間的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駝”也不例外。比如說,法羅克知道香料的這一計量單位的出處嗎?一峰駱駝最多隻能載一駝半香料,這一點法羅克想過嗎?不可能想過。法羅克說不定壓根兒沒聽說過駱駝,也沒有聽說過地球上的黃金時代。

法羅克開始說話了,音調和他兒子巴厘琴的旋律奇怪地吻合:“我有一把晶牙匕,還有十升水環,以及我父親傳下來的一支長矛、一套咖啡用具、一隻記不清年代的古舊的紅色玻璃瓶。我們的香料中有我一份,但我沒有錢;我很富有,但自己卻感覺不到。我有兩個老婆,一個長相平平卻非常愛我;另一個愚蠢而固執,卻有天使般的長相和身材。我曾經是一個弗雷曼耐布,一個沙蟲騎士,一個沙漠和怪獸的征服者。”

庭院另一麵,年輕人手下的旋律節奏加快了。

“許多事我一清二楚,想都不用想。”法羅克說,“我知道沙地深處有水,是被小小造物主封在那兒的;我還知道我們的祖先以處女為祭品來祭祀夏胡魯,但被列特-凱恩斯禁止了;有一次我還在一條沙蟲嘴裏見過珠寶。我的靈魂有四道門,每道門我都非常熟悉。”

他沉默了,沉思著。

“然後,那個厄崔迪人和他的巫婆母親來了。”斯凱特爾說。

“那個厄崔迪人來了,”法羅克同意道,“那個在我們的穴地被稱作‘友索’的人,我們私下裏都這樣叫他。我們的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他發動聖戰的時候,我和一些人曾經有過疑問:‘我們為什麽要去打仗?那兒和我們毫不相幹。’可其他人去了——都是年輕人,我的朋友,我童年時代的夥伴。他們回來的時候談到了魔法,還有這個厄崔迪救世主的超凡魔力。他和我們的敵人哈克南人作戰,曾許諾給我們幸福樂園的列特-凱恩斯也賜福予他。據說這個厄崔迪人還打算改變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宇宙。他是一個能使金花在夜晚綻放的人。”

法羅克抬起雙手,看著自己的手掌:“人們指著一號月亮說:‘他的靈魂就在那兒。’於是他就成了聖穆阿迪布。我真搞不懂。”

他放下手,目光穿過庭院,看著自己的兒子:“我腦子裏沒有任何想法,我的想法隻在心裏,在肚子裏。”

音樂的節奏更快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參加聖戰嗎?”老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斯凱特爾,“我聽說那兒有種名叫大海的東西。一直生活在我們的沙丘星上,大海這種東西真是難以想象。我們沒有大海,沙丘上的人們也從不知道大海。我們有捕風器,我們收集水,因為列特-凱恩斯承諾會有大變化——穆阿迪布揮揮手就能帶來的大變化。我可以想象有活水流動的露天引水渠,據此,我還能大致想象出河。可大海是怎麽回事?怎麽也想不出來。”

法羅克看著後院那半透明的遮棚,似乎想弄清楚外麵的宇宙到底是怎麽回事。“大海。”他說,聲音很低,“我腦子裏無法描繪出它的景象。我認識的人看見了這個奇觀,可我認為他們在撒謊。我必須親自去看看,所以我報了名。”

年輕人彈出最後一個高音,然後又換了一首新曲子。節奏怪異,起伏不定。

“你找到大海了?”斯凱特爾問。

法羅克沒有作聲,斯凱特爾還以為老人沒聽到他的話。音樂在他們身邊盤繞,忽而升起,忽而落下,像漲漲落落的潮水,聽得斯凱特爾喘息起來。

“是日落的時候。”法羅克停了一會兒說,“從前的畫家也許可以畫出那樣的日落。畫裏有紅色,和我這個瓶子的顏色一樣。可實際上它是金色的……還有藍色。是那個我們叫英菲爾的星球,我帶著軍團在那兒打了勝仗。我們從山裏出來,穿過一片濃重的水霧。那麽重的水霧,我簡直無法呼吸。就在那兒,在我腳下,我看到了朋友們說過的東西:好多的水,看不到邊,看不到頭。隊伍從高處衝下去。我涉進水裏,喝了個飽。苦極了,讓人不舒服。但我從來沒忘記那種奇觀。”

斯凱特爾發現自己也和老人一樣,對自然的奇跡肅然起敬。

“我把自己浸入海水。”法羅克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瓷磚地板上的水生物圖案,“沉下去時是一個人,重新浮起來時……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覺得自己記起了並不存在的過去,我用這雙可以接受一切——所有的一切——的新眼睛看著周圍。我看見水中有一具屍體——一個被我們殺死的抵抗者。附近的水麵上漂浮著一段木頭,是一截燒斷了的大樹。現在我閉上眼睛也能看見那段木頭,一端被火燒得黢黑。水裏還漂浮著一片衣服,隻能算一塊黃色破布——撕爛了,汙穢不堪。看著這些東西,我知道它們為什麽來到我眼前——為了讓我看見。”

法羅克慢慢轉過身,看著斯凱特爾的眼睛。“你知道,宇宙是無窮無盡的。”他說。

這老家夥嘮嘮叨叨,可還不乏深刻,斯凱特爾想。他說:“我看出來了,那次經曆深深影響了你。”

“你是特萊拉人,”法羅克說,“你看見過許多大海。我隻看見過那一個大海,但關於海,我卻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

斯凱特爾突然感到一陣奇怪的不安。

“混沌之母生於大海。”法羅克說,“當我濕淋淋地從水裏出來的時候,發現齊紮拉·塔弗威德[2]站在旁邊。他沒有走進大海,他站在沙灘上——潮濕的沙灘。我的有些手下也和他一樣,害怕大海。他看著我,那種眼神啊,他知道我明白了一些他永遠不會明白的東西。我變成了一隻海洋生物,這讓他感到害怕。大海愈合了聖戰帶給我的傷痕,他看到了這一點。”

斯凱特爾發現在老人敘述的過程中,音樂停止了。可讓他不安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巴厘琴的聲音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

法羅克強調了一句:“每道門都有衛兵把守,根本沒辦法進入皇宮。”好像這句話跟他剛才說的那些事兒有關係似的。

“可這恰恰是皇宮的薄弱環節。”斯凱特爾說。

法羅克抬起頭,望著他。

“有一種辦法可以進入皇宮。”斯凱特爾解釋說,“大多數人不相信這一點——但願皇帝也同樣不相信——都認為反叛者隻能通過別的途徑進去……這一點對我們有利。”他擦擦嘴唇,感受著自己挑選的這張臉的異於常人之處。那位樂師的沉默讓他十分不安:這意味著法羅克的兒子所發送的信號已經傳輸完畢?那種音樂肯定是秘密信號,他斯凱特爾的神經係統接受了這種信號,隻要到了某個恰當的時機,信息就會被植入他腎上皮質的密波傳信器所激活。現在,信號傳輸已經結束,他成了一個容器,攜帶著他自己一無所知的內容,滿滿地盛著各式各樣的數據:厄拉科斯密謀集團的每一個支部、每個參與者的名字、每次聯絡的暗語……一切重要信息盡在其中。

有了這些信息,他們就能將厄拉科斯煽動起來,捕獲一隻沙蟲,在穆阿迪布勢力之外的某個地方開創自己的香料文化。他們可以打破香料壟斷,擊敗穆阿迪布。有了這些信息,他們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

“那個女人在我們這兒。”法羅克說,“你現在想見見她嗎?”

“我已經見過她了,”斯凱特爾說,“而且仔細研究過她。她在哪兒?”

法羅克啪地打了個響指。

年輕人拿起琴,撥動琴弦,塞繆塔音樂頓時輕輕響起。仿佛被音樂牽動一般,一位裹著藍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從樂師身後的門洞中緩緩走出。在毒品的作用下,她那雙伊巴德藍的眼睛呆滯無神。這是一個弗雷曼人,染上了香料癮,同時又沾染了來自異星的惡習。她完全沉醉於塞繆塔音樂之中,如癡如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奧塞姆的女兒。”法羅克說,“我兒子給她用了毒品。他眼睛瞎了,隻有用這種辦法才能替自己弄到一個本族女子。可是你看,他的勝利毫無意義。塞繆塔音樂奪走了他希望得到的東西。”

“她父親不知道嗎?”斯凱特爾問。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法羅克說,“她每次來訪,我兒子都會給她提供一套虛假的記憶,讓她以為自己愛上了他。她家裏的人也是這樣想的。他們非常不滿,因為我兒子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不過,他們倒也不會幹涉。”

音樂嫋嫋,漸漸停了下來。

樂師做了個手勢,年輕女人於是過來緊挨著他坐下,低頭傾聽著他的喃喃細語。

“你對她有什麽打算?”法羅克問。

斯凱特爾又一次仔細查看著後院。“屋子裏還有別的人嗎?”他問。

“所有人都在這兒了。”法羅克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打算對這女人怎麽樣。我兒子很想知道。”

斯凱特爾右臂一擺,似乎準備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一隻閃閃發亮的尖利飛鏢從他的袍袖裏射出,悄無聲息地射在法羅克的脖頸上。法羅克沒有一聲叫喊,連身體的姿勢也沒有改變。不出一分鍾,他就將死去,但卻被飛鏢上的毒藥定住了身形,絲毫動彈不得。

斯凱特爾慢慢站起來,朝瞎眼樂師走去。飛鏢射進他的身體時,他還在和那個年輕女人呢喃細語。

斯凱特爾抓住年輕女人的手臂,輕輕扶起她,沒等她發現,迅速變了一副麵容。她站直身子,愣愣地望著他。

“怎麽回事,法羅克?”她問。

“我兒子累了,需要休息。”斯凱特爾說,“來,我們到後麵去。”

“我們談得很開心。”她說,“我已經說服了他去買特萊拉人的眼睛,變成一個健全的男人。”

“難道我就沒反複勸過他嗎?”斯凱特爾說,一邊催促她朝屋後走。

他驕傲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和那張臉是如此和諧。毫無疑問,這正是那個老弗雷曼人的聲音,這個人現在肯定已經徹底死了。

斯凱特爾歎了口氣。至少這次殺戮進行得很仁慈,他對自己說,而且,那兩個犧牲品也知道他們在冒什麽風險。但這個女人嘛,倒是應該給她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