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創建之初,所有帝國都不缺乏目標和意義。可當它們建成之後,早期的目標卻喪失殆盡,取而代之的隻是一些意義含混的儀式而已。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談話錄》

厄莉婭明白了,這次會議又將不歡而散。她感覺到了,不滿的情緒在醞釀、在積蓄力量:伊勒琅正眼也不瞧契妮,斯第爾格神經質地擺弄著文件,保羅則陰沉著臉,瞪著齊紮拉·柯巴。

她選了金質會議長桌末端的一個位置坐下,這樣就可以透過露台的窗戶,看到下午那一抹布滿灰塵的陽光。她進來時柯巴正在發言,隻聽他對保羅說道:“陛下,我的意思是,現在的神祇已經不像從前那麽多了。”

厄莉婭頭向後一仰,笑出了聲。長袍上的黑色兜帽被震得掉了下來,露出下麵的臉龐:藍中透藍的“香料眼”,和她母親一樣的象牙白肌膚,濃密的金黃色頭發,小巧的鼻子,寬寬的嘴。

柯巴的麵頰漲成了橘紅色,近於他長袍的顏色。他怒視著厄莉婭。這是一個幹癟的老頭,頭上光禿禿的,怒氣衝衝。

“你知道我在和你哥哥說什麽嗎?”他大聲問道。

“我知道大夥兒是怎麽說你們齊紮拉教團的。”厄莉婭反駁道,“你們並沒有沾上神的光環,隻不過是他的耳目而已。”

柯巴把目光投向保羅尋求支持:“我們的工作得到了穆阿迪布本人的授權,他有權深入了解他的人民,而他的人民也有權聆聽他的綸音。”

“奸細。”厄莉婭說。

柯巴委屈地噘起嘴唇,沉默了。

保羅看著自己的妹妹,奇怪她為什麽故意和柯巴過不去。他忽然發現厄莉婭已經成了一個女人,全身上下閃爍著青春的美貌和光彩。奇怪呀,自己竟然直到此刻才發現她長大了。她已經十五歲——就快到十六了。一個沒有做過母親的聖母,一個保持童貞的女祭司,一個迷信的群眾既畏且敬的——尖刀聖厄莉婭。

“現在不是你妹妹發難的時間和場合。”伊勒琅說。

保羅不理她,隻對柯巴點點頭:“廣場上擠滿了香客。出去領著他們祈禱吧。”

“可他們希望您去,陛下。”柯巴說。

“你戴上頭巾,”保羅說,“這麽遠他們看不出來。”

伊勒琅竭力壓下被忽略的惱怒,看著柯巴奉命出去了。她突然不安起來:艾德雷克或許沒能把她隱蔽好,讓厄莉婭得知了她的活動。對穆阿迪布的這個妹妹,我們究竟了解多少?她非常擔憂。

契妮雙手握得緊緊的,擱在膝蓋上。她朝坐在桌子對麵的舅舅斯第爾格瞥了一眼,他現在是保羅的國務總理。她心想,這個弗雷曼老耐布是否一直向往沙漠穴地的簡單生活?她發現斯第爾格的兩鬢已經灰白,但濃眉下的雙眼依然炯炯有神,那是野外生活養成的鷹隼般的銳利目光。他的胡子上還留著貯水管的印記,這是長期穿著蒸餾服的標誌。

契妮的注視讓斯第爾格有些不自在,他把目光轉向周圍的議會成員,最後落到露台的窗戶上。柯巴正站在外麵,張開雙臂做賜福祈禱。一縷下午的陽光照到他身後的落地窗玻璃上,投下一圈紅色的暈環。刹那間,他發現那位宮廷齊紮拉仿佛變成了一個綁在火輪上的受難者。柯巴放下手臂,幻覺也隨之消失。可斯第爾格仍然被它深深震撼了。他的思緒隨即轉向那些等候在會見大廳裏的奉承諂媚者,以及穆阿迪布皇冠周圍可恨的浮華奢靡,憤怒沮喪之情油然而生。

斯第爾格想,被皇帝召來開會的這些人實際上都想從他身上找出某處紕漏和錯誤。雖然這或許是一種褻瀆心理,可就連斯第爾格也免不了懷著這樣的心思。

柯巴回來了,將遠處人們的吵嚷聲也帶了進來。隻聽砰地一響,露台的門關上了,屋裏重又安靜下來。保羅的目光尾隨著那位齊紮拉。柯巴在保羅左邊找了個位置坐下,表情沉著安詳,眼睛因信仰的迷狂而熠熠發光。那一刻的宗教神力使他感受到了無上的快樂。

“他們的心靈被喚醒了。”他說。

“感謝上帝。”厄莉婭說。

柯巴的嘴唇變得蒼白。

保羅再一次審視著自己的妹妹,不明白她的動機是什麽。他提醒自己,她那天真無邪的表情下往往掩藏著欺騙。她和自己一樣,都是貝尼·傑瑟裏特培養出來的產物。魁薩茨·哈德拉克的遺傳因子在她身上產生了什麽效果呢?她總是有些神秘詭異之處,還是子宮裏的胎兒時就這樣,那時母親剛從香料毒素中死裏逃生。母親和她未出生的女兒同時成為聖母,盡管如此,這兩個人卻並不相同。

厄莉婭對那次經曆的說法是,在一個可怕的瞬間,她的意識突然被喚醒了,她的記憶裏吸入了無數別的生命,而這些生命當時正在被她的母親所吸納。

“我變成了我母親,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人。”她說過,“我那時還沒有成形,也沒有出生,卻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女人。”

厄莉婭察覺到保羅正在注意她,於是衝他笑了笑。他的表情頓時柔和下來。他問自己,對付柯巴這種人,除了冷嘲熱諷之外還能怎樣?有什麽比敢死隊員突然變成祭司更具諷刺意義的呢?

斯第爾格拍了拍手上的文件。“如果陛下允許的話,”他說,“我希望討論一下這些文件。這些事情都是非常緊迫的。”

“你指的是圖拜星的合約?”保羅問。

“宇航公會堅持要我們在不知道圖拜星協議各方具體情況的前提下先在合約上簽字。”斯第爾格說,“他們獲得了蘭茲拉德聯合會代表的支持。”

“你們施加了什麽壓力?”伊勒琅問。

“皇帝陛下對此已經有所安排。”斯第爾格說。他的話音冷漠而正式,流露出對這位皇後的不以為然。

“我親愛的皇夫。”伊勒琅一邊說,一邊把頭轉向保羅,迫使他正視自己。

保羅想,故意當著契妮的麵強調自己在名分上高人一等,這是伊勒琅的愚蠢之處。此時此刻,他和斯第爾格一樣不喜歡伊勒琅,但憐憫之心使他緩和下來。說到底,伊勒琅隻不過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手中的卒子而已。

“什麽事?”保羅說。

伊勒琅瞪著他:“如果您扣押他們的香料……”

契妮搖搖頭表示反對。

“我們的行動必須非常謹慎。”保羅說,“直到現在,圖拜星一直是被擊敗的大家族的庇護所。對我們的對手來說,它象征著最後的巢穴,最後的安身立命之處。這個地方相當敏感。”

“他們既然能把人藏在那兒,也就可以把別的什麽東西藏在那兒。”斯第爾格聲音低沉地說,“比如說一支軍隊,或者處於雛形的香料文化什麽的,它……”

“但你不能把人逼得無處可走,”厄莉婭說,“如果你還想和他們和平共處的話。”她很後悔被扯入這場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懸念的爭論。

“也就是說,我們把十年時間浪費在談判上,到頭來卻一無所獲。”伊勒琅說。

“我哥哥的行動從來不會一無所獲。”厄莉婭說。

伊勒琅拿起一份文件,緊緊抓住它,緊得指關節都變白了。保羅看出她正在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審視內心,深呼吸。他幾乎能聽見她在心中不停地念誦靜心禱詞。片刻以後,她說話了:“我們得到了什麽結果?”

“我們使宇航公會措手不及。”契妮說。

“我們希望盡量避免和敵人攤牌。”厄莉婭說,“不一定要消滅他們。厄崔迪旗幟之下發生的大屠殺已經夠多的了。”

她跟我一樣,同樣感受到了,保羅想。奇怪,他倆都強烈地覺得應該對這個亂哄哄的、盲目崇拜的宇宙負起責任,這個宇宙現在已經完全癡迷於宗教式的沉醉和瘋狂之中。他想,我們是否應該保護人類免遭他們自己的荼毒?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做毫無意義的事:空虛的生活,空虛的言詞。他們向我要求得太多。他感到喉頭一陣緊縮。他將失去多少珍貴的瞬間?什麽兒子?什麽夢想?和他的預言幻象向他顯示的那些寶貴瞬間相比,值得嗎?真到了那個遙不可及的未來,又有誰會對未來的人們說“沒有穆阿迪布就不會有你們”?

“不給他們美琅脂,這種做法行不通。”契妮說,“這樣做的話,宇航公會的領航員將失去洞察時空的能力;你們貝尼·傑瑟裏特的姐妹們也不能未卜先知;一些人還可能提前死去;信息交流也會中斷。到那時,受譴責的會是誰?”

“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的。”伊勒琅說。

“不會?”契妮問,“為什麽不?罪名難道還會落到宇航公會頭上不成?不是他們的錯,他們無能為力嘛,而且,他們一定會向大家證明這一點。”

“我們就照這樣子,把這個合約簽了。”保羅說。

“陛下,”斯第爾格說,看著手上的文件,“我還有一個問題。”

“嗯?”保羅注視著這個弗雷曼老人。

“您有某種……呃……魔力。”斯第爾格說,“盡管宇航公會拒絕透露協議另一方的方位,但您能不能查出來?”

魔力!保羅想,其實斯第爾格想說又不好說出口的話是:“你有預知力量。你難道不能在你看到的未來幻象中找到線索,從而發現圖拜星?”

保羅看著純金的桌麵。這是個老問題了:如何讓別人明白他望向那不可言說的未來時所遭遇的種種局限?他看到的是一個個片段,看到各種勢力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難道他就這樣告訴其他人不成?普通人從未體驗過香料的預知能力,怎麽想象頭腦清醒,卻不知自己所處的時空、方位的狀態?

他看了看厄莉婭,發現她在注意伊勒琅。厄莉婭覺察到了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朝伊勒琅點點頭。哦,對了,他們現在得出的任何結論都會記入伊勒琅的特別報告,並送交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她們從不放過魁薩茨·哈德拉克所做的任何預言。

盡管如此,還是應該給斯第爾格一個答案。自然,伊勒琅也會得到這個答案。

“沒有經驗的人都把預知能力想象成遵循某種自然法則。”保羅說,他把雙手的指尖頂在一起,“但這種說法實際上毫無意義,就跟說它是來自天堂的聲音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可以這麽說,預知力量是一種協調,與人共存、與人的行為共存。換句話說,現在向未來湧動,預知則伴隨著這一過程。你們明白嗎?從表麵上看,預知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但這種力量不能用於預測目標、預知目的。被波濤卷裹的碎片能說出它將被帶往何處嗎?神諭沒有因果關係,它隻管傳送過來、匯集起來,而你隻能接受這一切。如此一來,你便知道了許多智力無法探測究竟的東西。你的理性意識會排斥它們,而在這個排斥的過程中,理性也變成了預知過程的一部分,最終被這個過程征服。”

“也就是說您無法做到?”斯第爾格問。

“如果我有意識地用預知能力搜尋圖拜星,”保羅直接對伊勒琅說,“可能反而將它從我的預知範圍內排斥出去。”

“這是混沌!”伊勒琅反駁道,“與自然規律不一致。”

“我說過它不遵循任何自然法則。”保羅說。

“這麽說,你的魔力有其局限,看到的有限,能做的也有限?”伊勒琅問。保羅還沒來得及回答,厄莉婭就說:“親愛的伊勒琅,預知能力沒有任何局限性。至於不一致,宇宙並不一定非得保持什麽一致性。”

“可他說……”

“你非要我哥哥解釋沒有局限之物的局限性,這怎麽可能呢?完全超出了理智的範圍嘛。”

厄莉婭這麽做真可惡,保羅想,這是在捉弄伊勒琅。伊勒琅的頭腦很清晰,但這種清晰完全依賴一種觀念,即世間萬物無不有其局限,正是這種局限構成了事物的界限。他把目光轉向柯巴,此人的坐姿像一個正在聆聽天啟的虔誠教徒,全神貫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傾聽著。齊紮拉教團會怎樣利用這番對話?造成更多的宗教神秘感?喚起更大的敬畏?毫無疑問。

“那麽,您打算就按這樣簽訂這份合約?”斯第爾格問。

保羅笑了。幸好有斯第爾格這句話,神諭的問題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斯第爾格的目標是取得勝利,而不是發現真理。和平、公正,加上穩定的貨幣流通——這就是斯第爾格的世界。他要的東西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比如合約上的簽名。

“我會簽的。”保羅說。

斯第爾格又拿出一個文件夾:“這是來自伊克斯戰區司令官的最新消息,裏麵談到了當地人的製憲熱情。”這個弗雷曼老人瞥了一眼契妮,契妮聳聳肩。

伊勒琅剛才閉上了眼睛,雙手放在額前,運用她的強力記憶術記下會議的一切內容。這時她睜開雙眼,專注地望著保羅。

“伊克斯聯邦已經表示歸順了。”斯第爾格說,“可他們的談判者對帝國的稅額提出了質疑,他們……”

“他們想合法地限製帝國的意誌。”保羅說,“想限製我的是誰,蘭茲拉德聯合會還是宇聯商會?”

斯第爾格從文件夾裏取出一張便條。“這是我們的一個間諜搞到的,是宇聯商會少數派秘密會議的備忘錄。”他用平靜的聲音念著這封密件,“‘必須阻止皇帝追求獨裁的努力。我們必須向世人揭示這個厄崔迪人的真麵目,將他在蘭茲拉德聯合會法規、宗教活動和官僚政體這三者的掩飾下所玩弄的種種權術大白於天下。’”他把便條放進文件夾。

“一部憲法。”契妮喃喃地說。

保羅看了看她,又看看斯第爾格。聖戰的基礎開始動搖了,保羅心想,可惜這種搖撼沒有來得更早,那樣我就不至於卷進去。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想起了自己早在聖戰爆發之前預見到的有關這場戰爭的種種幻象,想起了當時體驗到的強烈的恐怖和厭惡。到了今天,他所看到的幻象更加可怕。更重要的是,他親身經曆了實實在在的暴力。他無數次親眼看到他的弗雷曼人從他身邊衝殺向前,在堅定的信仰的鼓舞下投入聖戰。當然,聖戰也是有限的,和永恒相比,它隻是短暫的一瞬,可它帶來的恐怖使過去所有的恐怖都相形見絀。

而且全是以我的名義,保羅想。

“也許應該給他們一部形式上的憲法。”契妮提議,“但不是真正的憲法。”

“欺騙也是一種治國工具。”伊勒琅讚同。

“任何權力都必須加以限製,那些把他們的希望寄托在一部憲法中的人無疑會發現這一點。”保羅說。

柯巴改變了自己虔敬的姿勢,挺直身子:“陛下?”

“什麽?”保羅想,是了!這是個對那部尚不存在的憲法抱同情態度的人。

“我們可以先試著頒布一部宗教憲法。”柯巴說,“讓虔信者可以……”

“不!”保羅厲聲說,“議會必須頒布一條命令。你在記錄嗎,伊勒琅?”

“是的,陛下。”伊勒琅說。她的聲音冷漠呆板,顯然非常不喜歡這份被迫承擔的枯燥乏味的工作。

“憲法會變成極端的專製,”保羅說,“其權力至高無上。憲法是鼓動起來的社會權力,沒有任何道德和良心。它可以摧毀社會的各個階層,無情地抹殺所有尊嚴和個性。它沒有穩定的標準,也不受任何限製。與此相比,我則是有限製的。為了給我的人民提供絕對的保護,我禁止頒布憲法。議會特發此令。年、月、日,等等。”

“伊克斯聯邦提出的稅的問題怎麽處理?”斯第爾格問。

保羅的目光從柯巴惱怒得滿臉通紅的臉上移開,說:“你已經有想法了,斯第爾格?”

“我們必須控製稅款。”

“宇航公會得到了我在圖拜合約的簽字,但它要付出代價。”保羅說,“這個代價就是伊克斯聯邦給我們的稅款。沒有宇航公會提供運輸,伊克斯聯邦不可能進行貿易。這筆錢他們會付的。”

“好極了,陛下。”斯第爾格拿起另一個文件夾,清了清喉嚨,“這是齊紮拉教團有關薩魯斯·塞康達斯星的報告。伊勒琅的父親一直在指揮他的軍團演習登陸戰術。”

伊勒琅把玩著自己的左手掌,仿佛突然在上麵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她脖頸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伊勒琅,”保羅問,“你還堅持認為你父親手下那唯一的軍團隻不過是擺設而已嗎?”

“他能用一個軍團做什麽?”她問,眼睛眯成一條縫瞪著他。

“能用這個軍團讓自己送命。”契妮說。

保羅點點頭:“為此受到譴責的當然又是我。”

“我認識一些聖戰指揮官。”厄莉婭說,“聽到這個消息,他們肯定會立即采取行動。”

“可那不過是他的治安部隊而已!”伊勒琅反駁道。

“那麽他們就沒有必要演習登陸戰術。”保羅說,“我建議你在下一張給你父親的便條裏坦率而直接地談談我的意見,叫他安分守己。”

她低下頭。“是,陛下。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我父親真的出了什麽事,你的反對者會把他塑造成一個烈士的。”

“嗯,”保羅說,“沒有我的命令,我妹妹不會把消息透露給那些指揮官。”

“攻擊我父親有很大風險,不一定是軍事上的風險。”伊勒琅說,“人們已經開始懷念他統治下的皇朝了。”

“你越扯越遠了。”契妮說,話音裏有一股弗雷曼人的殺氣。

“夠了!”保羅命令道。

他掂量著伊勒琅的話,想著人民中產生的懷舊情緒。是啊,她的話確實道出了某種真相。伊勒琅再一次證明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送來了正式請求。”斯第爾格邊說邊遞上另一個文件夾,“她們希望商討一下您的血脈延續問題。”

契妮斜睨著那份文件,仿佛裏麵暗藏著致命的詭計。

“像往常一樣搪塞過去。”保羅說。

“我們非得這樣嗎?”伊勒琅請求道。

“也許…… 應該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契妮說。

保羅堅決地搖搖頭。她們不知道,他不打算做出這種妥協,至少現在沒有這種打算。

可契妮繼續說了下去。“我到我的出生地泰布穴地的祈禱牆祈禱過,”她說,“也去看過醫生。我還跪在沙漠裏,把我的想法說給沙地深處的夏胡魯。可是,”她無奈地聳聳肩,“沒有任何用處。”

科學和迷信,兩者都辜負了她,保羅想,我是不是也辜負了她?我畢竟沒有告訴她為厄崔迪家族帶來子嗣意味著什麽。他抬起頭,發現厄莉婭眼裏流露出憐憫。妹妹的這種表情使他煩亂不堪,她是否同樣看到了那可怕的未來?

“陛下應該知道,沒有繼承人對帝國來說多麽危險。”伊勒琅說,聲音帶著貝尼·傑瑟裏特式的圓滑和說服力,“這些事討論起來很困難,可必須把它公開。皇帝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是這個帝國的領導者。如果他沒有繼承人而死去,臣子為爭奪皇位的殘殺就會接踵而至。您熱愛您的人民,難道忍心發生這樣的禍亂?”

保羅離開長桌,踱到露台窗戶邊。微風慢慢吹散了城市那邊升起的嫋嫋炊煙。天空逐漸變暗,成了銀藍色。滿是灰塵的夜幕從屏蔽場城牆上落下,光線於是更加暗淡。他凝視著南麵那堵峭壁,正是它保護著北麵的領地免受風沙侵襲。他想,自己心境寧靜的時候為什麽沒注意到這個屏障?

與會者坐在他身後,靜靜地等著。他們知道,他離震怒隻差一步。

保羅隻覺得時間在體內來回衝撞,過去、現在和未來攪成一團。他極力鎮定下來,澄澈寧靜,平衡諸般要素。隻有平衡各方,才能構建一個全新的未來。

還是放手不管了吧……放手……放手,他想,如果我帶上契妮,隻帶上她,和她一塊兒離開這裏,到圖拜星找一個藏身之處躲起來,會怎麽樣呢?但他的名字仍會留下來,聖戰將找到一個新的、更可怕的支撐點,他也會因此遭到譴責。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唯恐在追求新目標時喪失自己原有的、最為寶貴的東西,唯恐宇宙因為自己最輕微的一聲細語而徹底崩塌,成為一堆他再也無從著手的碎片。

下麵,一大群朝聖的香客擠在廣場上,綠白相間,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他們在厄拉奇恩衛兵的後麵走來走去,像一條無頭無尾的蟒蛇。保羅想起來了,自己的接見大廳此刻肯定也擠滿了這樣的香客。香客!他們拋妻棄子的朝聖活動成了帝國的一項讓人不舒服的財源。朝聖者的宗教腳步遍及太空,他們不斷湧來,湧來,湧來。

我是怎麽發動這場運動的?他問自己。

當然,煽起這場運動的是宗教。它一直潛伏在人類的遺傳基因裏,辛苦掙紮了許多世紀才盼到了這短暫爆發的一瞬。

在深藏內心的宗教本能的驅使下,人們來了,來尋找精神的複活。朝聖在這兒到達終點——“厄拉科斯,重生之地,死亡之地”。

那個狡猾的老弗雷曼人說,從這些香客身上能擠出水來。

誰知道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保羅懷疑。他們號稱自己到了聖地。可他們應該知道,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什麽伊甸園,靈魂也找不到圖拜星那樣的庇護所。他們把厄拉科斯稱作未知之地,認為所有神秘之事都能在這裏找到答案,這裏是連接今生和來世的紐帶。最可怕的是,人們離開這裏時,一個個都心滿意足,好像當真找到了什麽答案似的。

他們在這兒找到了什麽?保羅問自己。

處於宗教狂熱中的香客們在大街小巷狂呼亂叫,像奇怪的鳥群。事實上,弗雷曼人管他們叫“遷徙鳥”,稱那些死在這兒的香客為“長著翅膀的靈魂”。

保羅歎了口氣,心想,軍團每征服一個新的星球,都相當於開辟了一個全新的香客發源地,這些人對“穆阿迪布帶來的寧靜”充滿感激之情。

其實,任何地方都有寧靜,保羅想,任何地方……除了穆阿迪布的心。

他感到自身的一部分深深沉入到沒有盡頭的冰涼和灰暗之中。他的預知能力篡改了一直為人類尊奉的宇宙圖像,他破壞了宇宙的和平,代之以狂暴的聖戰。他擊敗了這個普通人的宇宙,從智力上戰勝了它,用預知征服了它。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知道總有一天,這個宇宙會溜出他的手心,讓他再也把握不住。

他腳下這個被他征服的星球如今已經從沙漠變成了綠洲,充滿生機,它的脈搏和最健壯的人一樣有力。它開始反抗他,掙紮著,漸漸擺脫他的掌握……

一隻手溫柔地伸了過來。他回過頭,發現契妮望著他,眼裏充滿關切。那雙眼睛凝視著他,她低聲說:“求求你,親愛的,別和自己過不去了。”她的手散發出無限溫情,使他振作起來。

“我的沙漠之春。”他輕輕說。

“我們一定要盡快回沙漠去。”她悄聲說。

他捏了捏她的手,又鬆開它,回到長桌旁,沒有坐下。

契妮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伊勒琅盯著斯第爾格麵前的文件,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伊勒琅提議她自己做帝國繼承人的母親。”保羅說,他看了看契妮,又看看伊勒琅,伊勒琅避開他的目光。“我們都知道,她並不愛我。”

伊勒琅一動不動。

“我知道,從政治角度考慮,這種做法有其道理。”保羅說,“但我是從人類情感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的。我想,如果皇後不受製於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提出這種要求也不是為了獲得個人權力,我的態度或許會有所不同。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拒絕她的提議。”

伊勒琅顫抖著,深深吸了口氣。

保羅坐下來想,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他靠近她,說:“伊勒琅,我真的非常遺憾。”

她下巴一抬,眼裏冒出怒火。“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她怒氣衝衝地說,然後轉向斯第爾格,“還有急事要討論嗎?”

斯第爾格沒有看她,隻望著保羅說:“還有一件事,陛下。宇航公會再次提議要在厄拉科斯星上設立正式的大使館。”

“是那種太空使館嗎?”柯巴問,聲音充滿憎恨。

“大概是的。”斯第爾格說。

“這件事要仔細考慮考慮,陛下。”柯巴提醒道,“宇航公會的代表踏上厄拉科斯,這種事,耐布委員會是不會喜歡的。他們甚至憎恨被宇航公會的人踏過的每一寸土地。”

“他們住在箱子裏,不接觸地麵。”保羅惱怒地說。

“耐布們說不定會自作主張的,陛下。”柯巴說。

保羅怒視著他。

“他們畢竟是弗雷曼人啊,陛下。”柯巴固執地說,“我們記得很清楚,鎮壓我們的人都是宇航公會帶來的,受宇航公會的鼓動。還有,為了不讓他們把我們的秘密泄露給敵人,我們被迫忍受他們的敲詐,他們榨幹了我們每一個……”

“不要說了!”保羅厲聲說,“你以為我忘了嗎?”

柯巴結巴起來,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衝動失言了:“陛下,請原諒。我沒有暗示您不是弗雷曼人,我沒有……”

“他們派來的會是一個宇航員。”保羅說,“也就是說,這個宇航員並沒有預見到這裏會發生什麽危險,否則他是不會來的。”

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伊勒琅感到口幹舌燥,她說:“你已經……看見了一個宇航員要來這兒?”

“我自然沒有看見什麽宇航員。”保羅嘲弄地模仿著她的腔調,“但我能看見這個人到過哪裏、這個人將要去哪裏。就讓他們送一個宇航員來好了,或許我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就這樣定了。”斯第爾格說。

伊勒琅用手遮住自己的臉,手掌後露出了微笑:那麽,這是真的。我們的皇帝看不見宇航員。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密謀沒有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