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任何文明都必須和一種無意識的勢力搏鬥,這種勢力能阻礙、背叛或者摧毀文明希望達到的任何目的。

—— 特萊拉信條(未經證實)

保羅坐在床邊,脫下自己的沙地靴。潤滑劑發出一陣難聞的酸臭。它的作用是潤滑鞋跟的泵吸式動力裝置,使之驅動蒸餾服正常運轉。已經很晚了。他夜間散步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讓愛他的人們非常擔憂。他承認,這樣散步很危險。可這類危險他能預先察覺,也能立即解決。夜晚,一個人悄悄漫步在厄拉奇恩的大街上,是一件多麽愜意而誘人的事啊。

他把靴子扔到房間裏唯一的球形燈下麵,急切地扯開蒸餾服的密封條。上帝啊,他太累了!盡管他因疲勞而肌肉僵硬,可腦子仍然非常活躍。每一天,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總是讓他妒忌。一個皇帝是不能享受宮牆外那無名而火熱的生活的…… 可是…… 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大街上走走,真是一種特權!從吵吵嚷嚷的托缽香客身邊擦過,聽一個弗雷曼人咒罵店主:“你那雙散失水分的手!”

想到這裏,保羅不禁笑了,從蒸餾服裏鑽了出來。

他赤身**,卻覺得和自己的世界完全合拍。沙丘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被四麵圍攻的世界,卻又是權力的中心。他想,權力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四麵圍攻。他低頭凝視著綠色的地毯,腳底和它接觸,感受著它粗糙的質地。

街上的沙子深及腳踝,屏蔽場城牆阻擋住了鋪天蓋地的狂風。但成千上萬雙腳踏上去,仍然攪起了令人窒息的灰塵,塞滿了蒸餾服的過濾器。直到現在,他依然能聞到灰塵的味道,盡管他的房間門口就有鼓風機,一刻不停地吹掃著。這種味道令人想起荒蕪的沙漠。

那些日子……那些危險。

和那些日子相比,獨自散步危險很小。可是,穿上蒸餾服,就好像把整個沙漠都穿到了身上。蒸餾服,還有它那些用於回收身體散出的水分的裝置,引導著他的思維,使思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蒸餾服還固定了他的舉止行動,使他舉手投足無不表現出沙漠的模式。他變成了野蠻的弗雷曼人。蒸餾服帶來的不光是表麵的掩飾,它還使他成了一個他自己的城市中的陌生人。穿上蒸餾服,他便放棄了安全感,撿起了過去那一套暴力手段。香客和市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低眉順眼。他們不敢招惹這些野蠻人。如果在市民的腦海裏,沙漠真的有一張臉的話,它就是一張隱藏在蒸餾服口鼻過濾器下麵的弗雷曼人的臉。

事實上隻有一些小風險:過去穴地時代的舊人可能通過他的步態、體味以及眼神認出他。即便如此,碰到敵人的機會還是很少。

門簾唰地一響,屋裏射進一縷亮光,打斷了他的沉思。契妮端著一個銀色托盤走了進來,上麵放著煮咖啡的用具。兩盞跟在她後麵的球形燈迅速移到指定位置:一個在他們床頭,一個懸在她旁邊照著她做事。

契妮靈巧地移動著,一點沒有老態,沉著、輕盈,彎下身子準備咖啡的姿勢使他想起了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那麽活潑調皮,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除非仔細檢查那沒有眼白的眼角,才會注意到那兒出現了一絲細紋:沙漠中的弗雷曼人稱之為“沙痕”。

她捏住夏甲翡翠柄,揭開咖啡壺蓋,裏麵頓時飄出一縷熱騰騰的蒸汽。他聞出咖啡還沒有煮好。果然,她蓋上了蓋子。那隻純銀咖啡壺的形狀是一個懷孕的女人,正在吹笛。他想起來了,這是一件珈尼瑪,一次決鬥的戰利品。詹米,壺的前主人的名字……詹米。詹米的死多麽奇怪,多麽令人難以忘卻啊。如果早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他還會隨身帶著這隻特殊的咖啡壺嗎?

契妮取出杯子:藍色的陶瓷杯,像仆人一樣蹲在巨大的咖啡壺下麵。一共有三隻,他倆一人一隻,另一隻給這套咖啡用具的所有前主人。

“一會兒就好。”她說。

她看著他。保羅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裏是什麽樣子,還是那個奇怪、精瘦,和弗雷曼人相比水分充足的異域異星人嗎?他還像過去部落裏那個“友索”嗎?在他們亡命沙漠的時候,正是那個友索,與她一同踏上了弗雷曼人的“道”。

保羅凝視著自己的身體:肌肉結實,身材修長……隻是多了幾條傷疤。雖然當了十二年皇帝,但身體仍基本保持著原樣。他抬起頭,從鏡子裏看了看自己的臉……盡是藍色的弗雷曼人眼睛,是香料上癮的明顯標誌;一隻筆直的厄崔迪鼻子,看上去的確是那位死於鬥牛場的混亂中的祖父的嫡傳孫子。

保羅回憶起那位老人講過的話:“統治者對他所統治的人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是領袖,所以你要用無私的關愛使你的人民感到幸福。”

人民仍然帶著深厚的感情懷念著這位老人。

而我這個頭頂厄崔迪姓氏的人又做了什麽?保羅問自己,我把狼放進了羊群。

一時間,死亡和暴力的畫麵閃過他的腦海。

“該上床了!”契妮用嚴厲的口氣命令道。保羅熟悉這種語氣,在她眼裏,他壓根兒不是皇帝。

他順從地上了床,雙手放在腦後,身體向後躺著,等待契妮令人愉快的熟悉動作讓自己放鬆下來。

他突然想到,這個房間裏的擺設頗為滑稽。普通百姓肯定想象不出皇帝的寢宮是這個樣子。契妮身後的架子上放著一排顏色各異的玻璃缸,球形燈的黃色亮光在上麵投下跳動的影子。保羅默默想著玻璃缸裏的東西:沙漠藥典記載的幹藥、油膏、熏香以及各類紀念品……泰布穴地的一撮沙子、他們長子出生時的一綹頭發……孩子早就死了……十二年了……在那場使保羅成為皇帝的戰爭中喪命的無辜者之一。

香料咖啡的濃鬱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保羅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從正在煮咖啡的契妮身上移到托盤邊一隻黃色的碗上。碗裏盛著堅果。不可避免地,毒物探測器從桌下爬上來,對著碗裏的食物搖晃著它昆蟲似的手臂。探測器讓他氣憤。在沙漠的時候,他們根本用不著探測器!

“咖啡準備好了。”契妮說,“你餓了嗎?”

他的憤怒被一陣香料運輸飛船的轟鳴聲淹沒了。這些船正從厄拉奇恩出發,朝太空駛去。

契妮察覺到他的憤怒。她斟上兩杯咖啡,放了一杯在他手邊,然後在床邊坐下,拉出他的腳,開始為他揉搓。因為長期穿蒸餾服走路,腳上結滿了老繭。她輕聲說:“我們談談伊勒琅想要孩子的事吧。”她好像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可一切都瞞不過他。保羅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契妮。

“從瓦拉赫回來還不到兩天,”他說,“伊勒琅就已經找過你了?”

“我們從來沒討論過她的挫敗感。”她說。

保羅迫使自己警覺起來,在刺目的燈光下仔細研究契妮的一舉一動。這是母親不惜違反清規教給自己的貝尼·傑瑟裏特方法。他實在不願意把它用在契妮身上。他之所以離不開她,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必在她身上使用任何令人神經緊張的心法。契妮保留了弗雷曼人的好品德,幾乎從不提出任何不得體的問題。她的問題通常都是事務性的。契妮最關心的是那些影響自己男人地位的東西:他在議會中的權力,軍團對他的忠誠程度,同盟者的能力如何,等等。她能記住一長串名字,以及書上的詳細索引。她還能毫不費力地說出每個敵人的主要弱點,敵方可能的軍隊部署,軍事指揮官的戰鬥計劃,使用何種兵器,其基本的工業生產能力如何,等等。

現在為什麽問到了伊勒琅的事?保羅心生疑惑。

“我讓你不安了。”契妮說,“那不是我的本意。”

“你的本意是什麽?”

契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迎著他的目光:“如果你生氣了,親愛的,千萬別憋著不說。”

保羅把身體靠回床頭板。“我該不該打發她走?”他問,“她現在沒什麽用處,我也不喜歡她和姐妹會的人混在一起。”

“不要打發她走。”契妮說。她繼續按摩他的雙腿,聲調平和實在:“你說過很多次,她是聯係敵人的一座橋梁,可以通過她的活動知道他們的陰謀。”

“那你為什麽提到她想要孩子的事?”

“它能挫敗敵人的陰謀。如果你讓她懷孕,伊勒琅在敵人中的地位就搖搖欲墜了。”

從那雙在自己腳上揉搓的手上,他體會出了這些話給她帶來的痛苦。他清了清喉嚨,緩緩地說:“契妮,親愛的,我發過誓,決不讓她上我的床。一個孩子會給她帶來太多的權力。你難道想讓她代替你嗎?”

“我沒有名分。”

“不是這樣的,親愛的塞哈亞,我沙漠裏的春天。你怎麽突然關心起伊勒琅來了?”

“我關心的是你,不是她!如果她懷了一個厄崔迪血統的孩子,她的朋友們就會懷疑她的忠誠。我們的敵人對她信任越少,她對他們的用處就越小。”

“她的孩子可能意味著你的末日。”保羅說,“你知道他們在密謀些什麽。”他用雙臂緊緊摟住她。

“可你應該有一個繼承人!”她哽咽著說。

“哦。”他說。

也就是說,契妮不能給他生孩子,必須讓別人來生。那麽,這個人為什麽不能是伊勒琅呢?契妮此刻就是這樣想的。而這件事必須通過**才能完成,因為帝國明令禁止人工繁殖後代。契妮的決定完全是弗雷曼式的。

保羅再次在燈光下研究著她的臉。這是一張比自己的臉更加熟悉的臉。他曾經溫柔而深情地凝視過它,這張睡夢中帶著甜美、害怕、惱怒和悲哀的臉。

他閉上眼睛,契妮年輕時的樣子又一次浮現在眼前:蒙著春季麵紗的臉、哼著歌兒的臉、懶洋洋地從睡夢中醒來的臉——如此完美,每個畫麵都令他癡迷沉醉。在他的記憶中,她微笑著……剛開始的時候有點羞澀,然後流露出緊張,仿佛想立即逃掉。保羅嘴巴發幹。此時此刻,他聞到了荒蕪的未來傳來的蒼涼的煙味。一個聲音,來自另一類幻象的聲音在命令他放手……放手……放手。長久以來,他那有預知能力的靈眼一刻不停地窺探未來,捕捉每一絲異常的聲響,偷聽每塊石頭的動靜、每個人的異動。從他第一次有了這可怕魔力的那一天開始,他就一直在凝望自己的未來,希望找到平靜安寧。

自然,辦法是有的。他記住了它,卻不知道它是什麽意思——一個死記硬背下來的未來,它給他的嚴格教誨就是:放手、放手、放手。

保羅睜開眼睛,看著契妮堅定的臉。她已經停止了按摩,靜靜地坐在那裏——最純正的弗雷曼人姿態。她的一切仍舊那麽熟悉,頭上戴著在他倆的私人房間裏常戴的藍色產子頭巾。可此時,她臉上蒙著一副決心已定的麵具,他對做出這個決定的思維方式非常陌生,但這種思維方式已經延續了千百年。千百年來,弗雷曼女人一直共同享用男人,不隻是為了和睦相處,更重要的是傳宗接代。眼下在契妮身上起作用的顯然就是弗雷曼人的這種神秘習俗。

“你會給我一個我想要的繼承人的。”他說。

“你已經看到了?”她問,明顯指的是他的預知能力。

已經很多次了,保羅不知道如何才能確切地解釋預知的事。沒有任何標誌的時間線像織物一樣在他麵前不停地起伏波動。他歎了口氣,想起從河裏掬起一捧水的感覺:水晃**著,慢慢流走。記憶的浪花濡濕了他的臉。可現在,未來的幻象越來越龐雜晦澀,他如何才能讓自己全身沉浸在未來之水中?

“就是說,你沒有看到。”契妮說。

他幾乎再也看不到未來的幻境了,除非冒險竭盡全力。除了悲哀,未來還能給他們顯示什麽?保羅問自己。他感到自己置身一片荒蕪,這裏充滿敵意,無比荒涼,隻有他的情感漂浮著、晃**著,無法阻止、永不停息地向外流淌,漸漸枯竭。

契妮蓋好他的腿,說:“要給厄崔迪家族一個後代。這不是你把機會留給哪個女人的問題。”

這也是他母親經常嘮叨的話,保羅想。他懷疑傑西卡夫人是否暗中和契妮通信。他母親考慮這些事隻能以厄崔迪家族的利益為準。那是她從貝尼·傑瑟裏特學校學到的思維模式,雖說她現在已經背叛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這種模式仍然毫無改變。

“今天伊勒琅來的時候,你聽見我們談話了。”他責備道。

“我聽了。”她說,眼睛並不看他。

保羅想著和伊勒琅見麵的情景。他進入了家庭休息室,發現契妮的織機上有一件沒有織完的長袍。還有一股酸酸的沙蟲味,一種難聞的臭味,幾乎蓋住了那一小口被人咬下來的黃褐色香料散發出的氣味。有人碰落了香料萃取物,滴到一塊地毯上。它燒化了地毯,地板上凝結了一團油汙。他想叫人來清理一下,就在這時,哈拉赫——斯第爾格的妻子,也是契妮最親密的女友——走進來說伊勒琅來了。

他不得不在這令人惡心的臭味中接見伊勒琅。正應了弗雷曼人的迷信說法:臭味前腳到,壞事後腳跟。

伊勒琅進來的時候,哈拉赫退了下去。

“歡迎你回來。”保羅說。

伊勒琅穿了件灰色鯨皮長袍。她拉緊皮衣,一隻手撫著頭發,對他溫柔的語調感到迷惑不解。她已經做好了迎接一頓暴怒的申斥的準備,那些責備的話已經在她的腦海裏翻騰過幾遍了。

“你這是來報告我說,姐妹會已經拋棄了最後一絲道德上的顧慮。”他說。

“做那種荒唐的事,豈不是太危險了嗎?”她問。

“荒唐和危險,這樣的組合有問題。”他說。貝尼·傑瑟裏特甄別叛徒的訓練使他覺察出她按捺住了畏縮的衝動。這種努力讓他瞥見了她深藏內心的恐懼,此外,他還發現她並不喜歡他們委派給她的任務。

“他們想從你這位有皇室血統的公主這兒得到的東西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兒。”他說。

伊勒琅一動不動。保羅知道,她正用意誌的力量,老虎鉗一般緊緊控製住自己,不讓自己失控。她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想。保羅不明白,為什麽預知幻象沒有讓他及早看到未來的這個變數。

漸漸地,伊勒琅放鬆下來。她已經下定決心了:讓恐懼壓倒自己是沒有意義的,現在退縮也為時已晚。

“您始終不管這兒的氣候,由著它保持現在這種蠻荒樣子。”她揉著長袍下的手臂,“太幹燥了,還有沙暴。您就不打算讓這兒下下雨嗎?”

“你來這裏不是打算談氣候的吧。”保羅說。他琢磨著她話裏的含義。難道伊勒琅想告訴他什麽難以啟齒的事?她的訓練不允許她宣之於口的事?好像是這樣。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拋到空中,必將重重墜落在某個堅硬的地方。

“我必須要一個孩子。”她說。

他緩緩搖頭。

“我必須要!”她厲聲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要給孩子另外找個爸爸。我要讓你戴綠帽子,看你敢不敢把事情抖摟出來。”

“戴綠帽子可以。”他說,“可你休想要孩子。”

“你怎麽阻止我?”

他最和氣不過地笑了笑:“真要那樣的話,我讓人絞死你。”

她被驚呆了。一片寂靜中,保羅發現契妮正躲在厚厚的布幔後偷聽,裏麵是他倆的私人臥室。

“我是你妻子。”伊勒琅低聲說。

“我們不要玩這種愚蠢的遊戲了。”他說,“你不過是扮演妻子的角色而已。我們都清楚誰是我的妻子。”

“我隻是一個工具,僅此而已。”她說,聲音充滿痛苦。

“我並不想虐待你。”他說。

“可你把我放在了這樣的位置上。”

“不是我。”他說,“是命運選擇了你,你父親選擇了你,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選擇了你,宇航公會選擇了你。這一次,他們又選擇了你。他們這次選你做什麽,伊勒琅?”

“我為什麽不能有你的孩子?”

“因為你不適合承擔這樣的角色。”

“我有權利養育皇室繼承人!我父親曾經是……”

“你父親曾經是而且仍然是一頭畜生。你我都知道,他幾乎完全失去了他應該統治和保護的人性。”

“別人對他的憎恨不及對你的吧?”她怒視著他,“你說過,你並不想虐待我,可……”

“所以我同意你去找情人。但你聽好了:找情人,卻不允許你把該死的私生子帶進我的皇族。我不會承認這樣的孩子。我不反對你和任何男人苟合,隻要你小心謹慎……而且沒有孩子。我不是傻瓜,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有什麽想法。可你不要濫用我慷慨賜予你的權利。至於皇位,我要嚴格控製它的血統。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休想控製它,宇航公會也休想。這是我把你父親的薩多卡軍團從厄拉奇恩平原驅逐出去以後贏得的特權。”

“你說了算。”伊勒琅說。她猛地一轉身,衝出房間。保羅把自己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出來,放到坐在床邊的契妮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對伊勒琅的矛盾感情,也理解契妮弗雷曼式的決定。換一種情形,契妮和伊勒琅甚至有可能成為朋友。

“您怎麽決定的?”契妮問。

“不要孩子。”他說。

契妮用食指和右手拇指做了一個晶牙匕的手勢。

“事情可能真會發展到那一步。”他同意道。

“您不認為一個孩子能解決伊勒琅的所有問題?”她問。

“傻瓜才那樣想。”

“我可不是傻瓜,親愛的。”

他惱怒起來:“我沒說你是!可我們不是在討論該死的浪漫小說。走廊那頭的是一個真正的公主,在帝國宮廷裏長大,見識過各種卑鄙肮髒的皇室仇殺。對她來說,陰謀就像寫她那些愚蠢的曆史書一樣稀鬆平常!”

“那些書寫得並不愚蠢,親愛的。”

“可能吧。”他的惱怒漸漸消失了,握住她的手,“對不起。但那個女人有太多的陰謀,大陰謀中還有小陰謀。隻要滿足了她一個野心,她就會得寸進尺。”

契妮溫柔地問:“我是不是一直很多嘴?”

“是的,當然是。”他看著她,“你真正想對我說的是什麽?”

她在他身邊躺下,用手撫摩著他的脖子。“他們已經決定要整垮你。”她說,“伊勒琅知曉這些秘密。”

保羅揉搓著她的頭發。

契妮脫去了外套。

這時,可怕的使命感一掠而過,像一陣風似的攪動了他的心靈,尖嘯著從他的軀體中穿過。他的身體能感受到,但他的意識卻永遠無法明白。

“契妮,親愛的。”他悄聲說道,“你知道我為了結束這場聖戰……為了擺脫齊紮拉教團強加在我頭上的天神光環——該死的光環——會付出什麽代價嗎?”

她顫抖著說:“但掌握領導權的人是你。”

“哦,不。即使我現在死了,我的名字仍然能領導他們。每當我想到自己的厄崔迪姓氏和這場殘酷的屠殺聯係在一起……”

“可你是皇帝,你已經……”

“我是一個傀儡。當人變成了神,他就再也不能控製局勢了。”他痛苦地自嘲道。他察覺到,一個自己做夢也想象不到的未來王朝正在轉頭凝視著自己。他感到自己被驅逐出去,哭叫著,不再和命運的鏈條有任何聯係……隻有他的名字將繼續流傳下去。“我被選中了。”他說,“也許剛剛出生的時候……在我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時候,就被選中了。”

“那就甩掉它。”她說。

他緊緊摟住她的肩膀:“遲早會的,親愛的。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眼裏噙滿淚水。

“我們應該回到泰布穴地。”契妮說,“這個石頭帳篷裏的明爭暗鬥實在太多了。”他點點頭。下巴在她那光滑的頭巾上摩擦著。她身上散發著一股舒適的香料味,充塞了他的鼻孔。

穴地。這個古老的恰科博薩單詞迷住了他:一個危急時刻的避難所。契妮的話使他不由得想起遼闊的沙漠,一望無際的沙丘,無論敵人從多遠的地方襲來,都可以一覽無餘。

“部落的人盼望他們的穆阿迪布回去。”契妮說,她轉過頭看著他,“你是屬於我們的。”

“我屬於一個幻象。”他低聲說。

他想到了聖戰,想到了跨越秒差距的基因組合,以及它可能的結局。他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嗎?當戰火平息之後,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一點點地。可……唉!多麽可怕的代價!

我從沒想過要當一個神,他想。我隻想像清晨的一滴可愛露珠,無聲無息地消失。我想逃離那些天使和魔鬼……一個人待著。

“我們回泰布穴地吧?”契妮又問了一句。

“好的。”他低聲說。他想:我必須付出代價。

契妮深深歎了口氣,重新依偎著他。

我已經虛擲了很多時光,他想。愛和聖戰時刻包圍著他。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它多麽被大家熱愛,怎麽抵得上聖戰中死去的千千萬萬生命?單個人的悲哀怎能和大眾的痛苦相提並論?

“親愛的?”契妮問。

他把一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聽從內心的聲音,他想。趁我還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連鳥兒也不可能發現我的地方。這種想法沒什麽用,他知道。聖戰將仍然追隨他的靈魂。

當人民指責他的殘暴愚蠢時,他該如何解釋?他想,如何回答?誰會理解他?

我隻想朝後一看,說:“看那兒!那個存在物不是我。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人類的羅網能限製我、看管我。我放棄我的宗教!這榮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麽蒼白空洞的言語!

“昨天在屏蔽場城牆下發現了一條巨大的沙蟲。”契妮說,“據說有一百多米長。這樣大的沙蟲這個地區很少見。我想,是水阻住了它。有人說,它來這兒是為了召喚穆阿迪布回到他的沙漠故鄉。”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沒有笑。”

弗雷曼人對神話傳奇的迷信總是讓保羅驚奇不已。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胸口一緊,自己的生命線上,某種東西一震:阿達布——自發記憶,不請自來的強烈回憶。他回憶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時代……石頭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產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預知能力。他感到自己的意識重又深入那個幻象,穿過仿佛蒙著一層薄紗的記憶(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雷曼人。他們的長袍沾滿灰塵,從高大的岩石間隙走過,抬著一個長長的、用衣物裹住的東西。

保羅聽見自己在幻象裏說:“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發記憶鬆開了控製著他的鐵爪。

“你怎麽不說話?”契妮悄聲說,“怎麽回事?”

保羅聳聳肩,坐了起來,把臉轉到一邊。“因為我到沙漠邊緣去了,所以你生氣了。”契妮說。

他搖搖頭,不說話。

“我去那兒是想要一個孩子。”契妮說。

保羅不能說話。他仍然沉醉於剛才那個早期幻象所顯示的原始力量之中。那個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變成了一隻翅膀,被飛翔的鳥兒翻來覆去地搖動著……鳥兒代表冒險,代表自由意誌。

我無法擺脫預言的**,他想。

他意識到,屈服於這種**,就等於沿著生活中某條既定的軌道一直走下去。他心想,也許預言並不預示著未來?或許他讓自己的生命陷在這個預言織成的千頭萬緒的羅網之中,最後成為預言這隻蜘蛛的獵物。現在,這隻蜘蛛正張開大嘴,朝他步步緊逼過來。

一句貝尼·傑瑟裏特格言閃過他的腦海:“運用原始力量,隻能使你永遠受製於更高級的力量。”

“我知道會惹你生氣。”契妮說著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經恢複了古老的儀式,還有血祭,不過我沒有參與。”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身體隨之顫動。幻象的巨流被驅散了,成為一片深不見底卻風平浪靜的汪洋,下麵湧動著他無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契妮懇求道,“我隻是想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這有什麽不對?”他愛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後推開它,爬下床,熄滅了球形燈,走到靠陽台的窗戶旁,拉開簾幔。除了它的氣味,沙漠還沒有侵蝕到這裏,它像一麵沒有窗戶的牆,遠遠橫在他前麵,伸向夜空。月光斜斜地照進封閉的花園,灑在高大的樹木、寬闊的枝葉和潮濕的灌木叢中。點點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魚塘,像灑落在樹陰裏的片片白色花瓣,閃閃發光。刹那間,他明白了在弗雷曼人眼裏這個花園意味著什麽:怪異、可怕、危險、浪費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慷慨分發水使這些人利益受損。他們恨他,他摧毀了過去。另外還有一些人,甚至那些從前拚命辛勞才能買到珍貴的水的人,也仇恨他。因為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改變了。遵照穆阿迪布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態模式發生了巨大變化,人們的抵觸情緒也隨之增加。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過於武斷,居然認為可以改造整顆星球——改變已經存在的所有東西,並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種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這顆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會害怕類似的改革嗎?

他猛地拉上簾幔,關閉了通風口。他轉身對著黑暗中的契妮,感到她正在那兒等著他,水環叮當作響,像香客的布施鈴。他順著聲音摸索過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親愛的,”她低聲說,“我讓你心煩了?”

她的手臂擁住他,同時擁住他的未來幻象。

“和你沒有關係,”他說,“噢……絕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