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眾神和人沒有分別,其中一種往往會不知不覺融入另一種。

——《穆阿迪布語錄》

從本質上說,他所致力的陰謀是一場謀殺。特萊拉變臉者斯凱特爾心中後悔不迭。

讓穆阿迪布悲慘地送命,我會後悔的。他對自己說。他小心翼翼地在同謀們麵前隱藏起自己的善意,但內心這種感受告訴他,他更容易認同受害者,而非謀殺者。這是特萊拉人的典型心態。

斯凱特爾站在那裏凝神沉思,和別的人保持著一段距離。關於精神毒藥的討論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討論進行得如火如荼,凶蠻中不失文雅。這是出身於各派高級訓練學校的高手們慣常的處事態度。

“如果你隻是覺得已經把他刺了個對穿,最後準會發現他竟毫發無損!”

說這話的是貝尼·傑瑟裏特的老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瓦拉赫九號星上接待他們的女主人。她披著黑色長袍,骨瘦如柴。一個幹癟的醜老太婆,一個女巫。她坐在斯凱特爾左邊的懸浮椅上,長袍的兜帽甩在背後,露出銀色的頭發和蒼老粗糙的臉。骷髏似的臉上,一雙眼睛從深陷的眼窩向外逼視。

他們說的是米拉哈薩語,其輔音聽起來像打響指,元音則相互勾連,混淆不清。可它卻是表達細微感情的絕妙工具。宇航公會宇航員艾德雷克的回答是一聲禮貌的冷笑,文雅地表示出自己的輕蔑。

斯凱特爾看了看這個宇航公會的代表。艾德雷克正飄浮在幾步外裝滿橘紅色氣體的箱子裏。他的箱子放在圓頂屋的中央,而圓頂屋則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特地為這次會談建造的。宇航公會的這個家夥身材細長,有魚鰭樣的腳和長著蹼的大手——活脫脫一條海洋中的怪魚。箱子的排氣口散發出一片淡淡的橘紅色霧靄,充滿了香料的沉暮之氣。

“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們都要因愚蠢而亡!”

說話的是在場的第四個人、這場陰謀的潛在成員,伊勒琅公主,他們的敵人的妻子(不是真正的伴侶,斯凱特爾提醒自己)。她站在艾德雷克箱子的旁邊,是一位高個子金發美人,身穿莊重華貴的藍鯨皮袍,頭戴與之相配的帽子,耳朵上的金耳墜閃閃發光。她的一舉一動無不透露出貴族的倨傲,內斂圓熟的麵部表情顯示出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背景。

斯凱特爾不再琢磨這些人語言和麵部表情中的細微暗示,轉而琢磨起這所圓頂屋所處的位置來。圓頂屋四周都是山丘,上麵的白雪已經融化,疥癬一般斑駁不一。小小的藍白色太陽高高掛在天頂,灑下一片濕漉漉的藍色碎影。

為什麽選在這個地方?斯凱特爾很迷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做任何事都自有目的。就拿開闊的圓頂屋來說吧:傳統的狹窄空間也許會使易患幽閉恐懼症的宇航公會宇航員感到緊張。從降生之初,這些人的心理就隻適應浩瀚的太空和遠離星球地表的生活。

可是,專門為艾德雷克建造這麽一個地方?真是一根銳利的手指,毫不留情地點出他內心深處的虛弱。

斯凱特爾想,這裏會不會有什麽專門為我而建的東西?

“難道你就不想說點什麽嗎,斯凱特爾?”聖母詢問道。

“你希望把我攪進這場愚蠢的爭鬥?”斯凱特爾問,“沒錯,我們對抗的確實是一位潛在的救世主。對這樣一個人,千萬不能正麵攻擊。否則必然會湧現出一大批死士,而這些人終將擊敗我們。”

他們全都盯著他。

“你隻想到了這種危險?”年邁的聖母喘息著,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變臉者斯凱特爾聳聳肩。他專門為這次會議挑選了一張平淡無奇的圓臉,厚厚的嘴唇,和善的五官,胖胖的身體,像一隻可愛的水果布丁。對同謀者的表情做過一番研究之後,他發現自己的選擇非常明智——也許是出於直覺吧。在這個小團體中,隻有他能在身體形狀和容貌的“寬闊光譜”中任意穿行,操縱自己的肉體外表。他是人類變色龍,一個變臉者。現在這個樣子容易讓別人很輕鬆地接受自己。

“是嗎?”聖母催問道。

“我喜歡沉默。”斯凱特爾說,“我們最好不要公開表現出敵意。”

聖母縮了回去。斯凱特爾發現她在重新審視自己。雙方都受過高深的普拉納-賓度控製訓練,控製力已經達到常人無法逾越的高度。但斯凱特爾還是個變臉者,擁有其他人根本不具備的肌肉和神經腱。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特殊的交感能力。這是一種極其深入的模仿力,憑借這種能力,他能像模仿另一個人的外貌一樣,模仿對方的心理。

斯凱特爾給了她足夠長的時間完成對自己的重新審視,這才開口。“這是毒藥!”說出這個單詞的時候,他的音調平板到極點,表明唯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神秘含義。

宇航公會宇航員身體一動,閃閃發光的揚聲球裏傳出他的聲音。揚聲球飄浮在箱子的側上方,位於伊勒琅頭頂上方。“我們說的是精神毒藥,不是物理上的毒藥。”

斯凱特爾朗聲大笑起來。米拉哈薩語的笑聲能使對手備受折磨,而此時的斯凱特爾已經不再顧忌暴露自己的力量。

伊勒琅也讚賞地微笑著。但聖母的眼角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不要笑了!”莫希阿姆用粗啞的嗓門兒厲聲道。

斯凱特爾的笑聲止住了,他已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艾德雷克氣憤地一言不發;聖母的不滿中帶著警覺;伊勒琅被逗樂了,卻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的朋友艾德雷克這是在暗示說,”斯凱特爾說,“你們兩位貝尼·傑瑟裏特女巫雖然精通本門種種異術,但還沒有見識過他所顯露的真正的欺騙誘導之術。”

莫希阿姆轉過頭去,凝視著貝尼·傑瑟裏特本部星球寒冷的山丘。她開始意識到問題的關鍵了,斯凱特爾心想,這很好。不過,伊勒琅卻仍然沒發現問題所在。

“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們一邊,斯凱特爾?”艾德雷克問,那雙齧齒動物般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問題不在於我的忠誠。”斯凱特爾一邊說,一邊繼續看著伊勒琅,“您還在舉棋不定,公主。您還沒決定,冒了巨大風險、跨過這麽多秒差距[1]的距離,到底是為了什麽。我說得對嗎?”

她點點頭。

“您是來和一條類人魚講一番陳詞濫調,或者和一個肥胖的特萊拉變臉者鬥嘴的嗎?”斯凱特爾問。

她離艾德雷克的箱子遠了點,厭惡地搖搖頭。她不喜歡那股濃重的香料味。

艾德雷克趁機朝嘴裏扔了一粒香料丸。斯凱特爾看著他咀嚼著香料,吮吸著它,無疑最後還會吞下它。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香料能提升宇航員的預知能力,使他們得以駕駛宇航公會的遠航機以超光速在宇宙翱翔。在香料的作用下,他能看到飛船的未來航線,避免可能的危險。現在,艾德雷克嗅到了另一種危險,可他的預知能力卻不能告訴他危險來自何處。

“我到這兒來或許是個錯誤。”伊勒琅說。

聖母轉過身,睜大了眼睛,然後閉上。這個姿勢很像一頭好奇的爬行動物。

斯凱特爾的目光從伊勒琅轉向那隻箱子,以此讓公主明白自己的觀感,與自己取得共識。她會看出來的,斯凱特爾想,會看出艾德雷克是一個多麽令人惡心的家夥:眼神冒失無禮,手腳畸形怪異,在氣體中緩慢遊動,周身還繚繞著橘紅色的煙霧。她會對他的性習慣產生好奇,會想和這樣一個怪物**該是多麽詭異。到了這個時候,就連為艾德雷克再造的太空失重狀態力場發生器也會讓她厭惡不已。

“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正是因為這位艾德雷克,您丈夫才無法看到某些事,就包括正在發生的這件……據說是這樣的。”

“據說。”伊勒琅說。

聖母閉著眼睛點點頭。“即使是擁有預知能力的人,也並不怎麽了解這種能力。”她說。

“身為宇航公會的資深領航員,我有預知能力。”艾德雷克說。

聖母再次睜開眼睛。這一次,她的目光射向了變臉者,帶著貝尼·傑瑟裏特特有的、具有強烈穿透力的眼神。她在仔細權衡。

“不,聖母,”斯凱特爾喃喃自語,“我不像我的外表那樣簡單。”

“我們不了解這種第二視覺。”伊勒琅說,“但是有一點,艾德雷克說我丈夫不能看見、知道或者預測領航員的影響範圍內所發生的事件。可這個範圍到底有多大呢?”

“我們這個宇宙中有些人、有些事,我隻有通過結果才能知道。”艾德雷克說,他的魚嘴抿成了一條細線,“我知道它們一直在這兒、那兒,或者某個地方。就像水下生物在行進中泛起層層漣漪,預知者也會攪動時間的波濤。你丈夫看見的,我也能看見;但我永遠看不見他本人,也看不見那些他忠心相待的同道者。高手總能把自己人隱藏得很好。”

“但伊勒琅不是你的人。”斯凱特爾說著,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公主。

“我們都知道,這場小陰謀隻有在我在場的情況下才能安排。”艾德雷克說。

伊勒琅的口氣像在描述一台功能卓越的機器:“你當然有你的用處,這是顯而易見的。”

她現在終於明白他是什麽東西了,斯凱特爾想,很好!

“未來正在塑造之中,並未定型。”斯凱特爾說,“記住這一點,公主殿下。”

伊勒琅瞥了一眼變臉者。

“保羅忠心相待的同道者,”她說,“當然是那些披著他的戰袍的弗雷曼軍團戰士。我見過他為他們昭告預言的情景,聽過他們向穆阿迪布歡呼的聲音,他們的穆阿迪布。”

她終於明白了,斯凱特爾想,她是在這兒受審,判決有待做出。它可能保全她,也可能消滅她。她看出了我們為她設下的圈套。

斯凱特爾和聖母對視了一瞬。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和他一樣,也看出了伊勒琅此刻的心思。自然,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已經把情況向公主做了簡要介紹,給她灌足了迷魂湯。可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人總是相信自己的訓練和直覺。

“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最想從皇帝那兒得到什麽。”艾德雷克說。

“誰會不知道?”

“您想做奠定世代皇朝的國母。”艾德雷克說,仿佛沒聽見她的話,“除非您加入我們,否則休想做到。相信我的預言吧。皇帝因為政治的原因娶了您,可您永遠不能和他享受床笫之歡。”

“這麽說來,預言者也是偷窺者。”伊勒琅譏諷道。

“皇帝更寵愛他的弗雷曼小妾,而不是您!”艾德雷克有些氣急敗壞。

“可她並沒有給他生出皇位繼承人。”伊勒琅說。

“理智總是感情衝動的第一個犧牲品。”斯凱特爾喃喃自語。他察覺到了伊勒琅的怒火,看出自己的誘導起到了作用。

“她沒有給他生出皇位繼承人。”伊勒琅說,竭力保持鎮靜,“是因為我在給她秘密使用避孕藥品。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這種事兒讓皇帝發現可不太好。”艾德雷克微笑著說。

“我早就把搪塞的話準備好了。”伊勒琅說,“他或許會察覺到真相,可有些謊言比真相更易於讓人信服。”

“您必須做出選擇,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但要明白怎麽才能保護您自己。”

“保羅對我是公平的。”她說,“我在他的議會裏有一席之地。”

“您當了他十二年的皇後。”艾德雷克問,“他是否向您表示過一絲一毫的溫存?”

伊勒琅搖搖頭。

“他利用那夥弗雷曼暴徒罷黜了您的父親,為登上皇帝寶座而娶了您,可他永遠不會讓您成為真正的皇後。”艾德雷克說。

“艾德雷克想在您身上打感情牌,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真有意思。”

她向變臉者掃了一眼,看見了他臉上大膽的笑容,於是抬了抬眉毛表示回應。斯凱特爾知道,現在她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如果她讓這次會議置於艾德雷克的支配之下,那麽他們的密謀,以及此時此刻發生的所有事情,或許都能逃過保羅的靈眼。可如果她暫且不做出承諾……

“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艾德雷克似乎對密謀的事管得太多了,您覺得呢?”

“我早已表示,”艾德雷克說,“我將尊重會議做出的最佳決斷。”

“哪種決斷最佳,誰來裁決?”斯凱特爾問。

“難道你希望讓公主在做出加入我們的承諾之前離開這裏嗎?”艾德雷克問。

“他隻是希望她的承諾確實發自內心。”聖母喝道,“我們之間不應該相互欺詐。”

斯凱特爾看出伊勒琅已經放鬆下來,雙手插進袍袖,認真思考著。她現在一定在想艾德雷克拋出的誘餌:成為奠定世代皇朝的國母!她還會想,密謀者會提出什麽計劃,以保護他們自己免遭來自她本人的打擊?她需要掂量權衡的方麵很多。

“斯凱特爾,”片刻之後,伊勒琅說,“據說你們特萊拉人有一種奇特的榮譽體係——必須給你們的獵物留一條逃生之路。”

“隻要他們能找到。”斯凱特爾表示同意。

“我是你們的獵物嗎?”伊勒琅問。

斯凱特爾爆發出一陣大笑。

聖母哼了一聲。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說,聲音很輕,充滿**,“不用怕,您已經是我們的人了。難道您不是在替您的貝尼·傑瑟裏特上級監視皇室的一舉一動嗎?”

“保羅知道我會把信息泄露給我的老師。”她說。

“難道您不曾提供一些皇室的把柄,使反對派有更加有力的宣傳口實以反對您的皇帝嗎?”艾德雷克問。

他沒有用“我們的”皇帝,斯凱特爾注意到,用的是“您的”皇帝。以伊勒琅接受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她絕不會忽略這個細節。

“關鍵是力量,以及如何運用力量。”斯凱特爾說著,慢慢靠近宇航公會宇航員的箱子,“我們特萊拉人相信,宇宙的萬事萬物中,隻有追求物欲的衝動是唯一恒定不變的力量。這種力量通過學習種種經驗教訓,不斷壯大自己。聽好了,公主殿下,這種力量始終在學習。而這種不斷學習的動能,我們才稱之為力量。”

“你們還是沒有說服我,證明我們能夠擊敗皇帝。”伊勒琅說。

“我們甚至沒有說服自己。”斯凱特爾說。

“無論我們轉向何方,”伊勒琅說,“總會麵對他的魔力。他是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個可以同時處於不同時空的人;他是穆阿迪布,對齊紮拉教團的傳教士來說,他的每一個心血**的念頭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他是一名門泰特,其大腦遠遠超過最優秀的古代計算機;他還是弗雷曼軍團的穆阿迪布,可以命令他們殺光星球上所有的人類;他擁有能看破未來的靈眼,還有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孜孜以求的基因模式……”

“這些我們都知道。”聖母插話說,“而且我們還知道更不妙的事:他的妹妹,厄莉婭,也有這種基因模式。可他們也是人,兩個人都是。因此,他們也有弱點。”

“可這些人類的弱點在哪兒?”變臉者問,“我們能在他的宗教聖戰軍團中找到嗎?皇帝的齊紮拉僧侶會反叛他嗎?抑或是大家族的那些當權者?蘭茲拉德聯合會除了耍耍嘴皮子還能做什麽?”

“我認為是宇宙聯合貿易促進誠信公會。”艾德雷克說,在箱子裏轉了個身,“宇聯商會是做生意的,永遠逐利而行。”

“也可能是皇帝的母親,”斯凱特爾說,“傑西卡夫人。她留在卡拉丹星球,但和兒子的聯係十分頻繁。”

“那條背信棄義的母狗。”莫希阿姆說,聲調平淡,“我真想剁掉我這雙訓練過她的手。”

“我們的陰謀需要一個入手處,一個可以操縱對方之處。”斯凱特爾說。

“可我們並不僅僅是陰謀家。”聖母反駁道。

“啊,是的。”斯凱特爾表示同意,“我們精力過人又聰明好學,是希望的曙光,人類必將因我們而獲得拯救。”他用演說的方式說出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對特萊拉人來說,這或許是最極端的諷刺了。

隻有聖母理解了話中的奧妙。“為什麽?”她問,問題直指斯凱特爾。變臉者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艾德雷克清了清喉嚨,說道:“我們別玩弄這些愚蠢的玄學遊戲了。所有哲學問題隻有一個——萬物為什麽存在?而所有的宗教、商業和政治的問題也隻有一個——誰擁有權力?所謂聯盟、聯合、協作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假的,除非是為了追求權力。權力之外的一切全是胡扯,最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斯凱特爾朝聖母聳聳肩。艾德雷克已經代他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自以為是的傻瓜,是他們最大的弱點。為了確信聖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斯凱特爾說道:“好好聽聽導師的教誨吧。人都需要受教育。”

聖母緩緩點頭。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說,“選擇吧。你已經被選擇出來,成為命運的工具,你是最優……”

“把你的讚譽留給那些喜歡聽奉承話的人吧。”伊勒琅說,“早些時候,你提到了一個鬼魂、一個亡靈,說我們可以把它當成毒藥,用它毒害皇帝。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讓厄崔迪家族的人自己打敗自己。”艾德雷克得意揚揚地說。

“不要賣關子了!”伊勒琅厲聲說,“這個鬼魂是誰?”

“一個不同尋常的鬼魂。”艾德雷克說,“它有肉體,還有名字。肉體……是赫赫有名的劍客鄧肯·艾達荷。至於名字嘛……”

“可艾達荷已經死了。”伊勒琅說,“保羅經常當著我的麵哀悼他。他親眼看見艾達荷被我父親的薩多卡殺死。”

“雖說他們吃了敗仗,”艾德雷克說,“但您父親的薩多卡並不是笨蛋。讓我們設想一下,一個聰明的薩多卡指揮官在戰場上認出了這位劍術大師的屍體。然後會怎樣?這具肉體是可以利用、可以訓練的……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

“一個特萊拉死靈。”伊勒琅悄聲說,看了一眼身旁的斯凱特爾。

斯凱特爾察覺到了伊勒琅的眼光。他開始用起自己的變臉魔力來:外形不斷變化,肌肉也在移動調整。一會兒工夫,伊勒琅麵前出現了一個瘦削的男人。臉龐依舊有些圓,可膚色更深,五官微微有些扁平。高聳的顴骨,眼睛深陷,還帶著明顯的內眥贅皮。烏黑的頭發桀驁不馴地頂在頭上。

“就是這個模樣的死靈。”艾德雷克指著斯凱特爾說。“也許並不是什麽死靈,隻不過是另一個變臉者?”伊勒琅問。

“不可能。”艾德雷克說,“長時間審察之下,變臉者很可能暴露。不,不是變臉者。我們假設那位聰明的薩多卡指揮官把艾達荷的屍體保存在再生箱裏。為什麽不呢?這具屍體的肉身和神經屬於一個曆史上最優秀的劍客、一個厄崔迪家族的高級顧問、一個軍事天才。它完全可能被重新激活,成為薩多卡軍團的教官,扔掉這具訓練有素、才能卓著的屍體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浪費。”

“這件事我怎麽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我父親從前還一直非常信任我呢。”伊勒琅說。

“哦,那是因為您父親打了敗仗,而且幾個小時之內您就被賣給了新皇帝。”艾德雷克說。

“這件事辦成了嗎?”她詢問道。

帶著令人厭惡的沾沾自喜,艾德雷克說:“我們設想這個聰明的薩多卡明白速度的重要性。他迅速把這具受到嚴密保護的艾達荷肉身送到了特萊拉人手裏。我們再進一步設想,指揮官和他的戰士們不久便死掉了,沒有來得及把這個消息告訴您父親,反正他已經沒機會拿它派上用場了。事實就是,一具肉身被送到了特萊拉人那裏。不用說,運送它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遠航機。我們宇航公會的人自然熟知運送的每一件貨物。得知這個消息後,豈有不把這具宜於對付皇帝的死靈買下來之理?”

“這麽說,這件事辦成了。”伊勒琅說。斯凱特爾又恢複了先前胖乎乎的臉。他說:“正如這位嘮嘮叨叨的朋友所指出的那樣,我們確實辦成了。”

“你們是怎樣訓練艾達荷的?”伊勒琅問。

“艾達荷?”艾德雷克問,一邊看著那個特萊拉人,“你認識艾達荷嗎,斯凱特爾?”

“我賣給你們的是一個叫海特的生物。”斯凱特爾說。

“噢,對了……是叫海特。”艾德雷克說,“為什麽把他賣給我們?”

“因為我們曾經繁殖過一個我們自己的魁薩茨·哈德拉克。”斯凱特爾說。

聖母蒼老的頭顱猛地一晃,眼睛死死盯住他,“你沒把這事告訴我們!”她指責道。

“您也沒有問。”斯凱特爾說。

“你們是怎麽製服自己的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伊勒琅問。

“一個以畢生精力塑造自我的生物,寧可死去,也不願演化成那個自我的對立物。”斯凱特爾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艾德雷克冒冒失失地說。

“他殺了自己。”聖母喝道。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聖母。”斯凱特爾警告地說。這句話所用的米拉哈薩語態同時傳達出另一層意思:你是一個沒有性別的東西,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特萊拉人等著對方弄懂自己這個表達方式過於花哨的暗示。她肯定不會誤解他的意思。開始一定很憤怒,隨後就會意識到,特萊拉人不可能用這種方式辱罵她,因為他本身的繁殖離不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但話又說回來,他的話著實粗俗難聽,頗有侮慢之意,完全不像一個特萊拉人。艾德雷克立即插嘴,用的是米拉哈薩語的安撫語態,想緩和此刻的尷尬:“斯凱特爾,你曾說過,之所以出售海特,是因為你們知道我們打算怎麽使用他,而你們也有同樣的願望。”

“艾德雷克,沒有我的允許你最好別開口。”斯凱特爾說。宇航公會的家夥剛想爭辯,聖母厲聲說:“閉嘴,艾德雷克!”

艾德雷克在箱子裏向後一縮,惱怒異常。

“我們自己一時的感情與解決大家共同麵對的問題無關,”斯凱特爾說,“隻會蒙蔽我們的理智。隻有一種感情是重要的,就是讓我們聚在一起的那種最基本的恐懼。”

“我們理解。”伊勒琅說,瞥了聖母一眼。

“必須看到,我們的防護是非常有限的,”斯凱特爾說,“不會在沒有清楚的預見之前貿然行動。”

“你很狡猾,斯凱特爾。”伊勒琅說。

狡猾到什麽程度,她就不必猜了。斯凱特爾想,此事一了,我們將得到一個掌握在我們手中的魁薩茨·哈德拉克。其他人卻什麽也得不到。

“你們的那位魁薩茨·哈德拉克,其血脈從何而來?”聖母問。

“我們混合了各種最純正的精華,”斯凱特爾說,“純粹的善良和純粹的邪惡。一個完全以製造痛苦和恐怖為樂的惡棍是非常有教育意義的,可以讓我們學到許多東西。”

“老男爵哈克南,我們皇帝的外祖父,是特萊拉人的作品嗎?”伊勒琅問。

“不是。”斯凱特爾說,“但大自然常常會創造出同樣可怕的作品。而我們創造此類作品有一個先決條件:擁有可以進行研究的環境。”

“你們別想不理會我!”艾德雷克抗議道,“是誰讓這次會議隱蔽起來,不讓他……”

“那好吧。”斯凱特爾說,“請你向我們提供你的最佳決斷吧。這個決斷是什麽?”

“我希望討論如何把海特交給皇帝的問題。”艾德雷克堅持說,“我認為海特身上反映了厄崔迪人在其出生的星球養成的道德觀。海特使皇帝更容易加強自己的道德本性,明白生活和宗教中的各種積極、消極因素。”

斯凱特爾笑了,向他的同伴投去寬厚的一瞥。他們的表現和自己希望的完全一致。老聖母像揮舞長柄大鐮刀一般任意發泄著自己的情緒。伊勒琅原本負有使命,這項使命雖然早已失敗,但她畢竟為此接受了充分的訓練。這是一個有缺陷的貝尼·傑瑟裏特作品。艾德雷克則和魔術師的手差不多,可以用於掩飾,也可以用於分散觀眾的注意力。此時此刻,艾德雷克因為別人的忽略而悶悶不樂,沉默不語。

“不知我是不是聽懂了你們的意思,這個海特是用來毒害保羅意識的精神毒藥?”伊勒琅問。

“多少是那麽回事。”斯凱特爾說。

“那些齊紮拉僧侶怎麽辦?”伊勒琅問。

“隻要稍稍使一點力,情感上一個滑步,他們的妒忌就會轉化成仇恨。”

“宇聯商會呢?”伊勒琅問。

“他們會跟著利潤走,哪一方有利,他們就會支持哪一方。”斯凱特爾說。

“其他有勢力的組織呢?”

“以政府的名義控製它們。”斯凱特爾說,“至於那些勢力較弱的組織,我們可以用道德和進步的名義整合它們。我們的對手則會因為自己那些盤根錯節的力量窒息而死。”

“厄莉婭也會?”

“海特是一個用途很多的死靈。”斯凱特爾說,“皇帝的妹妹已經到了被有魅力的男人**的年紀了。她將癡迷於他的男性魅力和門泰特的卓越武功。”

莫希阿姆吃驚地睜大那雙老眼:“這個死靈是門泰特?這一招實在太危險了。”

“準確地說,”伊勒琅說,“門泰特的數據必須精確無誤。如果保羅向我們的禮物詢問其意圖,那該如何是好?”

“海特會如實相告。”斯凱特爾說,“和其他門泰特一樣。”

“原來這就是你為保羅留下的逃生之門。”伊勒琅說。

“一個門泰特!”莫希阿姆喃喃地說。

斯凱特爾瞥了一眼老聖母,發現曆史形成的仇恨影響了她的判斷。巴特勒聖戰以來,“有思維魔力的機器”已經從宇宙的大部分地方被清除淨盡。計算機始終是人們懷疑的對象。這種古老的情緒同樣表現在對待門泰特這種“人類計算機”的態度上。

“我不喜歡你笑的樣子。”莫希阿姆突兀地說。她瞪著斯凱特爾,用的是米拉哈薩語的實話語態。

斯凱特爾也用實話語態說:“我不打算取悅你,但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攜手合作。在這一點上沒有什麽分歧。”他看了一眼宇航公會的人:“是這樣嗎,艾德雷克?”

“你給我上了一課。很難受,但很有意義。”艾德雷克說,“我猜你希望明確一點——我不會反對我的同謀們共同做出的決定。”

“你們瞧,他還是很聰明的。”斯凱特爾說。

“但還有一些事。”艾德雷克叫道,“厄崔迪家族壟斷了香料。如果沒有香料,我就不能預知未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人也看不到真相。我們雖然儲備了一些,但非常有限。香料就是威力無比的硬通貨。”

“我們的文明遠遠不止一枚硬通貨。”斯凱特爾說,“對手用香料配額供應卡死我們的辦法注定會失敗的。”

“你想偷走它的秘密配方。”莫希阿姆喘著氣說,“可他的整顆星球都有瘋狂的弗雷曼人把守著!”

“弗雷曼人是文明的、受過教育的,同時又是無知的。”斯凱特爾說,“他們不是瘋子。他們接受的教育是信仰,而不是知識。信仰可以操縱,隻有知識才是危險的。”

“是不是還有點我可以做的事,比如創立一個新皇朝之類的?”伊勒琅問。

大家都聽出了她話中的承諾,可隻有艾德雷克朝她笑了笑。

“多少有點。”斯凱特爾說,“多少有點。”

“這意味著厄崔迪家族統治勢力的終結。”艾德雷克說。

“即使沒有預知力量的人也可以做出這種預言。”斯凱特爾說,“用一句弗雷曼人的話來說,這是mektub al mellah。”

“‘用鹽寫出來的話’,也就是常識。”伊勒琅翻譯道。

她說話的時候,斯凱特爾終於發現貝尼·傑瑟裏特為他安排的是什麽手段了: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但永遠不可能屬於他。啊,對了,他想,或許我能複製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