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無人能逃脫命運的安排——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為祖先所犯下的暴行付出代價。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大廳裏傳來一陣騷亂聲,傑西卡打開床頭燈。鍾還沒來得及調成當地時間,必須先減去二十一分鍾,也就是說,現在大約是淩晨兩點。

騷亂聲斷斷續續,越來越響。

是哈克南人打來了嗎?她猜測著。

傑西卡溜下床,打開監視器,想查看一下家人都在什麽地方。屏幕顯示:保羅正在臨時改建成臥室的地下室裏準備睡覺,吵鬧聲顯然還沒有傳到他那兒;公爵的房間裏沒人,**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痕跡。難道他還在著陸區指揮部?

大宅前方還沒有安裝監視設備。

傑西卡站在臥室正中,留神細聽。

有個人在大喊著什麽,聲音斷斷續續。這時,她聽到有人叫嶽醫生。傑西卡找到一件長袍,抓起來往肩上一披,隨便蹬了雙拖鞋,然後把晶牙匕綁到腿上。

又有人叫嶽醫生。

傑西卡束好長袍腰帶,來到走廊上。心裏突然湧起一個念頭:該不會是雷托受傷了吧?

傑西卡跑了起來,走廊似乎不斷延伸著,永遠跑不到頭。她在走廊盡頭穿過一道拱門,一路衝出宴會廳,沿著過道跑進大客廳,發現這裏燈火通明,牆上所有壁燈都開到最亮。

在她右手邊靠近正門的地方,隻見兩個衛兵架著鄧肯·艾達荷正往裏走,他的頭無力地垂在胸前。眾人一見到傑西卡,頓時僵住了,大廳裏突然靜了下來,隻聽得見喘息聲。

一名衛兵用責備的口氣對艾達荷說:“瞧你幹的好事!你把傑西卡夫人給吵醒了。”

巨大的帷幔在他們身後如波浪般起伏翻滾,這說明正門還開著。無論是公爵還是嶽都不見蹤影,梅帕絲站在一旁,冷冷地盯著艾達荷。她穿著一件棕色長袍,邊上繪有蛇形花紋,腳上穿著沒係帶子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傑西卡夫人,又怎麽樣?”艾達荷嘟嘟囔囔地說。他抬起臉,衝著天花板大吼道:“我的劍最先沾上格魯曼人的血!”

偉大神母啊!他喝醉了!傑西卡想。

艾達荷黝黑的圓臉擰作一團,鬈曲的頭發像黑山羊皮上亂糟糟的羊毛,還沾著嘔吐出的髒東西,外衣也扯破了,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先前參加宴會時所穿的襯衣。

傑西卡走到他麵前。

其中一個衛兵朝她點點頭,卻不敢鬆手,扶著艾達荷說:“夫人,我們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他在門口大鬧一氣,又不肯進來。我們擔心當地人會跑來看熱鬧。這可不行,會敗壞我們的名聲。”

“他剛才去哪兒了?”傑西卡問。

“晚宴結束後,他送一位年輕姑娘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個年輕姑娘?”

“您知道,夫人,就是那些陪同受邀的男性客人前來赴宴的姑娘。”他瞟了一眼梅帕絲,低聲說道,“遇上秘密監視這些女士的特殊任務,他們總是要艾達荷去做。”

傑西卡想:這倒是,可為什麽艾達荷會醉成這樣?

她蹙起眉頭,轉身對梅帕絲說:“梅帕絲,拿點兒醒酒的東西來。我看最好用咖啡因,也許廚房還剩了些香料咖啡。”

梅帕絲聳聳肩,往廚房去了,她那沒係鞋帶的沙地靴踩在石頭地板上,劈啪劈啪地響了一路。

艾達荷顫顫巍巍地轉過頭來,斜眼看著傑西卡,大著舌頭說:“為……公爵……殺了三……個哈克南人……想知道為……什麽我會在這兒?在這……兒,不能住在地……下,也不能住在地麵。這是什麽鬼……鬼地方,嗯?”

側廳那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引起了傑西卡的注意。她一扭頭,看見嶽朝他們走來,左手還拎著醫藥箱,每走一步藥箱就跟著晃一晃。他穿戴整齊,臉色蒼白,顯得很疲憊,額頭上的菱形文身非常顯眼。

“哦,好……醫生!”艾達荷叫道,“你去……哪兒了,嶽醫生?給人發……藥丸去了?”他轉身醉眼惺忪地看著傑西卡:“我……真該死的……出醜了,對吧?”

傑西卡皺著眉,一言未發,心想:艾達荷為什麽會醉成這樣?被人下了藥嗎?

“香料啤酒喝多了。”艾達荷說,想直起身來。

梅帕絲手裏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東西走進來,猶豫著在嶽身後停下腳步。她看著傑西卡,傑西卡搖了搖頭。

嶽把藥箱放在地板上,朝傑西卡點頭致意。傑西卡說:“香料啤酒喝多了?”

“真該死的……好!從沒……嚐過這麽好的……東西。”艾達荷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我的劍最……最先沾上格魯曼人的血!殺了個哈……哈……克南人,為……為公爵殺……殺的。”

嶽扭頭看著梅帕絲手裏的杯子,問道:“這是什麽?”

“咖啡。”傑西卡回答道。

嶽拿起杯子,把它舉到艾達荷麵前說:“喝吧,小夥子。”

“什……什麽也不想喝了。”

“聽我的,喝!”

艾達荷搖晃著腦袋朝嶽湊過來,然後踉蹌了一步,連扶著他的衛兵也跟著被向前拉了一步。“醫生,為皇帝辦差真……煩透了。這……一回,得按我的辦法做……”

“先喝了再說。”嶽說,“就一杯咖啡而已。”

“這地方……真該死的倒……黴!該死的……太陽……就是該死的亮!曬死人了!什麽顏……色都不對……了,什麽都……不……對勁,要不……”

“哦,現在是晚上。”嶽通情達理地說,“做個好孩子,把這喝下去,這東西會讓你好受些。”

“就不想……好……受些!”

“我們不能在這兒跟他吵一晚上。”傑西卡說。她心想:需要來點兒硬的。

“夫人,您沒必要守在這兒。”嶽說,“讓我來處理吧。”

傑西卡搖搖頭。她走上前,狠狠扇了艾達荷一個耳光。他拽著衛兵向後踉蹌幾步,惡狠狠地瞪著她。

“在公爵家裏不允許發生這種事。”她一邊說,一邊從嶽手中奪過杯子,任憑咖啡從杯中潑濺出來,猛地把杯子塞到艾達荷嘴邊,“喝了它!這是命令!”

艾達荷的身體猛地一挺,低頭怒視著她,緩慢、清晰、一字一頓地說:“我才不服從該死的哈克南間諜的命令。”

嶽身形一僵,立刻轉身看著傑西卡。

傑西卡頓時麵無血色,但她隻是點了點頭。一切都清楚了——這幾天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所有那些奇怪的言行,過去就像支離破碎的鏡頭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現在全都清楚了。她感到怒不可遏,幾乎難以自持。她把貝尼·傑瑟裏特用以自製的方法全用上了,這才得以平複亂成一團的脈搏和呼吸。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怒火中燒。

遇上秘密監視這些女士的特殊任務,他們總是要艾達荷去做!

她向嶽投去詢問的眼光,醫生低下了頭。

“這件事你知道嗎?”她質問道。

“我……聽到一些傳聞,夫人。但我不想增加您的心理負擔。”

“哈瓦特!”她厲聲說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來見我!”

“可是,夫人……”

“立刻!”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如此無稽的懷疑,來自其他任何人都不會引起別人的重視。

艾達荷搖搖頭,嘟囔著說:“真是該死的,糟透了。”

傑西卡低頭看看手裏的杯子,突然一揚手,把杯子裏的咖啡潑在艾達荷的臉上。“把他關到東翼的客房裏去。”她命令道,“讓他在那兒睡一覺,清醒清醒。”

兩個衛兵不情願地看著她,其中一人大著膽子說:“也許,我們該把他弄到別的地方去,夫人。我們可以……”

“他就該待在這兒!”傑西卡厲聲說道,“這裏是他執行任務的地方。”她的語氣裏流露出一絲惱怒:“要說監視女人嘛,他可太在行了。”

衛兵咽下已到嘴邊的話。

“你們知道公爵去哪兒了嗎?”她詢問道。

“他在指揮所,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嗎?”

“哈瓦特在城裏,夫人。”

“你們馬上去把哈瓦特帶來見我。”傑西卡說,“我在起居室裏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我自會通知公爵。”她說,“但我希望不必這麽做。我不想為這事打擾他。”

“是,夫人。”

傑西卡把空杯子塞回梅帕絲手裏,看到她那雙藍中透藍的眼睛裏滿是疑問,於是說道:“你可以回去睡覺了,梅帕絲。”

“您肯定今晚不再需要我了?”

傑西卡獰笑道:“我肯定。”

“也許,這件事可以等明天再處理。”嶽說,“我可以給您一服鎮靜劑……”

“回你自己的崗位上去,讓我以自己的方式處理此事。”傑西卡拍拍他的手臂,盡量不讓他感到自己是在命令他,“這是唯一的辦法。”

傑西卡猛地轉身,高高揚起頭,闊步穿過大廳,走向自己的房間。冰冷冷的牆——過道——一道熟悉的門。她一把拉開門,大步走進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傑西卡站在那兒,憤怒地瞪著起居室裏安裝了屏蔽場、沒有任何裝飾的窗子。哈瓦特!他會不會就是哈克南人收買的間諜?我們等著瞧。

傑西卡走到蓋著繡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挪到正對房門的位置。那把晶牙匕就插在腿上的刀鞘裏,她突然異常清晰地意識到它的存在。她把刀鞘解下來,又把它綁在胳膊上,甩了幾下,看會不會掉下來,然後再次環顧四周,把裏裏外外每一處擺設都印在腦海中,以備不時之需。牆角有一架躺椅,靠牆有一排直背椅和兩張矮桌,通向臥室的門邊上靠著她的古琴。

吊燈發出蒼白刺目的光,她把燈光調暗,坐進扶手椅裏,拍了拍椅子上的襯墊。她很欣賞這把椅子的凝重感,覺得頗有氣勢,正適合這種場合。

現在,就讓他來吧。她想,該怎樣就怎樣,我們會搞明白的。她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等待著,積累耐心,保存體力。

敲門聲比她預計的要早些。征得同意後,哈瓦特走進屋內。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哈瓦特。從他亢奮的舉止中看得出他剛服用過抗疲勞藥物,但傑西卡同時看出了他骨子裏的疲倦。他那渾濁的老眼閃動著光芒,蒼老的皮膚在燈光下微微泛黃,持刀的右臂衣袖上染了一大塊濕乎乎的汙漬。

傑西卡嗅出了那上麵的血腥味。

她指著一把直背椅對哈瓦特說:“把那把椅子搬過來,坐在我對麵。”

哈瓦特欠了欠身,照做了。那個喝醉酒的笨蛋艾達荷!他在心裏罵道。他仔細觀察傑西卡的臉色,心裏盤算著該怎樣扭轉當前的尷尬局麵。

“我們之間的誤會早就應該說清楚了。”傑西卡說。

“出什麽事了嗎,夫人?”哈瓦特坐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

“別裝蒜了!”她厲聲說,“就算嶽沒有告訴你我為什麽要召見你,你安插在我家的探子總跟你匯報過了吧。希望我們彼此至少能坦誠相見。”

“遵命,夫人。”

“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說,“你現在是哈克南奸細嗎?”

哈瓦特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色一沉,憤怒地質問道:“您竟敢如此侮辱我?”

“坐下。”她說,“你就是這樣侮辱我的。”

他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而傑西卡仔細觀察著麵前這張熟悉至極的臉,認真分析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是哈瓦特。

“現在我知道了,你仍然忠於公爵。”她說,“因此,我準備原諒你對我的不敬。”

“我有什麽需要被原諒的?”

傑西卡眉頭一皺,心想:我該打出王牌來嗎?需要告訴他我已經懷孕數周,懷上公爵的女兒了嗎?不……連雷托都不知道,這隻會使他的生活變得複雜,隻會分散他的精力,而現在正需要他全力以赴解決我們的生存問題。不,還不到打這張牌的時候。

“找個真言師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她說,“可我們沒有獲得最高當局認證資格的真言師。”

“是啊,如您所說,我們沒有真言師。”

“我們中間出了個內奸?”她問,“我認真調查過我們的人。會是誰呢?不會是哥尼,當然也不是鄧肯。他們手下的軍官級別不夠,所以用不著考慮。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羅。我知道不是我。那麽,是嶽醫生?要不要叫他到這兒來,我們考驗考驗他?”

“您也知道,這樣做完全沒有必要。”哈瓦特說,“他是由皇家高等學院培養出來的,有特殊的心理機製。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更何況,他妻子是個貝尼·傑瑟裏特,是被哈克南人殺害的。”傑西卡說。

“聽說是這麽回事。”哈瓦特說。

“他一提到哈克南,就恨得咬牙切齒,難道你聽不出來嗎?”

“您也知道,我沒有這種分辨力。”

“那麽,是什麽使我遭到如此卑劣的懷疑?”她問。

哈瓦特皺起眉頭說:“夫人,您這麽說讓我很為難。我首先必須效忠公爵。”

“正因為你忠於公爵,我才準備寬宏大量地原諒你。”她說。

“可我還是要問:我有什麽需要被原諒的?”

“看樣子,現在是陷入僵局了?”她問。

他聳聳肩。

“那好,我們先聊點兒別的。”她說,“鄧肯·艾達荷是位可敬的鬥士,在防衛和監察方麵能力超群。可今晚,他喝多了一種叫香料啤酒的東西,醉得不省人事。有報告說,還有許多我們的人沉溺於這種混合飲料,醉生夢死。這是真的嗎?”

“您有您自己的情報來源啊,夫人。”

“那是自然。你看不出這種醉酒是一個征兆嗎,杜菲?”

“夫人的話太深奧了。”

“那就運用你的門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厲聲說道,“鄧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我可以用四個字把答案告訴你:他們沒家。”

哈瓦特用手指猛戳了一下地板:“厄拉科斯,這兒就是他們的家。”

“厄拉科斯是個未知世界!卡拉丹曾經是他們的家,但我們切斷了他們的根。他們現在沒有家了。他們害怕公爵會戰敗。”

哈瓦特緊繃了起來:“要是別人講出這種話來,就會——”

“噢,得了吧,杜菲。對一名醫生來說,要想正確診斷病情,光扣一頂失敗主義或耍陰謀詭計的帽子管用嗎?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治好這種病。”

“這類事務,公爵一向是讓我負責。”

“可你明白,我對這種弊病的發展態勢有著某種完全出於本能的關注。”她說,“也許你也承認,在這方麵我還算有些特殊才幹。”

她想:我該狠狠敲打他一下嗎?他需要當頭棒喝——這樣才能讓他跳出例行公事的條條框框。

“您可能出於某種動機而對此事表示關注。”哈瓦特聳聳肩說。

“這麽說,你已經認定我有罪囉?”

“當然不是,夫人。可我不能讓敵人有任何可乘之機。形勢所迫,不得不謹慎行事。”

“但是,就在這座房子裏,我兒子的性命受到了威脅,你居然沒查出來。”她說,“到底是誰有機可乘了?”

他的臉色一沉:“我已經向公爵遞過辭呈了。”

“你向我……或保羅,遞過辭呈嗎?”

聽到這話,他勃然變色,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鼻孔張得老大,兩眼直直地瞪著她。傑西卡看見他的太陽穴上青筋直跳。

“我是公爵的人,我……”後半句話他終於忍住沒說出來。

“沒有內奸。”她說,“威脅來自其他地方,也許與激光槍有關。也許,他們冒險藏匿了一些激光武器,裝上定時裝置,瞄準住宅屏蔽場。他們也有可能……”

“激光若撞上住宅屏蔽場,威力不小了。爆炸之後,誰還分得清是不是原子彈造成的?”他反問道,“不,夫人。要知道,原子彈可是違禁武器。他們不會冒險做這種違法的事,輻射會殘留很長時間,證據難以消除。不,他們會遵守大多數規矩。一定是有內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冷笑道,“你會為救他而毀了他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如果您是無辜的,我自會向您負荊請罪。”

“瞧瞧你自己吧,杜菲。”她說,“人們隻有各安其位才能過得最好,每個人都必須清楚自己在大環境裏所處的位置。毀掉這個位置就意味著毀掉了這個人。杜菲,在所有愛戴公爵的人之中,你我二人的位置最能毀掉其他人的位置。難道我就不能夜夜吹枕邊風,在公爵耳邊說點兒你的壞話嗎?杜菲,要想在公爵麵前搬弄是非,什麽時候最有效果,還用得著我再說得明白些嗎?”

“您威脅我?”他低聲喝道。

“說實話,沒有。我隻不過向你指出,有人企圖打亂我們的基本生活秩序,用這種方法打擊我們。這一招很聰明,也很惡毒。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建議搞好內部團結,同仇敵愾,這樣一來敵人就無計可施了。”

“您是在譴責我搬弄是非,散布毫無根據的懷疑?”

“是的,毫無根據。”

“您打算以牙還牙,也去搬弄是非嗎?”

“杜菲,你的生活就是成天跟各種各樣的是非曲直糾纏不清,我可不是。”

“那您是質疑我的能力了?”

她歎了一口氣說:“杜菲,我希望你自己反省一下,看看在這件事情上感情因素對你的影響究竟有多大。自然人隻是不講邏輯的動物,而你把邏輯運用到一切事務中,所以這不是一種自然的方式,隻是因為它十分有用,這種做法才不得不延續下來。你是一名門泰特,是邏輯思維的化身。對你而言,你所解決的一切問題都沒有把你自己卷進去,隻是與你無關的客體,聽憑你翻來覆去從各個角度進行的審視。”

“您是想教我如何幹我的本職工作嗎?”他毫不掩飾地用輕蔑的口氣道。

“一切身外之事你都能看得很清楚,也能充分應用你的邏輯思維能力。”她說,“但當遇到個人問題時,越是與我們自身密切相關,我們也就越難置身事外,運用邏輯能力加以分析,這是人類的天性。我們常常會糾纏不清,責怪周圍的一切,可就是無法做到自我反省,無法麵對內心深處真正折磨著我們的症結所在。”

“您是有意想要詆毀我作為門泰特的工作能力,想讓我失去自信心。”他厲聲說道,“要是我發現有人企圖通過這種方式在我們的部隊裏蓄意搞破壞,我會毫不猶豫地告發他、消滅他。”

她說:“最優秀的門泰特都有健康的心態,都會正視計算分析中出現的錯誤。”

“我從來沒說過反對自我反省。”

“那就請你自己反省一下,這些征兆我們都看得很清楚。人們酗酒、吵鬧、閑聊,四處散播有關厄拉科斯的各種謠傳,甚至忽略最簡單的……”

“閑得無聊罷了,沒什麽。”他說,“不要把簡單問題搞得神秘莫測,別想轉移我的注意力。”

她瞪著他,心想:公爵的人在軍營裏互相大吐苦水,氣氛越來越緊張,簡直能嗅到火藥味,就像燒焦了的絕緣橡膠一樣。他們正變得像宇航公會之前的時期裏所傳說的“安波裏羅斯”,那些迷失在太空裏的尋星人——厭倦了手裏的槍——永遠不停地搜尋、準備,永遠沒完沒了。

“在為公爵效力時,為什麽你從不充分利用我的貝尼·傑瑟裏特能力?”她問,“是害怕你的地位不保嗎?”

他怒視傑西卡,兩眼冒火:“我也知道你們貝尼·傑瑟裏特接受過某些特殊訓練……”他突然停下不說了,皺著眉頭。

“接著說,說出來呀。”她說,“貝尼·傑瑟裏特女巫。”

“我知道她們教過您一些真本事。”他說,“我從保羅身上看出來了。雖然你們學校的口號是‘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服務’,但這糊弄不了我。”

傑西卡想:要想敲醒他就必須狠狠震懾一下他,反正他差不多就要準備好了。

“開會的時候,你總是一副畢恭畢敬聆聽我發言的樣子。”她說,“可你很少重視我所提出的建議,為什麽?”

“我不信任你們貝尼·傑瑟裏特,你們動機不純。”他說,“您或許以為自己可以看穿一個人的內心,以為能讓別人對您言聽計從……”

“你這可憐的傻瓜,杜菲!”她氣憤地喝道。他皺起眉頭,坐回到椅子上。

她繼續說道:“不管你聽到什麽有關我們學校的謠言,都與事實相去甚遠。若我真想毀了公爵……或是你,或任何我夠得著的人,隻要我願意,你根本無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為什麽我會為傲慢所驅使,說出這番話來?學校裏可不是這麽教的,我不該這樣打擊他。

哈瓦特一隻手滑到外衣下邊,那兒藏著一個微型毒鏢發射器。她沒有屏蔽場。他想:她是在吹牛嗎?我現在就能宰了她……可,嗯,要是我錯怪了她,後果……

傑西卡發現了他伸手摸口袋的動作,說道:“希望你我之間永遠無須兵戎相見。”

“非常好的願望。”哈瓦特表示同意。

“但現在,我們之間出現了猜忌。”她說,“我必須再問你一遍:如果我跟你說,哈克南人故布疑雲,要我們相互猜忌,彼此不和,你是否認為這種解釋更合理些?”

“我們似乎又回到剛才的僵局上了。”哈瓦特說。她歎了口氣,心想:他差不多就要準備好了。

“公爵和我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說,“這個地位……”

“公爵並沒有正式娶您為妻。”

她強迫自己保持鎮靜,心想:有力的還擊,不錯。

“可隻要我還活著,他絕不會娶其他任何人進門。”她說,“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的身份已經得到認可。為了瓦解我們陣營中的自然秩序,擾亂我們的生活,分裂我們的陣營,使我們陷入混亂之中——對於哈克南人來說,誰會是最誘人的下手目標呢?”

他知道她這番話的意圖,皺起了眉頭,一臉愁容。

“公爵?”她說,“確實是個相當誘人的目標,但要說起戒備森嚴來,除了保羅,沒人比他受到更嚴密的保護。我呢?當然,我對他們而言也算是個大目標了,但他們肯定明白,貝尼·傑瑟裏特不是好惹的。因此,他們找到了一個更好的目標,這個人的職責本身就形成了一個盲點。對他而言,猜忌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他的一生都是建立在含沙射影和秘密行動上。這人就是——”她突然伸出右手,指著他說:“你!”

哈瓦特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沒讓你走,杜菲!”她大喝一聲。

老門泰特幾乎是跌回到椅子上的,他的身體不聽使喚地立即服從了。

她微笑著,笑容卻是冰冷冷的,毫無歡欣之意。

“不是想知道學校裏真正教我們些什麽嗎?現在你總算是見識過了。”她說。

哈瓦特嗓子發幹,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充滿帝王氣勢,強硬專橫——發號施令時的語氣和態度讓他根本無法抗拒。他還沒來得及想,身體已經服從了。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做出這種反應——無論是邏輯還是純感性的憤怒……全都不起作用。要做到這一點,她必須掌握命令對象心中最薄弱敏感的要害,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這種對人的深度控製是哈瓦特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已經跟你說過,大家應該互相理解。”她說,“我是說,你應該理解我,因為我已經充分理解你了。現在我告訴你,在我這兒,你對公爵的忠誠是你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著傑西卡,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想要操控一個傀儡,公爵早就娶我為妻了。”她說,“他甚至會以為,自己是心甘情願那麽做的。”

哈瓦特低下頭,透過稀疏的睫毛偷偷往上看。他用盡全力才控製住自己不要叫警衛。控製這種衝動……還有心中的懷疑,這女人可能不會再允許他有這種想法。他的皮膚還在起雞皮疙瘩。哈瓦特難以忘記剛才受製於人的感覺。在他神思渙散的那一瞬,她完全可以拿出武器,殺死他!

每個人都會有這麽一個盲點嗎?哈瓦特想,別人可以利用這一點對我們發號施令,我們甚至來不及產生抵抗的念頭就乖乖地聽命於人了嗎?這念頭使他震驚不已。有誰能阻止擁有這種力量的人?

“你剛才瞥見了貝尼·傑瑟裏特柔軟手套包裹下的鐵拳。”傑西卡說,“很少有人見過而且活下來。但對我們貝尼·傑瑟裏特而言,剛才那一手不過是小試牛刀。你還沒見過我全部的手段呢。想想吧!”

“那您為什麽不挺身而出,去摧毀公爵的敵人?”他問。

“你要我摧毀什麽?”她問,“你想讓我把公爵變成一個懦夫,要他永遠依靠我嗎?”

“可,您有如此的威力……”

“威力是柄雙刃劍,杜菲。”她說,“你以為:‘她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變成一枚利器,直刺敵人的要害。’不錯,杜菲,我甚至可以擊中你的要害。然而,成功了又怎麽樣?如果很多貝尼·傑瑟裏特都這麽幹,豈不是讓所有貝尼·傑瑟裏特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別人猜忌的對象?我們不想有這樣的結果,杜菲。我們不希望自取滅亡。”她點點頭:“我們的存在確實隻為服務。”

“我無法回答您。”他說,“您知道我回答不了。”

“這兒發生的一切決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說,“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努力咽下一口唾沫。

他想:是的,她的確擁有超凡的能力。難道這就能保證她不會成為哈克南人更可怕的工具嗎?

她說:“最可怕的敵人就是你的朋友,公爵的朋友一樣可以迅速瓦解公爵的力量,毀掉公爵。我相信,你一定會審查你的疑慮,並最終打消它。”

“如果能證明我的疑慮是空穴來風的話。”他說。

“如果?”她譏諷地說。

“如果。”

“你很固執。”她又說。

“隻是謹慎。”他說,“而且不放過任何可能出錯的因素。”

“那麽,我要問你另外一個問題。當你無助地站在某人麵前之時,這人手裏拿著刀,刀尖直指你的咽喉,可他沒有殺你,反而放了你,而且還把刀也給你了,讓你想怎樣就怎樣。你說,這意味著什麽?”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他說:“現在你可以走了,杜菲。”

老門泰特猶豫地站起身來,慢慢地把手伸向衣服下麵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鬥牛場和公爵的父親(不管他有什麽缺點,老公爵畢竟是一位勇敢的人),還有很久以前的那場鬥牛賽:那頭黑色的巨獸站在那裏,頭朝下,巋然不動,滿心困惑的樣子;老公爵轉身背對牛角,火焰般的大紅披風掛在他的手臂上,看台上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

哈瓦特想:我就是那頭黑牛,而她則是鬥牛士。他把手從武器上移開,瞟了一眼空****的手心裏閃閃發光的汗漬。

他明白,無論最後真相如何,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眼前的這一刻,也不會喪失對傑西卡夫人的至高敬意。

他默默地轉身離開房間。

一直緊盯著玻璃窗上影子的傑西卡垂下眼簾,轉過身,盯著緊閉的房門。

“現在,我們總算可以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了。”她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