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與夢幻角力?

與幻影爭鬥?

抑或是在睡夢中輾轉?

時間偷偷溜走,

生命一去不回頭。

為瑣事所羈絆的你,

就這樣,

因為自己的愚行,

浪費了生命。

——在喪原上獻給詹米的挽歌,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雷托站在門廳裏,借一盞懸浮燈的光線讀著一張字條。還有幾個小時天才會亮,他覺得自己已經很累了。就在公爵剛從指揮所回來時,一個弗雷曼信使就把這張字條送到了外麵衛兵的手裏。

字條上寫著:“白天一股煙,晚上一柱火。”

沒有簽名。

這是什麽意思?他猜想著。

信使沒等答複就走了,根本沒來得及問他什麽。他就像一縷青煙,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雷托把字條塞進外衣口袋,打算回頭拿給哈瓦特看。他撥開前額上的一縷被汗浸濕的頭發,輕輕歎了口氣。抗疲勞藥片的藥效已漸漸過了。上次晚宴過後,他已經整整兩天沒合眼。上次睡覺更是晚宴之前很久的事了。

除了軍政要務,還有一件與哈瓦特有關的事非常令人不安:據稱,傑西卡曾私下召見過他。

他想:我應該向傑西卡坦白嗎?沒有必要再跟她玩什麽秘密遊戲了。唉,到底有沒有這個必要呢?

那個該死的鄧肯·艾達荷!

他搖搖頭:不,不怪鄧肯。都是我的錯,從一開始我就沒對傑西卡敞開心扉,否則也不會這樣。我必須現在就跟她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以免造成更大的損失。

這個決定使他感覺好受了些,於是他急忙離開門廳,穿過大堂,沿著走廊朝居住區走去。

走廊在拐彎的地方分成兩條,其中一條通往仆人的休息區,一陣奇怪的呻吟聲從那邊傳來,公爵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雷托把左手按在屏蔽場腰帶的開關上,右手順勢拔出雙刃刀。那奇怪的聲音使他渾身不寒而栗,但有利劍在手,他稍感安心。

公爵輕輕穿過走廊,暗罵這裏昏暗的燈光。每隔八米才有一盞最小號的懸浮燈,燈光還被調到最暗。黑黝黝的石牆吞沒了暗淡的燈光,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在前麵一片昏暗的地板上有一團黏糊糊的汙漬。

雷托猶豫片刻,差點兒要打開屏蔽場,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那會妨礙行動和聽覺……另外,那批繳獲的激光槍讓他很不放心。

他靜悄悄地走向那一團灰影,看得出那是個人,臉朝下趴在石頭上。雷托手持利劍,用腳把那人翻過來,在昏暗的燈光下湊近察看,是走私販子圖克。他的胸口有一大片血漬,他盯著空****的黑暗深處,死不瞑目。雷托摸摸那片血漬——還是溫熱的。

這個人為什麽會死在這兒?雷托暗自猜想,是誰殺了他?

呻吟聲更大了,是從前麵側邊走廊盡頭的中心機房那兒傳過來的,那間屋子裏安裝著負責保護整幢房屋安全的主屏蔽場發動機。

公爵一手握著雙刃刀,一手放在屏蔽場腰帶的開關上,繞過屍體,穿過走廊,在拐角處悄悄朝屏蔽場機房望去。

前方幾步遠的地方又有一團灰色的東西攤在地板上,他一眼看出,這就是聲源。那團東西緩慢而艱難地朝公爵爬過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還咕噥著什麽。

公爵壓住內心深處突然泛起的懼意,快步穿過走廊,在那個爬動的身影旁蹲了下來,是梅帕絲,弗雷曼管家。她的頭發披散在臉上,衣服亂糟糟的,背後有一大團血跡正慢慢滲出,一直漫延到身側。他拍拍她的肩。梅帕絲用雙肘撐起身子,歪著腦袋看著他,陰影下的眼神已經渙散了。

“您,”她喘著氣說,“殺了……衛兵……派……找到……圖克……逃……夫人……您……您……這兒……不……”她撲倒在地,頭“啪”的一聲撞到地上。

雷托摸摸她的太陽穴,已經沒有脈搏了。他看著梅帕絲背後的血跡,有人從背後捅了她一刀,會是誰呢?他的大腦急速運轉,她的意思是說有人殺了衛兵嗎?而圖克……是傑西卡派人去找他的?為什麽?

雷托開始站起身來,就在這時,第六感向他發出警報,雷托急忙伸手去按屏蔽場開關——太遲了。重重的一擊把他的手震開了,他感到一陣痛楚,低頭看時,發現一枚鏢紮進衣袖裏,麻木感從手臂開始逐漸向全身蔓延。他艱難地抬起頭,朝走廊盡頭望去。

嶽站在機房敞開的大門口,門上一盞稍亮的懸浮燈將他的臉映成了黃色。他身後一片寂靜——聽不到發動機的轟鳴聲。

嶽!雷托想,他破壞了主屏蔽場發生器!我們門戶大開了!

嶽開始朝公爵走過來,同時把飛鏢槍放進衣兜。

雷托發覺自己還可以說話,喘息著問:“嶽!你怎麽會?”麻木感已經傳到他的腿部,他滑倒在地,背靠石牆坐在那裏。

嶽彎下腰,臉上帶著憂傷的神情,伸手摸了摸公爵的前額。公爵能感覺到他的觸摸,但那種感覺似乎很遙遠……很遲鈍。

“鏢上塗的麻藥是精心炮製的。”嶽說,“您可以說話,但我建議您別那麽做。”他朝大廳方向瞥了一眼,轉身從公爵身上拔下毒鏢,扔到一旁。鏢掉在石頭地麵上,發出哢嗒聲。公爵隻覺得這聲音十分遙遠,幾不可聞。

不可能是嶽。雷托想,他有確保安全的帝國預處理。

“怎麽會呢?”雷托輕聲問道。

“對不起,親愛的公爵。但有些事的強製力比這個更大。”他摸摸前額的菱形文身,“我發現自己很奇怪,居然能戰勝蘇克醫學院帝國預處理下發熱的良心。這是因為我想殺一個人,是的,我渴望殺死他,什麽都不能阻止我。”

他又低頭看看公爵:“哦,不是您,我親愛的公爵,是哈克南男爵,我是多麽渴望殺死他啊!”

“男……哈……”

“請保持安靜,我可憐的公爵。您的時間不多了。還記得您以前在納卡爾跌傷的那一回嗎?我給您裝過一顆假牙——那顆牙必須換掉。過一會兒,我會讓您失去知覺,然後換掉那顆牙。”他張開手,看著手心裏的什麽東西,繼續說道:“這是您那顆假牙的複製品,它的內部做得跟牙神經一模一樣,能逃過普通探測器的檢查,就算是快速掃描儀也不怕。但如果您使勁咬,牙冠表麵就會碎掉,然後隻要您使勁呼氣,您周圍的空氣裏就會充滿毒氣——最致命的毒。”

雷托抬頭瞪著嶽,發覺他眼中充滿了瘋狂,汗水順著他的臉和下巴往下淌。

“可憐的公爵,反正您是死定了。”嶽說,“但您死前還有機會接近男爵。他一定相信您已經被麻藥麻倒了,絕不可能對他實施致命的一擊。您會被注射麻藥,然後捆起來。但攻擊的形式無奇不有,防不勝防。您一定要記住那顆牙。記住那顆牙,雷托·厄崔迪公爵,記住那顆牙,一定要記住。”

老醫生越靠越近,他的臉和臉上垂下的胡須擋住了雷托的視線。

“那顆牙——”嶽喃喃地說。

“為什麽?”公爵輕聲問道。

嶽單膝跪在公爵身邊:“我跟男爵做了一筆魔鬼交易,我必須確認他履行了他那一半職責,這要等見到他之後才能弄清楚。但我若兩手空空地去,就永遠也別想見到他。而您就是我的贖金,可憐的公爵大人。等我見到他時就會清楚了。我可憐的萬娜教會我許多東西,其中之一就是在巨大的壓力下判定事情的真偽。我並非每次都能做得很好,但隻要見到男爵——到那時,我一定會知道的。”

雷托努力想低頭看看嶽手上的那顆牙,他覺得這一切簡直像一場噩夢——不可能發生的噩夢。

嶽噘起紫色的嘴唇,臉都擰歪了:“男爵不會讓我太靠近他的,不然我就自己做了。不,他們會讓我與男爵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而您……啊,現在!您,您就是我可愛的武器!他一定會讓您靠近他身邊——為了嘲弄您,在您麵前誇耀一番。”

雷托像中了催眠術一般盯著嶽下頜左邊的一塊肌肉,看著這塊肌肉在嶽說話時擰成一團。

嶽更加靠近:“至於您,我的好公爵,我珍愛的公爵,您必須記住這顆牙。”他把那顆牙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這是您最後的一切了。”

公爵無聲地動了動嘴,片刻後才發出聲音:“我拒絕。”

“啊,不!您一定無法拒絕的。因為,您若肯幫我這個小忙,作為回報,我會救出您的兒子和女人。除了我,別人誰都辦不到。我可以送他們去一個哈克南人夠不著的地方。”

“怎麽……救……他們?”公爵輕聲地問。

“製造一個假象,讓別人以為他們都死了。然後,讓他倆藏身於可靠的弗雷曼人之中,他們一聽到哈克南的名字就會拔刀相向。這些人極為痛恨哈克南人,他們甚至會燒掉哈克南人坐過的椅子,把鹽撒在哈克南人走過的路上。”他摸摸公爵的下巴說,“您的下頜還有感覺嗎?”

公爵發覺自己已經無法作答了。他隱隱感到有人在扯他,低頭卻看見嶽正伸手拔他的公爵璽戒。

“給保羅,”嶽說,“一會兒您就會失去知覺了。再見,我可憐的公爵。下次再見時,可就沒時間聊天了。”

一種遙遠的清涼感漫過公爵的下頜,漸漸泛上他的臉頰。昏暗的走廊縮小了,聚成一個小點,凝固在嶽紫色的雙唇上。

“記住這顆牙!”嶽噝噝地說,“這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