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偉大隻是暫時的,絕不會亙古不變。它之所以能夠出現,部分原因在於人類那種營造神秘主義的想象力。曾經被視為偉人的人必然會感受到自己頭頂神話般的光環。他必須明白群眾在他身上寄托了什麽想象、什麽希望。同時,他還必須具備強烈的自嘲精神,這會讓他遠離自負。沒有自嘲精神,哪怕隻是偶然偉大一次,也會徹底毀掉一個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黃昏時分,在厄拉奇恩官邸的宴會廳裏,懸浮燈已經亮起來了,黃色的燈光映在牆上那隻角上沾著血的黑牛頭上和老公爵閃閃發光的油畫上。

在這兩件“辟邪”法寶的正下方,潔白的亞麻桌布蓋在巨大的餐桌上,桌上整整齊齊擺著厄崔迪家的銀餐具。餐具擦得鋥亮,每套餐具正對一張沉重的橡木椅。侍從們星羅棋布,守候在水晶玻璃杯旁。餐桌正中的天花板上垂吊著一盞古典枝形吊燈,還沒點亮,吊鏈向上盤繞,隱入黑暗,同在黑暗中的還有毒物探測器。

公爵停在門口,一邊檢查一切是否已經安排妥當,一邊想著毒物探測器,以及它在他所處的社會階層中所代表的意義。

一切都有模式。公爵想,僅憑語言,就能判斷出說話者是不是我們這個階層的人。貴族們描述最邪惡的謀殺時,所用的語言既高雅又精確。今晚會不會有人試試麝香毒——投放在飲料中的毒藥?或者試試奧瑪斯——下在食物中的毒藥?

他搖了搖頭。

長桌上,每個盤子旁都放著一壺水。公爵算了一下,長桌上的水足以讓厄拉奇恩一戶貧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公爵站在門口,門廊兩邊是寬大的盥洗池,貼著華麗的黃色、綠色瓷磚。每個盥洗池上還有一排毛巾架。管家解釋說,這是當地的習俗,客人進來以後,禮節性地把手在盥洗池的水裏浸一浸,朝地上潑幾捧,用毛巾把手擦幹,再把毛巾扔在地上的水跡裏。宴會結束後,乞丐會聚在門外,討要從毛巾裏擰出來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風格。公爵想,人能想象出來的所有缺德事,在哈克南的采邑裏一樣不少。他深深吸了口氣,感到怒火中燒。

“這種習俗到此為止!”他喃喃地說。

對麵的廚房裏來了一個女仆——又老又醜,這種人管家用了不少——在門口逡巡不前。公爵抬手向她做了一個手勢,她這才從暗角裏走出來,繞過桌子,急急忙忙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張如皮革般粗糙的臉和藍裏透藍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低著頭,垂著眼皮。

他一揮手:“把這些水盆和毛巾撤了。”

“可……血統尊貴的大人……”她抬起頭來,張口結舌。

“我知道這個習俗!”公爵喝道,“把水盆端到大門口去。從我們開始吃飯到晚宴結束,每個來討水的乞丐都可以得到滿滿一杯水,明白了嗎?”

那張粗糙的臉上表情十分複雜:失望,氣憤……

雷托心裏一動,一下子明白了。她一定早打算賣掉這些從被腳踐踏過的毛巾中擰出來的水。也許這也是習俗之一。

他陰沉著臉,喝道:“要不折不扣地執行我的命令。我會安排一個衛兵,讓他監督。”

他猛一轉身,大步穿過走廊,走向大廳。過去的記憶在他腦海中翻騰著,像沒牙老太婆的嘮叨般無休無止。他想起了那些有著寬廣的水域、起伏的波浪和遍地綠草如茵的日子,而不是日複一日地麵對黃沙的如今。還有一個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夏日,像狂風中的落葉般從他身邊卷過。

一切都過去了。

我越來越老啦。他想,已經能感到死神冰冷的手了。產生衰老之感的原因呢?隻不過是一個老太婆的貪欲而已。

大廳裏,一大群客人站在壁爐前,傑西卡夫人站在中間,成了眾人的焦點。壁爐裏的火劈啪作響,搖曳的橘黃色火光照耀著珠寶、花邊和價格不菲的衣料。公爵從人群中認出一位來自迦太格的蒸餾服製造商、一位電子產品進口商、一位在極地有避暑山莊和與之靠近的水廠的供水商、一位宇航公會的銀行業務代表(此人幹瘦而疏離)、一位香料開采設備零配件供應商,還有一位表情嚴厲的瘦削女子。這名女子專門為異星來的旅客提供保鏢服務,據說這種所謂的保鏢服務隻是幌子,她私下裏幹的是各種走私、間諜以及敲詐勒索的營生。

大廳裏的大多數女人似乎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花枝招展,準確地說,給人一種不可觸及的奇怪美感。

即使傑西卡不是女主人,也同樣會成為眾人的中心,公爵心想。她沒戴珠寶,服飾選擇了暖色調,長裙顏色接近室外的陽光,紅銅色的頭發上係著一條褐色發帶。

公爵意識到,她是在巧妙地刺激他,責備他近來的冷淡態度。她清楚地知道,公爵最喜歡她穿這種顏色的衣服——衣裙窸窣作響,溫暖又明亮。

鄧肯·艾達荷穿著華麗的禮服站在附近,板著臉,臉上毫無表情,一頭鬈曲的黑發梳得整整齊齊,看起來更像一名警衛,而不是賓客中的一員。哈瓦特專門把他從弗雷曼人那兒召回來,給他的任務是:“以保護傑西卡夫人為由,對她實施全天候監視。”

公爵掃了一眼整個大廳。

保羅被一群竭力討好奉承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圍在一個角落裏,人群裏還站著三名神色冷漠的厄崔迪衛隊軍官。公爵特別注意那些年輕女人,公爵繼承人當然是她們最眼紅的獵物。但保羅對她們一視同仁,謙和中自然地流露出高貴。

他肯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公爵。雷托想,他猛地意識到這個想法很不吉利,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保羅看到父親站在門廳處,有意避開他的目光。他看了看四周的客人,那些鑲珠戴寶的手指拿著飲品(還有的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用微型遙控探測器檢測毒物)。望著一張張談笑風生的臉,保羅突然厭惡起這些人來。這些臉不過是麵具,掩飾著墮落的想法;喋喋不休的聲音隻是為了填補心中的空虛。

我現在的心情糟透了,他想,不知哥尼知道了會怎麽說。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情緒低落。他原本不想參加這個宴會,但父親的態度很堅決:“你有你的職責、你的義務,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遲早要出席這種社交場合。你已經差不多是個大人了。”

保羅看著父親從門廳裏走進來,審視著大廳,然後走向圍著傑西卡夫人的那群人。

雷托走近傑西卡時,那個供水商正在問:“公爵正要安裝氣候調節係統,這是真的嗎?”

公爵站在那人身後回答說:“先生,我們還沒想過那麽遠的事。”

那人轉過身,露出一張曬得黝黑但又平平無奇的圓臉:“啊,公爵,我們正念著您呢。”

雷托瞟了一眼傑西卡,說道:“剛才有點兒事要處理。”然後,他轉向供水商,解釋了剛才命人撤除盥洗池的事,隨即補充說:“對我來說,那些陋習就到此為止了。”

“大人,這是一項公爵的法令嗎?”他問。

公爵說:“這個問題,就讓你們自己憑……呃……憑良心決定吧。”他轉過身,發現凱恩斯向這邊走來。

有一位女客說:“我覺得這是個慷慨的舉動,把水送給——”有人噓了一聲,示意她住嘴。

公爵看著凱恩斯,發現這位行星生態學家身穿一套老式黑棕色製服,佩著帝國公務員的肩章,衣領上還有一個小小的標識級別的淚珠形金領章。

供水商憤憤不平地問道:“公爵是在批判我們的習俗嗎?”

“這習俗已經改了。”雷托說道,一邊向凱恩斯點了點頭。他留意到傑西卡皺起了眉頭,心想:她不應該皺眉,這會引發我們倆不合的謠言。

供水商繼續說:“如果公爵允許,我還想再問幾個有關習俗的問題。”

公爵聽出供水商的語氣突然變了,有點兒油腔滑調,周圍的人也都警覺起來,不作聲了。大廳裏的其他人紛紛朝這邊轉過頭來。

“我看該用晚餐了吧?”傑西卡問。

“可我們的客人還有些問題要問。”雷托說著看了一眼供水商。這張圓臉上有一雙大眼睛和一張厚嘴唇。公爵想起哈瓦特備忘錄上的話:“……林加·比特——該供水商值得注意。記住這個名字。哈克南人利用過他,但從來未能完全控製住他。”

“本地有關水的習俗的確非常有趣。”比特的臉上掛著微笑,“我很好奇,想知道您打算怎麽處理這幢府邸裏的溫室。您打算繼續用它誇耀於人前嗎,大人?”

雷托壓住胸中的怒氣,盯著這個人,腦子裏思緒萬千。在公爵自己的城堡裏向公爵挑戰,這種事需要勇氣,何況這位比特先生已經簽下了與公爵合作的協議。除了勇氣,他這麽做還得了解自己的實力才行。在此地,擁有水的確代表著有實力。比如說,如果給供水設施裝上地雷,發個信號就能將其摧毀……這個人看來做得出這種事。摧毀供水設施就等於摧毀了厄拉科斯,這完全可能正是這位比特先生一直以來舉在哈克南人頭上的大棒。

“溫室的事,公爵大人和我另有計劃。”傑西卡對雷托笑了笑,“當然,我們打算繼續保留它,但隻是把它當成厄拉科斯人民委托我們代管的產業。我們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總有一天,厄拉科斯的氣候條件會變得溫暖如春,任何露天場所都可以種植這些綠色植物。”

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讓我們的供水商慢慢體會這句話的含意吧!

“很明顯,你對水和氣候控製很感興趣。”公爵說,“我建議,你的投資最好多樣化些。總有一天,在厄拉科斯上,水將不再是珍貴的商品。”

公爵心想:哈瓦特一定要加倍努力,派人滲透到這位比特先生的組織中去。我們必須立即著手建立備用供水設施,決不能讓棍棒舉到我頭上!

比特點點頭,臉上仍掛著微笑說:“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稱許的夢想,大人。”他退後一步。

凱恩斯臉上的表情引起了雷托的注意。他盯著傑西卡,看上去仿佛著了魔一樣——像一個墜入愛河的人……或者,像一個墜入宗教狂熱狀態的信徒。

預言中的話回**在凱恩斯心裏,他終於被這些話征服了:“他們將與你們分享最寶貴的夢想。”他直接對傑西卡說道:“你們帶來了迅速實現這個夢想的捷徑嗎?”

“啊,凱恩斯博士。”供水商說,“您居然會在沒有弗雷曼人重兵護衛的情況下大駕光臨,真是難得啊!”

凱恩斯掃了比特一眼,表情令人難以捉摸:“據說,在沙漠裏擁有大量的水會使人產生錯覺,最後會因疏忽大意而喪命。”

“沙漠裏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說法。”比特說著,語氣中卻透出些許不安。

傑西卡走到雷托身邊,手伸進他的臂彎,趁機讓自己鎮靜下來。凱恩斯剛才說了一個詞——“捷徑”。這個詞翻譯成古代語言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其他人似乎沒有留意到行星生態學家這個古怪的問題,而現在,他正躬身傾聽一位女賓的輕言細語。

魁薩茨·哈德拉克,傑西卡想,難道我們的護使團竟把那個傳說也散播到這兒來了?這念頭喚起了她私下對保羅的期望:保羅很可能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極有可能。

宇航公會的銀行業務代表與供水商聊了起來。眾人閑聊的嗡嗡聲之上,響起比特的聲音:“許多人都想過要改變厄拉科斯。”

公爵發現,這些話仿佛直戳凱恩斯的心窩,刺得他一跳。行星生態學家直起身,離開了那位想要討好他的夫人。

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一名穿著仆役製服的警衛在雷托身後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大人,晚宴準備好了。”

公爵向傑西卡投去詢問的目光。

“這兒的習俗是,客人入席後,男女主人才落座。”她微笑著說,“大人,這個習俗是不是也需要改變改變?”

他冷冷地答道:“這習俗似乎挺好的,現在還用不著改。”

必須保持我懷疑她是內奸的假象。他想。公爵看著從身邊一一走過的客人,想道:你們中間,相信這個謊言的是誰?

傑西卡察覺到了他的疏遠,卻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過去一周來,這種情況時常發生。他那樣子像在進行什麽思想鬥爭似的,她想,是因為我過早安排了這次宴會嗎?可他知道讓我們的官兵和當地人早日打成一片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對他們來說,我們是父母官,再沒什麽途徑比這種社交活動更能讓當地人明白這一點了。

雷托看著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人群,回憶起了杜菲·哈瓦特對這次宴會的態度:“殿下,我不許您這麽做!”

一絲陰鬱的笑意掛在公爵的嘴角,當時的場麵可真火爆!他態度強硬地表示要出席這次宴會,哈瓦特則搖著頭說:“大人,對於這件事,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們在厄拉科斯的一切進展得太快、太順利。這不像是哈克南人的作風,一點兒都不像。”

保羅伴著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年輕女子從公爵身邊走過。那女的說了句什麽,他點點頭,同時不滿地看了父親一眼。

“她父親製造蒸餾服。”傑西卡介紹說,“我聽說,穿了他製造的蒸餾服,隻有傻瓜才會被困在沙漠腹地走不出來。”

“走在保羅前麵的那個臉上有疤的人是誰?”公爵問,“我認不出他來。”

“是後來才加進客人名單的。”傑西卡低聲說,“哥尼安排的,走私販子。”

“哥尼安排的?”

“在我的要求下,哈瓦特查過他,但我想他有些不大情願。這個走私販子叫圖克,埃斯馬·圖克。他在走私販子中頗有勢力。這兒的人都認識他。他出席過許多家族的晚宴。”

“幹嗎邀請他?”

“這兒的人都會問這個問題,”她說道,“圖克在這兒露麵,單這一點就會在大家心中撒下懷疑和猜測的種子。他可以向人們表明您準備強化反賄賂的法令,從走私販子那一端堵住行賄的源頭。這一點哈瓦特似乎也很喜歡。”

“我可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會喜歡這種安排。”他朝從身旁走過的一對夫婦點點頭,見後麵剩下的客人已經不多了,於是問道,“為什麽你沒有邀請一些弗雷曼人?”

“不是有凱恩斯嗎?”她說。

“對,凱恩斯是來了。”他說,“你還給我安排了別的什麽小小驚喜嗎?”他挽著傑西卡,跟在眾人身後走進宴會大廳。

“其他都是按常規進行的。”她說。

她想:親愛的,難道您不明白這個走私販子手裏有快速飛船嗎?而且他是可以買通的。我們必須留一條後路。當形勢壞到難以挽回時,我們還有一扇離開厄拉科斯的門。

走進宴會大廳後,傑西卡抽出挽著雷托的手,讓雷托領她入座。雷托大步走到桌子盡頭東道主的位子上,一位男仆替他扶好椅子。一時間,席間到處響著衣裙摩擦的沙沙聲和稀裏嘩啦拖椅子的聲音,所有人全都就座了,唯有公爵仍然站著。他舉起手打了個手勢,桌旁身穿男仆製服的警衛全退到後邊,立正侍立。

屋裏一片沉默,不安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來。

傑西卡審視著長桌另一端,發現雷托的嘴角在微微顫動,臉上隱隱露出慍怒的神情。他在生什麽氣?她暗自思忖,肯定不是因為我邀請了走私販子。

“我改了在門口設盥洗池的習俗,有人對此有疑問。”公爵說,“然而,這是我的行事風格,我想借此告訴大家,許多事都會改變。”

餐桌上一片沉默,眾人都顯得很尷尬。

傑西卡想:他們以為他喝醉了。

雷托舉起水杯,握住杯把,把水杯高高舉起。燈光照在杯子上,又反射到四周。他說:“我以皇室貴族的身份向大家敬水,幹杯!”

眾人都端起水杯,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公爵身上。時間仿佛突然停頓了,從廚房過道吹來一陣微風,一盞懸浮燈輕輕晃了晃,燈影搖曳,陰影在公爵那張鷹臉上晃動著。

“我來到這裏,我也將留在這裏!”他大聲宣告。大家把杯子舉向嘴邊,但公爵一動不動,其他人愣了一下,也隻好停住。公爵繼續說:“我要用一句大家最熟悉、最喜歡的老話向諸位祝福:祝大家商運亨通!財源廣進!”

他啜飲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著喝了,互相交換著疑慮的眼神。

“哥尼!”公爵叫道。

大廳盡頭的凹室裏傳來哈萊克的聲音:“在,大人。”

“給咱們彈支曲子吧,哥尼!”

凹室裏立刻傳出了九弦巴厘琴的聲音。公爵比了個手勢,仆人們便開始把一盤盤佳肴端上桌來。拌了賽派達醬的烤沙兔,天狼星的阿普洛瑪吉奶凍,溫室種植的恰克,美琅脂咖啡(一股濃鬱的肉桂香立刻縈繞在桌旁),還有貨真價實的香烤沙鵝,佐以一瓶瓶冒著泡的卡拉丹紅酒。

然而,公爵仍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客人們等著,他們的目光在麵前的佳肴和站著的公爵之間不斷睃巡著。雷托說:“古時,運用自己的才智款待客人是主人的職責。”他緊握水杯,指關節漸漸發白:“我不會唱歌,但我可以把哥尼彈奏的曲子的歌詞念給你們聽。就把這當成我的另一番祝詞吧,獻給所有以自己的生命換來我們的今日的人。”

桌邊出現了一陣不安的**。

傑西卡垂下眼簾,打量著坐在她附近的人:有圓臉的供水商及其女伴;麵色蒼白、神情嚴肅的銀行業務代表(他像長著一張狐狸臉的稻草人,眼睛死死盯著雷托);舉止粗魯、臉上有刀疤的圖克,他始終垂著那雙藍中透藍的眼睛,不肯抬頭。

公爵吟誦道:

回顧吧,朋友——

回顧許多年前曾一起出發的戰友,

命中注定要背上痛苦和金錢的重負,

每個人都戴著我們的銀色領章;

回顧吧,朋友——

回顧許多年前曾一起出發的戰友,

那分分秒秒,

從無謊言和偽裝的年代,

從不為財富所**的歲月;

回顧吧,朋友——

回顧許多年前曾一起出發的戰友,

當我們帶著滿足的微笑走到人生的盡頭,

也將不再為財富所**。

公爵拉長音調念出最後一句。他從杯中飲了一大口水,“砰”的一聲把杯子放回到桌上,水從杯沿濺在亞麻桌布上。

尷尬的沉默中,其他人也跟著飲了一口。

公爵再次舉起水杯,這一回,他將裏麵剩下的那一半水全都潑在地上。他知道,桌上其他人也必須跟著這麽做。

傑西卡第一個重複了公爵的動作。

大家僵在當場,愣了一會兒,也跟著將自己杯裏的水潑在地上。保羅就坐在父親身邊,傑西卡發現他正在觀察每個人的反應,而她也被客人們不同的動作吸引住了——尤其是女人們。這可是純淨的、可供飲用的水,跟扔掉的濕毛巾裏的水不一樣。他們不願把水倒掉,但又不得不這麽做:有人雙手顫抖,有人神情猶豫,有人發出神經質的笑聲……還有人憤憤然地以粗暴的動作服從了公爵的意誌。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到了地上,男伴給她撿水杯時,她故意把眼光望向別處。

然而,特別引起她注意的是凱恩斯。這位行星生態學家猶豫了半天,最後把水倒進外衣下麵的一個容器裏。他發現傑西卡在注視著自己,也不說話,隻對她笑了笑,衝她舉起空杯,以示幹杯。從他的動作上看得出,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尷尬。

哈萊克的音樂依然縈繞在屋裏,但現在彈的已經不是寧靜的小調了,變得輕快活潑,似乎想活躍餐桌上的氣氛。

“晚宴開始。”公爵宣布,坐回座位上。

他現在正在氣頭上,喜怒無常,傑西卡心想,損失那台香料機車原本不應該對他造成這麽大的打擊。一定不僅是損失一台香料機車那麽簡單,他現在的所作所為簡直像是個陷入絕境的人。她舉起叉子,希望能掩飾自己心中突如其來的酸澀感。為什麽不是呢?他的確陷入了絕境。

漸漸地,餐桌上恢複了活躍的氣氛,晚宴終於正式開始。蒸餾服製造商對傑西卡的廚師和美酒讚許有加。

“這兩樣都是我們從卡拉丹帶來的。”她說。

“棒極了!”他嚐了嚐恰克,稱讚道,“真是棒極了!一點兒香料的味道都沒有。這裏到處都是香料,煩也煩死了。”

銀行業務代表看著對麵的凱恩斯說:“凱恩斯博士,據我所知,又有一台香料機車被沙蟲吞掉了。”

“消息傳得真快啊!”公爵說。

“那麽,這是真的了?”銀行家把注意力轉向雷托公爵。

“當然,確有其事!”公爵突然怒氣衝衝地回答道,“該死的運載器不見了。那麽大的東西,說不見就不見了,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沙蟲來的時候,沒有運載器去營救爬行機車?”凱恩斯問。

“不可思議!”公爵重複道。

“沒人看見運載器開走嗎?”銀行家問。

“偵察機上的人按照老習慣,眼睛隻盯著地麵。”凱恩斯說,“基本上,他們隻對沙蟲感興趣。運載器上的機組成員一般是四個人——兩個飛行員,兩個隨行的觀察員。如果一個,甚至兩個機組成員都被公爵的敵人收買了……”

“哦——哦,我明白了。”銀行家說,“那你,身為變時裁決官,對此有何看法?”

“考慮到我的立場,我必須謹慎從事。”凱恩斯說,“當然更不會在餐桌上討論這種事。”他心想:這個死骷髏架子!他明知我受命不理會這種違規行為。

銀行家笑了笑,繼續吃東西。

傑西卡坐在那兒,想起在貝尼·傑瑟裏特學校裏學過的一堂課,主要內容是間諜和反間諜。授課老師是一位胖乎乎、滿臉笑容的聖母。她那愉快的嗓音與教學內容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有一點要注意的是,任何間諜與反間諜學校的畢業生都具有相似的基本反應模式。學校裏的任何訓練都會在學生身上留下痕跡,形成該校畢業生固有的模式。隻要認真加以分析,這種痕跡和模式是很容易被發現的。

所有諜報人員的動機模式都是類似的。也就是說,不同學校、不同目標的諜報人員,其動機無外乎那麽幾種。你們最先要學習如何通過分析把這些要素找出來:首先,通過詢問者提問的模式找出其內在傾向;其次,研究其語言和思維變化。你們會發現,通過語音變化和言語模式確定被測者的母語很容易。

如今,傑西卡和兒子保羅、公爵以及其他客人坐在餐桌上,聽著這位銀行業務代表說話,但她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意識到:此人其實是哈克南間諜。他用的是傑第主星語言模式——雖然掩飾得很巧妙,但卻逃不過傑西卡訓練有素的洞察力,簡直就像自己找上門來招認的一樣。

這是否意味著宇航公會已經站到厄崔迪家族的對立麵了?傑西卡自問。這個想法使她大為震驚。她叫人上一道新菜,以掩飾自己的情緒,同時仔細傾聽那個人的每一句話,希望能從中探知他此行的目的。

他會改變話題,說些看似無關痛癢的話,其實暗藏機鋒。傑西卡對自己說,這就是他的模式。

銀行家咽下嘴裏的食物,啜飲了一口酒,不時微笑著跟右手邊的一個女人閑聊幾句。有那麽一陣子,他似乎專心致誌地聽著下首座位上一個男人的談話:那人跟公爵解釋說,厄拉科斯本地的植物沒有刺。

“我喜歡看厄拉科斯的鳥兒在空中飛翔。”銀行家對傑西卡說,“當然,這兒所有的鳥都是食腐動物。還有許多鳥變成了吸血動物,甚至不用喝水就能生存。”

桌子另一頭,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坐在保羅和她父親之間。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的眉頭皺著,說:“噢,簌——簌,你說的真讓人惡心。”

銀行家笑了起來:“他們叫我‘簌——簌’,因為我是供水商聯合會的財務顧問。”見傑西卡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又接著說:“水販們的吆喝就是:‘簌——簌,簌卡!’”他學得惟妙惟肖,桌旁許多人都大笑起來。

傑西卡聽出了他的話裏自吹自擂的意思,但她更注意的是那個跟他一唱一和的女孩——他們說話的模式完全相同。看來,他倆是一夥的。她故意給銀行家鋪了一個台階,讓他得以說出他想說的話。傑西卡瞥了一眼林加·比特,這位水業大亨正板著臉,全神貫注地吃東西。傑西卡完全明白銀行家剛才那句話的真正含意:“我同樣控製著厄拉科斯至高無上的權力之源——水!”

保羅察覺到身旁這位女伴話中的矯飾之意,又看到母親正用貝尼·傑瑟裏特的高度注意力傾聽這番談話,突然心血**,決定當個陪襯,讓對話充分發展下去。

他對銀行家道:“先生,你的意思是說,這些鳥自相殘殺嗎?”

“少主,這可真是個奇怪的問題,”銀行家說,“我隻說這些鳥要吸血,但並不一定非得吸同類的血不可啊,對不對?”

“這問題並不奇怪。”保羅說,傑西卡注意到了他話中的針鋒相對之意,那是她的訓練成果,“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對任何生物而言,潛在的最殘酷的競爭來自同類。”他故意從鄰座女伴的盤子裏叉了一塊食物,一邊吃一邊說:“他們在同一隻碗裏吃飯,有同樣的基本需求。”

銀行家僵住了,皺起眉頭,望了望公爵。

“別錯把我的兒子當小孩看。”公爵微笑著說。

傑西卡掃了一眼滿桌的客人,發現比特的臉色開朗了,凱恩斯和走私販子圖克也笑容滿麵。

“這是一條生態法則。”凱恩斯說,“看樣子,少主對此有深刻的理解。生命個體之間的鬥爭是爭奪係統自由能量的鬥爭。而血正是一種有效的能源。”

銀行家放下叉子,憤怒地說:“聽說,弗雷曼人渣就喝他們死去的同胞的血。”

凱恩斯搖了搖頭,用講課的語氣說:“不是喝血,先生。但是,一個人身上所有的水,完完全全地,都屬於他的人民——屬於他的部落。對於生活在大沙漠的人來說,這是必需的。水在那裏非常珍貴,而按重量來算,人體大約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死人當然再也用不著這些水了。”

銀行家雙手按著盤子兩側的桌子,傑西卡還以為他會拍案而起,一怒之下離席而去。

凱恩斯看著傑西卡說:“對不起,夫人。餐桌上本來不該細談這樣的話題,但有人散播謬論,總是應該澄清一下的。”

“你跟弗雷曼人交往了那麽久,早就不知道倫理為何物了。”銀行家粗聲粗氣地說。

凱恩斯平靜地看著他,審視著銀行家那張蒼白顫抖的臉:“你是在向我挑戰嗎,先生?”

銀行家一僵,咽下一口唾沫:“當然不是。我怎麽會做出如此侮辱男女主人的事?”

從這人的聲音、表情、呼吸和他前額暴起的青筋中,傑西卡感覺到了他的恐懼。這人害怕凱恩斯!

“我們的男女主人有能力判斷是否受到了侮辱。”凱恩斯說,“他們是勇敢的人,懂得如何捍衛自己的尊嚴。事實上,他們此時身在這裏……在厄拉科斯,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們的勇氣。”

傑西卡注意到雷托對這番交鋒樂在其中,而大多數其他人卻不以為然。坐在桌旁的人都是一副隨時準備拔腿就跑的姿勢,雙手放在桌下的隱蔽處。隻有兩個人是明顯的例外:一個是比特,他公然地樂不可支地看著銀行家的窘態;另一個是走私販子圖克,他正看著凱恩斯,似乎在等待凱恩斯的某種暗號。傑西卡還發覺,保羅正敬佩不已地看著凱恩斯。

“怎麽樣?”凱恩斯說。

“我無意冒犯,”銀行家喃喃道,“如果有什麽失禮的地方,請接受我的歉意。”

“冤家宜解不宜結。”凱恩斯邊說邊對傑西卡笑了一下,然後繼續吃起東西來,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傑西卡看到走私販子也鬆了一口氣。她記下了一點:此人的一舉一動表明,他隨時準備助凱恩斯一臂之力。看樣子,他和凱恩斯之間一定有某種密切聯係。

雷托把玩著一把叉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凱恩斯。這位生態學家的行為表明,他對厄崔迪家族的看法已經有所改變。記得就在上次那趟沙漠之旅中,凱恩斯的態度似乎還很冷淡。

傑西卡揮了揮手,示意仆人們上下一道菜和飲料。仆人們進來了,手裏端著野兔舌,旁邊配著紅酒和蘑菇醬。

餐桌旁的談話漸漸恢複了,但傑西卡聽得出其中的不安和焦慮。銀行家陰沉著臉,悶聲不響地吃著東西。她想:要是情況允許,凱恩斯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他。她也意識到凱恩斯對殺人似乎滿不在乎。他把殺人不當回事,她猜想這大概是弗雷曼人的特點。

傑西卡轉頭向左手邊的蒸餾服製造商說:“水在厄拉科斯如此重要,我時常為此深感驚奇。”

“是非常重要。”他讚同地說,“這道菜是用什麽做的?真好吃!”

“用特殊醬料製作的兔舌。”她說,“這醬料是用一個非常古老的配方製成的。”

“這配方我一定要搞一份來才好。”他說。

她點點頭:“我會抄一份送給你的。”

凱恩斯看著傑西卡說:“剛來厄拉科斯的人常常低估水在這裏的重要性。你瞧,咱們現在是在跟最低量法則打交道。”

她聽出了凱恩斯話裏的試探語氣,於是說道:“有些東西是生命生長所必不可少的,但在這裏,這些東西僅能達到最低供應量,於是限製了生長。所以說,在生長的必需品供應環節中,供應量最低的那一環控製了整個生長過程。”

“蘭茲拉德聯合會的成員中很少有人意識到行星生態問題。”凱恩斯說,“水是厄拉科斯生物最短缺的物資,因此成了最不利於生命生存的條件。但是,請注意,如果不精心策劃,生長本身也會導致不利因素的產生。”

傑西卡察覺到凱恩斯話裏有話,但又不清楚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麽。“生長,”她說,“你的意思是說,厄拉科斯可以有一種更有序的水循環機製,可以創造出更有利於人類生存的環境?”

“不可能!”那位水業大亨厲聲反駁。

傑西卡把注意力轉向比特:“不可能嗎?”

“在厄拉科斯上不可能。”他說,“別聽這個愛做夢的家夥胡說,所有實驗證據都與他所說的相反。”

凱恩斯看著比特,傑西卡發現桌旁其他人全都停止了交談,注意力集中在這次新的交鋒上。

“實驗室證據往往會蒙蔽我們,使我們忽略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凱恩斯說,“這個事實就是:我們在這兒討論的東西產於野外,存於野外。而野外生長的動植物全都過著正常的生活。”

“正常!”比特譏諷道,“厄拉科斯上沒什麽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凱恩斯說,“完全可以在動植物能夠自給自足的地帶建立起某種和諧的生態機製。隻需懂得這個星球的局限性和生存壓力,我們就可以創造出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

“這是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比特說。

公爵突然明白了凱恩斯的態度為什麽會轉變:因為傑西卡剛剛說的話——為厄拉科斯人民代管那些溫室植物。

“凱恩斯博士,怎樣才能建立起這種自給自足的係統?”公爵問。

“隻要我們能使厄拉科斯上百分之三的綠色植物參與碳水化合物——也就是人和其他動物的食物、飼料——的形成過程,循環係統就算起步了。”凱恩斯說。

“而水是唯一的問題,對嗎?”公爵問。他感覺到了凱恩斯的興奮,自己也不由得受到感染而興奮起來。

“你做過前期試驗嗎?”公爵問。

“我們做過長期研究,旨在建立坦斯利效應。試驗規模很小,水平也相當業餘,但我也許已經從中發現了一些有用的事實。”凱恩斯說。

“沒有足夠的水。”比特說,“就這麽簡單,水不夠。”

“比特先生是水方麵的專家。”凱恩斯說完,微笑著繼續進餐。

公爵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揮,喝道:“不!我想知道答案!有足夠的水嗎,凱恩斯?”

凱恩斯盯著自己的盤子。

傑西卡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心想:他倒很會掩飾自己。掩飾歸掩飾,但她現在已經掌握了凱恩斯的情緒模式,一眼便看透了他——他正後悔剛才所說的話呢。

“有足夠的水嗎?”公爵追問道。

“也許……有吧。”凱恩斯回答道。

他那種沒有把握的神情是裝出來的!傑西卡想。

憑著自己感知真相的直覺,保羅也察覺到凱恩斯的話中另有隱情。

一定有足夠的水!但凱恩斯不想讓別人知道。保羅使盡渾身解數才壓製住心中的興奮之情。

“我們的行星生態學家有許多有趣的夢想。”比特說,“他與弗雷曼人一起做白日夢,成天沉湎於預言和救世主的傳說。”

桌邊響起幾聲笑聲,傑西卡記下了發笑的人:走私者圖克、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鄧肯·艾達荷和那個從事神秘保鏢業務的女人。

今晚一直有一種奇怪的緊張氣氛,傑西卡想,暗流洶湧,有太多的事我沒注意到。我必須發展些新的情報來源。

公爵的目光從凱恩斯轉向比特,再移到傑西卡臉上。他感到莫名其妙地窩火,覺得自己仿佛錯過了什麽至關重要的信息。“也許真是這樣。”他嘟囔說。

凱恩斯飛快地說:“大人,也許我們應該另選時間討論這個問題。有許多……”

這時,一個身著軍服的厄崔迪軍人急匆匆地從門口走進來,打斷了行星生態學家的話。他越過警衛,徑直走到公爵身邊,彎下腰低聲對著公爵耳語著什麽。

傑西卡從帽徽上認出他是哈瓦特的部下,她壓製住內心的不安,扭頭跟蒸餾服製造商的女伴主動說起話來。這女人身材嬌小,滿頭黑發,一雙有些內眥贅皮的眼睛,生就一張娃娃臉。

“你的飯菜都沒怎麽動啊,親愛的。”傑西卡說,“要不,我幫你叫點兒別的什麽吃吧?”

這女人先看了一眼蒸餾服製造商,這才答道:“我不太餓。”

保羅站起身,想問父親為什麽要離開,但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莊重,把這局麵撐下去,於是他走到父親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公爵轉身走到凹室對哥尼說:“哥尼,請坐到保羅的位置上去,宴席上不能有單數。宴會結束後,也許我會讓你把保羅帶到著陸區指揮部來。等我的命令。”

身著軍裝的哈萊克從凹室走出來。魁梧的身材、醜陋的長相,與華麗的場麵很不般配。他把九弦巴厘琴斜靠在牆上,來到保羅原來的位置上坐下。

“請不必驚慌。”公爵說,“但我必須聲明,在警衛沒通知說一切安全之前,誰也不要離開。隻要大家待在這裏,安全是絕對有保障的。我們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解決這點兒小麻煩。”

保羅從他父親的話裏聽出了暗號:警衛,安全,迅速解決。是安全保衛方麵出了問題,不是什麽暴力事件。他看見母親也辨別出了這些暗號,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公爵微微頷首,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剛才那個軍人緊隨其後。

保羅說:“請大家繼續用餐。我想凱恩斯博士剛才正在討論水的問題。”

“咱們可以下次再討論這事嗎?”凱恩斯問。

“當然可以。”保羅說。

傑西卡自豪地注意到,兒子現在舉止莊重,充滿自信,做事成熟而穩重。

銀行家端起水杯,衝比特舉了一下說:“在用詞的優雅華貴方麵,咱們這兒沒人能超過林加·比特先生,讓人幾乎以為他十分渴求大家族的地位呢。來吧,比特先生,帶領我們為保羅幹一杯。這孩子雖然年少,可非要別人把他當大人看不可,我想,你一定為他準備了不少至理名言吧。”

傑西卡的右手在桌麵下攥成拳頭,她注意到哈萊克向艾達荷打了個手勢,又看見牆邊的警衛已經進入最高戒備狀態。

比特惡狠狠地瞪了銀行家一眼。

保羅也發現警衛已經各就各位,準備戰鬥。他看了看哈萊克,然後盯著銀行家,直到他放下水杯。保羅說道:“有一回,在卡拉丹,有一名漁夫淹死了。我看到了打撈上來的屍體,他——”

“淹死的?”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問。

保羅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是的,沉到水裏,淹死了。”

“這種死法可真有意思。”她低聲道。

保羅勉強笑了笑,扭頭對著銀行家繼續說:“有意思的是這人肩上的傷——是其他漁夫的爪靴造成的。這個淹死的漁夫是沉船上的船員之一。哦,船是一種水上交通工具;而沉船是指,船因故漏水,因而沉入水底。一名幫忙打撈屍體的漁夫說,已經不止一次在失事船員身上看到這種爪靴留下的傷痕。這意味著,另一個落水的漁夫為了浮上水麵而踩在這個可憐的家夥的肩膀上,這樣才能呼吸到氧氣。”

“當時,我父親由此得到一個結論。他說,落水的人為了活命踩在你肩膀上,這種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這種事發生在客廳裏,那就不能被原諒了。”保羅停了一會兒,讓銀行家有時間明白自己的意思,這才接著說,“我應該再補充一個地方:餐桌上同樣不允許發生這種事。”

屋裏突然靜了下來。

太魯莽了。傑西卡想,以銀行家的身份,足以向我兒子要求決鬥。她注意到艾達荷已拉開架勢,隨時準備采取行動。警衛也全神貫注。哥尼·哈萊克則盯著他對麵的客人們。

“哈……哈……哈……”是走私販子圖克,他仰頭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肆無忌憚。

桌旁眾人都露出了緊張的笑容。比特則笑容滿麵。

銀行家已把椅子向後推開,怒視著保羅。

凱恩斯說:“要想欺負厄崔迪家的人,有什麽風險隻好自負了。”

“羞辱客人是厄崔迪家的習慣嗎?”銀行家質問道。

沒等保羅回答,傑西卡已傾身向前說:“先生!”同時心裏暗自思忖:我們必須弄清楚,這個哈克南間諜到底要玩什麽把戲。他是到這兒來試探保羅的嗎?他還有其他幫手嗎?

“我兒子隨便拿出件衣服,你就說這是替你做的。未免太對號入座了吧?”傑西卡問,“這種做法真有意思。”她的手滑到係在腿上的小牛皮刀鞘中的晶牙匕上。

銀行家憤怒的目光轉向傑西卡。她注意到保羅趁對方視線轉移,將身體從桌邊挪開,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他聽懂了母親的暗號:衣服——“準備應付暴力事變”。

凱恩斯若有所思地看了傑西卡一眼,朝圖克打了一個微不可察的手勢。

走私販子立即跳起來,舉起水杯說:“我提議,大家敬年輕的保羅·厄崔迪一杯,一個外表是少年卻有男子漢風範的人。”

他們為什麽要插進來?傑西卡自問。

銀行家現在盯著凱恩斯,傑西卡發現他臉上又露出了畏懼的神情。

桌邊眾人開始紛紛舉起水杯。

凱恩斯怎麽做,人們就跟著怎麽做。傑西卡想,他是在告訴我們,他站在保羅一邊。他的威懾力下麵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不可能是因為變時裁決官的身份,那隻是臨時的。當然也不是因為他是皇家公務員。

她鬆開握著晶牙匕的手,向凱恩斯舉起水杯,凱恩斯也舉了舉自己的水杯以示回應。

隻有保羅和銀行家仍然空著兩手。“簌——簌”真是個愚蠢透頂的綽號。

傑西卡想。銀行家死死地盯著凱恩斯,而保羅則盯著自己的盤子。

保羅想:我處理得沒什麽不對的,他們為什麽要插手?他悄悄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附近的男性客人。準備應付暴力事變?哪兒來的暴力?當然不會是那個銀行家。

“哦,是的,是的。的確如此。”她答道,“太多暴力衝突了,真讓我惡心。在很多情況下,大家其實都沒有什麽惡意,可有人卻因此喪命。真不應該。”

“確實不應該。”哈萊克說。

這個女孩的反應近乎完美。傑西卡心想:這個看似頭腦空空的小女人,其實並不真的是個頭腦空空的小女人。傑西卡看出了他們的路數,而且知道哈萊克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們的計劃是用女色來勾引保羅。傑西卡鬆了一口氣。她的兒子說不定是第一個看出來的,他受過的訓練使他一眼便看穿了這麽明顯的布局。

凱恩斯對銀行家道:“是不是準備好再道一次歉了?”

銀行家對傑西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夫人,恐怕我酒喝得太多了。您席上的酒後勁太大,我有點兒不習慣。”

傑西卡聽出他語氣中滿懷敵意,她親切地說:“陌生人相遇時,應該在最大程度上容忍彼此在風俗習慣方麵的差異。”

“謝謝您,夫人。”他說。

蒸餾服製造商那位長著一頭黑發的女伴向傑西卡傾過身體,問道:“公爵說我們待在這兒很安全,我真希望這不是意味著會有更多衝突。”

傑西卡想:她是受命引出這個話題的。

“看樣子不會是什麽大事。”傑西卡說道,“不過,近來有好多事都需公爵親自過問。隻要厄崔迪和哈克南仍然處於敵對狀態,我們就必須嚴加防範。公爵曾經發誓要把這場血海深仇戰進行到底,當然不會允許厄拉科斯上還有活著的哈克南間諜。”她瞟了一眼銀行業務代表:“當然,大聯合協定在這個問題上也支持他。”她扭頭對著凱恩斯說:“是這樣嗎,凱恩斯博士?”

“確實如此。”凱恩斯答道。

蒸餾服製造商輕輕拉了一下女伴,她看著他說:“我相信現在我可以吃點兒東西了。我想嚐嚐你們早些時候吃的那道烤鳥肉。”

傑西卡朝一個仆人做了個手勢,然後對銀行家說:“先生,你剛才說到鳥和它們的習性。我發覺厄拉科斯上有許多有趣的事。告訴我,什麽地方能找到香料?香料勘探員要深入沙漠腹地嗎?”

“哦,不,夫人。”他說,“人們對沙漠腹地知之甚少,對南部地區幾乎一無所知。”

“傳說在南部地區有一大片香料主礦脈。”凱恩斯說,“但我懷疑這完全是毫無根據的臆造。有些膽大的香料勘探員確實有幾次曾深入中央沙漠帶的邊緣,那種做法非常危險。導航訊號不穩定,還經常出現沙暴。離屏蔽場城牆越遠,傷亡率越高。冒險深入南方沒什麽益處。如果我們有氣象衛星的話,也許……”

“滲水區和吸水井?”傑西卡問。

凱恩斯迅速答道:“都是不著邊際的謠傳,夫人。其他星球上的確有,但在厄拉科斯上絕無此事。滲水區是個地質名詞,在這種地區,地下水常常滲出地表,或者在非常靠近地表的地方,隻要有某些特征,就可以掘出水來。吸水井是滲水區的一種,那種地方,人們甚至插根麥管就可以吸到水了……反正有這種說法。”

他的話不盡不實。傑西卡想。

保羅也奇怪:他為什麽要撒謊呢?

“太有趣了。”傑西卡說著,又想道:“有這種說法……”他們的表達方式真夠奇怪的,充分暴露出他們對迷信、傳說的依賴心態。

“我聽人講,你們有句諺語——”保羅說,“‘城市表麵光鮮,沙漠智慧源泉。’”

“厄拉科斯有許多諺語。”凱恩斯回答道。

沒等傑西卡提出新問題,一個仆人彎腰遞給她一張紙條。她打開紙條,是公爵的筆跡,還有他的密碼。傑西卡飛快地掃了一遍。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她說,“公爵派人傳信,讓大家放心。讓他不得不離席的麻煩事已經解決了。丟失的運載器找到了,飛行員中有個哈克南間諜,他製服了其他機組成員,把運載器劫持到了一個走私販子基地,想在那兒賣掉它。現在人和運載器都回到我們手上了。”傑西卡衝圖克點點頭。

走私販子也點頭回應。

傑西卡重新卷起紙條,塞進衣袖。

“很高興這起事件沒有演變成公開戰爭。”銀行家說,“人民希望厄崔迪家族能帶來和平和繁榮。”

“尤其是繁榮。”比特說。

“現在該上甜點了吧?”傑西卡問道,“我讓我們的廚師特意準備了一道卡拉丹甜品:龐迪米煮熟後加上多薩醬。”

“聽起來棒極了。”蒸餾服製造商說,“可以把菜譜抄一份給我嗎?”

“你想要什麽菜譜都行。”傑西卡一邊說,一邊把這人記在心裏,打算回頭再告訴哈瓦特。這個蒸餾服製造商是個大大的野心家,一心往上爬,此人可以收買。

周圍的客人們開始閑聊:“這布料多可愛啊……”“他特意為那珠寶配了個盒子呢……”“下一季我們應該努力增加產量……”

傑西卡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心裏想著雷托字條上的加密部分:哈克南人企圖運進一批激光槍,被我們查獲了。但這也意味著,他們可能已經成功地運進好幾批武器了。此外,這一切確切無疑地表明,他們不認為屏蔽場會起作用。需盡快采取相應措施。

傑西卡一心思考著激光槍的事。那種白熱高能光束可以切開任何已知的物質,前提是該物質沒有屏蔽場保護。屏蔽場的反饋聚變會使激光武器和屏蔽場一起爆炸,但哈克南人似乎對此並不擔心。為什麽?激光槍加屏蔽場的爆炸極度危險,而且充滿變數——可能比原子武器更可怕,也可能隻殺死開槍者和屏蔽場裏麵的人。

保羅說:“我早就知道,我們一定會找到運載器。隻要我父親出馬,不管什麽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哈克南人已經開始對這一點有所了解了。”

他在誇口。傑西卡想,他不應該誇口。為了防備敵人的激光槍,今晚我們不得不睡到地下深處去。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都無權誇誇其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