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有一天,我的父親帕迪沙皇帝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畫廳裏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擬像投影前。憑借母親教我的方法,我覺察到他有心事。我發覺他們倆驚人地相像:父親和這個畫中人都有一張瘦削、高貴的臉,一雙冷峻的眼睛鑲嵌在輪廓分明的麵龐上。“公主啊,朕的女兒。”我父親說,“當年,這個男人選妻之時,朕多希望你的年紀能再大一點兒啊!”我父親那時七十一歲了,看上去卻並不比畫像上的那個人老。雖然我隻有十四歲,但我依然記得,當時我就推斷出,父親私下裏多麽希望公爵是他的兒子,對兩人由於政治的緣故成為敵人是多麽痛心疾首。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我父親的家事》

凱恩斯博士收到的命令是要出賣這些人,可第一次見麵,他就動搖了。他以自己是一名科學家而自豪,對他來說,傳說隻是有趣的線索,可以據此尋找文化的根源。然而這個男孩竟與古老的預言如此驚人地吻合。“探詢的眼睛”“含而不露的率直”,無一不符。

當然,傳說也留有餘地,沒有說明彌賽亞是聖母帶來的還是在此地降生的。不過,傳說和現實如此吻合確實已經夠奇怪的了。

上午晚些時候,他在厄拉奇恩城外著陸區的行政樓外見到了他們。附近停著一艘沒有標誌的撲翼機,隨時待命準備起飛。發動機嗡嗡作響,像昏昏欲睡的昆蟲。一名厄崔迪衛兵手握出鞘的利劍站在一旁,身上的屏蔽場使周圍的空氣微微有些扭曲。

凱恩斯對屏蔽場冷笑了一下,心想:這方麵,厄拉科斯會讓他們大吃一驚的。

行星生態學家舉起一隻手,示意他的弗雷曼衛兵們退後。他大步走向大樓入口——一個開在鍍塑岩石上的黑洞。他覺得,建築雖然龐大,卻如此暴露。還真不如住山洞呢。

大樓裏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腳步,整理一下罩袍和蒸餾服左肩上的裝置。

大門豁然洞開,一批厄崔迪士兵出現在門口,全都全副武裝:發射低速子彈的擊昏器、佩劍、屏蔽場。從他們身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長著一張鷹臉,黝黑的皮膚,滿頭黑發。他穿著一襲寬大的朱巴鬥篷,胸前印著厄崔迪鷹徽紋章。看得出來,他對這種鬥篷並不熟悉,鬥篷一側緊貼著蒸餾服的腿部,沒有弗雷曼人穿著時那種飄逸和擺動節奏。

他身旁跟著一位年輕人,同樣是一頭黑發,但臉龐顯得更圓些。凱恩斯知道這年輕人應該有十五歲了,可他看上去似乎還要小些。這位年輕人身上散發著威嚴的領袖氣度和氣定神閑的自信心,仿佛對周圍的一切了如指掌,能一眼看穿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穿著跟他父親相同式樣的長袍,但穿在他身上卻顯得隨意自在,讓人覺得他穿慣了這種衣服。

預言說:“穆迪能夠洞悉別人難以察覺的東西。”

凱恩斯搖搖頭,告訴自己:他們不過是普通人。

凱恩斯認出了另一個人——哥尼·哈萊克——和公爵父子倆一樣,穿著沙漠服裝。凱恩斯深吸一口氣,壓下對哈萊克的不滿。這家夥曾再三叮囑凱恩斯,在與公爵及其繼承人見麵時要注意禮節。

“你要稱呼公爵為‘大人’或‘殿下’,也可以稱他‘血統尊貴的大人’,但這個稱呼通常適用於更正式的場合。對公爵的兒子,可以稱為‘少主’或‘大人’。公爵為人寬和,但不喜歡與人過分親近。”

凱恩斯看著這群人越走越近,心想:他們馬上就會知道誰才是厄拉科斯的主人。他們竟然讓那個門泰特盤問了我半個晚上!憑什麽?指望我指導他們檢查香料開采情況?

哈瓦特的真正意圖沒能瞞過凱恩斯——他們想得到皇家基地。他們顯然是從艾達荷那兒聽說的。

我要讓斯第爾格把艾達荷的腦袋送給這位公爵。凱恩斯告訴自己。

公爵一行人離他隻有幾步遠了,腳下的沙靴踩得沙子咯吱作響。

凱恩斯彎腰致意:“公爵大人。”

雷托走向獨自站在撲翼機旁的生態學家,同時仔細地打量著凱恩斯:高個子,瘦削的身材,寬鬆外袍、蒸餾服、短筒靴——一身沙漠人的打扮;帽子甩在身後,麵罩掛在一旁,露出沙黃色的長發,稀疏的胡須;濃濃的睫毛下是一雙深不可測、藍中透藍的眼睛,眼窩裏殘留著幾處墨斑。

“你就是那位生態學家吧。”公爵說。

“大人,我們在這兒更習慣於舊式的頭銜:行星生態學家。”凱恩斯說。

“悉聽尊便。”公爵低頭望著保羅,“兒子,這位就是變時裁決官,解決爭執的仲裁人,受命監督這兒的一切,保證我們的接管過程符合規定。”他看著凱恩斯說:“這是我兒子。”

“大人。”凱恩斯說。

“你是弗雷曼人嗎?”保羅問。

凱恩斯笑道:“這兒的部落和村莊都把我當成他們的自己人,少主。但我是為皇帝效力的,是皇室行星生態學家。”

保羅點點頭,此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強悍氣勢,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哈萊克剛才站在行政樓的窗前把凱恩斯指給保羅看,說:“就是那個帶著一隊弗雷曼護衛的人,正朝撲翼機走去。”

保羅用雙筒望遠鏡觀察了凱恩斯片刻,留意到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高高的額頭。哈萊克在保羅耳旁低聲嘀咕道:“是個怪人,說話像剃刀——簡潔明了,直截了當,從不模棱兩可。”

而站在他們身後的公爵則說:“典型的科學家。”

現在,保羅就站在距離此人幾步遠的地方。他感到凱恩斯身上有一股力量,是一種人格魅力,仿佛出身皇家,生來就是統領他人的。

“我知道,這些蒸餾服和鬥篷是你送來的。謝謝你。”公爵說。

“希望它們能合身,大人。”凱恩斯說,“是弗雷曼人製作的,盡可能按您手下哈萊克所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有件事我很感興趣。你說過,如果不穿這些服裝,你就不能帶我們去沙漠。”公爵說,“但我覺得,我們可以帶上大量的水。本來就沒打算去很久,再說還有空中掩護,就是現在在我們頭頂飛行的護衛隊。我想不會發生迫降的事吧?”

凱恩斯盯著公爵,看著他那水分充足的身體,冷冷地說:“在厄拉科斯,您不能說什麽會什麽不會,您隻能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哈萊克臉一板:“稱呼公爵要用‘大人’或‘殿下’!”

公爵一揮手,示意哈萊克別開口:“這兒的人還不習慣我們的方式,哥尼,應該允許例外。”

“遵命,殿下。”

“我們欠你的情,凱恩斯博士。”雷托說,“你送的衣服,你對我們人身安全的考慮,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保羅突然想起《奧蘭治天主教聖經》裏的一句話,衝動之下,朗聲念道:“‘禮物就像賜予者的祝福。’”

一片寂靜中,這句話回**不已。凱恩斯帶來的弗雷曼衛隊正蹲坐在行政大樓的陰影裏休息,聽到這句話,全都跳了起來,激動地嚷嚷著。其中一人高聲叫道:“李桑·阿爾-蓋布!”

凱恩斯迅速轉過身,做了一個簡短的向下劈的手勢,示意弗雷曼人散開。護衛們繞著大樓退開了,互相嘀咕著。

“真有意思。”雷托說。

凱恩斯嚴厲地掃了一眼公爵和保羅,說著:“這兒的大多數沙漠土著都非常迷信。別理他們,他們沒有惡意。”但他心中卻在想傳說中的句子:“他們將用聖語問候你們,而你們的禮物將是對他們的祝福。”

在此之前,雷托對凱恩斯的印象隻來自哈瓦特簡短的口頭報告。哈瓦特對此人十分提防,戒心重重。此時,雷托對他的看法一下子明確了:凱恩斯完全成了個弗雷曼人。他帶來一支弗雷曼護衛隊,目的隻有一個:弗雷曼人想試探一下,在新領主的統治下,他們進入城區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這隊人馬似乎隻是儀仗隊。從他的言談舉止上看,他是個高傲的人,自由自在慣了,談吐舉止隻在心存戒備時才有所收斂。保羅問他是不是弗雷曼人,這個問題真可謂一語中的。

凱恩斯已經徹底本土化了。

“我們可以出發了嗎,殿下?”哈萊克問。

公爵點點頭:“我乘自己的撲翼機去,凱恩斯可以跟我一起坐在前排,給我指指路。你和保羅坐後排。”

“請等一等。”凱恩斯說,“如果您允許的話,殿下,我必須檢查一下您的蒸餾服。”

公爵正想開口,但凱恩斯已經搶先接著說道:“我和您一樣關心自己的性命……大人。你們倆是在我的看顧下出發的,如果你們遇到任何意外,掉腦袋的是誰,我知道得很清楚。”

公爵皺起眉頭,心想:這可真難辦!如果我拒絕,就可能開罪於他,而這個人對我而言可以說是無價之寶。然而……我對他知之甚少,若讓他進入我的屏蔽場,觸摸我的身體,這……

這些念頭迅速閃過腦海,公爵心一橫,下定決心:“聽你的。”他向前跨出一步,敞開自己的長袍。隻見哈萊克寸步不離地守護在他身邊,擺出警覺的姿勢,隨時準備出手。公爵不動聲色地說:“呃,能否請你為我們解釋一下蒸餾服的原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將不勝感激。這種裝備你天天要用到,由你來解釋最合適不過。”

“當然。”凱恩斯說。他的手伸到長袍下,向上摸到肩上的密封閥。他一邊檢查一邊向公爵解釋說:“蒸餾服基本上是個微型複合結構,一種高效的過濾和熱交換係統。”他調整了一下公爵肩上的密封閥,繼續說:“與皮膚接觸的那一層由多孔、易滲透的材料製成,汗水容易滲透出去,體表也就因此涼爽下來……和普通的蒸發過程很相似。外麵兩層……”凱恩斯替公爵緊了緊胸帶,接著道:“……是絲狀熱交換材料和鹽的析出裝置。這些鹽是可以回收的。”

公爵抬起胳膊,方便凱恩斯進行檢查:“很有意思。”

“深呼吸。”凱恩斯說。公爵照做了。

凱恩斯檢查著腋下密封閥,調整了其中一個。“身體的運動,尤其是呼吸和某些帶來滲透壓的動作,直接為裝置提供動力。”他又把胸帶稍稍鬆了鬆,“回收的水分流入儲水袋。您脖子旁夾著一根管子,直通儲水袋,您可以用這根管子吸水喝。”

公爵低下頭,看到了凱恩斯所說的管子的一端。“高效便捷,”他說,“設計得真好。”

凱恩斯跪下來,開始檢查腿部密封閥。“尿液和糞便由大腿上的襯墊處理。”他說著站了起來,摸摸衣領合不合適,然後從衣領附近翻起一片,“在開闊的沙漠裏,您要把這個過濾麵罩戴在臉上。這根管子插在鼻孔裏,管子上還有塞子,可以保證鼻孔和管子間不留縫隙。記住,通過口腔過濾器吸氣,用鼻管吐氣。一套狀態良好的弗雷曼蒸餾服可以讓你即使被困在大沙海裏,每天也隻損失一丁點兒水分。”

“每天一丁點兒。”公爵說。

凱恩斯用手指壓了壓蒸餾服的前額墊說:“這東西可能會有點兒摩擦皮膚。如果不舒服就請告訴我,我可以往裏麵塞點兒東西,把它弄緊些。”

“多謝。”公爵說。他晃了晃蒸餾服裏的雙肩,感覺確實好了許多,比較貼身了,不那麽惱人。

凱恩斯轉身對保羅說:“小夥子,咱們再來瞧瞧你穿得如何。”

人是不錯,但必須讓他學會合適地稱呼我們。公爵想。

保羅順從地站著,讓凱恩斯檢查自己的蒸餾服。頭一次穿上這套表麵光滑、裏麵皺巴巴的怪衣服時,他便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明明知道自己以前從未穿過這種衣服,然而,在哥尼笨手笨腳的指點下,他覺得自己出於本能,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該怎麽穿,該怎麽調整。保羅收緊了胸帶,利用呼吸運動以獲取最大的泵壓動力。他不僅清楚應該怎麽做,還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第一次收緊項圈和前額墊時,保羅便知道這是為了防止擦出水皰。

凱恩斯直起身體,後退了一步,臉上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問:“你以前穿過蒸餾服嗎?”

“這是第一次。”

“那是有人幫你嘍?”

“沒有。”

“你的沙地靴沒在踝骨處扣死,很容易脫下和穿上,誰告訴你這麽做的?”

“這……我覺得應當這麽做。”

“當然應該。”

凱恩斯擦著自己的臉頰,想到了那個預言:“他將知道你們的生活方式,仿佛生來如此。”

“我們別浪費時間了。”公爵指指等在一旁的撲翼機,帶頭走了過去,對一個敬禮的衛兵點了點頭。他爬進機艙,係緊安全帶,開始檢查控製器和儀表盤。當其他人也尾隨公爵上了撲翼機時,飛船吱嘎作響。

凱恩斯係好安全帶,注視著舒適的機艙——柔軟豪華的灰綠色內飾和閃閃發光的儀表盤。艙門一關,通風扇開始轉動,機艙裏彌漫著過濾後的清新空氣。

太軟弱!他想。

“一切正常,殿下。”哈萊克說。

雷托開始向機翼輸送動力。機翼上下撲動著,一下,兩下……直到離開地麵有十米的高度。機翼有力地揮動著,尾翼發動機一加力,“嗖”的一聲,他們陡直地升上高空。

“往東南方向越過屏蔽場城牆。”凱恩斯說,“我已經讓您的開采工頭把設備集中在那兒了。”

“好。”

公爵傾斜船身,轉彎飛入空中護衛隊,護衛機立即改變隊形,緊隨其後,一起向東南方飛去。

“這些蒸餾服的設計和製造顯示出了極高的工藝水平。”公爵說。

凱恩斯應道:“哪天我帶您去參觀一個穴地工廠。”

“一定很有趣。”公爵說,“我發現,一些要塞城市裏也生產這種服裝。”

“拙劣的仿製品。”凱恩斯說,“任何愛護自己皮膚的沙丘人都隻穿弗雷曼蒸餾服。”

“它真的可以保證身體每天隻損失一丁點兒水分?”公爵問。

“如果穿戴正確,前額的帽簷夠緊,所有的密封閥都正常工作的話,全身上下主要隻有手掌心會損失一點兒水分。”凱恩斯答道,“如果無須用手做什麽重要操作,您還可以戴上蒸餾手套。大多數在沙漠中行走的弗雷曼人都在掌心抹上三齒拉雷亞灌木的汁液,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從左窗向下看,屏蔽場城牆支離破碎。整座山體都由殘破的巨岩組成,一片片呈黃褐色,間雜著黑色裂紋。這塊土地仿佛被人從天上擲下,然後不再理會,任由它四分五裂。

他們掠過一個淺盆地,裏麵是灰色的沙子,周圍是一圈岩石,界線分明。岩石圈南邊有一個缺口,黃沙從缺口處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個幹枯的三角洲,周圍襯著深色的岩石。

凱恩斯在座椅上向後一靠,想著剛才觸碰到的蒸餾服下水分充足的皮膚。他們的長袍外麵都帶著屏蔽場,腰間別著慢速擊昏器,頸部有錢幣大小的緊急信號發射裝置。公爵和他兒子腰間都帶著刀,刀鞘的皮革已經很舊了。這些人給凱恩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既溫和,又強硬,真是奇怪的組合,與哈克南人完全是兩種作風。

“向皇帝匯報這兒政權更迭的情況時,你會說我們是依法辦事的嗎?”雷托瞟了一眼凱恩斯,把話題引上正路。

“哈克南人走了,你們來了。”凱恩斯說。

“一切是否都按部就班呢?”公爵又問。

凱恩斯的下頜一下子繃緊了,他有點兒緊張了。他頓了頓,答道:“作為行星生態學家和變時裁決官,我受帝國的直接管轄……大人。”

公爵冷冷一笑:“但現實如何,我們都明白。”

“我提醒您,皇帝支持我在這裏的工作。”

“真的嗎?那你的工作究竟是什麽?”

回應的隻有短暫的沉默。保羅心想:他把凱恩斯逼得太緊了。保羅看了一眼哈萊克,但這位遊吟詩人勇士正盯著窗外荒涼的景色。

凱恩斯生硬地答道:“您指的當然是我身為行星生態學家的職責了。”

“當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學和植物學……還有一些地質工作,比如鑽探、采樣和測試。這麽大的一顆星球,總有探索不完的奧秘。”

“你也調查香料的情況嗎?”

凱恩斯轉過身,保羅注意到他兩頰繃緊的線條。“這問題可真是有點兒奇怪,大人。”

“凱恩斯,別忘了,這裏現在是我的封邑。我的管理方式與那些哈克南人完全不同。我不會阻撓你研究香料,前提是你給我共享你的研究成果。”他看著這位行星生態學家說,“哈克南人並不鼓勵任何香料研究,對嗎?”

凱恩斯看著公爵,並不回答。

公爵說:“你可以直說,用不著擔心。”

“的確,皇家法院遠在天邊。”凱恩斯嘀咕說。他心想:這個從不缺水的入侵者究竟想幹什麽?難道他以為我會蠢到跟他們合作?

公爵哈哈大笑,他一邊注意航向,一邊說:“先生,我發覺你的語氣不大友好嘛。你以為我們會怎麽樣?帶著一大幫打手在這兒大開殺戒?我們原本還指望你能立刻意識到我們與哈克南人的不同之處呢。”

“我看過你們鋪天蓋地地發往穴地與村莊的宣傳品。”凱恩斯說,“‘愛戴好公爵!’您的宣傳部門……”

“夠了!”哈萊克厲聲喝道。他從窗口猛地轉過頭來,傾身向前。

保羅把一隻手放在哈萊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頭看了他一眼,“這個人一直在哈克南人手下生活。”

哈萊克坐回到椅子上:“是。”

“您那位哈瓦特的手腕比這位先生更圓滑些。”凱恩斯說,“但他的目的仍然非常清楚。”

“那麽,你會替我們找到那些基地嗎?”公爵問。

凱恩斯的回答十分簡潔:“基地是皇帝的財產。”

“可現在都被荒廢了。”

“遲早會用上的。”

“皇帝也這麽認為嗎?”

凱恩斯嚴厲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不是因為厄拉科斯的統治者們貪婪地掠奪香料,這地方本可以變成一個伊甸園。”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公爵想。他問道:“沒有錢,這個星球怎麽能變成伊甸園呢?”

“如果買不到您所需要的服務,錢又有什麽用?”凱恩斯反問道。

啊,說到點子上了!公爵想。他接著說:“咱們下次再討論這個問題。現在,我相信我們已到達屏蔽場城牆邊緣,仍然保持航向嗎?”

“保持航向。”凱恩斯嘟囔著答道。

保羅望向窗外。身下支離破碎的大地已經變成一堆亂糟糟的褶皺,向前延伸,成為一片貧瘠的岩石高原和一片刀削斧鑿般的峭壁。峭壁後麵,拇指大小的新月形沙丘連綿不斷,一路延伸到地平線,遠處不時可以見到一塊灰蒙蒙的陰影,一片深黑色的斑塊表明那裏不是沙礫,也許是露出地表的岩層。但在蒸騰的高溫空氣中,保羅不能肯定自己看見的到底是什麽。

他問:“那下邊有什麽植物嗎?”

“有一些。”凱恩斯答道,“這個緯度的植物通常是我們稱為微型盜水者的東西。它們適應了這裏的環境,掠奪彼此的水分,貪婪地掃**露水。沙漠中有些地方簡直是生機盎然,但不管哪裏的植物都得學會如何在這種嚴酷的環境下生存。即使是你,隻要陷在那下麵,也得模仿它們的生存方式,否則隻有死路一條。”

“你是說互相盜取水分?”保羅問。這種想法使他憤慨,語氣便不由得激憤起來。

“這種事也發生過。”凱恩斯答道,“但我的話還不是那個意思。你瞧,我這兒的氣候條件決定了所有生命都必須對水特別珍惜。任何時候你都會麵臨水的問題,你也絕不會浪費任何含有水分的東西。”

而公爵卻在想:“……我這兒的氣候!”

“再向南偏兩度,大人。”凱恩斯說,“西麵有一股風暴正朝這邊卷來。”

公爵點點頭,他已經看到那邊褐色的滾滾沙塵。他讓撲翼機斜飛,轉了一個彎,身後的護衛隊也跟著傾斜以保持一致,在經過沙塵折射的陽光下,一排機翼泛起一片迷蒙的橙色光暈。

凱恩斯說:“這樣應該能避過風暴了。”

“如果飛進沙霧裏一定很危險吧。”保羅說,“沙子真能穿透最堅硬的金屬嗎?”

凱恩斯答道:“在這樣的高度,不會有沙子,隻有沙塵。主要的危險是能見度降低、紊亂的氣流以及通風口堵塞。”

“我們今天能目睹開采香料的情況嗎?”保羅問。

“非常有可能。”凱恩斯回答。

保羅靠回到座椅靠背上。剛才,通過提問和超感認知,他已經完成了母親所說的“登記”。現在,凱恩斯的個人特征已經全部登記在案了——聲線特征、臉部特征和身體語言的每一個細節。凱恩斯外套的左邊袖子不自然地挽起,說明袖筒裏藏有匕首;腰間奇怪地鼓了出來,當然不會是藏了個屏蔽場腰帶在那兒,也許他在腰間紮著個袋子——據說,沙漠裏的人都有腰袋,裏麵裝著一些小型必需品;凱恩斯外套的衣領上別著個銅領章,上麵雕了隻野兔;他的兜帽甩在背後,邊上還別著一個類似的小徽章。

坐在保羅旁邊的哈萊克一扭身,從背後的儲藏艙裏取出他的巴厘琴。哈萊克調音的時候,凱恩斯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隨即又把注意力轉回到航線上去了。

“你想聽什麽,小少爺?”哈萊克問。

“隨便你,哥尼。”保羅回答。

哈萊克低下頭,耳朵貼近音箱聽了聽,而後撥弄著琴弦,輕聲唱了起來:

我們的父輩吃著沙漠裏上帝賜予的嗎哪,

在那灼熱的地方,旋風驟起。

上帝啊,救我們逃離這可怕的地方!

救救我們吧……哦——哦,救我們

逃離這片饑渴幹涸的大地。

凱恩斯瞟了一眼公爵說:“大人,您出門旅行還帶著這麽能歌善舞的護衛。他們是否全都這麽多才多藝呢?”

“哥尼?”公爵笑著說,“他是個特例。我喜歡帶著他是因為他的一雙眼睛,很少有什麽東西能逃過他的法眼。”

行星生態學家皺起了眉頭。

哈萊克接著剛才的節奏和調子繼續唱道:

因為我是沙漠夜梟,哦!

哎呀!我是沙漠中的夜梟!

公爵從麵前的儀表盤上拿起一隻話筒,拇指推開開關,對著它說道:“指揮官呼叫傑瑪護衛隊,B區九點鍾方向出現飛行物,請確認。”

“隻不過是隻鳥。”凱恩斯說道。隨即他又補了一句:“您有一雙銳利的眼睛。”

儀表盤上的揚聲器劈裏啪啦地響了一陣,然後傳來一個聲音:“這裏是護衛隊,已將飛行物全麵放大辨認,是隻大鳥。”

保羅朝指示的方向看去,遠處有一個黑點——一個走走停停的小黑點,不仔細看是看不見的。保羅這才意識到父親是多麽緊張——每個感官都繃得緊緊的。

“我不知道沙漠腹地還有這麽大的鳥。”公爵說。

“看起來像隻鷹。”凱恩斯道,“許多生物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環境。”

撲翼機掠過一片光禿禿的岩石平原。保羅從兩千米的高空向下看,他們的撲翼機和護衛隊在地麵上投下了一連串扭曲的陰影。下麵的地勢似乎還算平坦,但扭曲的影子卻表明事實並非如此。

“以前可曾有任何人徒步穿越沙漠呢?”公爵問。

哈萊克的音樂停了下來,他傾過身去,想聽聽凱恩斯是怎麽回答的。

“不是從沙漠腹地穿過去的。”凱恩斯答道,“從第二區倒是有幾次。他們取道岩石區,那兒很少有沙蟲出沒,所以才能幸存下來。”

凱恩斯的語調與平時不同,這引起了保羅的注意。保羅受過的訓練使他立刻產生了警覺。

“啊,沙蟲。”公爵說,“什麽時候我一定要見識一下。”

“可能您今天就能見到,”凱恩斯說,“哪兒有香料,哪兒就有沙蟲。”

“總是這樣嗎?”哈萊克問。

“總是這樣。”

“沙蟲和香料有什麽關聯嗎?”公爵問。

凱恩斯轉過身來,保羅看見他說話的時候噘起了嘴唇。“它們保護有香料的沙地。每一條沙蟲都有自己的……領地。至於香料……誰知道呢?對沙蟲的取樣分析使我們懷疑沙蟲與香料之間有某種化學交換過程。我們在沙蟲的排泄管中發現了氫氯酸的殘留,其他地方還有更複雜的合成有機酸。我會給您幾篇我寫的專題論文。”

“據說屏蔽場起不到防衛作用?”公爵問。

“屏蔽場!”凱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蟲活動的區域啟動屏蔽場,等於自尋死路。沙蟲會不顧領地的界線,千裏迢迢,從四麵八方衝過來襲擊屏蔽場。使用屏蔽場的人,從來沒能在這麽瘋狂的攻擊下幸免於難。”

“那麽,怎麽才能製服沙蟲?”

“要想殺死沙蟲並保留完整的蟲體,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對沙蟲的每一環節分別進行高壓電擊。”凱恩斯答道,“炸彈可以把它們震昏,可以把它們的身體炸成幾截,但沙蟲的每一節都有獨立的生命。據我所知,除了原子彈,目前還沒有什麽炸彈有足夠的威力完全消滅一條巨型沙蟲。它們的生命力頑強得讓人難以置信。”

“為什麽沒人采取行動,試試看把它們全幹掉?”保羅問。

“花錢太多。”凱恩斯回答,“要清除的區域也太多。”

保羅靠回到椅背上。他能判斷真偽的直覺注意到了凱恩斯說話時音調最細微的變化,直覺告訴他此人正在撒謊,說的話半真半假。他想:如果沙蟲和香料之間真有著什麽關聯,那麽殺死沙蟲就會毀了香料。

公爵說:“很快就不會再有人不得不徒步穿越沙漠了。隻要開啟裝在我們頸部的這種微型信號發射器,營救人員就會馬上出發。用不了多久,我們所有的工人都將配備這種裝置。我們正在建立一套專門的營救服務。”

“非常值得讚許。”凱恩斯說。

“聽口氣,你並不讚同。”公爵說。

“讚同?我當然讚同,但這玩意兒用處不大。沙蟲發出的靜電屏蔽會幹擾許多信號,所以,發射器會短路,沒多大用處。您知道,以前也有人試過。厄拉科斯的氣候條件對設備的要求很高。而且,沙蟲一開始攻擊,留給您的時間就不多了,大多數情況下隻有十五分鍾到二十分鍾。”

公爵問:“你有什麽建議?”

“您問我的建議?”

“當然了,你是行星生態學家嘛。”

“您會采納我的建議嗎?”

“如果我覺得你的建議夠明智的話。”

“那好吧,大人,永遠不要單獨旅行。”

公爵把注意力從儀表盤上挪開,問道:“就這一句?”

“就這一句:永遠不要單獨旅行。”

“如果遇上風暴,走散了,被迫緊急降落,那該怎麽辦?”哈萊克問,“難道你任何事都做不了嗎?”

“‘任何事’這個詞,覆蓋麵相當大呀。”凱恩斯說。

保羅問:“你會怎麽做?”

凱恩斯回過頭來,看了保羅一眼,然後重新麵對公爵說道:“首先我要注意保護我的蒸餾服,保證所有部件都正常工作。如果我在沙蟲區以外,又或是在岩石區,我就不離開撲翼機。如果是在沙漠開闊地帶,我會盡快遠離飛船,大約一千米就夠了。然後,我會藏到自己的鬥篷下麵。沙蟲會發現飛船,卻有可能注意不到我。”

“然後呢?”哈萊克問。

凱恩斯聳聳肩說:“等沙蟲離開。”

“就這些?”保羅問。

“等沙蟲離開後,你可以試著走出來。”凱恩斯說,“你必須躡手躡腳地走,避開鼓沙和潮汐塵低地——往最近的岩石區走。這樣的岩石區有很多,你還是有可能成功的。”

“鼓沙?”哈萊克問。

凱恩斯答道:“這是沙子處於特殊密度下形成的特殊地形,在鼓沙區,即使是最輕微的踩踏也會產生鼓點般的響聲。沙蟲總是聞聲而來。”

“那潮汐塵低地呢?”公爵接著問。

“這是沙漠中曆時數百年而形成的凹坑,裏麵全是沙塵。有些非常大,甚至會出現沙浪和沙潮。但無論大小,它們都會吞沒任何不小心誤入其中的生物。”

哈萊克坐回椅子裏,繼續彈起琴來。過了一會兒,他唱道:

沙漠中的野獸在那裏狩獵,

等著無辜的獵物經過。

哦——哦——不要**沙漠之神,

除非你是在尋找孤獨的墓誌銘。

危險是——

他突然停下來,傾身向前,說:“前麵有沙塵,殿下。”

“我看見了,哥尼。”

“我們要找的就是它。”凱恩斯說。

保羅在座位上挺直身子朝前看,前方大約三十千米處的沙漠上,一陣黃雲貼著地麵滾滾而來。

“那兒有台你們的香料機車。”凱恩斯說,“就在地表。這說明它正在開采香料。采到礦砂後,要用離心機將香料與沙子分開,這股沙塵就是采到香料後排出的沙,跟別的沙塵截然不同。”

“機車上方有飛船。”公爵說。

“我看到兩架……三架……四架偵察機,”凱恩斯說,“它們在觀察,看有沒有蟲跡。”

“蟲跡?”公爵問。

“沙蟲在地下行進時,地麵上就會出現相應的沙波。偵察機要注意的蟲跡就是朝爬行機車方向移動的沙波。他們還在沙漠地表設置了地震儀。有時沙蟲潛得太深,就看不見沙波了。”凱恩斯朝空中左顧右盼,細細搜尋,“應該有運載器在附近的,怎麽看不見呢?”

“沙蟲常來騷擾,是嗎?”哈萊克問。

“常來。”

保羅傾身向前,碰了一下凱恩斯的肩:“每條沙蟲的領地有多大?”

凱恩斯皺起眉頭,這小孩問的全是大人的問題。

“這要看沙蟲有多大。”他說道。

“有何不同?”公爵問。

“大沙蟲可能會控製三百到四百平方千米的地方,小的……”公爵突然踩下製動器,凱恩斯的話也因此被打斷了。尾翼發動機安靜下來,撲翼機隨之一震。短短的機翼張開,兜住空氣,飛行器便浮在半空中。公爵微側機身,讓機翼輕輕扇動,把撲翼機完全轉入撲翼模式。他用左手指著東邊香料機車後麵說:“那是蟲跡嗎?”

凱恩斯側過身子,越過公爵,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保羅和哈萊克也擠到一塊兒,朝同一方向張望著。保羅注意到,護衛隊沒料到公爵會突然停在空中,一下子衝到前麵去了,現在正轉彎折回。香料機車就停在他們前方,大約還有三千米遠。

就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新月形的沙丘一路投下無數陰影,就像浪濤般連綿不絕地鋪向天際。而遠處有條長線劃破沙浪,一挺一挺地向前突進,在沙表泛起了層層波紋,就像大魚在靠近水麵的地方遊過時劃出的漣漪。

“沙蟲。”凱恩斯說,“這個很大。”他向後一靠,抓著儀表盤上的麥克風,按動按鍵輸入一個新頻率,然後看了一眼頭頂上的方位圖表,對著麥克風說:“呼叫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的爬行機車,蟲跡警告。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的機車請注意,蟲跡警告。請回答。”他等著。

儀表盤的揚聲器裏傳來一陣靜電噪聲,然後一個聲音回答道:“誰在呼叫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的機車?完畢。”

“他們似乎很冷靜嘛。”哈萊克說。

凱恩斯對著麥克風說:“本機未列入飛行計劃——在你們東北方向大約三千米處,有沙蟲波正急速向你處移動,預計二十五分鍾後抵達。”

另一個隆隆的聲音從麥克風裏傳出:“這裏是觀測控製台。目標已確認,正在計算沙蟲抵達的時間,請隨時待命。”那聲音頓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沙蟲二十六分鍾後抵達。未登記航班,時間估計得真準。上麵是誰?完畢!”

哈萊克已經解開了安全帶,急衝到公爵和凱恩斯中間:“這是常規的工作頻率嗎,凱恩斯?”

“是啊,怎麽啦?”

“都有誰在聽?”

“隻有這個區域的工作人員。幹擾太大,信號傳不出去。”

揚聲器又劈裏啪啦地響起來:“這裏是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的機車,這次的沙蟲警報獎金由誰獲得?完畢。”

哈萊克看了一眼公爵。

凱恩斯說:“誰最先發出沙蟲警報,誰就可以從采來的香料中提成一筆獎金。他們想知道——”

“告訴他們是誰最先看見沙蟲的。”哈萊克說。

公爵點點頭。

凱恩斯猶豫了一下,隨即拿起話筒說:“沙蟲警報獎金屬於雷托·厄崔迪公爵,雷托·厄崔迪公爵,完畢。”

“現在再告訴他們,把獎金自己分了。”哈萊克命令說,“告訴他們這是公爵的意思。”

凱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公爵要你們偵察機組自己把這筆獎金分掉,收到了嗎?完畢!”

“知道了,謝謝。”揚聲器答道。

公爵說:“我剛才忘記說了,哥尼還是一位非常有天分的公共關係專家。”

凱恩斯皺著眉頭,疑惑地看了一眼哥尼。

“這會讓那些人知道,公爵關心他們的安全。”哈萊克說,“一傳十,十傳百,消息會自然而然地傳出去。對講機使用的是本區域內的工作頻率,不大可能被哈克南人的間諜聽到。”他看了一眼空中護衛隊:“再說我們的武器相當強,冒得起這個風險。”

公爵朝不斷噴出沙雲的爬行機車斜飛而去:“現在怎麽辦?”

“這附近應該有一艘運載器的,”凱恩斯說,“它會飛來把機車運走。”

“如果運載器失事了該怎麽辦?”哈萊克問。

“有些設備確實損失掉了。”凱恩斯答道,“飛近點兒,到爬行機車上方去,大人。您會發覺這很有意思。”

公爵板起臉,忙著操縱飛行器,一頭衝進采礦區上空的湍流中。

保羅向下望去,看到下邊那頭由鋼鐵與塑料製成的大怪物仍在不停地向外噴沙。這東西像一隻巨大的藍棕色甲殼蟲,機體四周的手臂延展出去,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寬寬的痕跡。他還注意到,機車上有一個倒轉的漏鬥形大鐵嘴,深深戳入機車前方深黑色的沙地裏。

“從顏色上看,是個產量頗豐的礦床呢。”凱恩斯說,“他們會繼續開采,直到最後一分鍾。”

公爵將更多動力輸出到機翼,讓機翼不再扇動,保持穩定。撲翼機開始陡然下衝,然後停在低空,在爬行機車頭頂盤旋。他朝左右各瞥了一眼,看見護衛隊仍保持高度,在上方盤旋。

保羅仔細觀察爬行機車排沙管中噴出的黃色沙霧,又抬頭看看遠處沙漠中不斷推進的沙蟲。

“怎麽聽不見他們呼叫運載器呢?”哈萊克問。

“運載器常常使用另一個頻率。”凱恩斯說。

“每台爬行機車附近不是應該有兩艘運載器待命嗎?”公爵問道,“下邊那台機器上應該有二十六個工人,更別提還要加上設備。”

凱恩斯回答說:“您沒有足夠的……”

揚聲器裏傳來了憤怒的吼聲,打斷了他的話:“你們有誰看見運載器了?它沒回話。”

接下來是一場混亂,揚聲器裏七嘴八舌地傳出許多人聲,一時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麽。接著突然出現了一個高權限通信信號,壓下了所有聲音,然後便是一片寂靜。片刻後,最開始的那個人開口說道:“依次報告,完畢!”

“一號機:沒有發現,完畢。”

“二號機:沒有發現,完畢。”

“三號機:沒有發現,完畢。”

沉默。

公爵朝下看去,他的飛行器的影子剛剛掠過爬行機車。他問:“隻有四架偵察機,對嗎?”

“對。”凱恩斯說。

“我們這邊有五架撲翼機。”公爵說,“我們的撲翼機容量較大,每架可以再擠進三個人。他們自己的偵察機每架應該可以帶走兩個人。”

保羅心算了一下,說:“還少三個位子。”

“為什麽不給每台爬行機車配備兩艘運載器?”公爵咆哮道。

“你們沒有足夠的保障設備。”凱恩斯說。

“所以更應該保護我們現有的設備!”

“運載器會飛到什麽地方去呢?”哈萊克問。

“可能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迫降了吧。”凱恩斯說。

公爵抓過話筒,手指按在開關上,卻猶豫起來:“他們怎麽會找不到運載器了?”

“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地麵,搜尋蟲跡。”凱恩斯解釋道。

公爵抓起話筒,拇指放在開關上,猶豫了一下,說:“我是你們的公爵。我們現在下來營救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的員工。所有偵察機聽我指揮。偵察機在機車東邊著陸,我們在西邊,完畢。”他伸手向下,打開自己的指揮頻率,對自己的護衛隊重複了剛才的命令,然後把話筒還給凱恩斯。

凱恩斯撥回正常工作頻率,揚聲器裏傳來了爆炸似的咒罵聲:“……香料差不多要裝滿了!我們已經快裝滿一車了!不能把它留給混賬沙蟲!完畢。”

“見鬼的香料!”公爵咆哮道。他一把抓過話筒說:“我們總能找到更多的香料的!我們的撲翼機還有空位,但還剩下三個人帶不走。你們自己用抽簽或是別的方式決定誰走誰留。但你們必須離開,這是命令!”他將話筒重重地丟給凱恩斯,見凱恩斯甩了甩被碰傷的手指,嘟囔著說道:“對不起。”

“還有多少時間?”保羅問。

“九分鍾。”凱恩斯答道。

公爵說:“這架撲翼機的功率比其他幾架大。如果我們在噴氣狀態下以四分之三翼展起飛,還可再多裝一個人。”

“沙地是軟的。”凱恩斯說。

“多載四個人又采用噴氣式起飛,可能會導致機翼折損,殿下。”哈萊克說。

“這架撲翼機不會。”公爵說。撲翼機滑至爬行機車旁邊時,他向後拉動操縱杆,機翼隨即揚起,借阻力使飛行器減速,撲翼機在離爬行機車不到二十米處停了下來。

爬行機車已不再轟鳴,排沙管裏也不再噴出沙霧,隻發出微弱的隆隆聲。公爵一打開艙門,機器空轉的隆隆聲便更加清晰了。

隨著一陣機翼撲擊氣流的轟鳴,偵察機在沙地上滑行了數米,停在爬行機車的另一邊。而公爵自己的護衛隊則急降在他的座駕旁邊。

保羅看著這台巨大的香料機車,所有的撲翼機在它旁邊都顯得很渺小——像巨型戰車甲蟲旁的小蟲子。

“哥尼,你和保羅把後座扔掉。”公爵說。他用手動調節方式將機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長度,設好仰角,然後檢查動力表:“他們怎麽還不從那鬼機器裏走出來?”

“他們希望運載器會現身。”凱恩斯解釋說,“他們還有幾分鍾時間。”說完他朝東邊望去。

大家扭頭朝同一方向看,沒有沙蟲的蹤跡,但空氣中卻彌漫著沉重而緊張的焦慮氣息。

公爵抓起話筒,狠狠地撥到指揮頻率,說道:“讓兩架護衛機扔掉屏蔽場發生器,按編號依次執行。這樣就可以分別多載一個人。我們不能把任何人留給那個怪物。”他把對講機調回工作頻率,大聲吼道:“好啦!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機車上的家夥!出來!馬上!這是你們公爵的命令!快跑!不然我就用激光槍把爬行機車切成兩半!”

靠近機車前部的一扇艙門猛然打開,接著是尾艙的艙門,還有一個艙門在機車的頂部。人們連滾帶爬地跳了出來,有的從梯子上溜下來,有的從滑竿上滑下來,紛紛衝進沙地。一個穿著帶格紋工作袍的高個兒男人最後出來,先跳到一條履帶上,再跳進沙裏。

公爵把話筒掛在儀表盤上,一偏身,踏上機翼舷梯,大叫道:“兩人一組上你們的偵察機!”

穿格紋袍子的高個子開始把他的人兩兩分開,推著他們朝等在另一邊的飛行器跑去。

“四個人到這兒來!”公爵叫道,“四個人上後邊的撲翼機!”他用手指點了點緊跟在後邊的一架護衛機,衛兵正忙著把屏蔽場發動機使勁往外推。“四個人上那邊的撲翼機!”他指著另外一艘已經扔掉屏蔽場發動機的撲翼機,“其餘的,三個一組上其他撲翼機!快跑,你們這些家夥!”

高個子將手下全部分配好了,這才帶著另外三個人步履艱難地從沙地上跑過來。

“我聽見沙蟲了,但看不見它。”凱恩斯說。

隨即,其他人也聽見了——一種刺耳的滑動聲,還有一定距離,但聲音越來越大了。

“該死的拖拖拉拉。”公爵嘀咕道。

周圍的撲翼機開始起飛,拍動的機翼揚起一片沙塵,公爵不由得想起在故鄉星球的叢林中所做的一次緊急迫降——空地上,腐爛的野牛屍體周圍,一群食腐鳥驚得振翅飛起。

香料工人艱難地從撲翼機一側往上爬,在公爵身後魚貫而入。哈萊克出手相助,使勁把他們拽進後艙。

“小夥子們,快進去!”公爵厲聲叫道,“趕快!”

最後一個人氣喘籲籲地進了後艙,喊道:“沙蟲!快追上我們了!快起飛!”

公爵滑進座椅,皺著眉頭說:“根據原來的估算,我們差不多還有三分鍾,對嗎,凱恩斯?”他關上門,開始檢查設備。

“幾乎一秒不差,大人。”凱恩斯心想:這公爵夠鎮定的啊!

“全部安全抵達,殿下。”哈萊克說。

公爵點點頭,看著最後一架護衛機起飛。他調整好點火器,又看了一眼機翼和儀表,這才輸入噴氣式起飛命令。

起飛使公爵和凱恩斯深深地陷進座椅裏,後麵的人則被緊緊壓在後艙壁上。凱恩斯觀察著公爵操縱飛船的方式——動作輕柔且信心十足。撲翼機現在已經完全升空,公爵注視著儀表,時時觀察左右兩翼的情況。

“撲翼機很沉,殿下。”哈萊克說。

“哦,仍在這架撲翼機的承載範圍內。”公爵說,“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拿這架撲翼機上的人命冒險吧,哥尼?”

哈萊克咧嘴笑了,說:“一點兒也不,殿下。”

公爵從容地傾斜機身,繞了一個大彎,在爬行機車上方開始爬升。

被擠在角落裏的保羅緊靠在舷窗旁,他低頭盯著在沙地上沉寂的機器。沙蟲波在距離機器約四百米處消失不見了,而現在,香料機車周圍的沙地卻好像開始震**起來。

“沙蟲現在就在香料機車下麵。”凱恩斯說,“你們即將看到極少有人看到的一幕。”

一片片煙塵籠罩了機車周圍的沙地,龐大的機器開始向右傾斜。機車右邊正在形成一個巨大的沙旋渦,越轉越快。方圓數百米的空中滿是沙塵。

接著,他們看見了!

沙地上現出一個大洞,陽光照在洞裏的一根根白色輻條般的蟲牙上,反射出道道白光。保羅估摸著這洞的直徑至少是香料機車長度的兩倍。隻見機車隨著滾滾沙浪“轟”的一聲滑進洞裏。巨洞隨即坍塌。

“天哪,真是頭大怪物!”坐在保羅身邊的人咕噥著。

“把我們辛辛苦苦采來的香料全吞掉了!”另一個人憤憤地說。

“有人會為此付出代價的。”公爵說,“我向你們保證。”

在父親那非常平淡的語氣裏,保羅感到了深藏著的怒氣。他發覺自己也同樣生氣:這種浪費根本就是犯罪!

一陣沉默以後,大家聽到凱恩斯念念有詞地說:“保佑造物主和它的水,保佑那位聖者平安往來,願他的到來能潔淨這個世界,願他為他的子民保護這個世界。”

凱恩斯不說話了。

保羅瞥了一眼擠在周圍的人,發覺他們都極其敬畏地盯著凱恩斯的後腦勺。其中一人悄聲說道:“列特。”

凱恩斯轉過頭來,眉頭緊鎖。那人嚇得向後一仰,局促不安。獲救的另一個人幹咳起來,聲音很刺耳,過了一會兒,也喘著粗氣說:“詛咒那個地獄般的洞!”

最後一個走出機車的高個兒沙工說:“科斯,省省吧,那隻會讓你咳得更厲害。”他在人群中轉動身體,讓自己能看見公爵的後腦勺,然後說道:“我敢說您就是雷托公爵。謝謝您救了我們的性命。要不是你們來得及時,我們已經準備死在那兒了。”

“安靜,夥計。讓公爵專心駕機。”哈萊克低聲說。

保羅瞥了一眼哈萊克。他和哈萊克一樣,看到父親的下巴繃得緊緊的。碰上公爵發怒時,別人連走路都得小心。

雷托公爵開始調整航線,不再斜飛繞大圈了。他突然停在空中——沙地上有新動靜。沙蟲已退到沙地深處,但就在剛才機車所在地附近,隻見兩個人影正離開剛才發生沙陷的地方,一路朝北走去。他們似乎是在沙表滑行一般,所經之處竟連半點兒沙塵也沒揚起來。

“下邊的人是誰?”公爵咆哮著問。

“兩個跑來搭機車的家夥,先桑(先生)。”高個兒沙工說。

“為什麽沒告訴我們這兩個人的事?”

“是他們自己願意冒險的,先桑。”

“大人。”凱恩斯說,“這些人知道,隻要困在沙蟲出沒的沙漠地帶,怎麽做都沒用。”

“我們從基地派一架撲翼機來接他們。”公爵厲聲道。

“悉聽尊便,大人。”凱恩斯說,“可看樣子,等撲翼機來時,隻怕已經沒人可救了。”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派一架撲翼機來。”公爵說。

“離沙蟲現身的地方那麽近,”保羅說,“他們是怎麽逃出來的?”

“當時洞穴邊的沙都在往裏傾瀉,所以會給人一種距離上的錯覺。”凱恩斯解釋道。

“殿下,您在浪費燃料。”哈萊克壯著膽子告訴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飛船掉了個頭,朝屏蔽場城牆飛去。他的護衛隊也由先前的盤旋位置俯衝下來,在公爵座駕的上方及左右兩側各就各位。

保羅回想起剛才凱恩斯和高個兒沙工說的話。他感應到了,這些話不僅不實,還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沙漠上的那兩個人一路在沙表滑行,相當自信。他們行進的方式明顯精心設計過,很安全,絕不會把鑽進地下的沙蟲引出來。

弗雷曼人!保羅想,除了他們,誰還能那麽信心十足地走在沙地上?誰還會那麽理所當然地不把沙漠中的危險放在眼裏?因為他們知道根本就不會有危險!他們知道在那種地方該如何生存!他們知道如何智取沙蟲!

凱恩斯猛然轉過身來。

那個高個兒沙工也轉身盯著保羅,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雙藍中透藍的眼睛。“這小夥子是什麽人?”他問。

哈萊克挺身插到保羅和那人中間,答道:“這位是保羅·厄崔迪,公爵的繼承人。”

“為什麽他說我們的機車上有弗雷曼人?”高個兒又問。

“他們與我聽說到的弗雷曼人的描述相符。”保羅說。

凱恩斯哼了一聲說:“光憑外貌是分不出弗雷曼人來的!”他看著高個兒沙工問道:“你說,那些是什麽人?”

“是別人的朋友。”高個兒沙工說,“隻是從村裏來的幾個朋友,想看看香料田。”

凱恩斯轉回頭去:“這些弗雷曼人!”

然而,他記起了傳說中的話:“李桑·阿爾-蓋布能洞悉真偽。”

“現在他們多半已經死了,小少牙(小少爺)。”那高個兒沙工說,“我們不該說死人的壞話。”

但保羅聽得出他們是在撒謊,也聽出了對方話中的威脅之意。哈萊克同樣感應到了,本能地擺出了防衛姿態。

保羅淡淡地說:“死在一個多麽可怕的地方。”

凱恩斯並不回頭,隻是說道:“當上帝決定讓某個生命在某個地方結束時,他會誘導那人的意願,引他到達指定的方位。”

雷托扭過頭,嚴厲地瞪了凱恩斯一眼。

凱恩斯迎著公爵的目光,沒有退縮。今天所目睹的一切,使他內心深感不安。他想:這個公爵關心人勝過關心香料,為了救人,不惜拿自己和兒子的生命去冒險。損失了一台香料爬行機車,他擺擺手就過去了;幾條人命,不過是受到了威脅,卻使他怒不可遏。這樣的領袖必然贏得屬下狂熱的愛戴。要擊敗他可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與自己的期望和之前的判斷相反,凱恩斯暗暗承認:我喜歡這位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