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尊喋血記(四)

辦公室最北麵是一麵書牆,書牆前是一把轉椅,轉椅的前方是一張書桌。而孟興的屍體就躺在書桌的前方。白沉勇望著一整麵牆壁的書籍和地上那具肥胖的屍體,他敢打賭這具屍體在生前沒有讀過這書架上哪怕一本書。不過人類就是這麽奇怪的動物。不可否認,物品會給人帶來錯覺,似乎擁有了它們,就獲得成為某種人物的錯覺。

房間非常淩亂,像是被人徹底搜查過,但看著孟興的臉,白沉勇一時拿不準這張臉和辦公室哪個更亂一些。孟興的眉心被人用子彈打穿,這是致命傷,但從麵部的傷勢來看,他生前應該挨了不少毒打,門牙和鼻梁都斷了,雙眼腫得和雞蛋差不多大。

可見,凶手在殺死他之前,曾拷問了一段時間。這點與江慎獨的情況一致。

邵大龍用手帕捂住口鼻,顯然也是被死者的慘狀嚇到了。他對白沉勇說:“屍體是他律所的同事發現的,死亡時間應該就在幾個小時之內。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頓,最後喂了一顆‘衛生丸’a,直接翹辮a 手槍狙擊,謂之“吃衛生丸”。

子了。”

“這人和羅蘋是什麽關係?”

“孟興表麵上是律師,實際上是羅蘋犯罪組織裏的主要成員之一。

巡捕房盯他很久了,隻是苦於沒有證據,一直拿他沒辦法。”

“組織裏其他成員你們有名單嗎?”白沉勇問道。

“有一部分,但是不多,都是一些小嘍囉,要不要先找人把他們保護起來?”

“我覺得沒必要。首先他們多數不會理會你,而且我們還不能確定這是一起目標為羅蘋犯罪組織的連環謀殺案,還是他們內部起了內訌。如果是內訌,我們這麽做就是打草驚蛇,畢竟子乍弄鳥尊的下落還沒查清楚。你可以安排一些巡捕繼續盯著他們。我們的當務之急,還是先把羅蘋和小醜找出來。”

白沉勇先是檢查了一下死者的四肢,但並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緊接著,白沉勇又將手伸進屍體的上衣口袋,邵大龍剛想出聲阻撓,他已取出了不少東西。煙盒、皮夾子、打火機、鑰匙、折疊刀,以及一張黑貓歌舞廳的門票。

他拿起那張舞廳的門票,對邵大龍說:“發現一個有用的線索並不需要多聰明,隻要發現你的朋友在奇怪的時間準備去做一件奇怪的事,就可以懷疑這件事有蹊蹺了。”

邵大龍眼神中充滿了疑惑:“不過是一張舞廳的門票,有啥稀奇的?”

白沉勇道:“這可不是一張普通的門票,這是一張贈票。”

邵大龍從沒去過舞廳,哪裏分得清門票和贈票的區別。

白沉勇見他目光呆滯,知道他還是沒搞懂,便繼續解釋說:“贈票的意思是你花鈔票也買不到,隻有舞廳老板送你,你才有。這張贈票是昨天送的,換句話說,孟大律師拿了這張贈票,還來不及去舞廳,就被人殺死了。盡管殺人的未必是這位舞廳的老板,但我覺得很有可能與他有那麽一點關係。”

邵大龍總算是明白了。

“你知道黑貓歌舞廳的老板什麽來頭嗎?”白沉勇又問。

“黑貓歌舞廳的老板叫許立山,綽號‘許胖子’。他從揚州美漢中學畢業後就來了上海,一直從事舞業生意。後來在百老匯路上置業,又開舞廳,又開酒吧,後來連餐廳都開了好幾家。他和青幫大佬們有很深的交情,工部局也搞得定,幫他都是稱兄道弟的。有句閑話講,在百老匯路上,寧可不知杜老板,不可不知許老板。”

“也是黑的?”

“上海一搨刮子a 就這點地方,老早被瓜分幹淨了。不搞定黑白兩道,怎麽在此地做生意?對了,要不要我陪你跑一趟?”

“你太顯眼了。”白沉勇搖頭拒絕,“巡捕這兩個字就差寫你臉上了。你隨我一起去的話,我相信沒人會在我們麵前說一句真話。”

邵大龍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他對白沉勇說:“你玩過舞廳沒有?”

“怎麽?你還想教教我?”

“什麽啦,就是給你點建議。如果你要去跳舞的話,必須挑一個離舞池近的位置坐下來,四處看看。好一點的舞廳,會有穿著晚禮服的俄國舞女,日本舞女和高麗舞女比較溫柔,還有混血的。你買了舞票就可以請他們跳舞,也可以招呼一個陪你喝酒,就是要多花一點錢,不過千萬要看好賬單,她們總會喝著果汁,卻收香檳酒的錢……”

“好了,好了,我是去辦案,不是去玩。”

白沉勇適時打斷了他,生怕他越講越起勁。

a 一搨刮子,上海方言,意為總歸、全部。

“好吧。不過你要當心,聽說這個許老板人也蠻凶的。”邵大龍提醒道。

“我也太不好惹。”

白沉勇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現場。

他決定明天晚上去一趟黑貓歌舞廳,會一會這位百老匯路的大亨許立山。

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秋雨一陣又一陣,落個沒完。淅淅瀝瀝的雨並不猛烈,卻從未間斷。雨水將整個城市包圍,每一條街道都變得潮濕泥濘。

落在百老匯路水門汀地麵上的雨水,形成了一塊又一塊的水窪,水窪像一麵麵小鏡子,反射著街道兩邊林立的霓虹燈,各種色彩的店招在街道兩邊閃爍,光影在水窪裏同樣炫目。這時,一隻高檔皮鞋踩中了一攤水窪,踏碎了這片絢爛的光影,碎成小水珠四散開來。

皮鞋的主人大步流星地邁進了一家歌舞廳。門口的保安剛想說話,就被一張贈票給堵住了嘴。他知道能有這種贈票的都是尊貴的客人,絲毫不敢怠慢。

歌舞廳的通道裏,各式各樣的女人來往行走,有披著貂皮的白俄舞女,也有身著和服的東洋美人,有穿著海軍製服的英國水手,也有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的精英買辦。他們或歡聲笑語,或勾肩搭背,將舞廳歡快的氣氛烘托到了極致。

侍者將尊貴的客人引到一處座位,位置很好,能夠看清舞台上的表演。昏暗的舞廳裏燈光與酒色紅綠相映,令人神迷。

五月的風吹在花上,

朵朵的花兒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兒確有知,

懂得人海的滄桑,

它該低下頭來哭斷了肝腸。

五月的風吹在樹上,

枝頭的鳥兒發出歌唱,

假如呀鳥兒是有知,

懂得日月的消長,

它該息下歌喉羞愧地躲藏。

五月的風吹在天上,

朵朵的雲兒顏色金黃,

假如呀雲兒是有知,

懂得人間的興亡,

它該掉過頭去離開這地方。

穿著暴露的女歌手正在演唱著大歌星周璿最新的歌曲,可台下的男人們都被她窈窕的身材、性感的舞姿所吸引,耳邊流淌的是什麽音樂,恐怕早就不在意了。那女歌手斜挑的細眉下是一雙會放電的眼睛,隻見她不時朝台下拋上一記媚眼,總會引起一陣轟然叫好的聲音。於是,她會繼續扭動腰肢,讓顧客為她繼續瘋狂。

與其他舞廳不一樣,白沉勇一進這裏,就知道是個**窟。舞台上濃歌豔舞,舞台下娼妓遍布,一同構成了這家黑貓歌舞廳。

在這裏,最受歡迎的兩個節目分別是“群芳會唱”和“摩登歌舞”。

而所謂的“群芳”實際上大多是年老色衰的妓女。她們大多都是來自“長三堂子”的倌人,她們曾經在那裏耗盡青春,當她們無法再吸引狎客,老鴇卻並不打算收手,仍然要從她們身上榨出最後一滴油來。於是便帶著她們來到這裏,命她們登台獻唱。遊客可以扔錢點歌,其中大部分都是黃色曲目,唱詞中充滿了挑逗調情的色彩。

但偶爾也會唱點近期流行的歌曲,比如像今天這首歌。

與老鴇們的合作給許立山帶來了相當可觀的收入,但他還是覺得不夠刺激,便又專門開辟了一個場子,推出“摩登歌舞”。歌舞節目表演時,會把台上燈光調暗,這樣可以讓台下的觀眾看不清舞女們的臉,以掩蓋她們的歲數。表演舞蹈時,數個穿著性感的舞女會盡情地扭動身體,同時向觀眾做出媚態,極盡挑逗之能事。

一時間,黑貓歌舞廳的“摩登歌舞”成為滬上的熱門節目,甚至吸引了許多外地遊客。顧客們紛紛湧來,隻為一睹性感佳人的風采,每當節目表演時,總有許多潑皮無賴擠在場子裏大呼大叫,下流的喝彩聲難以入耳。

白沉勇問侍者要來了酒水單,點了一瓶怡和啤酒。

台上那位女歌手令他感到不適,不論是相貌還是她的歌聲。

侍者端來啤酒,他將酒水銅鈿和小費一道給了,侍者道謝連連。

他心想自己是否應該在這件事辦妥之後,去隔壁酒吧喝一杯,據說那邊有請美國來的黑人樂隊演奏爵士樂。

白沉勇拿起酒瓶,才剛喝了一口,身後便來了一個穿著長衫的男人,低頭對他道:“先生,我們老板有請。”

說完,那人指了指通向二樓的樓梯。

白沉勇點點頭,放下啤酒,理了理胸前的領帶,便跟在這個男人身後走。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梯。來到二樓,他們穿過走廊,進了一間包房。當包房大門關上的時候,門外的歌聲也戛然而止,可見此處隔音效果相當好。

屋子裏有三個人,歐式複古高背椅上坐著一個,另外兩個大塊頭立在他的身邊。很明顯,中間坐著的那位五十來歲的胖男人就是這家黑貓歌舞廳的老板許立山。他整個人就像一大團穿著馬褂的碩大肥肉,被塞進了一把小椅子裏麵。椅子顯得很吃力,仿佛隨時就要散架。他麵前放著一張小圓桌,桌子上放著一隻五彩碗仔,裏麵盛著熱騰騰的麵條,麵條上還有一塊油膩的紅燒大肉。

許立山的皮膚很白,抹了發油的頭發往後梳得很整齊,厚眼皮下麵是一條如縫隙般的小眼睛。他的朝天鼻幾乎沒有鼻梁,下巴足足有三四層。

此時,他手裏握著筷子,卻僅僅是攪拌著麵前這碗麵。他眯著眼睛觀察白沉勇,這讓本就狹長的眼睛變成了一條線。

“許爺,幸會。”白沉勇向他點頭致意。

胖老板吃得滿頭大汗,不過還是不肯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來。

“我給孟律師的票,哪能會在你這裏?我不管你是誰,今朝必須給我個滿意的答複。”

“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查明孟興的案子。”白沉勇並沒有被他嚇退。

“案子?啥案子?”許立山麵不改色,慢悠悠地問。

“孟興被人殺死了。”

“哦?什麽時候的事?”

許立山用筷子卷起麵條,送入口中,大聲咀嚼起來,湯水濺得桌子上都是。

他吸吮苗條的聲音大極了,呼哧呼哧,如豬吃食一般。他好像是故意吃出這麽大的動靜,似乎這種噪音可以恐嚇人似的。

“昨天。”白沉勇說。

許立山安靜下來。他將筷子架在碗邊,歪著腦袋,似乎在判斷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白沉勇接著說:“這事我沒必要騙你。”

“你是他什麽人?”許立山問。

“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對於他遭遇不幸這件事,我有義務也有責任調查清楚。我在他身上找到了您的贈票,所以這次來舞廳,主要是想向您打聽一下關於孟興的事情,如果您能提供一些線索,那就再好不過了。”

白沉勇對自己編的謊話非常滿意。

許立山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他找我談個買賣。隻可惜,買賣還沒談成,人就沒了。他說他有個好東西要賣給我,一本萬利的生意。”

“我來這裏不是為了猜枚枚子a,我們就開門見山吧!他是不是說有件春秋時期的彝器?而且這件東西,是從大古董商江慎獨那裏搞來的?”

“沒錯。”許立山回答得很爽快。

“因為江慎獨被殺,江湖上都在傳是俠盜羅蘋及其手下小醜阿棄下的手,加之孟興與羅蘋私交密切,又急著出手,於是許爺便想拿下來。”

“沒錯。”許立山忽然卸下嚴峻的麵孔,笑了起來。

“但是呢,孟興開的價又太高了。盡管許爺拿得出這筆錢,不過還是想撿個漏,於是便派手下人去了趟事務所,把孟興給做掉了。隨後你們就在他的律所裏找到了那件彝器,帶了回來。一分錢沒花,又得了個國寶,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白沉勇知道最後那些話是汙蔑,不過他完全不在乎。他就是想看看許立山的反應,這樣才能逼他亮出底牌。

許立山沒有如白沉勇意料的那樣罵山門,臉上還是保持著那種令人不適的笑容。

“這種坍招勢b 的事情,你覺得我會做嗎?”

“要是這件彝器的價值,足以買下整條百老匯路呢?”

a 猜枚枚子,上海方言,意為猜謎、解謎題。

b 坍招勢,上海方言,意為丟臉、沒麵子。

笑容消失了。許立山板起臉,對白沉勇道:“孟大律師的寶貝,我沒有拿,我與他之間也僅僅停留在商談的階段,他確實給我開了一個極低的價格,我也不是不懂經的人,這麽好的東西,這麽低的價格,碰到這種好事,我總要想一想的。本來約他來,是想先驗個貨,我連古董專家都找好了,啥人曉得他一腳去a 了。”

“彝器的去向,羅蘋和小醜的下落,您都不知道,是嗎?”

“你覺得我有必要騙你嗎?”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許立山的胖臉上。

“如果你有他們的線索,我也願意和你談個生意。”

“對不起,慢說我沒有,就算有,我也沒興趣和你這種小八臘子談。你算個什麽東西?”

白沉勇用手指頂了頂帽簷,其實是為了掩飾他飄忽的眼神。他聽見門外有許多雜亂的腳步聲,知道事情有點不妙。

“許爺,話我都記住了。孟興的事我會繼續查下去,如果有新的消息,我第一時間告知您。告辭。”

“等一歇。”許立山叫住他。

“許老板,還有什麽吩咐嗎?”白沉勇的手從帽簷上移開,滑到了腰間。

“你來我開的歌舞廳,不是來聽歌跳舞的吧?”

“不是。”

“那麽,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不是我的顧客。”

白沉勇沒搭話。包房門外起碼有五個人,或許有六個,腳步聲太亂,他聽不清。

許立山用手指朝身邊勾了勾,保鏢隨即遞來一支雪茄。他接過雪茄,放進油光光的嘴裏,用含糊不清的語調對白沉勇說:“戳?!我a 一腳去,上海方言,意為死亡。

這裏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你也不出門打聽打聽,我姓許的是什麽人?今朝別說是你,洋老爺來了,照樣得留下點什麽!你看,你是自己動手呢?還是我請手下人幫幫你的忙?”

說完,他一腳踹翻麵前的圓桌,碗仔摔碎,湯麵灑了一地。

他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上海灘上誰人不知,在百老匯路,許爺連洋人都敢動,工部局的英國佬和他搶女明星,手指頭都得剁下來,更別說像他這樣一個沒背景的普通人。

“你要我留什麽?”

白沉勇凝神靜聽,門外的人不止六個。這扇門,他恐怕是出不去了。

許立山一隻手握住雪茄的首端,右側保鏢替他劃燃一根火柴,火苗斜著點燃雪茄。他輕描淡寫地說:“借你一條腿用用。”

話音未落,左側的保鏢就朝著白沉勇丟去一柄小刀。刀子落在地板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刀子的切口很鈍,還沒開過鋒,顯然他們是故意的。

“我看許爺今天不是想借我的腿,而是要把我的命留在這裏?”

白沉勇把目光從許立山麵孔上移開,他看見在高背椅的後麵,有一扇很大的窗子。

“沒錯,我就是要你的命!娘隻老蟹,你以為你啥人?客氣當福氣,敢用這種口氣幫我講閑話,小癟三,真是昏頭了!今朝就教教你做人。”

許立山用夾著雪茄的手朝白沉勇一指,咧嘴罵道。他瞪大了雙眼,兩條縫隙中登時出現了一對散發著戾氣的眼烏子。

白沉勇注意到,許立山兩側的保鏢突然將手往身後伸去,他也不再猶豫,先他們一步拔出腰間的白郎寧手槍朝他們射擊!與此同時,包房的大門被轟然推開,一群穿著長衫的打手手持斧頭朝他奔襲而來!

他來不及思考,一邊開槍,一邊朝許立山跑去。許立山兩邊的保鏢還來不及掏槍,便被白沉勇射出的子彈打倒在地。許立山被白沉勇展現出來的魄子嚇到了。沒想到這個穿西裝打領帶的斯文人,竟帶著手槍來見他。驚慌之餘,他立刻抱住腦袋,身體往地上一趴,那把高背椅被一同掀翻在地。

然而白沉勇的目標並不是許立山,而是要盡快從此地脫身。

臨近許立山時,他高高躍起,踩著那把跌倒的椅子借力,整個人飛撲向了窗口。他直直撞向窗戶,彩繪玻璃應聲碎裂。

白沉勇整個人跌倒在陽台上。陽台下方是一條黑暗的小巷子,邊上是成堆的垃圾,那些垃圾流出來的臭水,與天上落下的雨水混合,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誰能想到,門麵富麗的大舞廳,後邊會有這樣一條汙穢不堪的小道?

那些打手見白沉勇已臨近陽台,知道來不及追上,便將手裏的斧子朝白沉勇投擲過去。瞬息之間,十餘把鋒利的斧頭攜著勁風向白沉勇的背後飛旋而去!

背後傳來一陣空氣被撕裂的聲音,白沉勇忙縮緊脖子,有幾把斧頭砸中窗台,還有的拋出了窗外,隻有一把擦著他的耳朵飛過,帶出一股鮮血!

若是再側個一兩寸,他的命就要交代在此地了。

白沉勇來不及感歎他的好運,雙手搭住陽台邊緣的扶手,一個跨步跳了下去。當身體觸及地麵時,他感覺五髒六腑都已碎裂,費多拉帽和白郎寧手槍也掉在了一旁。身後還有追兵,他隻得強忍劇痛爬起,濕滑的地麵險些令他摔倒,好不容易站穩,他撿起地上的帽子,重新戴在頭頂,隨後便奮力朝小巷深處跑去。

此時,從舞廳正門處又追出十來個打手,手裏也都握著斧頭,迎著空中飄**的雨水,向他奔殺而來。白沉勇雙腿發軟,蹣跚著朝前奔跑。雨落在地上的滴答聲與身後追兵的腳步聲融合在了一起,衝擊著他的耳膜。而他唯一的武器——那把白郎寧手槍,也在掉落地麵時不知去向。若是此時被打手逮住,這條小命算是要交代了。

好不容易跑到小巷盡頭,卻發現在雨霧朦朧的路口,一輛黑色奧斯丁轎車堵住了去路。

身後殺聲震天,白沉勇已是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了。

眼看就要被亂斧劈死,那汽車的車窗玻璃忽然緩緩降下,露出一張臉來。

“快上車!”車內人對白沉勇道。

這聲音白沉勇耳熟,就是那日在老城廂將他擊昏的女子——黃瑛。

“是你!”他驚呼起來。

黃瑛不緊不慢地說:“如果你不想被送去開山王府a 的話。”

白沉勇連滾帶爬地上了轎車,未等車門關上,黃瑛就踩下了油門。發動機轟隆一聲響,轎車猛地朝前飛馳而去。

身後的打手們方才追至,眼見奧斯丁轎車遠去的車尾燈,紛紛將手裏的斧頭朝它丟去。那些斧頭在空中畫出一道道無謂的拋物線,一把把掉在了地上。

轎車迅速駛離了百老匯路,朝北四川路開去。

“你頭上的傷沒事吧?”黃瑛把著方向盤,眼睛直直看著前方。

白沉勇用手去摸耳朵,耳郭豁開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已將他的肩膀染紅了。若不是黃瑛出言提醒,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沒事,和上次你給我來的那下比,簡直算小巫見大巫。碰到你,a 以利斧劈人,謂之“ 開山王府”。

今朝額角頭高a。”他從西裝內側口袋取出手帕捂住了傷口。不一會兒,白色的手帕也染成了紅色。

“你還挺記仇。”黃瑛冷笑道。

“算了,這次你救了我一命,算是將功補過。”白沉勇翻折手帕,用幹淨的一麵繼續捂住傷口,“這輛車不錯。”

“馬馬虎虎。”

“你還挺不客氣嘛。”

“本來就是。況且,這輛車也不是我的。”黃瑛淡淡地說道。

“偷來的?”

“別講得這麽難聽,借來用一用而已。”

“讓我猜猜,是許胖子的?”

“聰明。”

“那他這次可是損失慘重了。”白沉勇大笑起來。

民國二年,全上海隻有一千四百輛汽車,到了今年,不算華界,公共租界已有九千五百一十五輛汽車,法租界有四千一百六十輛。廿年左右,汽車的量翻了十倍不止。

不過即便如此,一輛車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還是一種奢望。當時不僅汽車貴,就連車牌也很昂貴。比如工部局就規定,每輛汽車都要上牌,需要繳納稅金六十兩銀子。許立山雖是個大老板,但一輛汽車對他來說也不算小數目。

“我們現在去哪兒?”白沉勇問道。

“找個安全的地方。”

奧斯丁轎車拐進北四川路,靠邊停下。黃瑛對白沉勇道:“下車。”

他們將這輛車丟在路邊,步行朝前走。

a 額角頭高,上海俚語,意為運氣好。

北四川路兩旁的妓院鱗次櫛比,門前都懸掛著紅燈籠。爵士樂從幾家燈火通明的酒吧中傳出,打破了這條街道的寧靜。在這些酒吧裏,你幾乎能找到世界各地的妓女,有塗著胭脂水粉的中國女孩,也有將化妝粉撲滿整張臉的日本婦人,有馬賽下等酒吧的老鴇,甚至有從哈爾濱來滬的俄羅斯姑娘,她們總是用蹩腳的中文對客人們說:“我的王子,請給我買一小瓶桑亞葡萄酒吧!”

黃瑛領著白沉勇,快步轉入一條幽窄昏暗的小路。白沉勇一時認不得這是哪裏,隻得跟在黃瑛身後。他們穿過小路,來到一處僻靜的弄堂裏。接著,他們進入一棟舊樓的亭子間。亭子間有一張單人床和兩把椅子,一張方桌上堆滿了各種賭博用的器具。黃瑛關上門後,又將窗戶闔上,放下窗簾,隻留了一盞銅台燈照明。

白沉勇扯開貼在耳朵上的手帕,血液與皮肉粘連在一起,使他感到一陣疼痛。

“好了,說說看情況。”黃瑛拖過一把椅子,坐在窗邊。

“你家?”白沉勇還在四處張望,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很新鮮。

“是不是我家和你沒有關係。你隻需要告訴我,許胖子和你說了什麽。他和孟興被殺的事情,有沒有關係。”

“黃小姐,黃女俠,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摻和進來,我想知道原因。”

“我說過,我在尋羅蘋。我必須見他。”黃瑛淡淡道。

“你尋他究竟什麽事?”

“和你無關。”

白沉勇伸手壓了壓頭頂上的帽子,歎道:“我猜猜,他是你男人。”

黃瑛的臉上第一次現出了怒容:“閉嘴!”

白沉勇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們還真是雌雄大盜呢!”

“如果你不想告訴我許胖子說了什麽,那麽請你出去。我相信靠我自己一個人照樣可以尋到羅蘋。”

“孟興說要將一件彝器低價賣給許胖子。兩個人正準備碰麵談價錢,誰知孟興就被殺掉了。許胖子不承認自己殺人劫貨,這我倒相信他。鳥尊價值雖高,但孟興開的價錢,絕對是許胖子可以承受的。他沒必要去殺孟興。”

“你信不信江慎獨的案子是羅蘋做的?”黃瑛問道。

“當然不信。我畢竟是個優秀的偵探,又不是戇大,沒那麽好糊弄。

“江湖上都在傳是羅蘋殺了江慎獨,盜取彝器占為己有,我不信他是這種人,他絕不會輕易殺人。現在我隻想見到他,當麵問個清楚。”

黃瑛露出愁容,看來那些傳言對她的傷害極大。

白沉勇分析道:“如果羅蘋和小醜殺了江慎獨,他們為何又要殺孟興?這說不過去。如果是孟興獨占了這件彝器,出賣了羅蘋,那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寶貝,又為何要以一個極低的價錢轉手給許胖子?

如果他們沒有內訌,孟興將彝器賣給許胖子,是羅蘋授意的話,那也很奇怪。以羅蘋的行事作風,他對許胖子這些流氓是深惡痛絕的,怎麽可能願意與他們做生意呢?眼下所發生的事情太奇怪了,我無法理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除了羅蘋之外,還有另一股勢力也介入了這次的鳥尊爭奪戰。如果是這樣的話,羅蘋現在的處境也不容樂觀。”

他這番話不知是不是為了安慰情緒失落的黃瑛。

“如果孟興和羅蘋沒有內訌,怎麽解釋他將彝器賣給許胖子呢?”

黃瑛問道。

“可能是羅蘋設的局。他未必會真的將鳥尊給他,而是有其他目的。可惜孟興死了,一切都無從問起。除非我們能找到羅蘋和小醜。”

黃瑛輕歎一聲:“我尋遍了上海灘,都沒有他們的消息。”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們兩人不在上海?”

“不在上海?”

“是啊。如果他們不在上海,或在一個極為封閉的環境,那上海這兩天發生的事情,自然不會知道。他們也不會曉得自己被冤枉成了殺人凶手。”

“他們能去哪裏呢?”

“這我就不曉得了。”

“對了,上次讓你去查孫了紅,情況如何?”黃瑛想起了這件事。

白沉勇苦笑,將去尋孫了紅未果,卻被人騙的整個經過說了出來。

“那個去倒馬桶的男人,會不會就是你說的‘另一股勢力’呢?”

“這件事恐怕沒那麽簡單。我總感覺暗中有許多力量都在阻止我們尋到羅蘋。所有和羅蘋有關的線索都被破壞了,目的就是讓我們找不到他。而我們甚至連他們的樣子也看不清。”

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眼下孫了紅和孟興這兩條線索都斷了,他們不知該如何查下去。

忽然,窗外響起了零星的腳步聲。

黃瑛悄悄拉開窗簾,瞧見十來個身穿長衫、手握斧頭的男人,在弄堂裏張望。

她轉過頭,低聲對白沉勇道:“許胖子的人追過來了。”

“這麽快?”白沉勇心想,可能是停在路邊的轎車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警覺的黃瑛本打算去關掉台燈,卻被白沉勇伸手阻止。他低聲道:“他們一看哪間屋子熄燈,就會找上門來。燈就開著,他們要找到這裏,也需費點時間。我們從後門出去。”

黃瑛點頭道:“好,你跟我來。”

誰知兩人剛打算出門,門後竟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原來是白沉勇耳朵一直流血,許立山的手下循著血滴,竟直接找到了他們這條弄堂。

正是“屋漏偏遇連陰雨”,就在他倆進退不得之際,敲門聲響了起來。

黃瑛忙對白沉勇道:“他們沒見過我,你快躲床下,我來應付。”

白沉勇沒得選擇,隻能聽她的話,俯身鑽進床底。

敲門聲逐漸大了起來。“開門!開門!”

“來了!”黃瑛故意尖著嗓子喊了一聲。

她待白沉勇躲好後,才緩緩走近房門,轉動門球將門打開。

門外立著三個打手,原來他們一行人分散行動,這樣才能最快地尋到他們。

打手望了一眼亭子間的布置,對她道:“有沒有見到一個男人?”

黃瑛笑起來,故意裝出一副輕佻的模樣,嗲聲嗲氣地道:“我倒是想見男人,哪兒有這個命呢?你瞧我都三十來歲了,還沒嫁出去呢!家裏爸媽都催,不得已才自己搬出來租了這麽個亭子間過。哎,小哥,你若是有合適的人,不妨介紹給我?啊?”

那打手被她胡言亂語搞得頭昏,對身後兩人道:“去樓上看看。”

正要離開時,那人身後的打手突然道:“哥,地上有血!”

循著那打手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有兩三滴血跡,就是白沉勇在撕扯粘連在耳廓上的手帕時滴落下來的。

黃瑛心頭一震,臉上卻依舊保持著笑容,對他們道:“哪裏有血呢?開玩笑,你們進來看看,哪裏有血?我倒是不信了!”

說著將三人推進房間,順手轉動門球,將門上了鎖。

為首那個打手貓著腰,低頭望了一眼,怒道:“這就是血啊!”他剛轉過頭,準備去質問黃瑛時,卻感到下巴受到一記撞擊,登時昏死了過去。

原來就在他轉頭的刹那,黃瑛早就做好準備,給他來了記肘擊!

與此同時,床底下的白沉勇也伸出手,將其中一個打手的腿絆倒。那人摔在地上,斧頭剛剛舉起,就被黃瑛一腳踢飛。黃瑛踢掉那人的斧頭,順勢一記高抬腿,將高跟鞋的鞋跟狠狠擊中打手的太陽穴,登時血流如注。那人痛得連手裏握的斧頭都掉了。白沉勇趁機撿起斧頭,用斧背狠砸那人頭部,將他砸昏。當他抬起頭時,另一人也被黃瑛用一隻高跟鞋敲打得失去了知覺。

“你怎麽那麽能打?”白沉勇大口喘氣,心想這隻雌老虎a 可惹不得。

“應該說這群酒囊飯袋為何如此不禁打。”黃瑛一手扶著牆,屈起長腿,將高跟鞋重新套回腳上,“這裏不安全,我們要趕快離開。還是從後門走。這三個家夥失蹤一陣子,其餘人一定很快就會察覺,豪燥!”

兩人從後門離開,出了弄堂,來到一處空****的大街。

“接下來去哪裏?”黃瑛問白沉勇。

“得去個安全一點的地方,不然整晚被追殺,睡都沒法睡。”

“現在哪裏還安全?”黃瑛又問。

白沉勇想了想,說:“我知道一個地方。”

邵大龍是早晨家裏第一個起床的人。穿好衣服,刷好牙,他就拎著熱水瓶去老虎灶b 買熟水。夜裏他還會到此地汏浴,相比公共澡堂最低阿要十五隻銅板,這裏隻收六隻。巡捕房探長的薪水自然不低,但邵大龍勤儉慣了,錢都存著準備將來給兒子討新婦。

a 雌老虎,上海俗語,罵人用的話,指凶悍潑辣的女人。

b 老虎灶,即熟水店,燒賣熱水與開水。當時除洋房外,許多住宅沒有熱水設備,所以熟水店在舊上海的居民區尤為常見。

打完一熱水瓶的熟水,就去隔壁阿二頭的大餅店買早飯。阿二頭家的點心多,除了大餅、油條,豆腐漿、粢飯、米飯餅外,還提供麵條和餛飩,地方倒是不大,一個客堂間,大家擠在裏廂吃,總歸不寫意a,所以大部分顧客還是會把早飯買回去吃。

排隊排到邵大龍,他要了三副大餅、三根油條和一熱水瓶熱氣滾滾的豆腐漿。

阿二頭把早飯遞給他的時候說:“大龍,你老婆不是帶著兒子回娘家住了麽?你怎麽買這麽多?家裏阿是來客人了?”

排在探長身後的斜巴眼譏笑道:“不曉得了吧!昨天夜裏廂,我看到大龍賊骨頭一樣出去開門,隔手一個嗲女人跑進來了,有句講句,賣相是真的好。大龍,這是可以講的嗎?”

斜巴眼邊上的阿娘聽了,更加起勁,佯怒道:“小娟回娘家住幾天,野雞就往屋裏廂帶啊?不來事的哦!大龍,白相歸白相,帶到屋裏廂就弗作興了!慢點小娟曉得這樁事,要嫌貶你的呀,想想就覺得膩心!”阿娘剛說完,街坊鄰居也跟著你一句“觸黴頭”我一句“覅麵孔”數落起邵大龍來。

邵大龍回頭罵道:“啥狗皮倒灶的事!斜巴眼,我警告你,不要瞎七搭八,我家裏是來了客人,不過是來了兩個!”

斜巴眼起哄道:“原來是兩個,哎喲喂,大龍,叫兩隻野雞,你軋肉弄堂b 啊!”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邵大龍大怒,解釋說:“什麽兩隻野雞,一男一女,都是我朋友,你再嘴巴閑,信不信我抓你去巡捕房等幾天?”說完便作勢要打,嚇得斜巴眼佝頭縮頸。

a 寫意,上海方言,意為舒服。

b 舊上海之粗鄙俗語。

阿二頭笑道:“斜巴眼就是蠟燭,不點不亮。你要買幾隻大餅啊?”

邵大龍拎著熱水瓶和早飯回到家,發現白沉勇和黃瑛已經起床,正坐在客堂裏說話。

“昨夜睡得好吧?”邵大龍將點心放在桌上,對他們道,“來,先吃飯。”

“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最早還是我來尋你幫忙的。”邵大龍從碗櫃裏取出三隻碗,將接在熱水瓶裏的滾燙豆腐漿倒在碗裏,又撒上了一把白砂糖。忙完後,他見黃瑛還是在遠處端坐著,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招呼她來吃飯。黃瑛聽見邵大龍喊自己名字,這才起身走過去。三個人圍在桌邊,邊吃邊聊。

昨夜大致的情況,白沉勇來時已告知了邵大龍,包括他如何潛入歌舞廳見許立山,接著被許手下的打手追殺,最後被黃瑛所救等等。

“得罪許胖子也蠻麻煩的,我幫你想想辦法,托人去和他打聲招呼。再怎麽說,巡捕房的麵子他總歸要給一點的。”

邵大龍瞧見白沉勇的傷勢,心裏總有點過意不去。

白沉勇嚼著油條,擺擺手道:“對我們偵探來講,這都是小兒科。

和這些黑道人物打交道,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過幾天等風頭過去就沒事了。我現在憂心的是尋找羅蘋和小醜的線索斷了,接下去的偵查工作沒法繼續。”

“孟興的事務所那邊有什麽消息嗎?”黃瑛問道。

“目前調查陷入了僵局,我們在排查近期來過事務所的委托人,還有一些與孟興有過不愉快的嫌疑人。這是總巡捕房督察長的指示,我人微言輕,雖然提出了不同的偵破方向,但是洋人根本不會聽我們華人巡捕的建議,他們固執得很。”

“他們不是固執,而是無所謂。”黃瑛無奈地笑笑。

“巡捕房這邊是指望不上了,要查出羅蘋的下落,隻能靠我們自己。對了,那些近期與孟興有接觸的人裏麵,有沒有值得注意的?”

邵大龍接著白沉勇的問題回答道:“待會兒我吃好飯就去趟巡捕房。聽說今天又來了幾個嫌疑人,我負責審訊。如果有新的線索,第一時間聯係你們。”

“不如我們和你一起去吧?”白沉勇提議道。

“現在許立山肯定滿上海尋你們,還是待了我家安全些。我老婆和小孩去了娘家,最早也要下個月回上海,你們就安安心心住了我這裏。中午隔壁阿娘會送飯過來給你們吃,安全起見,就先不要出去了,賽過a 坐兩天監牢。”

“你就放心去吧,我們正好衰惰,也好打個瞌銃。”白沉勇一口氣將碗裏的豆腐漿喝完,抹了抹嘴道,“有線索聯係我們就行。”

邵大龍離開之後,黃瑛對白沉勇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啥問題?”

“你頭上究竟是剪了個帽子形狀的發型,還是買了一頂有膠水的帽子?”

白沉勇當然聽出黃瑛在嘲諷他,便朝她翻了個白眼,回房間休歇了。

a 賽過,上海方言,意為好比、好似,不是超過的意思。

本以為一天會沒有消息,誰知剛吃完中飯,邵大龍就回來了。

他推開門,額頭上都是汗水,喘著氣對他們說:“有線索了。今天抓了個小赤佬,說曾經有人托他給孟興帶了個口信,說什麽新廠房的地址在楊樹浦路靠近公大紗廠那裏。運氣不錯,小赤佬還記得那邊的門牌號。我們可以去看看,或許能尋到羅蘋和小醜。”

“帶口信的人什麽樣子,他還記得嗎?”黃瑛問道。

“模樣就是個年輕人。”邵大龍拿出一塊白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不過,小赤佬說有一個地方很古怪。”

“哪裏古怪?”白沉勇瞪大了雙眼。

“那人的手掌上,一共有六根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