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療養院(五)

當我趕到馮素玫病房的時候,屋子裏站滿了人,其中好幾個醫生正圍繞在馮素玫的床邊,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憂慮。

而躺在**的馮素玫已經失去了意識,麵孔的肌肉鬆弛,嘴巴微微張開,一隻手無力地垂在床沿外麵。吳中華醫師正在對她進行心肺複蘇的搶救,李查德繃著臉立在他身後,雙手攥著拳頭,眼睛死死盯著**的馮素玫蒼白的臉。我想,他此時的心理壓力應該是極大的。

過了一會兒,吳中華終於還是放棄了搶救,垂手立在馮素玫的床邊。他的額頭上都是汗水,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用力過猛,手掌還在微微顫抖。他側過臉對著李查德院長緩緩搖了搖頭,意思很明確,**的病人已經沒救了。

“再試試?再試一試呢?”李查德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著話。

吳中華繼續搖著頭:“院長,接受現實吧!她……她已經死了……”

“可是吃晚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死了?”李查德還是不願放棄,追問不休。

這種結果他無法接受。

吳中華轉過身,麵對李查德,表情似怒非怒,能看得出他在極力隱忍自己的情緒。

“院長,如果不是你執意要請張神父來替她驅魔,我相信馮素玫的病情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你知道嗎?人的精神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在各種激素的影響下,甚至可以左右人的生死。你讓馮素玫深信自己被惡魔附體,一旦她認為自己的力量無法與惡魔相抗衡,就會導致很嚴重的結果!你看看她,這就是你們造成的結果。”

說完以上這番話,吳中華將臉轉向了我。

此刻,他的眼睛仿佛可以說話,像在對我說:“你看,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站在門口,進退不得。

馮素玫被正式宣布死亡後,病房裏傳來了輕輕的哭聲。有幾位與她相熟的護士哭得尤為傷心。畢竟他們曾朝夕相處,也許馮素玫在狀態正常的情況下,還給她們帶去過些許快樂。而現在一切都化為烏有。年輕美麗的女孩被奪去了生命,而她的死因,目前還尚無定論。

“我能不能看一看她?”我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這句話或許是對馮素玫說的,又或許隻是對著前方說的。這個時候,我不禁開始自我懷疑起來:這位花季少女的死,真的與我有關嗎?是驅魔儀式害了她?為了尋找一件彝器,而害死一條年輕的生命,究竟值不值得?

“你覺得合適嗎?”

吳中華醫師向前跨出一步,作勢要向我撲來。就在這時,李查德院長伸手阻止了他。

“讓張神父看看。”他低聲說。

吳中華轉過臉不再看我,李查德也低下了頭。病房裏除了低聲抽泣的聲音,隻剩下我朝病床邁去的腳步聲。我走得很慢,看著**如沉睡般的少女,我快不起來,鞋底與水門汀摩擦而產生的足音,一記一記,踏在我的心頭。

走近床邊,我低下了頭,仔細端詳起馮素玫的臉。

如此端正清秀的一張臉,五官在她臉上,一切都那麽合適。

隻是這張原本應該笑靨如花的麵孔,現在已永遠失去了表情,失去了展現喜怒哀樂的能力。現在這張臉,也因不明的原因,瘡痍遍布:臉色變成了暗青色,像死豬的皮膚一樣;眉毛掉了一大片,右側隻留下寥寥數根,全是自然脫落;眼球布滿了紅血絲,眼白有好幾處翻著黃點,瞳孔散大;嘴唇皸裂得厲害,唇間甚至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嘴巴裏牙齒已經不多了,留著的也已鬆動,牙齦紅腫得很厲害;下頜有些皮膚潰爛,但還沒到破皮的程度。

我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

從她身上反應出的情況來看,她像是受到長期虐待而死的。

“怎麽樣?這下你滿意了嗎?”吳中華帶著譏諷的口吻責備道,“怎麽不把你的十字架帶來?如果你這麽有能耐,為什麽不把她救活呢?是不是又要開始用詭辯來維護你的那套理論了?說呀,為什麽不說話?”

“夠了!”李查德大聲嗬斥。

病房頓時安靜下來,連哭聲也停止了。

他對身邊兩位護工說:“把病人的遺體收拾一下,其餘的人都回去吧,散了吧。其餘的事情我們明天再處理。”

也許是注意到我在看他,李查德院長也對我說:“神父,你也去休息吧。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談。發生了這種事,大家情緒都不好,互相體諒一下吧!”

我朝他點了點頭。

我本來還想說點什麽,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怎麽說。

回到宿舍,我躺在**,卻怎麽也睡不著。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從早上遇見被強行帶走的瘋女人,再到中午替馮素玫舉辦的驅魔儀式,再到和王曼璐夜探病房大樓。除此之外,阿棄的失蹤,孟興的被害,這兩件事也如鯁在喉,使我時時掛心且疼痛。還有就是此行的目的——子乍弄鳥尊,眼下竟也毫無頭緒。我闖**江湖這麽些年,從未有如今天這般挫敗。

我有種深深的無力感。羅蘋啊羅蘋,枉世人稱你為無所不能的俠盜,遇到真正的困境,卻也像個孩子般束手無策。

我在**輾轉反側,整整一夜沒有合眼。

翌日清晨,王曼璐來替我送早飯,順便聊起了昨夜發生的事。

昨天夜裏我和她正在兒童區病院大樓裏調查,忽然聽見外麵傳來喧嘩聲,才知道馮素玫出了意外。王曼璐不方便露麵,於是偷偷回了宿舍。

我邊吃著她帶來的早餐邊將昨天在馮素玫病房裏發生的事講給她聽。由於科室不同,對於馮素玫,王曼璐沒什麽印象,隻知道是位長得挺漂亮的少女,父親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鋼琴家。對於她的遭遇,王曼璐也表示很惋惜。因為她有學醫的背景,我問及馮素玫的病情,她表示自己也很少聽說過這種臨床表現。

“通常都是被認為癔症,因為癔症患者很容易受到他人的暗示,善於幻想,而且喜歡模仿。這種疾病的多發年齡在十六至三十歲,和馮素玫也吻合。實際上,吳中華醫師就是在往這個方向治療。可馮素玫的情況又有些不同,相比其他的癔症患者,她在生理上病得太厲害了。這點也很奇怪。按理說這不太可能。”

王曼璐歪著頭,若有所思地說。

“你對馮素玫的死有什麽想法?”我把馮素玫遺體的情況都描述了一遍。

“牙齒脫落,牙齦也爛了嗎?這倒是很奇怪。”

“是吧?我也覺得奇怪。馮素玫的死被認定為自然死亡,所以不會報警處理。可我總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不對呀,你不是神父嗎?難道你不認為馮素玫是被惡魔害死的?”

王曼璐才反應過來。

“哪裏有那麽多惡魔。”我冷笑道。

“我就說嘛,你給人感覺根本不像神父。我覺得……你更像是偵探!”

“偵探?”

“對啊,你說,你是不是偵探?是不是偷偷來調查慈恩療養院的?”王曼璐用手指指著我的臉,露出一副探查到秘密的笑容。

別說她猜錯了,就是猜對我也不能承認。於是我搖了搖頭,道:“不對。”

“反正你不可能是神父,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工作啦!後續如果有什麽進展,我再來找你商量。”

王曼璐伸了個大懶腰,然後起身準備離開。

“一切小心。”我對她說。

“你也是。”她朝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住腳步,轉過身對我說,“在找到楊姐他們之前,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這裏。”

“我盡量。”

話雖如此,若是李查德院長硬要我回去,那也沒有辦法,隻能從長計議了。

王曼璐離開後,我將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好,又躺回**。

突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在我腦海中產生。

我翻坐起來,從床下拖出一隻皮箱。那是我和阿棄帶來此地的另一隻皮箱,裏麵裝著我和阿棄的一些隨身物品、換洗衣物。我拉開搭扣,翻開皮箱。

我怔住了。

所有關於阿棄的物品都不見了。

我伸手翻找了一下,以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沒錯,皮箱裏隻剩我的東西,阿棄的物品都消失了。可是,怎麽會這樣呢?

難道有人趁我不在的時候,來過這裏?

不可能,有人闖入我們的房間,我一定會發現。

除非——

我腦中混亂到了極點,不敢去想象那種可能性。

但事實就是事實,不論如何狡辯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能拿走這些東西的,隻有阿棄自己。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他為何要將我留在這裏,自己獨自離開?

等等,如果是他故意要將我困於此地,而去做一件我無法插手的事呢?換言之,那件事不可以與我一起去完成,且此時在他心裏的重要程度要高過尋找子乍弄鳥尊。

我想到了孟興的死亡。

他與阿棄確實一直互相看不順眼。

我用手拍打著腦袋,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將這個荒謬的想法從大腦中驅逐出去。可越當我想反駁,阿棄的種種行為就會愈加鞏固我對他的懷疑。

親手培養出來的徒弟,殺死了自己並肩作戰的摯友。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可是——

望向敞開的皮箱,我看得真切,阿棄的東西的的確確不在了。而且在兒童區病房大樓,能悄無聲息地離開,除了他自己外,我想不出第二個可能性。

我將皮箱合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越是這種時刻,我越需要冷靜分析。

以我對阿棄的了解,他不可能因為孟興不喜歡他,就痛下殺手,一定有別的原因。至於什麽原因,目前還不得而知。他做事一向沉著冷靜,執行任務之前都會有詳細的計劃,這份特質與我相似,或許也是我喜歡他的理由之一。

首先,他知道我在沒找到子乍弄鳥尊之前,是不會離開慈恩療養院的。於是計劃將我困在這裏。原因很簡單,好不容易假扮神父獲得了李查德的信任,馮素玫也是個極好的契機,若沒得手就離開,下次再想來這兒就難了。

確實,他料我料得很準。在沒得到鳥尊之前,就讓我離開療養院,我會心有不甘。

即便孟興被殺。

不過這一切都隻是猜測,我希望自己是錯的。

如果阿棄真是殺死孟興的凶手,那我隻能怪自己看走了眼,並且佩服他小小年紀就有這等城府。我羅蘋栽在他手裏,也認了。

正胡思亂想之際,外麵又傳來一陣敲門聲。

我渾渾噩噩地跑去開門,門外是昨天夜裏帶我去院務大樓一層辦公室打電話的那位胡姓女護工。

“張神父,有人找您。”她開門見山地對我說道。

“找我?”我有點疑惑。

“是的,好像是從公共租界打來的。”

“什麽人?”

“對方自稱是公共租界總巡捕房的探長,姓邵。他讓你去我那兒接個電話。”

聽見“巡捕房”三個字,我的心就開始狂跳起來。

昨晚我用療養院的電話致電孟興的律所,僅僅兩通,巡捕就立刻查到了這裏。

我定了定神,對她道:“好的,我這就過去。”

護工聽了,隻是點點頭,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看來她是要親眼見我去接巡捕房探長的電話才放心。

“走吧!”我朝門外揮了揮手,現出一副無奈的模樣。

我隨著護工來到院務大樓一層的辦公室,聽筒就擱在電話機上。

我走上前去,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您是張布朗神父?”對方問道。

“我是。”

“這邊是公共租界總巡捕房,我是邵大龍探長,請問你昨天是否給孟興律師事務所打過電話,詢問過一些情況?”

“是的。”

除此之外,我不知該說什麽。

“孟律師的情況我想你應該知道了。”

“我聽說他出事了。”

“沒錯。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您和孟興律師是什麽關係?找他有什麽事嗎?”

“我想委托他辦個案子。探長,這有問題嗎?”我反問他。

對方沉默了一小會兒。

“當然沒有。我還有個問題。”

“請說。”

“您是哪個教堂的神父?為什麽會出現在慈恩療養院?”

“浦東傅家玫瑰堂。”我說出早已編好的謊話,“因為療養院的院長請我來這裏協助治療。況且慈恩療養院的前身慈恩醫癲院也是基督教長老會傳教醫師約翰·斯拉代克創立的,神職人員來這裏應該很正常吧?”

“玫瑰堂是吧?好的,我會派人去調查的。張神父,您不要見怪,我們隻是例行公事。”

“理解。”

掛掉電話後,我意識到這裏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僅僅是馮素玫已死,李查德不再需要一個驅魔神父,最重要的是巡捕房的人起了疑心,相信他們很快會查出傅家玫瑰堂並沒有名叫張布朗的神父。

吃過午飯,我心情煩悶,於是便去了療養院的花園漫步。花園的位置在院務大樓的後麵,再往後是教堂、果園以及大片的墓地。在綠植較多的地方,氧氣也較為充沛,或許可以讓我沉悶的頭腦得到一些能量。

花園算不上大,兩百多平的區域,平時在這裏休息的員工和患者並不多。與傳統的中式花園不同,這裏的風格偏英式,沒有造型奇特的假山,也沒有修葺整齊的苗圃,更多的是與大自然渾然天成的景觀。花園中還放置了一些白色的鐵藝桌椅,可供遊者休歇賞花。天空中又開始飄起了小雨,不過這也無法將我勸回宿舍。

行到花園中央,我發現有個人正坐在鐵椅上,我瞧過去,那人也在回看我。

我記得這個男人,正是在吳中華醫師的“職能治療”中,那位表現出色的男患者。他的臉上有一塊顯眼的青色胎記,很難不給人留下印象。

他朝我點點頭作為招呼,以表達善意,我也報之以微笑。

左右無事,我便上前與他搭話。

“下雨天不回病房休息嗎?”

“自由時間,出來走走,病房裏實在太悶了。”他抬眼看著我說道,“你也是因為太悶所以才來散步的吧?我們是一樣的。”

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我低下頭,發現他對過有一張空椅。

坐下後,我問他:“這家療養院怎麽樣?”

“挺不錯的。環境很好,醫生也很好,夥食不錯,空氣也不錯。”

他說話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他的臉。青色的胎記占滿了他半張臉,卻遮擋不住他的銳氣。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講話時總帶有一股氣勢,壓人一頭的氣勢。直覺告訴我,他絕對不是普通的病人。

於是我詢問他來這裏之前從事什麽行業。

“小說家。”他開始苦笑。

“失敬失敬!”

“我不是嚴肅作家,在正經批評家口中,不過是個媚俗的舊文人。

他們將我寫的小說歸為‘鴛鴦蝴蝶派’,凡不具有他們所謂的‘革命性’,一概是中看不中用的靡靡之作。不過我以為他們中一部分人是出自嫉妒,另一部分則是迂腐。”

“此話怎講?”

“你還年輕,或許還不明白。嫉妒很好理解,就是明明大家都是創作文學作品,何以你的銷量這麽高,我的卻乏人問津?常言道,同行是冤家。乞丐不會嫉妒皇帝,乞丐隻會嫉妒比他討飯討得更多的乞丐。第二種是對文學有刻板印象的人。他們總是在嘴上說我們的小說會腐化人心,文學作品應該對人生對社會有積極的思考。可他們卻沒想過,咱們國家的識字率有多少?良藥也需糖衣包著,孩子才願意吃。別看現在提倡的文學改革有多時髦,一味貶低文學的娛樂和消遣功能,這種精神也是迂腐的。”講完後,他又冷笑幾聲。

實話實說,他的論調我不太明白,也不好反駁,畢竟我也不是文學愛好者,不過從他的語調中,我能感覺到一種強烈的自負和求勝欲。

且不論觀點是否正確,他這種態度隻會引人反感。

“看來您對自己的作品很有自信啊。”

“若是沒有自信,我何必將其寫出來,印成鉛字呢?國人最愛謙虛之人,但你要知道,所有的謙遜其實都是虛偽的。所以,真相就是,虛偽的人才是受歡迎的。因為普羅大眾會從虛偽的人身上,感到一種優越感。你瞧,這人如此優秀,見了我還不是得低頭?世界上活著的所有人,都是在追求這種優越感罷了。沒人希望被瞧不起,因為優越感才能證明自己活著的價值。”他滔滔不絕陳述觀點的同時,手也沒閑著,以各種手勢來輔助他的觀點。

“恐怕也太絕對了吧?難道就沒有真心謙虛的人?”

“有,但絕不會是優秀的人。所有謙遜的強者,在大眾麵前隻是演員,關起門來一定會自我賞識。但凡認定自己並不優秀的人,他一定會自我懷疑,從而無法達到事業上的高度。自負和自信隻是一種狀態的兩種說法,沒有自信和自負,就沒有了動力。”

我認為他講話太絕對,所以並不認同。

“那您認為自己的文學作品也是一流的嗎?”

“當然。如果我的小說不是一流的作品,我也不會被送到這裏來。”

他的話令我費解。

於是我追問道:“因為作品太優秀,你才被送到療養院?是這個意思嗎?”

他衝我神秘一笑:“你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一定會讓你重新了解人性。”

“好啊,反正我也不趕時間。”我調整了一下坐姿。

他清了清喉嚨,開始向我講述他那跌宕起伏的人生。

“我口才不如筆頭,說得不好,還請見諒。我父親死得很早,從小是我媽把我養大的。我有一個大我十歲的哥哥,從小我們的關係十分融洽,感情特別好。別人欺負我,我哥一定會幫我打回去,有人背後說我哥壞話,我也一定會罵那人。後來,我媽死了,就剩我們兄弟倆。可以說我是我哥拉扯大的,他對我很好,家務活都不讓我幹,隻叫我好好念書。我哥學校畢業後去了一家報社工作,他拿錢供我讀書,直到畢業。因為我長得英俊,女孩子都很喜歡我,女人緣這方麵,我哥就不太行。不過因為家裏拮據,我幾乎不和女孩子交往。那段日子,我和我哥唯一的愛好就是文藝,業餘時間也都喜歡寫小說。

後來他將小說拿去投稿,好幾篇都投中了,編輯們很喜歡,就刊登在雜誌上。我是真心為他高興,一口氣買了好幾本雜誌,到處送人。有個當作家的哥哥,弟弟與有榮焉,你說是不是?

“後來呢,我也技癢,覺得自己也能寫,於是便瞞著哥哥,偷偷將稿子給了哥哥相熟的編輯,讓他替我看看。我說,過不過稿都沒關係,主要是想嚐試一下,不行就當練筆了。我這麽說的原因,是不想給編輯壓力。誰知過了幾天,我便接到了雜誌編輯的通知,說稿子很好,已經在排版了,下個月就能刊登。他說沒想到我的文筆竟然比我哥哥更加老練,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學生的手筆。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天的興奮之情,晚上開心到睡不著覺,半夜起來在房間裏踱步,真想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哥哥。畢竟能和哥哥在同一本雜誌上發表作品,一直是我的夢想。不過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想等雜誌發行的那天,把刊物親手遞給哥哥,給他一個驚喜!我想,他一定會為我感到自豪。畢竟我們是親兄弟!

“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那個月過得好漫長、好漫長。我每天盼啊盼,沒事就往書報攤走,詢問老板雜誌有沒有到貨。去得次數太多,那書報攤的老板都認得我了,一見我就說,還沒到呢!終於熬過了一個月,雜誌終於發行了,我便去書報攤將那期所有的雜誌都買了下來。捧著一堆雜誌回到家,哥哥正在灶披間燒飯,我將雜誌往桌上一扔,對他說:‘哥,你猜猜今天我帶了什麽好消息?’他看著桌上的雜誌,一臉疑惑地說:‘咦?我近期都沒投稿啊?難道有迭根斯或湯麥士哈代的譯作?’這兩位是他熱愛的作家,每次有他們的作品,我們倆兄弟都會爭著閱讀。我說:‘錯啦!不是他們,這期雜誌上,有你弟弟我的大作呢!’”

話講到這裏,男人低下了頭,我能看見他的眼眶都濕潤了。他緩了好一會兒,長長舒了一口氣,穩定情緒後,才繼續說下去。

“我本以為會得到一通誇讚,便笑嘻嘻地立在那裏。很幼稚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我永遠記得我哥那時候的表情——從疑惑轉至驚愕,又從驚愕變成了疑惑。總之,我沒從他臉上讀出一絲快樂的情緒。他悶悶不樂地走過來,從桌上拿起一本雜誌,翻看起來。放下雜誌後,他問我:‘這篇東西是你寫的?為什麽沒跟我講過?’我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啊!’他笑笑,繼續翻著雜誌,手勢十分粗魯,我生怕雜誌在他手裏撕裂。他又說:‘你這篇稿子,是投給哪位編輯的?’那時我心裏便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不過我還是說了實話。當他得知我的編輯是他相熟的那位時,臉色登時變了,現出一種‘怪不得如此’的表情來。他開始責備我不應該這樣,他認為那位編輯用我的稿子,是瞧在他的麵上,而我應該自食其力。靠走後門登稿,作家生涯絕對走不遠。

“他的話令我十分痛苦,又無從辯駁。我不停問他:‘難道你不為我感到開心嗎?’他說:‘如果你是靠自己實力的話,我會為你感到高興,但絕對不是現在這樣。’很可笑是吧?我當時還真信了他的話呢。

此後我便再也不給那家雜誌投稿,並且換了一個筆名,投給了其他地方。後來的事情誰都沒有預料到,我的小說被幾大雜誌爭相刊登,我徹底火了。不少雜誌和報紙的編輯還特意登門邀稿,每當這個時候,我哥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和編輯們討論作品。那時候,他的作品雖然也常刊登,但讀者數量和我根本沒法比,也幾乎沒人會來找他邀稿。這樣的落差令他十分失落,他開始奚落我的作品,說就因為社會上庸俗的人多,我寫的這種作品才會風行一時,而他則是曲高和寡,生不逢時。

“起初,我並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他畢竟是我哥。直到有一天,一位知名的大導演找到我,希望我能為他的電影創作劇本。我欣喜若狂,立刻答應下來。而我哥卻極力反對,說一位好的作家不應該去摻和電影,這樣會使我廢掉。我嘴上沒有反駁,但私下已經偷偷寫起劇本來。這件事是個導火索,也是我悲慘人生的開始。我哥每天晚上都會給我泡茶喝,一開始味道有點奇怪,我並沒放在心上,漸漸地,我的精神狀態開始出現問題。我會看見那些並不存在的東西,情緒也變得難以控製,時而暴怒,時而低落。暴怒時我會出手打人,低落時我卻想了結自己的生命。後來才知道,我哥那時候已經在茶裏給我下藥了。

“精神狀態出了問題,劇本的創作也遇到了瓶頸。我開始寫不出任何東西,於是創作上停滯了。但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哥竟然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導演,並毛遂自薦,說他可以接替我完成劇本。導演同意了。編劇的署名從我的名字,變成了我哥的名字,而我的病情卻在不停惡化:不但幻覺長期伴隨著我,長期服用藥物,也令大腦受到了嚴重的損傷。終於,在一個雨夜,我積累多年的情緒爆發了,我揭下了我哥的麵具,說他一直嫉妒我,打著為我好的旗號坑害我!爭吵從言語升級到了肢體衝突,我們開始互毆,直到……直到他被我打死。”

他的聲音顫抖到無法繼續說話。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看著我哥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徹底崩潰了。那天夜裏的記憶支離破碎,除了‘我打死了他’,其他我什麽都記不清了。警察把我抓起來,經過鑒定,認定我精神上出了問題,於是把我送到這家療養院。”

“誰都不想遇到這種事情,請你節哀。”

除此之外,我不知還能說什麽。他的故事令我感到震驚。盡管他是瘋的,但這個故事又那麽的真實。忽然之間,我失去了判斷真偽的能力。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回病房了。否則吳中華醫師會罵我的。”他很快站起身,朝我伸出手掌,“今天與你聊得很開心。從某種意義上,我們是一樣的,所以你能同情我。等我病好了,我還會繼續創作小說,十年之後,我的名字會響徹整個中國文壇,你就等著吧。對了,我姓嚴,單名一個嘉字,你出去的話,或許還會在早期的雜誌上見到我的作品。”

“一定拜讀。”我與他握手。

他手掌的觸感十分粗糙,手心都是老繭。

“期待你的評價。”

他離開後,我獨自在花園裏又坐了半個小時才回宿舍。

也許是想多花一點時間來消化他的悲慘經曆。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沒有出門。

李查德沒來找我,也許是馮素玫的死讓他忙得焦頭爛額,又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

夜裏十點,王曼璐又來找我。我將下午與胎記男子的對話講給了她聽。

王曼璐對這個男人有印象,也知道這人喜歡拖著別人,大談他懷才不遇的人生,以及悲慘的過去。

“他是真瘋。”

這是她對胎記男子的評價。

談到救人的事,她對兒童區病房大樓的疑心未除,想讓我陪她再去一次。她表示在療養院裏的人都很可疑,隻有我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其實經過前幾次探查,包括今早發現阿棄個人物品消失後,我對那棟大樓已失去了興趣。

“那裏就是一棟荒廢的大樓,沒什麽好奇怪的。也許我們都在白費功夫。”

“神父,你難道不信我說的話?”王曼璐看著我的眼睛問,“你……你不想繼續尋找你的朋友了嗎?”

“也許是他自己離開了。”我無奈地聳聳肩。

王曼璐聽出了我的失落。

最終她放棄了勸說。

“好吧,那我自己去。我一定會找到楊姐,不論他們將她藏到了哪裏!”

說完她站起身,剛準備離開,卻被我伸手攔下。

“我隻是說不陪你去病房大樓。”

她回過頭看著我,顯然沒明白我的意思。

“那棟大樓去一百次也沒用,相信我,我幹這種事的時候,你恐怕還沒生下來。”我充滿自信地對她道,“既然你懷疑是療養院的人綁架了楊姐她們,那麽你認為李查德不知道這種事的概率有多少?”

王曼璐也不傻。

“他們可能是一夥的。”

“是的,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李查德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他放任了這種行為,那麽我們要找出他們把人藏在哪裏,像你這樣的找法簡直是大海撈針。這療養院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一棟樓有那麽多房子,更何況這邊有那麽多樓房,每棟樓還都有保安把守,你怎麽找?”

“那你說怎麽辦?”王曼璐現出一臉的愁容,或許是我的話令她有點泄氣。

“直接去李查德辦公室看看有沒有線索。”

“他辦公室?”

“沒錯。運氣好的話,或許我們還能找到療養院詳細的平麵圖,有了平麵圖,尋起人來不是更方便嗎?”

“話雖沒錯,可是他辦公室的門上了鎖,窗戶也都關著。”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給我吧。”

我自信滿滿地對她說道。

其實提議去辦公室,我也有我的私心。

原本與阿棄潛入療養院,第一個目標就是去探李查德的院長辦公室,尋找子乍弄鳥尊。誰知先發現了奇怪的兒童區病房大樓,勾起了我們的興趣,也打亂了我們原本的計劃。此番既然要去找尋消失的病人,不如去碰碰運氣。說不定那件國寶就藏在那裏。尋人也好,尋寶也好,都繞不開那間辦公室。

見我下定決心,王曼璐也不再反對。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