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尊喋血記(五)

國立上海醫學院成立於民國十六年,前身是國立第四中山大學醫學院。學校以“正誼明道”為校訓,其源於西漢思想家董仲舒的“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旨在為國家培養優秀的醫學人才。

學校建立初期,經費困難,但學校發展必須有自己的校舍和醫院。於是,學校於去年成立上海醫事事業董事會,顏福慶兼任總幹事,向社會各界籌資擇地建造新校舍和實習醫院。得到社會各界資助後,國立上海醫學院開始大展宏圖,並引進了相當一部分優秀的人才。

徐仁義教授就是在那個時候加入醫學院,成為學校師資力量一部分的。他一直是國內癌症治療方麵的專家,甚至在國際上也算是個聞人。

在今天之前,可以用一帆風順來形容他在學校的任教生涯。

而在今天,他遇到了一個大問題——他的實驗室遭竊了。

學校配備給他的實驗室位於新教學樓的頂層,也就是四樓。實驗室所在大樓的走廊盡頭有一扇鐵門,那是實驗室的唯一進口。在他的實驗室裏,還有個特殊的隔間,平時他不允許學生接近這個地方。隔間是個完全封閉的房間,要進入那裏,必須先通過一扇厚達十厘米的鉛門。在這扇厚重的鉛門之後,放置著一種極為珍貴的元素——鐳。

由於鐳元素的產量非常少,所以屬於一種極為珍貴的研究材料。

不過徐仁義教授不讓學生靠近,還有另一個原因——鐳有極強的放射性,如果操作不當,會對身體健康造成嚴重的損害。

他的實驗室之所以擁有這樣危險的元素,是因為他目前正在研究的一種癌症療法與鐳有關。經過研究發現,鐳能夠放射出兩種射線,並生成放射性的氣體,其發射出的射線能夠破壞及殺死癌症細胞。徐仁義教授準備對鐳療法進行進一步的研究。

這天,他如往常一樣來到實驗室,穿上工作服後,他打開了隔間。

眼前的景象令他震驚!

隔間裏空空如也,原本存放鐳元素的箱子裏什麽都沒有。

徐仁義教授叫喊著跑出實驗室,來到四樓的走廊上,一群學生從三樓走上來,驚訝地看著他。他們很詫異,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教授,此刻為何會如此不體麵地大喊大叫。

“鐳不見了!”徐仁義情緒十分激動,雙手不停地抓撓自己的頭發。

聽了他的話,在場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不如報警吧?”有學生提議道。

“對,報警!快報警!”徐仁義教授回過神來,衝著其中一位同學道,“周紅,你快去報警,就說學校裏丟失了極為重要的東西。”

被點名的是個留著短發的女生,她“哦”了一聲,飛快地跑下樓。

學生們見教授的神情恍惚,怕他精神上受到太大打擊,便將他扶到辦公室。徐仁義教授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下,眼神呆滯地看著地板,腦中一片混亂。豆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滴落,嘴唇還在哆嗦,可見此事對教授的影響之大。

“沒有鑰匙,他們是如何進入實驗室盜取鐳的呢?”

他實在想不明白。

這間實驗室雖然算不上銅牆鐵壁,但光是外麵的鐵門就有兩道,再加上隔間裏的兩道鉛門,一共有四道門,必須同時擁有四把鑰匙才能開啟。可學校裏同時擁有這四把鑰匙的人,隻有他徐仁義。如果學校懷疑他監守自盜,那真是百口莫辯了。

不僅如此,因為鐳元素的特殊性,流落到社會上,危害性也極大,就算是背負上過失的罪名,徐仁義教授的學術生涯也將結束。

這是他無法接受的懲罰。

等待的時間是煎熬的。過了好久,法租界巡捕房派了兩位巡捕,一位是法國籍的巡捕,另一位姓葉的是華人探長。他們進入實驗室,仔細搜查了一遍,但全無收獲。經過他們的檢查,發現實驗室的四道金屬門沒有任何被盜賊撬動過的痕跡。

所以,目前唯一的嫌疑人,就是徐仁義教授。

他們來到辦公室,見到懊悔自責的教授,並且請他同他們去巡捕房走一趟。

徐仁義教授站起身,滿臉通紅地喊道:“不是我!一定是有人偷了鐳,嫁禍給我!探長,你不能冤枉好人啊!”

葉探長很無奈,他隻能溫言安慰:“教授,請你去巡捕房,隻不過是協助調查而已,並不是抓你去坐牢。這件案子確實很奇怪,所以我們要回去好好聊聊。就算正如你所言,有人要冤枉你,那你也得把仇人的名單交給我們,我們才好去排查吧?”

教授跌坐在椅子裏,將頭埋進雙手,大聲哭泣起來。

巡捕的要求並不過分,隻是他太脆弱了。

葉探長上前輕輕拍打著徐仁義的肩膀,對他道:“教授,這個案子如果不是你做的,我們絕對不會冤枉你。比這更離奇的案子我都見識過,上海最有名的大偵探我都認識,即便我們不行,難道你還不信他們嗎?所以你不用擔心破不了案。偷鐳的盜賊,我們一定會抓住的,請你相信我。”

徐仁義抬起頭,望著葉探長的雙眼。他能感受到這位探長的誠心。

“好吧,我跟你們走。”他再次起身,脫下了身上的工作外套,“對了,你剛才說你認識很多偵探?這是真的嗎?你和他們很熟嗎?”

“那當然。”葉探長如實回答。

下午五時,邵大龍決定攜白沉勇與黃瑛跑一趟楊樹浦路。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廠房的地址位於楊樹浦路定海路附近,屬於公共租界的邊垂,離邵大龍的居所十分遙遠,能到達那邊的電車幾乎沒有,最好的辦法就是開轎車過去。

關鍵時刻還是黃瑛有辦法,她帶著邵、白二人來到自來火街的祥生汽車公司租車。

當時出租車較少,唯有祥生、雲飛、泰來和銀色等寥寥幾家汽車公司有租車的業務。其中雲飛、泰來是外商,祥生和銀色是華商。為了爭奪業務,中外雙方競爭十分激烈。四大公司中,論業績和影響力,祥生汽車公司總是略勝一籌。

祥生汽車公司的特色是“日夜服務,隨叫隨到”,他們的電話總機是二十四小時連續工作的,調度員隨時隨地都能把汽車送到租客手中。此外,祥生的廣告力度也很大,他們利用報刊、電台大做宣傳,如報紙頭版經常會登載祥生汽車公司的廣告,另外還在市中心設立多處霓虹燈廣告,不斷擴大影響力,使公司名聲日盛。

他們租了一輛雪佛蘭牌轎車,七八成新。黃瑛從業務員手裏接過車鑰匙,丟給了白沉勇,然後自己去隔壁屈臣氏買飲料,順道買一份報紙。白沉勇問邵大龍今天去巡捕房還有什麽收獲,邵大龍說有人打電話去事務所尋過孟興,不過隨後他稍微調查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麽問題。自來火街離百老匯路很近,三人不敢多留,等黃瑛拿著汽水和報紙回來後便立刻啟程。

白沉勇喝了口汽水,抱怨道:“味道不太行,還是可口可樂好喝。”

黃瑛翻著報紙,對白沉勇道:“下次買鐳水給你喝。”

“什麽鐳水?”白沉勇沒聽明白。

黃瑛指了指報紙上的一則新聞,標題是《消失的鐳:國立上海醫學院盜竊案》。

“醫學院的鐳被人偷了。”她補充了一句。

“鐳是啥東西?”這次發問的人是邵大龍。

“鐳是一種放射性的金屬元素。目前已被國際上劃為危險品,不過就在一年多以前,這種玩意兒還是很時髦的。”黃瑛解釋道。

“什麽是放射性?”

“你可以理解為有劇毒。”

“就是毒藥啊!”邵大龍驚呼。

黃瑛看著報紙,繼續解釋:“美國有一家成立於民國十四年的貝裏鐳實驗室,專門生產一種叫鐳水的飲料。這種飲料其實就是用鐳鹽溶解在蒸餾水中而已。鐳水當時被認為是健康的飲料,因為廣告宣稱鐳衰變產生的粒子可以補充身體的能量,還可以治療貧血、癲癇等一百多種疾病。但其實這種金屬元素是有劇毒的,起初喝的人也沒事,但慢慢身體就會出現問題,最後會死。於是,就在前年,聯邦貿易委員會正式關閉了貝裏鐳實驗室。”

“那為什麽醫學院會有鐳呢?”白沉勇問。

“因為鐳可以用來治療腫瘤病,所以醫學上是有研究價值的。不過因為具有強大的放射性,且非常珍貴,所以鐳一般會被嚴格存放在醫療實驗室的保險箱的鉛盒內。這次鐳被盜算是個大案,華界的警察們估計要忙壞了。”

黃瑛合起報紙,把目光轉向車窗外麵。

轎車飛快地穿過百老匯路,沿著楊樹浦路飛馳。與滿是洋房裏弄的上隻角a 不同,這裏整條路兩邊的廠房林立,抬眼望去,數不清的煙囪吐著黑煙,耳邊還能傳來機械運轉的隆隆噪聲。黃紅磚塊砌成的自來火房、英式建築風格的自來水廠、傲然屹立的毛麻倉庫將整條馬路渲染得工業感十足。當時的人們並沒有意識到,這條“滬東第一路”上的每一家工廠,幾乎都是中國同行業的鼻祖。

根據地址,白沉勇花了一番力氣才尋到廠房的所在。他看了一眼手表,已是六點敲過。以免打草驚蛇,他將轎車停在離廠房稍遠的地方。

邵大龍帶了配槍,將警棍交給黃瑛防身。

天色將暗未暗,烏雲在空中集聚起來,不知等會兒會不會下雨。

遙遙望去,那間紅磚廠房兩層樓高,裝著配對的玻璃,像一個巨大的糖果盒。一排燈火通明的窗子透出光來,成為黃昏中最明亮的景象。

三人伏在廠房外候了十來分鍾,趁著門衛去上廁所的空隙溜了進去。廠房中央的空地上放置著數十台鐵架,數十號人圍著架子忙碌著。嘈雜喧鬧的人聲,粗野的謾罵聲,錘頭敲打的叮當聲,鋸齒拉扯時的哢哢聲,以及玻璃瓷器碰撞聲交響成一片。他們躲在一堆紙箱後方,隻能隱約看清工作人員的身影,卻瞧不清架子上的東西為何物。

屋外傳來一陣悶雷,驚得三人心跳加速。

a 舊上海時期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西區大部分與中區屬於上隻角,而華界以及其他城鄉結合部屬於下隻角。

邵大龍低聲罵道:“他媽的,還真應了那句老話——秋天打雷,遍地是賊。”

黃瑛將食指豎在自己唇前,示意邵大龍安靜。

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濃烈的刺鼻氣味。

“他們在做什麽?”邵大龍捂住鼻子,感覺自己要被這味道熏窒息了。

白沉勇張望了一會兒:“看不清楚,這架子上好多東西,樣子都不一樣。要不我和你們換個位置,你們來瞧瞧?”

“我視力好,我來看。”

黃瑛擠到前麵,從紙箱後探出半個頭。

“各種瓶瓶罐罐,有點……”她眯起眼睛,細細辨別起來,“有一些陶罐,也有幾件彝器,像是在做古董。應該沒錯,我見到有個人在給一件瓷器上色。”

“這裏難道是個造假工廠?”邵大龍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心頭湧起一股怒意。像這種規模的造假工廠,竟明目張膽地開在公共租界之內,這讓他巡捕房探長的臉往哪兒擱?

“黃小姐,你看看有沒有羅蘋?”白沉勇提醒她,“這裏隻有你見過羅蘋。”

“誰說我見過他?”黃瑛反問。

“你不是他的女人嗎?不然你找羅蘋做什麽?”

“再廢話一句,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

白沉勇被黃瑛凶狠的樣子嚇得縮緊了脖子。

“那怎麽辦?這裏少說也有一百來號人,不認識羅蘋,怎麽找他?”邵大龍用手撓頭,無不苦惱地說。

“找小醜啊!你瞧瞧誰的手掌上有六根手指?”白沉勇提議道。

“你們說得輕巧,這麽遠怎麽看得清?”黃瑛不耐煩道。

也許是他們三個交談時說話聲音太響,引得立在廠房中央正在調度的男人轉過頭來,朝他們的方向望去。好巧不巧,他的視線與黃瑛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那男人穿著一件對襟布紐的灰色本地衫,下身一條布褲,腰間綁了一根紅色的腰帶。他的身形消瘦,麵色慘白,雙頰深深凹陷。盡管整個人現出一股疲態,但他的雙眼卻充滿銳氣,充滿了一股狠勁。同時,黃瑛也注意到,這個年輕的男人,兩隻手掌各有六根手指。

——他就是“小醜”阿棄!

黃瑛還來不及將頭縮回紙箱後,那人就衝著她大喊道:“誰躲在那裏!”

他這一句話,將廠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黃瑛身上。

眼見事態已失去了控製,邵大龍也顧不得那麽多,迅速取出配槍緊握在手中,接著跳出紙箱,對著廠房內眾人喝道:“我是巡捕房探長邵大龍!所有人立在原地不許動!”

黃瑛和白沉勇見他如此魯莽,心中暗暗叫苦。

果不其然,他那句“不許動”話音未落,廠房內所有人都“動”

了起來。大家“哇”的一聲作鳥獸散。眾人四散奔逃的時候,撞倒了許多鐵架,數不清的瓷器陶器墜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不絕於耳。

邵大龍見證據都要被摔沒了,急得不停跺腳,口中喊道:“再動我可就開槍了!”說罷便舉槍朝天空放了一槍。子彈打穿了廠房屋頂,瓦片紛紛掉落下來,其中一塊將邵大龍頭上砸出一個包。

聽見這聲如雷霆般的巨響,廠內工人逃跑的速度不僅沒有變慢,反而更快了。

白沉勇從紙箱後閃出來,扯著嗓子對邵大龍道:“別開槍了!快去抓人!”

立在廠房中間的阿棄先是呆了一呆,隨即轉身就跑,黃瑛忙朝他追去。

這時,從門外湧進十來個嘍囉,手裏提著棍子,一看便知是這裏的警衛。這些人朝著黃瑛他們三人衝去,黃瑛要抓住阿棄,隻得和這群嘍囉放對。她手裏握著警棍,朝著為首那嘍囉劈頭就是一棒!

那人頭頂中棍,被打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穩,往後摔去。他這一摔,一下子就帶倒了身後三四個嘍囉。

邵大龍手裏有槍,幾個人不敢上前,隻是將他團團圍住。

邵大龍衝他們喊:“反了!反了!你們敢襲警?”

由於黃瑛與邵大龍牽製住了嘍囉,白沉勇得以脫身,繼續追擊阿棄。

廠房外烏雲遮住了天空中最後一絲亮光,不停地在空中翻騰,遠處隱隱傳來雷鳴之聲,仿佛憤怒的神明在咆哮。在幾聲響雷之後,刹那間狂風大作,嘩的一聲,天上如塌了一般猛地下起了暴雨。黃豆大的雨滴急速落下,像是在洗刷整個世界。

白沉勇眼前除了雨幕,還有一個人的背影。

他緊隨著那人狂奔,兩人一前一後追逐。阿棄速度很快,白沉勇追得有點吃力。

從他逃跑的路線來看,阿棄對這一帶也不是特別熟悉,如無頭蒼蠅般亂跑。他轉入一片棚戶區中,白沉勇緊隨而至。

眼前的小巷彎彎曲曲,逼仄又綿長。小巷兩側是用竹席和稻草搭成棚頂的房屋,牆壁上全是窟窿。屋子周圍都是垃圾與汙水坑。

暴雨與昏暗令白沉勇看不清前方的路。他們在狹窄的小巷和弄堂中穿梭,四周堆滿了雜物和垃圾。這裏汙濁的空氣幾乎令人透不過氣。凹凸不平的地上,鋪陳著碎磚與淤泥,汙水坑被他們踏得四濺,老鼠和蜈蚣在他們的擾動下四處逃竄!

在急密的雨水衝刷下,小巷子兩側破敗殘舊的磚牆、壁上斑駁脫落的牆皮、牆角雜亂生長的荒草與糞便殘留、垃圾堆裏的泔水與蛆蟲,以及泥濘坎坷滿是汙穢的道路,無不泛著令人惡心與不適的黑色反光,就像蟑螂甲殼上的那一抹油亮。

這種被雨水衝洗下的黑暗,籠罩著整片棚戶區。

空氣中充滿了腐爛與潮濕的氣味。

也許是被暴雨影響,阿棄走錯了一條岔道,把自己逼進了一條死胡同裏。他刹住腳步,轉過身來,準備另覓出路之時,白沉勇已拍馬趕到。

兩人渾身都被雨水浸透了,雨水落在他們頭上,緩緩流下,在他們的臉上形成無數道水流,如同河流般在順著臉頰淌下來,從鼻尖和下頜滴落。落下的雨水,與充斥著垃圾和糞便的汙水融在一起,漫進兩側的屋子裏。

他們隔著雨幕對視,耳邊盡是嘩嘩的雨聲。

僅存的光線不足以讓白沉勇看清阿棄的臉。這個時候,他的臉像是被一片黑影遮蓋,隻露出嘴唇和下巴。他能看見阿棄的雙唇抿得很緊,嘴角兩端下垂,下嘴唇繃著。唯有嫉妒憤怒的人,才會出現這樣陰鷙的表情。

白沉勇知道,今天他們兩人中間,必須有一個人死在這裏。

阿棄從身後取出一柄木柄純鋼匕首,刀身刻有花紋。他右手反握匕首,接著沉腰立馬,擺開刺擊的架勢。

白沉勇吐出一口氣,將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丟在一旁,左手將領帶扯鬆,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把刃身漆黑的美式軍用短刀。他上身前弓,正握軍刀,刃尖朝上,眼睛死死盯著阿棄。白刃巷戰,一觸即發。

滂沱大雨隆隆瀉下,落在地上激起無數水箭,兩側殘舊的屋簷傾倒著無數水簾。

阿棄先發製人,他怒喝一聲,持刀朝白沉勇奔去!他的腳每踏一記地麵,都會砸出一圈水花,在夜黑中,猶如一隻凶猛的夜叉,踏著水蓮花而來。

欺近白沉勇時,阿棄右手抬起,朝著對方的咽喉猛地就是一刀!

白沉勇雙膝彎曲,整個身體微微後仰,匕首的刀刃擦著他的喉結而過,凶險萬分。

這一擊也使阿棄失去了重心,整個人朝前衝去。

白沉勇右腳往後一蹬,一個滑步讓到阿棄右側,左手勾住阿棄的後頸,趁著阿棄還未來得及定住身形,右手軍刀刀尖直刺阿棄的頸動脈!

刺擊若是得手,阿棄的左側頸部就會被捅出一個血窟窿。

動脈被割裂,他就會失血過多而死。

但從屍山血海中一路走來的“小醜”,哪會這樣就範?他立起左臂,撐開有六根手指的左掌,驀地朝白沉勇刺擊的右手腕推去,隻聽“啪”的一聲脆響,生生擋住這記殺招。

與此同時,他的左手掌忽然緊緊扣住白沉勇的手腕,反握匕首的右手往身後順勢一揮,向著白沉勇的腰眼狠狠紮去!

由於被擒住了手腕,一時掙脫不開,情形危機萬分。

白沉勇知道,如果這一刀紮進自己的腰間,他會立刻失去戰鬥力,如俎上魚肉,任阿棄宰割。

——既然無法躲避,那就以攻代守!

在臨近生與死的刹那,白沉勇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不僅沒有抽回勾住阿棄後頸的左手,反而繃緊五指,更加用力地摳進去,同時腰腹發力,以全身之力扭轉腰胯,借著雙手兩個著力點,將阿棄整個人朝外拋摔出去!

這招果然奏效,阿棄揮擊的刀刃還未紮進白沉勇的皮肉,隻覺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左右,雙腿突然被拔離地麵,朝後飛摔。

刃尖隻是在白沉勇的高檔襯衫上留下了一道裂口,並未傷及皮肉。

阿棄被摔在一隻木桶上,那木桶應聲折裂,桶裏的汙水濺了阿棄一身。

白沉勇哪裏會錯過這個機會,立刻衝上前來,想給阿棄致命一擊。

阿棄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見白沉勇的軍刀自上而下朝他斬擊,便條件反射般地使出一記自右向左的橫劈,木柄匕首與美式軍刀的刀刃,竟在雨夜中擦出一叢火星!

但金屬刮擦的鳴音瞬息就被轟然作響的暴雨聲所掩蓋。

雨勢越來越大,碩大的雨滴像瘋了似的直直地撞下來,將屋頂和地麵砸得劈啪作響,仿若正在演奏一首激昂人心的戰歌。

白沉勇一擊不成,握著軍刀的手順勢朝上挑刺,速度之快,比之前的斬擊更甚。

那記橫劈將阿棄震得虎口發麻,但此時容不得他細想,眼見白沉勇的軍刀刀尖朝自己咽喉捅刺,便把心一橫,將匕首的刃尖對準白沉勇的喉結紮去!

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換言之,阿棄在來不及避開殺招之時,用以命換命的打法和白沉勇賭上一賭。

——看誰比較不怕死!

這次賭贏了。白沉勇收住刀勢,往後急退兩步,避開阿棄的匕首。

白沉勇第一次見到這樣凶狠的打法,心頭怦怦直跳。他一生也經曆過許多次生死搏殺,但從未遇到過像阿棄這樣的亡命之徒,打起架來,好像這條命根本不是自己的。

阿棄見他刀招已廢,反手將匕首朝半空中一拋,那匕首在雨中畫了一個圓圈,再次被阿棄以正手接住。從反握改成正握,他決定孤注一擲。

白沉勇也感覺到了對方氣場的變化,知道阿棄準備玩命了。

阿棄再次攻向白沉勇,他手中的匕首,攜著怒吼的風雨,朝白沉勇直刺過去!不知是不是幻覺,白沉勇甚至能聽見阿棄手中匕首的利刃將雨中的空氣撕裂的聲音。

嘶嘶嘶——

黑暗潮濕的棚戶區一隅,衣衫襤褸的凶徒與西裝革履的紳士正在以命搏殺,疾風驟雨仿佛令整條肮髒小巷的地麵沸騰起來。

白沉勇弓背屈膝,準備迎接阿棄的刺殺。當阿棄的刀刃即將刺中白沉勇時,對方忽然消失了,瞬息之間,徒留一個殘影。

人呢?

突然,阿棄感到腹部一陣刺痛!

原來白沉勇在阿棄靠近自己的瞬間,驀地下蹲,右手往前一送,將軍刀的刀刃刺入了阿棄的腹部。

一擊得手,白沉勇準備將軍刀收回。

他本就不想要阿棄的性命,隻是剛才性命相搏,沒有選擇,如今已重創阿棄,將他殺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就沒必要繼續了。

畢竟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

誰知刀竟拔不出來。

阿棄左手六指緊緊扣住白沉勇的手腕,不讓他將軍刀拔出。白沉勇心頭大驚,電光石火之間,他已明白阿棄想要做什麽了。

同歸於盡。

正握的匕首,狠狠紮入了白沉勇的胸膛!

鮮血濺射而出。

在黑與白的世界中,多出了一道紅色。

白沉勇中刀之後,兩人同時鬆手,各往後退了數步,同時向後倒下。

一條巷子的兩端,又同時濺起一圈水花。

暴雨如舊。

狂風卷著雨點灑向這條暗黑的巷道。

阿棄的匕首紮在白沉勇的胸膛,白沉勇的軍刀刺入阿棄的腹部,他們身上均插著對方的兵器,眼下都無力將其拔出來。

身上的鮮血隨著雨水流向地麵,潮濕的空氣中又多了一股血腥味。

倒地的白沉勇隻覺得眼皮特別重,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知道自己可能是缺氧了,他不能睡,不能睡。但強烈的倦意使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在失去意識的瞬間,他將右手從中刀的胸口移開,按了按頭上的費多拉帽。

不論如何,即便是死,紳士的帽子也不能掉下來。

他知道今天夜裏,自己逃不出這冰涼雨點織成的細密巨網,也許他將和阿棄一起葬在這條肮髒的街道中。他想,如果這時候能來支駱駝牌香煙就好了。

下一秒,白沉勇就失去了意識。

胸口的劇痛令白沉勇蘇醒。

雨還在下,隻是雨勢變小了。黑暗的小巷子裏已不見阿棄的身影。

匕首還插在胸口,傷口應該不深,否則他早就沒命了。他掙紮著起身,一手支著牆壁,費力地站直了身體。

原本阿棄所躺的位置,什麽都沒有留下。血跡恐怕早就被雨水衝刷幹淨了。若不是自己胸口的匕首,身上的白襯衫被鮮血染紅了一大半,白沉勇甚至懷疑自己剛才隻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白沉勇咬緊後槽牙,連帶頸部都暴起了青筋,用手撐著牆壁,努力挪動腳步,朝巷子外走去。每走一步路,都會牽扯到胸口的肌肉,從而讓他感到陣痛。

可他現在無暇顧及疼痛。

他在想,為什麽阿棄沒有下手殺了他?

來到路口,他實在支撐不住了,這才靠著一棟民居的牆壁坐下來。

也許是聽見了異動,那棟破樓的主人從窗戶探出頭來,瞧見了奄奄一息的白沉勇。

“哎喲,先生,哪能這樣啦?”三十來歲的男主人驚呼起來。

“什麽事?”屋裏又傳來女聲。

“老婆,門外有個人,好像傷得很重!”

男主人一邊說,一邊推開木門。他也顧不得打傘了,整個人跑出門外,查看白沉勇的傷勢。見到胸口上插著一柄匕首,男人嚇得直哆嗦。過了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知道這傷很重,若不抓緊時間,男人恐怕要一命呼嗚。

“快去叫隔壁小阿三還有扁頭過來,一起把這人送去醫院。”

這時,白沉勇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勁搖頭。

“不能去醫院……”

“可是你傷得這麽厲害,不去醫院的話會死啊!”

“送我去一個地方。”

此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耗費了大量的力氣。

“可是你這樣……”

白沉勇費力地從口袋裏取出一遝已經被雨水浸透的鈔票,遞給眼前的男人。

男人看著鈔票,數額是他整整兩年都賺不到的。他抬起頭,大門推開,他的妻子打著傘出來,也瞧見了這一幕。

夫妻兩人目光相觸,心情都極為複雜。

這人來路不明,不敢去醫院,送他去某個地方,是一件十分危險的差事。誰都曉得上海的治安有多差,尤其是半夜三更。

但是他們需要錢,他們生病的孩子更需要錢。

“別去醫院。送我去一個地方,這錢都歸你。”說完,白沉勇又咳嗽了幾聲。

妻子看著那遝鈔票,沉默片刻後,終於朝丈夫點了點頭。

男子仿佛有了底氣,問白沉勇:“你要去哪裏?我拉車送你去。”

他告訴白沉勇,自己是拉黃包車的車夫,整個上海灘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白沉勇把秘書劉小姐家的地址告訴了他。

“去租界?”男子呆了呆,隨即點頭,“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撐著啊,我去取車。”

他接過鈔票,將錢遞給妻子。

“路上當心啊。”

“曉得了。我把他送過去就回來。”說完就去取車了。

取完車,他小心翼翼地將重傷的白沉勇馱上了黃包車,花了近一個小時,穿過大半個上海,將他送去了位於公共租界的一個裏弄。

車夫將白沉勇交給劉小姐時,他已是氣若遊絲。

他們合力將白沉勇搬進劉小姐的房間,放在**。劉小姐是獨居,樓裏雖然還有其他租戶,但這個點早就睡了,所以還算安全。

忙完之後車夫就走了,他是個老實人,也知道這事很嚴重,所以不想惹麻煩。

劉小姐表示理解。

送走車夫後,劉小姐之前強忍的情緒終於爆發了,她趴在白沉勇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白沉勇徹底昏迷,他對四周的一切已沒有任何反應。

劉小姐擦幹臉上的淚水,深深吐出一口氣。不論有多少機會,她都要試試看,不能放任眼前這個男人死掉。她從床底翻出醫藥箱,取出紗布、酒精和各種藥品。她努力回憶從前在醫院工作時,外科醫師如何拯救受到嚴重外傷的病人,步驟是什麽?注意點是什麽?她閉上眼睛用力回憶。

幸好白沉勇沒有私自將匕首拔出,那樣會導致大出血,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劉小姐先用剪刀剪開他的襯衫。由於出血量過大,部分幹涸的鮮血已將傷口和襯衫粘連在一起,有點難撕,她唯有非常仔細、非常小心地慢慢操作。完成以上步驟之後,再用碘酒擦拭傷口周邊,進行消毒。

下麵到了最危險的一步。

她雙手握住刀柄,心中默念“一二三”,當數到“三”時,猛地用力,將匕首拔了出來!

刀刃從血肉中抽出時,白沉勇痛得悶哼了一聲,但還是未能醒來。

果然,鮮血如泉水般湧了出來,劉小姐將一盒雲南白藥盡數倒在傷口上,但是沒用,鮮血將藥粉衝掉了,再倒,又衝掉。反複幾次,她將一團厚厚的紗布用力按在傷口處。

白色的紗布很快就被鮮血染紅。

眼淚又掉下來,這不是她能控製的,她控製不了。她沒有哭出聲音,臉還是繃著的,麵上沒有表情,盡管淚水已將她的麵孔完全弄濕了。

她把臉湊近手臂,用衣服擦幹眼淚。因為淚水會影響她觀察傷口的視線。

換了七八塊紗布,按了將近一個小時,血終於止住了。

劉小姐輕輕掀開紗布,血肉模糊的口子暴露在她的眼前。

傷口很深,必須要縫針。她從針線盒裏取出針,將尼龍線穿過針眼,打了個結。她很久沒幹過這樣的工作,手不免有些顫抖。一針一針將傷口縫合,不時還要擦拭從傷口滲出的鮮血。完成這一切後,她用紗布重新將傷口包紮起來。

床單上都是血跡,白沉勇躺在上麵,胸膛微微起伏,氣息很虛弱。

劉小姐去摸他的額頭,發現燙極了。白沉勇在發燒,而且燒得很厲害。

她去屋外接了一盆涼水進屋,用毛巾浸透涼水,然後絞幹。夜裏沒地方去買降溫藥,隻能物理降溫。

誰知就在此時,白沉勇忽然說話了。

“不要……”

劉小姐見他醒來,驚喜交集,帶著哭腔對他說:“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白沉勇閉著眼睛,嘴裏還是喃喃地道:“不要……”

劉小姐不明所以,隻能順著他說:“好,不要,我們不要。”

白沉勇緩緩點頭。

將毛巾敷在他額頭上後,劉小姐關切地問:“你現在感覺如何?”

沒有回答。

白沉勇又昏迷了。

當白沉勇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夜晚。他醒來,睜開眼,發現劉小姐正趴在床邊熟睡。連續兩天不眠不休地照顧他,實在太累了。他沒有叫醒劉小姐,而是讓她繼續睡下去,自己則躺在**,回憶之前發生的事。

阿棄走的時候沒有對他下殺手,究竟是放他一條生路,還是沒有下殺手的能力?

他們雨夜巷戰,兩個人都受到了極嚴重的傷,幾乎可以說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托劉小姐的福,白沉勇算是熬過來了,可阿棄呢?

或許他能找到手下救自己一命,或許就死在路邊了。他正胡思亂想之際,床邊傳來劉小姐的聲音。

“你醒了?”她驚喜地看著白沉勇,雙眼中盡是紅血絲。

白沉勇笑著朝她點頭。

“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劉小姐站起身來,用雙手攏了攏自己蓬亂的頭發,“肚子餓不餓,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敲兩個水潽蛋吃好不好,昏迷整整兩天,我就喂了你點水喝。”

白沉勇搖搖頭,然後伸出右手,做了個朝下壓的姿勢。他讓劉小姐坐下。

劉小姐有點不知所措,她坐下後,白沉勇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他說。

入職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認真地與她說話。不是在調笑,不是在揶揄,不是那個油嘴滑舌的大偵探,言語中是她能感受到的真誠。

他的認真嚴肅反倒弄得劉小姐難為情起來,她故意說:“當然不能讓你死啦!否則欠我的工資問誰去要?”

白沉勇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真的謝謝你。”他又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劉小姐終於沒有忍住,她一把抱住白沉勇,號啕大哭起來。

她不停罵白沉勇是個混蛋,是個不負責任的混蛋,她把她所有能想到的髒話都罵了一遍。她問白沉勇,辦案的時候為什麽不考慮一下在乎他的人?為什麽要那麽拚?早知道如此,邵大龍頭一回來偵探社的時候,她就應該拿著掃帚把這個老東西打出去!她告訴白沉勇,當時他被車夫送來她家時,她真的以為他要死了。

“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劉小姐緊緊抱住白沉勇,哭得天昏地暗,“我允許你每天胡說八道沒個正經,允許你約女委托人去西摩路喝咖啡,我也允許你不拿我當回事。但是……但是我不允許你死!你不能死!我不允許你死,你明不明白?”

白沉勇沒有說話,他用手輕輕撫摸劉小姐的背,以此來安撫她的情緒。

“已經沒事了。”他說。

劉小姐鬆開手,輕輕抹掉了臉上的淚水。

“那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她準備起身,卻又被白沉勇拉回了座椅上。

劉小姐安靜地坐著,聽他講話。

“在此之前,我不想連累你,所以很多話沒跟你交代清楚。我所處理的案子,非常棘手,非常危險,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這起案件牽扯到許多危險的人物,他們隨便一個都可以把我像螞蟻一樣捏死。”

“究竟是什麽事啊?神神秘秘的。”劉小姐用抱怨的口氣說。她從未見白沉勇像今天這樣,一改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這令她越發感到好奇。

“你是我在這裏唯一相信的人。”

白沉勇說出這句話,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