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療養院(六)

深夜的療養院安靜極了。

四下裏暗沉沉的,偶爾有野貓的嘶叫聲傳來,療養院裏大部分人都蜷縮在**睡得很沉。在美夢中的人們,完全不會想到,此時會有兩個人在黑夜中偷偷潛入院務大樓。

我將鐵絲插入鎖孔中,一陣忙碌後,終於撬開了院長室的大門。躲在我身後的王曼璐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額頭上細密的汗水在月光下泛著白光。

門被我輕輕推開,一陣尖銳的風呼呼地往門縫裏鑽,也許是拉著窗簾,房間裏黑黢黢一片,什麽都瞧不清楚。

我從腰間抽出手電筒,打開開關後,將光柱朝裏射去。確定裏麵沒人後,便招呼王曼璐隨我一起進屋。

辦公室裏的擺設十分簡單,一排靠牆的大書架前,放著三人座的真皮沙發。沙發前是茶幾,而茶幾的對麵,放置著一張大書桌,書桌後是轉椅,轉椅後是被窗簾遮擋的窗戶。書桌上有台轉盤電話,筆筒和一堆記事本放在一起。在房間的角落裏,有個紅木五鬥櫥,櫥櫃上放著一堆文件。五鬥櫥邊上,還有個鐵質的矮櫃。矮櫃被一把掛鎖鎖著。不過對我來說,打開這把掛鎖可能隻需要半分鍾。

我們在辦公室裏轉了一圈,決定先從這隻鐵質的矮櫃入手。畢竟隻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才會上鎖。我取出鐵絲,用不到半分鍾,便打開了掛鎖。小鐵門被拉開,裏麵有好幾個抽屜。先抽出最上方的抽屜,裏麵都是一遝遝的紙質文件。

王曼璐將文件鋪陳在地上,我用手電筒去照。這些大部分都是患者入駐醫院時登記的資料,不論姓名、性別,還是家庭住址,均十分細致地記錄在上麵。我翻了幾頁,忽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馮素玫。

馮素玫的資料被釘成了一本薄薄的冊子,記載的內容比其他患者更加詳盡。但令我不解的是,資料的封麵上,被人用紅色的印章敲了個章。這個印章的形狀是兩個相交的圓形,這個圖案我似乎有點印象,不過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我搖了搖頭,繼續翻閱下去。

第二頁是馮素玫的家庭情況和個人資料,第三頁是她的健康狀況,有醫院的體檢報告。直到這裏,都還相當正常。到了第四頁,是衛生治療所的婦科檢查,非常詳細,甚至比之前的體檢報告更詳細。

我隱隱感覺到不對勁。這裏是精神病醫院,為何對馮素玫的婦科檢查如此之細致?我腦中思索著問題,手沒停下,繼續翻頁。

第五頁的內容,使我大受震撼。不僅僅是我,就連身邊的王曼璐,都驚呼出聲。

她忙捂住自己的嘴,低聲對我道:“怎……怎麽會這樣?”

我穩住情緒,仔細打量起來。這頁紙上,貼了好幾張照片,分別是馮素玫的正麵照與側麵照,以及各種其他角度的照片。但令我和王曼璐驚愕的,並不是這些照片的拍攝手法,而是照片中的人,根本不是我們見過的馮素玫!

沒錯,病患資料中的女人,和那位被惡魔附體的“馮素玫”,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我倒吸一口涼氣,把頭轉向王曼璐。我從她的眼中,也看出了恐懼。

“為什麽會這樣?難道是搞錯了嗎?”她不停地喃喃自語,“不會,療養院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這些資料是入院時就登記的……”

“那隻有一種可能。”我接過王曼璐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死在病房裏那個女人,不是馮素玫。而真正的馮素玫,應該待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我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相信王曼璐應該能夠聽懂。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病房裏的女人又是誰?”

“可能是某個沒人會在意的女人。那個女孩在病房死了,家裏人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或者家裏人也不在意。瘋子對很多家庭來說,是一種累贅。”

“太可惡了……”王曼璐掉下了眼淚,用顫抖的聲音說,“他們是真的拿女人當物品來交易的嗎?可我們也是人啊?我們不是畜生。”

我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想說句話安慰她,但搜腸刮肚,卻找不出哪句話合適。

這世間有些罪惡,委實會令人無言以對。

除了馮素玫的資料冊,還有起碼五六十本冊子敲著圓圈印章,可見消失的女病人數量之多,而且這還隻是近期的。照片上那一張張臉,眼下不知被藏匿於何處。

忽然,從某本冊子裏掉出一張短箋,上麵有人用鉛筆草草寫了幾行字:

上批菜色還行,就是歲數未免大了些。

二八處子最佳,可養作瘦馬家,未婚嫁者次之,兩者皆可昂其價。

坐家女也有人要,隻是犒以零星,賣不出價格。

養過小兒的婦人莫要再送來,切記!

蟻人張

我盯著“蟻人張”的名字瞧了許久,終於明白那相交的圓圈圖章的含義了。

“沒想到李查德竟然與張老爺子聯手,做買賣人口的勾當。”

“誰是張老爺子?”王曼璐沒有江湖經驗,自然對這些事不了解。

“他本名叫張鶴鳴,也是青幫的老頭子,江湖上人稱‘張老爺子’。與青幫其他大佬不同,張老爺子專做販人的生意,使他有一個綽號‘螞蟻王’。他不以為恥,反倒是自稱起‘蟻人張’來,可見其人厚顏無恥之極。早些年的時候,他常打著去外國做工的旗號,將人騙去賣掉。被賣掉的人有男有女,男的去國外當苦力,女的送去國外做娼妓。被賣出去的男人叫‘豬仔’,女人叫‘豬花’。後來,由於租界政府的幹涉,他開始轉做國內的生意,專門買賣婦女,偶爾也拐賣小孩。

“女的中有漂亮的,便賣與富人家作妾,曰‘瘦馬家’,長相較為普通的則被賣去窮鄉僻壤嫁作人婦,或是運往風月場所為娼為妓。居間說合,促成買賣,發了大財。管理租界的洋人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實際上,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人口販賣成風,農村的光棍均可出錢買妻,也有的貧困人家賣妻賣女。甚至在某些地區,還設有‘人市’,婦女與商品無異,婦女價值以姿色不同而有高低,大約在一二元至十數元不等。富人買妾,出手豪闊,有時候可賣一二百金。”

王曼璐聽完我的話,半晌沒有聲音,一直在默默抹淚。

許多剛到上海的女孩會被人販子綁去妓院賣掉,如果她運氣好,逃出妓院,到婦孺救濟會求助,那可能會獲救,但大部分女孩沒那麽好的運氣,如果在半路遇見了老鴇的幫會朋友,就會被抓回去,當街值勤的警察見了,也會扭過身裝沒看見。因為老鴇也會和警察暗中勾結,不時給他們一點好處費。

過了好久,她才嗟歎:“我們生為女子,在這人間真的好苦。家裏若有子嗣,便不把我們作女兒的當自家人,都說什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話好令人傷心!”

我不知道王曼璐經曆過什麽,也許是我的話勾起了她的傷心往事。

“所以我們要把她們救出來。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我們再看看還有什麽線索。”我鼓勵王曼璐振作起來。

“嗯!我明白。”她衝我用力點了點頭。

同時,我也開始思考起整件事來。

最初孟興把我叫來這裏,是為了尋找子乍弄鳥尊這件國寶級的彝器,因為他懷疑美商本寧丹洋行不惜重金買下這棟療養院,就是為了能找到藏匿其中的文物。顯然,孟興的判斷錯了。不,或者說即便美國人最初買下療養院是為了尋找子乍弄鳥尊,但現在他們發現了更賺錢的業務——將這裏的精神病人賣給人販子。如果有人沒有精神疾病,那療養院也有辦法將他弄成精神病,畢竟證明一個人是否正常的權力掌握在他們手上。

由於療養院的建立,整條人口販賣的產業鏈被搭建起來。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和阿棄拚了命想找到國寶子乍弄鳥尊,是為了不讓文物流向國外,不讓我們祖先傳下來的珍貴曆史文化遺產被洋人奪去。為什麽不忍見到這種情況?是因為文物盜竊與走私會對國家和民族造成嚴重的危害,使我們喪失尊嚴,所以我們會憎恨那些不以盜竊祖先留下的文物為恥,而且還主動與走私分子勾結,從事違法犯罪活動的人。簡而言之,將文物倒賣給洋人,會丟國家和民族的臉,是國之恥辱!

那販賣價值遠不如文物的人呢?將普通百姓當成商品販賣,令人沒有人所應得的尊嚴,難道不是國之恥辱嗎?

二者到底孰輕孰重?

如果要在文物與人中間做出選擇,那我一定優先選擇人。文物雖然是先人的珍貴遺產,可以彰顯我們文明的璀璨,但延續文明的是人,唯有人的存在,文明才會煥發出勃勃生機。沒有了人,文物即便再稀有華麗,也如一首送葬曲,死氣沉沉,觀者隻會徒留一聲聲歎息。

而這一聲聲歎息,是遺憾,絕不是自豪。

自此,我已將尋找子乍弄鳥尊的事,置之腦後,眼下首先要緊的事,是將被療養院藏匿起來的人拯救出來!待騰出手來,再去尋找這尊彝器也不算遲。此外,我還須查出被附魔的那位“馮素玫”的真實身份。我不能讓這位被“附魔”折磨而逝的女孩,死得不明不白。

說起驅魔儀式,我又覺得奇怪。

李查德如果僅僅是想要做販賣人口與倒賣文物的生意,那他為什麽要把我叫來?這個女孩是否被附體,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影響呢?他為何要將這位被“附魔”的女孩的名字改成馮素玫?我嚐試找出答案,這樣會讓我感覺好一些。但是我的推論未必是正確的。

療養院需要神父來此地主持驅魔儀式,是不是為了做一場假戲給外人看,這樣的話,馮素玫的父親馮思鶴就不會來找他的麻煩?畢竟馮思鶴在上海灘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真相真是如此的話,至少可以確定吳中華醫師沒有參與其中,也被李查德蒙在了鼓裏。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旗幟鮮明地反對舉行驅魔儀式的人。可是,療養院明知道馮素玫是個危險因素,世界上女孩那麽多,何以非她不可呢?難道是某個有勢力有背景的大佬看上了這位知名鋼琴家的千金?想到此處,我不禁背脊發涼。

如果連馮思鶴這樣的社會名流都無法保全自己的女兒,更何況沒有任何背景的百姓?那位看上馮素玫的大佬,可能是一個巨大到我們普通人無法想象的存在。

無數未能解釋的問題令我頭疼。

正當我竭力思索之際,忽然聽得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足音由遠及近,來得十分迅速。

王曼璐看向我,神色緊張,顯然她也聽見了。

“現在逃走已經來不及了,快把資料放回去,然後躲起來!”我嘴上說這話,手裏卻沒停下,將散落的文件一把抓起,往抽屜裏猛塞。

王曼璐也學著我的樣子,將一遝資料胡亂塞了進去。

“往哪裏躲?”她說話音調雖低,卻十分急切。

我合上矮櫃的鐵門,將掛鎖重新鎖上,然後指著書桌對她道:“你鑽桌子底下,我躲五鬥櫥後麵,速度快!”

話音未落,我們便各自行動。

王曼璐鑽入書桌下的空間,我則側過身,熄滅手電筒的光源,匿身於五鬥櫥後。

我們剛藏好不到一秒,門就被人推開了。

尖銳的風聲從門縫中灌入辦公室,接著,有人打開了房間的日光燈。

我的心髒怦怦直跳。

從腳步聲來判斷,走進院長辦公室的有兩個人。

“你確定?”

有人說話。我不敢伸頭去看,但光聽聲音,就能辨別出是李查德院長。

另一人道:“我確定。”

是療養院的護工鮑榮旺。我和他發生過爭執,所以對他的聲音記得尤為清楚。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李查德的聲音裏隱含怒意,不過能聽出他還在克製。

“放心,暫時沒人發現她們。”

“可是有別的人進去過了?不是嗎?如果一直有人去,那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李查德還在抱怨。

“明天就會有人來接走她們。”相比李查德,鮑榮旺的回答更簡潔,更不帶私人情緒。

“你最好祈禱他們別遲到!”

“李查德院長,我個人很尊敬你,張老爺子也很尊敬你。但我們不是你的手下。”鮑榮旺口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所以,在你討論到我們的時候,請你放尊重一點。”

“尊重?難道我還不夠尊重你嗎?”

鮑榮旺冷笑一聲,沒有回答他。

李查德繼續道:“我把這裏最好的貨色全部給了你們,可你們那邊資金卻遲遲不到位。合作是需要相互尊重的,你們中國人到底有沒有契約精神?”

“你們美國人重的是利益,而我們中國人重的是情義,什麽是契約精神我不懂,但是朋友有困難,周轉不靈的時候,身為合作夥伴,你難道不應該拉我們一把嗎?錢我們會付,但你這樣天天催款,是不是有點不夠意思了?”

“Cut it out !”李查德從嘴裏爆出一句英文,隨後用惡狠狠的口吻說道,“麻煩你轉告張鶴鳴,上次那批貨的錢,我希望明天就能收到。

否則的話,你就讓張老爺子等著倒黴吧!千萬別威脅我,你們青幫那套嚇不倒美國人,你褲兜裏那把破槍還是我們造的,隻能去嚇嚇馬路上的癟三,我們不吃這套,明白嗎?”

隨後是一陣冗長的沉默。鮑榮旺沒有再回話。

畢竟是和洋人做生意,就算是青幫大佬,還是會有幾分忌憚。

我感到腿有點發麻,稍微往右邊挪動了一下。可誰知就是這微小的動作,卻引來了一陣響聲——我踢到了五鬥櫥邊上的痰盂。

音量雖然不大,但在這沉默的辦公室內,卻顯得格外刺耳。

“是什麽人?出來!”鮑榮旺大喊一聲。

他與李查德同時警覺起來。

我心中自責不已,可是眼下已沒有了回頭路,隻得現身與他們搏命。我盤算著身上有哪些武器可以使用,思來想去,除了手電筒外,就隻有一根撬門用的鐵絲。而他們手裏應該有槍,至少鮑榮旺肯定有。

我已做好殊死一搏的準備,剛想踏出去,卻聽見王曼璐說話的聲音。

“院長,是……是我……”

她從書桌下爬了出來。從我的角度,正好能看清她的臉。她朝我這邊瞥了一眼,隨後微微搖頭,警示我不要出來。

“小王?你來這裏做什麽?”李查德疑惑地問道。

“我的一隻耳環找不到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於是我就在想,或許是掉在您這裏了,所以就趁著晚上沒人,過來看看。誰知道找了一半,您就來了,我太害怕了,怕您責罰我,於是便躲到了桌子下麵。”

“耳環不見了?”

李查德重複了一遍王曼璐的話,語氣耐人尋味。

“是的,院長。”

“那你現在找到了沒有?”李查德又問。

“沒……沒有。”

“沒找到是吧?我們剛才說的話,你一定聽得很清楚吧?”

“不,我什麽都沒聽見。”

我側過臉,瞥見王曼璐邊說話,邊慢慢往後退,將背脊靠在書桌的邊緣,隨後將手伸到背後,將桌上的一小瓶墨水,窩在手心裏。

“哈哈,小王,真是可惜,我還挺喜歡你的。不過,我看以你的樣貌,還是可以換個好價錢的。”李查德先是對王曼璐溫言幾句,隨後又吩咐鮑榮旺道,“把她帶走,關起來!”

“院長,不要,你們的話我真的沒聽見,不要啊……”

王曼璐還在求饒,一張巨掌便朝她伸了過來,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把她拖了出去。從我的角度,能清楚看到鮑榮旺手腕處的文身——兩個相交的圓圈。

隨後,辦公室裏的燈熄滅,門也被關上了。

她的求饒聲還在走廊裏回**。

我渾身顫抖。

王曼璐為了不讓我暴露,寧願自己被李查德他們發現,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她犧牲自己,就是為了保全我。這樣的話,我們不至於被一網打盡。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試圖將慌亂的情緒從我身體裏驅逐出去。

俠盜羅蘋遇事絕不應該慌亂。

我開始回憶王曼璐最後的動作——她帶走了那個墨水瓶。

其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留下“記號”使我能夠找到她,同時也找到那個我們始終無法發現的藏匿受害者的“窩點”!

首先,我必須離開這裏,在黑夜中留下墨跡是一個比較明智的選擇,前提是不讓李查德和鮑榮旺發現她的行為。此時我也不得不佩服王曼璐的智慧與勇氣,她害怕的樣子裝得很像,使李查德深信不疑,同時在危急時刻,反應也極為敏捷,知道就地取材,拿走墨水瓶給我指路。最重要的一點是她信任我。

我當然不會辜負她這份信任。

他們離開之後,我又在辦公室多待了半個小時。之所以不立刻離開這裏,是因為害怕李查德殺個回馬槍。時間差不多後,我悄悄走出辦公室。院務大樓的樓道裏麵沒有王曼璐留下的墨跡,這讓我有點擔心,生怕她的伎倆被李查德發現。幸而走出院務大樓後我就看見了墨點。由於天色很暗,地上的墨跡並不容易被人看出來。我循著點點墨跡往前走去。

深秋的夜間略微有些寒意,風呼呼地吹,樹上的枯枝迎風搖曳。

順著地上墨線的指引,我終於尋到了匿藏病患的地點——兒童區病院大樓。

原來我們之前的判斷沒有錯,這棟廢棄的病院大樓,果然有問題。

大門已經被鎖上,依舊是那把破舊的耶魯銅鎖,這說明李查德和鮑榮旺已經離開。我取出鐵絲,熟練地撬開銅鎖,然後側身進入大樓。自從進入療養院後,我在這棟樓裏待過很長的時間,可是我未能發現此地有任何藏人的空間。所以在答案即將揭曉之前,我的心情是澎湃的,是激動的。我甚至希望阿棄也在被綁架者之列,讓他親口告訴我,他是如何在被人打暈後轉移到一個密閉的空間的,這樣我就可以打消一切對他懷疑的念頭。

我打開手電筒,照亮大堂的地麵。

有那麽一瞬間,我害怕在這大堂裏再也瞧不見墨點了,就如在我眼前消失不見的阿棄一般。真的如此我想我應該會非常崩潰。

幸好這種事沒有發生。

由墨點連成的墨線在手電筒的照耀下顯得時濃時淡,不過還算清晰。隻是,墨線並沒有如我此前預料的那樣朝二樓延伸,而是消失在大堂東北角的一個角落。

——難道被李查德發現了?

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

他察覺到王曼璐用墨水來當標記,於是在半路上奪走了她的墨水瓶,故意將墨水滴向這個死角——他在戲耍試圖跟蹤他的人。

我站在原地,心頭沮喪至極。

等等,我進入這棟樓時,大門是鎖上的,如果僅僅是戲弄的話,李查德沒必要這樣大動幹戈,他不是這麽無聊的人。

我低下頭,仔細打量起這個角落。

在手電筒光線的照射下,這個角落的地麵似乎與其他地麵的顏色有些不一樣,灰塵也相對較少。我在大堂裏來回走動,四處觀察,以佐證我的觀點。沒錯,相比其他地方,這個角落過於“幹淨”了,肯定有問題。

我單膝跪地,左手反握手電筒,提供光源,右手握拳,開始敲擊地麵。然而,單單用手敲擊的力量,還不足以讓這塊石板顯出原形。

我立起身,開始用腳踏。

耳邊傳來的踏響與別處不同——這下麵果然有空間。

接下來,我開始趴在地上,仔細研究這些石板。我發現其中有一塊石板的邊緣略有凹陷,不注意的話,會認為隻是普通的碎裂痕跡。

我伸手撫摸,發現凹陷處有一個洞,洞口可以探入兩指。我將中指和食指摳進去,向上用力,那塊厚重的石板發出“哢嚓”一聲,竟被我掀開了。

與此同時,漫天的灰塵伴隨著濃重的黴味朝我撲來,嗆得我咳嗽不止。

這塊石板長寬各約一米左右,厚度半公分,重量著實不輕。

移開石板後,我拿手電筒往下照,發現是一口圓形的豎井,深度大概有五六米,邊上有可供人攀爬的金屬梯子。

難以置信,病房大樓下竟然還被鑿出了一個地下室。

我將手電筒用嘴叼著,開始攀著梯子往下爬。洞裏的空氣很糟,不僅有黴味,還伴隨著食物腐敗和排泄物的氣味。爬到豎井底部,我發現墨跡消失了,前麵就是一條隧道。

隧道是正方形的,兩側都用水泥規整地塗抹,可見地下室是在建造病院的時候就配備的。來不及思考墨跡消失的理由,我繼續朝前走去。複行數十步,隧道盡頭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方有一扇玻璃小窗,窗裏透出亮光。我急忙按滅手電筒,躡手躡腳地走近那扇門。來到鐵門前,我側著身體,躲在門軸那一側,接著將臉慢慢靠近那扇小窗。

我想看看裏麵究竟有什麽。

原來門後是一塊極大的空地,空地的上方是縱橫交錯的排氣管道。空地四周有許多房間,但都是開放式的,所有房間開放的那一麵都被焊上了鐵欄杆。

換言之,這裏麵都是籠子,是許許多多的鐵籠子與水泥盒子。而籠子裏則是我與王曼璐所要尋找的人。牢籠中的女人,或坐在地上,或在籠中走動,神情都是木然的、絕望的。即便身處門外,也能聽見裏麵傳來的陣陣哭泣和哀叫聲。

他們將人像畜生一樣關在籠子裏。

想到此處,我心中怒火已盛,心想大不了和他們拚了,於是也顧不上門後有沒有人,一腳蹬開了那扇鐵門,衝了進去!

我衝入空地,引起了一陣喧嘩。

耳邊傳來陣陣呼救聲,不停有人喊著“神父”,喊著“救命”。

我環顧四周,目測起碼有三四十個婦女被困在牢籠裏。她們穿著殘破的病服,脖子上被套上了鐵質的項圈,以防她們逃跑,她們的腳踝被扣上了鎖鏈,更何況還有一座鋼鐵與水泥打造成的牢監,將她們困在其中,她們能逃去哪裏?她們哪裏也逃不掉。

很快,我找到了王曼璐。她興奮地朝我招手,嘴裏還說著什麽。

可周圍的喧鬧聲很快就將她的聲音淹沒了。我雙手伸向兩邊,手掌往下壓,同時提醒她們安靜。

“如果再繼續這樣吵鬧,那把你們關在這裏的人很快就會來!所以請安靜,我會把你們都放出來,然後帶你們逃離這裏!”

恐嚇起到了作用,除了零星幾個女人還在哭喊,其餘人都識相地閉上了嘴。

我快步跑到王曼璐的牢前,用鐵絲打開了她的門鎖。我和她目光相觸,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我來不及和她多說什麽,立刻去下一間牢房開鎖。就這樣,忙活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我才將三十六座牢門撬開。

離開困境的婦女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紛紛大聲號哭。她們受到嚴重的傷害,也積壓了太多情緒。王曼璐與一個盤著頭發的婦女相擁而泣,我想這位大概就是她口中的楊姐。

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我必須帶著她們在天亮前離開這裏。

或許是我身著神職人員的黑袍,又或許是因為我搭救了她們,在撤離的時候她們並沒有對我的指令表現出違逆。三十五位受害者在我和王曼璐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離開了地下室,來到了病房大樓的大堂。

從病院大樓穿過空地到達療養院的大門,這段距離是最危險的,約有一百多米的距離,若是被人看見,喊一嗓子,我們就會功虧一簣。所以我提議,一個一個離開,用最快速度跑向大門,隨後在大門口的空地集合。

不知是不是長期的淩辱虐待,使她們性情都變得軟弱,沒有一個人敢先走出第一步。

“我們一定能夠成功!”我鼓勵大家,希望能激發她們的鬥誌,“衝出去你們就自由了。”

“是啊,趁著現在天還沒亮,偷偷跑過去,沒有人會知道。”王曼璐也在一旁附和。

眾人或低下頭,或別過臉,都露出了怯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心裏焦急到了極點。若是此刻被李查德和鮑榮旺發現,不僅逃跑計劃功虧一簣,恐怕連小命都要折在這裏。

我手邊沒有武器,光靠拳腳功夫,完全無法對抗他們手裏的機關槍,更何況他們人多勢眾,而我們這裏都是手無寸鐵、身心俱疲的婦女。

“我做第一個吧!”

我回過頭,發現說話的人是楊姐。她站了出來。

王曼璐上前握住她的手,不無擔憂地說:“小心。”

楊姐衝她點點頭,然後轉頭對眾人說:“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再讓他們抓回去,但如果逃出去了,我們就真的自由了,就能徹底擺脫那種地獄般的生活了!姐妹們,不要怕,也沒什麽好怕的!我寧願死在逃走的路上,也不遠像牲畜一樣被關在籠裏,任人宰割!”話一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衝出了病院大樓,朝那扇自由之門狂奔而去。

緊接著,第二、第三個人站了出來,她們一掃之前的頹氣。

為了確保她們的安全,我最後一個離開。

所有人安全抵達門口後,我便故技重施,將療養院的門鎖撬開。

三十幾號人在月光的映襯下,悄悄離開了這間慈恩療養院。

療養院四周全是荒地,遠處偶能見到幾處農田和小樹林。我們不能走大路,這樣極容易被他們追上,所以專挑林間小路走。慈恩療養院離北橋鎮還有好幾公裏的距離,我們步行的話,兩個小時或許能到。但我高估了她們的體力。她們其中有許多人因為長期被關押在狹小的空間內,導致肌肉嚴重萎縮,走了還不到一公裏,就紛紛喊累,開始“罷工”,許多人甚至直接坐在地上。

王曼璐見此情況,便對我道:“不如讓大家休息半個鍾頭吧?”

盡管我很不願意,但眼下也沒其他辦法,隻得點頭。

我和王曼璐在路邊席地而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害怕嗎?”我問她。

“你是指什麽?”她看著我問。

我不知道她是不明白,還是在裝傻。

“就是像這樣被人追殺,麵對的還是殺人不眨眼的黑幫分子。”

王曼璐笑起來:“我說不怕,你信不信?”

“我當然不信。別說你一個女孩子,我相信就算是一個身經百戰的男人,被一群亡命之徒追殺,也一樣會怕。這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

“但是害怕沒用,不是嗎?”

“確實沒用。”我承認,她說得沒錯。

“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王曼璐雙手抱住膝蓋,抬頭望向遠方,一陣微風吹來,將她耳邊的發絲揚起。

她繼續說了下去:“我從小在鄉下長大,還有個比我大五歲的哥哥,盡管我們現在已經不聯係了,不過在我們很小,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們還是很要好的。那時候,我們經常會一起玩遊戲,你知道我最喜歡玩的是什麽遊戲嗎?”

我搖了搖頭,表示投降。我猜東西一向不準。

“是捉迷藏。”她再次笑起來,仿佛回到了童年,“我特別喜歡捉迷藏。躲在一個沒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真的讓我很有安全感。這也是我為什麽來上海這座大城市的原因。實際上,我有時候不太喜歡上海人。不可否認,上海人接受外來文化早,拾得些洋人的牙慧,自覺得風氣之先,有自大的毛病,皆因內地新事業均唯上海馬首是瞻,便越發將自己看得高了。但這也是我喜歡上海人的地方,他們會管好自己,不會輕易打擾別人,也不會打著關心你的旗號,來幹涉你的生活。所以呢,我來此地,並不是因為它有多摩登,有多羅曼蒂克,而是因為這裏足夠大,人足夠多,沒有人看見我,沒有人盯著我,這讓我感覺很好。”

“沒有人情味,在你眼中反而變成了優點?”

“又有多少人情味是真的?你不確定那人是關心你,還是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實則在看你笑話。”

我被她問得說不出話來。在王曼璐身上,我發現了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

她接著說道:“不過,我捉迷藏的水平很爛,每次都被我哥看穿,很快就找到了我,而我卻一直找不到他。他究竟躲在哪兒?為什麽我每次都找不到他?這一點困擾了我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他從我爺爺的棺材裏爬出來。”

“棺材?”我嚇了一跳,以為聽錯了。

“沒錯,就是棺材。鄉下的老人,很早就會讓木匠把自己的棺材做好,放置在一邊,等哪天去世,就可以直接拿來用了。而棺材這種東西,對爺爺來說很重要,是不允許我們玩耍的。否則家長會嚴厲地懲罰我們。所以當我哥藏在一個‘如此重要’的東西裏,我又怎麽能找得到他?”她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所以啊,有時候我們想找某件東西,會發現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聽她這麽說,勾起了我對阿棄的思念。我深深歎了口氣。

王曼璐注意到了我的異常,問我:“你怎麽了?”

“我還是沒能找到我的朋友。我原本希望他也被關在地下室,結果希望落空了。”

“就是你說的那位夥伴?”

我點點頭:“就是和我一起來療養院,你接待我們時的那位。”

“你們?”此時,王曼璐用一種極為怪異的眼神看著我。

她瞧得我很不舒服。

“怎麽了?”我忍不住問她。

“你來療養院的時候,有夥伴?”

“是啊,就是那位姓姚的編輯。”我說的是阿棄虛假的身份。

王曼璐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神父,你沒在和我開玩笑吧?”

“開玩笑?”我搖搖頭,“怎麽會呢?”

緊接著,王曼璐的話確實令我感到害怕了。

她說:“可是你來療養院的時候是一個人啊?”

“怎麽可能?前幾天我一直和阿……姚編輯待在一起啊?”

“不!”王曼璐堅決地搖頭,“自始至終你都是一個人!神父,你是不是產生幻覺了?”

我怔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

就在這時,我的手在褲袋裏摸到一個硬硬的有金屬質感的東西。

直覺告訴我,事情將開始往不可控的方向進行,它似乎在阻止我拿出那個東西。

不能自欺欺人。

我還是將那個東西從袋中取出,放在手心裏端詳。

那是一隻法國產的煤油打火機。

這隻煤油打火機,是我在第一次去兒童區病房大樓時,丟給阿棄照明用的。這打火機不應該出現在我身上,因為自從我將它借給阿棄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它。

那麽,就隻有一種可能——我從未將煤油打火機借給阿棄。

但我清清楚楚記得和阿棄經曆過的一切。

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此刻的我,仿若一個忘了台詞的舞台劇演員,半張著口,怔怔出神。

王曼璐見我一言不發,神色怪異,便拍了拍我的手臂。

“張神父,你沒事吧?你不要嚇我!可……可能也是我記錯了,我們慢慢回憶。你在聽我說話嗎?”

來到療養院之後所有經曆的事情如同電影般在我腦中一幕一幕播放。回望這幾天的經曆,無怪乎所有人都無視阿棄,因為在這些日子裏,阿棄根本不存在!

從來就隻有我一個人。我的身邊,不曾存在過阿棄。所有的對話也都是我的臆想。

他是我腦中構想出來的幻影……

便在此時,四周忽然亮了起來,無數光線朝我們射來,一時間,我們所在的地方被照得亮如白晝。定神再看,才發現原來十多輛轎車已將我們團團圍住,同時朝我們打開了車前的大光燈。轎車邊上,站著許多穿著長衫、手持機關槍的人影。

人有很多很多,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看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在李查德的掌握之中。他叫人埋伏在此地,就等我們來這裏歇腳。恐怕我救出的那些人裏麵,也有他安插的內奸。

耳邊傳來一連串笑聲,那是李查德的笑聲。

李查德朝我們走來。由於背對著耀目的車燈,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隻能勉強看出他影影綽綽的輪廓。他走到我麵前,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