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尊喋血記(六)

白氏偵探社位於赫德路的南端,毗鄰公共租界西區的主幹道靜安寺路。時值正午,路上的有軌電車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不時會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和街邊小販的吆喝聲。如果你仔細聆聽,偶爾還會聽見錫克族印度巡捕的警哨鳴音,這些紅頭阿三會揮舞著警棍,用漢語辱罵不遵守交通規則的苦力,同時也會用他們那不純正的英語抱怨上幾句。

這些時常能聽見的英語,與靜安寺路上矗立的鋼筋水泥建築一起,無聲地宣示著洋人在這塊土地上的治外法權。

白沉勇走近窗戶,窗外的空氣中充滿了煙草與脂粉的氣味,當然也夾雜著一股汽油味。他將窗戶闔上,隨後拉上了窗簾。在他的記憶中,上海是最為喧囂的城市,洶湧而來的噪聲隨時會把他淹沒。他也搞不懂自己當初為何會租一棟臨街的房子做偵探社,大概是價格便宜吧。不過租金是多少,他早已不記得了。

闔上窗後,辦公室裏確實安靜了不少。他的辦公室位於二樓,窗戶外麵有一塊招牌,用霓虹燈管做出了“白氏偵探社”五個字。紅藍白的配色十分糟糕,很沒有品味,遠處看起來就像是一家專門為退休老爺叔服務的理發店。

白沉勇回到沙發上,閉起眼睛。他手邊的茶幾上,一份《字林西報》攤放在上麵,報紙上壓著餐盤和陶瓷杯。餐盤裏盛著隻咬了一口的火腿三明治,陶瓷杯裏頭還有半杯未喝完的黑咖啡。與之相對的,邊上那個黑牌威士忌酒瓶已然見底。他沒用杯子,而是直接對嘴將它喝完了。帶著微醺的感覺,他靜靜享受著留聲機中流淌出來的音樂。

Oh, give me land, lots of land under starry skies above Don't fence me in

Let me ride through the wide open country that I love Don't fence me in

Let me be by myself in the evening breeze And listen to the murmur of the cottonwood trees Send me off forever but I ask you please Don't fence me in

Just turn me loose, let me straddle my old saddle Underneath the western skies

On my Cayuse, let me wander over yonder Till I see the mountains rise

I want to ride to the ridge where the west commences And gaze at the moon till I lose my senses And I can't look at hovels and I can't stand fences Don't fence me in

音樂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擾,白沉勇皺起眉頭,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離開溫暖柔軟的沙發,去麵對一些麻煩。他戴上棉帽,披了件睡衣外套,走過去開門。

門才開了一條縫隙,邵大龍就拖著他那碩大的身體擠了進來,如果白沉勇不側過身讓他通過,恐怕要被撞個腳朝天。

邵大龍進屋後,心情十分煩躁,他喘著粗氣,在辦公室裏來回走動,白沉勇忙去把留聲機關了。

“你必須和我走一趟!”見白沉勇沒有主動問詢,邵大龍終於憋不住了,挑明了此次的來意。不過話剛說出口,他便想起了白沉勇的刀傷,於是又換了一種較為溫柔的口吻:“你的身體沒事吧?阿吃得消?”

“隻要不讓劉小姐知道,我就吃得消。”他苦笑。

這話並非玩笑。這兩天劉小姐在偵探社對他盡心盡力地照顧,好不容易才讓白沉勇從臥床不起到可以下床走動。今天她父母家正巧有事,便將做好的食物放在灶披間,讓白沉勇餓了就去熱一熱。臨走時還囑咐他千萬不要出門,她夜裏就歸來了。要是讓她曉得邵大龍把重傷未愈的白沉勇帶出門執行任務,恐怕要去四馬路的總巡捕房大鬧一番。

自從上次搗破小醜的造假文物窩點後,這家夥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無蹤。各處雖都貼了通緝令,但效果不大。邵大龍推測,可能是他也受了重創,眼下正在某個地方靜靜養傷,是以這兩天對於他的追蹤行動沒有任何進展。

“對了,你身上有沒有煙?”白沉勇略帶催促地問。

邵大龍從口袋裏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煙,白沉勇接過去,抽出一根在嘴上點燃。

“辦公室的煙抽完了,都不能去煙紙店買,憋死我了。”狠狠吸了幾口之後,滿足的表情浮現在他臉上,“對了,你來找我幹嗎?又要帶我去哪裏?”

“你上車就知道了。”邵大龍被他問得不耐煩,想盡快帶他離開,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劉小姐殺個回馬槍。

白沉勇讓探長稍微等他一歇。他按滅了煙,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刮了胡子,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再用司丹康發霜抹了一遍。弄好頭臉,他又換了一身幹淨的灰色西裝,打好領帶,又將頭上的棉帽換成了一頂嶄新的費多拉帽,打扮得山青水綠。

兩人並肩下樓,那輛從祥生汽車公司租來的雪佛蘭轎車就停在路口,黃瑛戴著墨鏡,身上穿著一件深綠色的雙襟五分袖旗袍,皓白的左手手腕上,還戴著一隻通透瑩潤的翡翠手鐲。她見到白沉勇後,搖下車窗,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上車之後,邵大龍報了個路名,離此地約有三四公裏。為了方便交談,他們兩人都坐了後排。黃瑛扭動鑰匙,啟動發動機,隻聽轟然一響,隨著噴射出的尾氣,雪佛蘭轎車飛快地駛離路口,沿著赫德路向前飛馳。

“探長,究竟什麽事?”

車開出去許久,白沉勇才反應過來,自己對這次行動的目的一無所知。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阿炮的男人?他是靜安寺這一帶的小流氓。”

邵大龍不但沒有替白沉勇解惑,反而又拋出一個問題。

“阿炮?”白沉勇略微想了想,隨即大搖其頭,“不認識。”

“阿炮是他的綽號,真名張連龍,他打電話到巡捕房,求我們保護。”邵大龍回道。

“一個小流氓,找你們巡捕保護?”

“是啊,還點名要我接電話。”

“找你?”白沉勇奇道。

“是不是很古怪。”邵大龍幹笑兩聲,“起初我接到電話,也覺得古怪。直到他說出了小醜的名字。他坦白自己曾經替羅蘋賣命,和孟興他們的關係很好。可是最近發現羅蘋組織裏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有的出了車禍,有的直接消失,還有的就像孟興一樣,被人殺掉。他說輪到他被盯上了,非常害怕,所以請求巡捕房的保護。作為交換條件,他願意將之前替羅蘋做的事情和盤托出。我們現在就是去他家裏。”

“他不是尋求巡捕房的保護,為什麽隻帶我們兩人?”

白沉勇指了指開車的黃瑛,又指了指自己。

“洋鬼子認為有人在惡作劇,所以先遣我去看看。為了保護一個小癟三興師動眾,對他們來說是丟了巡捕房的臉麵。”邵大龍憤憤道。

他口中的“洋鬼子”,指的應該是總巡捕房的督察長。

“阿炮有說是誰威脅他嗎?”白沉勇問。

“他說一切等我們到了他家,自然會告訴我們。他催得很急,讓我們立刻出動,還叫多帶點巡捕,否則保護不了他的安全。”

“會不會殺他的是一夥人?”

“吃不準。”邵大龍搖搖頭。

“那我們去不是送死嗎?”

白沉勇解釋說,自己倒不是害怕,而是傷口未愈,眼下要他拚命,作戰能力也有限。

邵大龍笑笑,表示早有準備。他從後排座位下取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掀開盒蓋,裏麵臥著一把全新的瑞士啟拉利輕機槍。他不無自豪地對白沉勇介紹說:“歐洲進口貨,七點九二口徑,射速每分鍾五百五十發,射程兩千米。啥人幫我老卵,把他汙也打出來!”

白沉勇表示放心,暫時沒人老卵,讓他先收起來。

車子轉入小路,兩邊林立的樹上都是枯枝敗葉。若在盛夏,這裏應該會是條林蔭小道。

轎車停在一條弄堂口,三人下車,朝裏走去。

弄堂裏人不多,偶爾有兩兩三三的阿姨爺叔聚在一起聊天。三人一進去,立刻成了弄堂裏居民的焦點,畢竟三人實在太怪。若單是黃瑛與白沉勇倒也罷了,兩人穿得嬁樣,氣質上也挺配,可擠進來一個穿著舊皮衣的邵大龍,腆著肚子背著一口很可疑的箱子,難免瞧得人一肚子疑問。

他們尋到地址,卻發現阿炮家的房門洞開,門檻上還有未幹的血跡,黃瑛與白沉勇互看一眼,心中警鈴大作。還未等邵大龍有所反應,兩人便以最快的速度跑了進去。見他們這副神態,邵大龍意識到出了狀況,便將身上的盒子放下,取出輕機槍端在手中,緊隨他們之後。

一樓見不到人,他們便來到二樓臥室,發現房間內一片狼藉,收音機被砸爛,床單被丟在地上,書桌被人掀翻,杯子碗盤也碎了一地。

黃瑛發現牆壁上也有點點血跡,呈噴射狀,但量並不大,應該不是利刃所致,可能是用拳頭打的。

黃瑛推測這裏曾發生過一場搏鬥,不過戰鬥很快就結束了,否則門口那些阿姨爺叔一定會注意到動靜。來訪者製服阿炮後,將其綁走,多數也是開了車來。阿炮沒敢大聲呼救,很可能是被挾持時,對方用凶器加以威脅。

總而言之,他們這次晚了一步,阿炮被人綁走了。

邵大龍懊惱地用拳頭砸著牆壁。

白沉勇蹲下身子,用拇指搓了搓地板。指腹變成了紅色,他俯下身子,胸口一陣刺痛,不過他忍住了。地板上的血跡比牆壁上多且稠。

“我想帶走阿炮的人應該就是小醜阿棄。”他說。

“為什麽這麽肯定?”邵大龍看向他。

“腳印不一樣,立在這裏淌血的鞋子尺碼明顯大過阿炮的。這人既然也在流血,而且血量這麽大,感覺像是帶著傷來的——我能想到的就是與我一同受傷的阿棄。不過說實話,我對自己的推理不是那麽有信心,可能臆測更多一點。”

“不,我覺得你講得有道理。”黃瑛接著白沉勇的話說了下去,“從闖入者的腳印來判斷,那人幾乎直接上了二樓臥室,一刻都沒在一樓逗留,明顯他早就知道阿炮住在哪裏。從這點來看,他們應該相當熟悉。阿炮和阿棄都是羅蘋的手下,從這點來看,很有可能是他。”

邵大龍將手中的輕機槍杵在地上,焦急地對他們道:“好了,現在是誰劫了阿炮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去了哪裏?我們要去哪裏找他們?”

黃瑛和白沉勇理解探長的情緒,阿炮向他求助,結果還是無濟於事,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邵大龍都要為此事負責。督察長一定會嚴厲地懲罰他,到時飯碗都不一定能夠保住,其次是對他身為華人探長的自信心也有著毀滅性的打擊。

三人立在房間裏,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在這裏待著也無意義,不如先回去,再做商議。”

白沉勇見他倆不說話,不知要耗到幾時,自己便先打破這個沉默。

邵大龍長歎一聲:“隻有這樣了。”

他們下了樓走出門時,有一位七八十歲的阿婆走上來,問他們到這裏找誰。邵大龍和黃瑛都不想說話,白沉勇說:“找阿炮。”

阿婆又問:“你們是他啥人?”

白沉勇笑著說:“打牌認識的朋友。”

誰知阿婆道:“早講呢!你們來之前,阿炮就幫另外一個小夥子出去了。”

邵大龍見事情有了轉機,便打起精神,問阿婆道:“他去哪裏有沒有告訴你?”

“我問他們的,他說和朋友去買東西。不過我才不相信呢!”

“為啥不信?”邵大龍問阿婆。

“他說啊,要去大采購,要去買洋貨,還講了一大堆,我記都記不牢。什麽女王牌牙粉啦,海盜牌洋蠟燭啦。哎喲,記不牢!記不牢!”阿婆揮了揮手,像在趕一隻蒼蠅,“他哪裏有銅鈿買洋貨啊?阿炮個小棺材,我看牢他長大的呀,小辰光就喜歡搗蛋,大了麽學人家當流氓。那你流氓做到杜月笙這樣有鈔票,阿是可以的,結果呢?混得一屁股債頭,比我家的狗還窮。他跟我說,幫朋友一起去討飯,我倒是相信的。還買洋貨?”

阿婆翻了個白眼,語氣中盡是不屑。

與阿婆道別後,白沉勇說道:“當時阿炮估計被控製了,不過他幫阿婆講的那些話,肯定是有意留給我們的暗語。”

邵大龍問道:“暗語?我怎麽聽不出來?他就說要去買洋貨,上海那麽大,洋貨哪裏沒得賣?我覺得沒啥……”

黃瑛伸出手,打斷了邵大龍的敘述。

“你們仔細回憶一下,女王牌牙粉也好,海盜牌洋蠟燭也好,這些都是非常稀少的洋貨。國內比較多的牌子是倫敦獅子牌或者貓牌,蠟燭也是,他說的這個牌子我也沒聽過。海盜牌我記得香煙倒是有。”

黃瑛低頭沉思片刻,將問題拋給了邵大龍,“探長,我倒要問問你,如果你的媳婦要你去買這些你聽都沒聽過的牌子,你會去哪裏買?”

“總歸是去十六鋪咯。”話音剛落,邵大龍神情一變,登時驚呼起來,擊掌道,“我怎麽沒想到!如此看來,小醜把阿炮綁去了十六鋪?”

原來在未開埠之前,十六鋪裏外兩條洋行街,滿是出售洋貨的商行,可謂店鋪櫛比,百貨山積,就連日本、暹羅的貨都有得賣。如果要買英美貨,去十六鋪廣東人經營的西洋百貨,那裏東西會比較全。

黃瑛道:“目前隻是推論,不過我們不妨去那裏看看,總比沒頭蒼蠅瞎逛來得強。”

三人合計,十六鋪太大,光靠他們幾個,尋人如大海撈針,所以先由邵大龍致電十六鋪巡捕房協助,盡管是法租界的巡捕,不過邵大龍裏麵有熟人,問題應該不大。因為尚不知曉小醜抓走阿炮的目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達到其目的之後,小醜一定會殺死阿炮,所以他們的行動一定要快,須趕在小醜動手之前救下他。

邵大龍打電話說明情況,十六鋪巡捕房表示沒有問題,他們立刻派巡捕去街上尋人。

他們驅車趕到洋行街,停在街邊,三人決定分頭行動。

原來的十六鋪麵積很大,東瀕黃浦江,南達董家渡,西至城牆,北臨法租界,民初時鋪被廢除,以坊閭代之,因十六鋪以商業上習稱已久,故沿用舊名。但即便範圍大大縮小,也北至龍潭路,南至老太平弄,西至外鹹瓜街。

他們三人計劃分頭行動,除去巡捕搜查的街道,邵大龍負責洋行街和豆市街,白沉勇去裕興街和鹹瓜街,黃瑛去花衣街和竹行街,誰若先見到阿炮,就朝天鳴槍告知。

邵大龍將身上所攜帶的手槍給了白沉勇,同時望向黃瑛。黃瑛抬起腿,原來在旗袍下擺開衩之處,藏了一把蛇牌擼子。這槍極小,便於攜帶,藏在身上十分隱蔽。他們約定若尋不到人,日落之後在這裏聚頭,再作商議。

他們一條街一條街地跑,一家店一家店地尋,一個人一個人地問,卻屢屢碰壁。須知十六鋪人煙浩穰,鋪戶輻輳,要找兩個人哪有那麽容易?何況對方有意躲藏,更是難乎其難。邵大龍、白沉勇和黃瑛從日央尋到日暮,除了跑廢了兩條腿,完全沒有收獲。

尋人尋了大半天,滴水未進,三人也都餓了,邵大龍提議吃點東西填填肚皮,便在洋行街上找了一家普羅館吃飯。為了照顧黃瑛,他們選了二樓的雅座,相對沒那麽多人。夥計跑來問他們吃啥,邵大龍點了一客飯菜,黃瑛要了碗陽春麵,白沉勇表示沒有胃口,不想吃飯。他身上帶著傷,不吃飯怎麽能行?邵大龍當然不肯,自作主張給他要了一份。

他對白沉勇說:“今天暫時將就一下,等抓到小醜,我請你們去霞飛路的大酒樓好好吃一頓!”

“吃啥都無所謂,我就是在想他們躲哪裏去了?總覺得這件事很奇怪。”白沉勇若有所思地說。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黃瑛表示同意。

“真是猜不透這家夥。講實話,我從警這麽些年來,遇到的奇案也不少。不過這次的案子,再次刷新了我的認識,實在難以理解。”

邵大龍拿起桌上的水壺,給三人分別倒了茶水。

“會不會是故意的?”白沉勇像是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

“故意?什麽故意?”邵大龍聽不明白。

“故意讓阿炮給弄堂裏的阿婆留言,甚至不隻對一個人說,而是一群人,這樣我們聽見的概率就更大了。”

“什麽跟什麽啊?”邵大龍撓頭。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說阿炮要去買洋貨的事,其實是小醜逼著阿炮說的,為的就是把我們引誘到這裏來。可是,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呢?”

黃瑛也想不明白。

這時,飯館一樓傳來一陣喧嘩,眾人七嘴八舌正在討論什麽,同時也有不少人放下碗筷,飛快地跑出了飯館。三人見了,均覺得奇怪,於是便叫住一位端菜的夥計詢問。

“王家碼頭上有人在眾目睽睽下準備殺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夥計聳聳肩,繼續送菜去了。在他看來,這種惡作劇每天都在上演,見怪不怪。

可對於他們三人來說,這個消息正好可以解答心中的疑惑。

“我知道他找我們來此地為什麽了。”白沉勇從口袋裏取出一張鈔票,放在餐桌上,這飯他們估計是吃不成了。

“是想殺給我們看。”黃瑛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還說什麽呢!走吧,去看看!”

邵大龍最為激動,當先衝下了樓,白沉勇與黃瑛緊隨其後。

他們趕到時,王家碼頭已被看熱鬧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

邵大龍急了,搶過白沉勇手中的槍,對著天空鳴放三聲,吼道:“巡捕辦案!全都讓開,讓開!”

眾人聽見槍聲,嚇得立馬讓出一條通道來。三人趕緊穿過。

此時十六鋪的巡捕們已經趕到,為首的瘦子認得邵大龍,上前與他招呼。那瘦子指了指遠處的浮碼頭上,說道:“凶犯綁架了一個人質,說要殺他。我們正在與他交涉,看看能不能談談條件,讓他先放人。”

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確實有兩個人的身影。其中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後麵的人手裏有一把匕首,刀刃正架在前者的脖子上。

白沉勇定睛看去,前麵那人粗眉圓目,是個陌生人,想必就是阿炮,他身後的人——白沉勇一眼就認出來了。就是那天夜裏與他在棚戶區小巷中生死相搏的小醜阿棄。

隻是眼前的阿棄麵色更加蒼白,像是在臉上用顏料畫了個白色臉譜,像是用白色粉末塗滿了整張臉,像是一張白紙。白色令他看上去虛弱,看上去不可捉摸,看上去可怖。他身上穿著一件白色亨利汗衫,腹部已印出血來,仿佛在雪地裏開出一朵紅花。

擁在碼頭圍觀的人們開始起哄,好事者們紛紛慫恿起阿棄來。有人說:“要殺快點殺,我們等得腳都酸死了!”有人說:“是不是假的啊?怎麽一直沒有行動啊?”還有人甚至在人群中帶頭有節奏地喊著:“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這些起哄的人,有的是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苦力,有的是拉黃包車的車夫,也有在街邊擺攤的小販。

黃瑛環視四周,神色驚悚地問邵大龍:“這些人是怎麽回事?那人質與他們無冤無仇,眼下命懸一線,大家都是苦命人,互相幫助才是,如此落井下石,何苦來哉?”

在她看來,窮苦的底層大眾的同理心理應更強才對。

邵大龍笑笑:“苦難沒落在自己身上時,誰不是在看熱鬧?”

黃瑛不解:“那人死了,對他們來說,有啥好處?”

她認為人的本性是趨利避害,可她完全不明白,人質的死亡可以讓這些人得到什麽,他們何以要這樣唆使凶犯殺人。

邵大龍淡淡回道:“那人不死,對他們也沒啥好處。死一個人,就少一個競爭對手,說不定賺錢還更容易一些。”

相較於黃瑛,見慣了社**暗麵的邵大龍,對人性可比她了解得多。

他接著說:“這些苦命人見過比這殘忍十倍百倍的場麵。他們身處底層,親眼見過丈夫為了吸口鴉片煙把老婆賣去妓院的,見過因為養不起,就把剛生下的嬰孩丟在路邊活活凍死餓死的,見過把還活著的老人送去郊外等死,僅僅為了家裏能省一口飯的。底層人為了生存,天天見到如地獄般的景象,每天與此打交道,相比權貴富人,他們早就習以為常了。與此相比,殺死一個臭流氓,你覺得會對他們有什麽衝擊?”

邵大龍這番話,引得黃瑛沉思起來。她認得不少有錢人,他們都愛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展現對鄉野之人的鄙夷,以顯出自己的教養和高貴。可人是環境的產物,倉廩實才知禮節,衣食足才知榮辱,沒有生存之憂,人才是人,否則與動物無異。古時候,固然有士大夫為了理想而獻身,以死來達成某種理想,不可否認這是人性的光輝,但更多的是殘忍的故事,回想那些饑荒的歲月,人可以易子而食,人可以變成菜人,可以變成兩腳羊,文明**然無存,人人均可能化身為野獸,為了生存失去良知和做人的底線。

瘦子巡捕很是焦慮,於是打斷他們的談話,對邵大龍說:“如果我們靠近,他就殺了那人,我們也不好輕舉妄動。”

“直接開槍呢?”邵大龍提議。

“距離太遠,槍手沒把握,我們的裝備也不行,要是從外麵調狙擊手過來,恐怕時間也太長了。”瘦子巡捕雙手一攤,表示沒轍了。

他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從他們所在地到浮碼頭的盡頭,直線距離約有一百多米,而且凶犯還躲在人質身後。這樣的距離,沒人有把握可以一槍爆頭,且不傷到人質。

“要快點解決啊!過一會兒,報紙的記者就要來了,就像聞到腐肉的蒼蠅一樣。到時候肯定瞎寫八寫,惹惱了警務處高層,怪罪下來,我飯碗也得砸了!”瘦子巡捕急得直跺腳,他對邵大龍道,“探長,你有啥辦法?快點想想辦法!”

“我和他談談。”邵大龍拍了拍瘦子巡捕的肩膀,以此來稍作安慰。

說完,他便開始朝浮碼頭慢慢走去。

他走得十分緩慢,生怕動作一大,刺激到小醜阿棄。

離阿棄約六十米的位置,他停下腳步。

“你能不能放了那人?”他衝著阿棄大聲喊道,“需要什麽,可以和我們說!”

碼頭上空開始刮起風來,天空白雲湧動,天邊的顏色變成了橘紅。

太陽快要落山了。

“江慎獨不是我殺的,也不是羅蘋殺的,你們全都搞錯了!”阿棄隔著人質,大聲衝著邵大龍喊,“我知道凶手是誰!”

“那你告訴我,凶手是誰?”邵大龍回喊道。

一時之間,大古董商江慎獨的死亡之謎,蓋過了他對阿炮生死的憂慮。這些日子他不停追逐著真相,他實在太疲憊了,或許眼前這個男人,可以給他答案,解決他心中的疑慮。

“凶手就是他!”

阿棄猛地推了阿炮一把,使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阿炮嚇得尿了褲子,腳邊已有一攤尿液。他哭喊著求饒,但兩邊的人都置若罔聞。

“他和你不都是羅蘋的手下嗎?難道你們起了內訌?”邵大龍繼續問。

“這都不重要了。”阿棄迎風怒吼。

“殺了他,你也逃不了,最後你也會死,何必呢?不如我換他吧?你把我當人質,然後可以向巡捕房提要求!你如果相信我,我一定會幫你,好不好?”

邵大龍邊說邊往前走,以相當緩慢的步頻。

這時,一隻手掌搭在邵大龍的肩上,是白沉勇。

“探長,我去和他交換。”

“可是……”

沒等邵大龍同意,白沉勇便雙手朝上舉高,一步步向阿棄走去。

與邵大龍不同,他的跨步堅決而果斷,步距更大,步頻更快。

他的迫近,使得阿棄突然警覺起來。阿棄也認出了這個戴著費多拉帽的男人。

曾與自己生死相搏的男人,怎麽可能認不出呢?

一抹獰笑在阿棄的臉上現出。

他咧開嘴,伸出鮮紅的舌頭,舔舐著幹裂的嘴唇,像一頭伏在暗處等待獵物的餓狼。

白沉勇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快了步頻。他其實根本不想與阿炮交換,他隻想趁阿棄不備,將他一擊擊倒。

然而,這一次,他又估計錯誤。

阿棄揪住阿炮的衣襟,將他麵對自己,隨後右手正握匕首,將刃尖狠狠刺入了阿炮的腹部。

一刀,兩刀,三刀,四刀,五刀……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已數不清捅了幾刀,目睹了這鮮血淋漓的一幕的圍觀群眾,發出陣陣尖叫聲。

鮮血從阿炮的口鼻中噴射而出,他四肢已經垂下,如同一件掛在窗外襤褸的衣衫,任憑風雨吹打。每插入一刀,阿炮整張臉龐都會隨之震動。起初,他的臉上現出了驚愕的表情,隨之變成痛苦與絕望,他張開血口,牙齒縫隙裏都是血液,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最後,他的表情永遠地僵住,不會再改變了。

狂風卷起江浪,發出陣陣嘶吼,呼呼作響。

阿棄將已死之人的軀體像垃圾一樣丟棄在浮碼頭的地麵上,隨後轉過身,麵向白沉勇。他將匕首的刃尖指向白沉勇。白沉勇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還想和我用刀決鬥?你以為在看平江不肖生a 的武俠小說?”

白沉勇冷笑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把“張嘴蹬”b,對準阿棄的腦袋就是一槍!

“砰”的一聲,阿棄麵部中彈,鮮血四濺,整個人往後仰去。與此同時,白沉勇連續扣動扳機,“砰砰砰砰”四發子彈,一顆一顆貫穿了阿棄的肉身。

由於站立在浮碼頭的遠端,中槍後的阿棄因為慣性,整個人向後倒去,落到水中。

落水聲被風聲掩蓋,沒有人聽見。

白沉勇將“張嘴蹬”丟在腳邊,隨後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支香煙,用打火機點燃。風太大了,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抽了兩口煙,他才漫步走上前去,在碼頭的盡頭止住腳步。他一隻手按住帽子,彎下了腰。

他謹慎地眯著眼睛,看著水麵,仿佛隨時有人會朝他的臉上潑上一盆冷水。

水麵上浮出了一抹血紅,隨即便被狂風席卷的水浪衝散了。

a 平江不肖生,本名向愷然,湖南平江人。近代著名武俠小說家,為二十年代俠壇首座,領導南方武俠潮流,被稱為武俠小說奠基人。

b 張嘴蹬,指德國M1934 型7.65 毫米口徑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