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療養院(七)

“醒醒,請你醒一醒。”

聲音是從哪兒來的?我無法確定。它圍繞著我,像無數個號筒式擴音器對著我的耳朵發聲。

呼喊聲沒有停止,反而變本加厲。我開始感到厭煩,因為身體並不想醒來,或者說非常抗拒醒來。我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如果要我描述現在的感受,就仿佛整個人渾渾噩噩地浮在虛空之中,四下裏不存在任何事物。

“清醒一下,聽得見我說話嗎?”

冰冷的手掌在輕拍我的臉頰,打了好幾下。耳朵能聽見清脆的啪啪聲。

我搖晃了一下腦袋,先是感到一陣抽痛,腦子裏有塊區域繼而突突地痛起來,若要我描述那種感受,可以幻想有人用洋釘在撬你的腦殼。就是盯著某個點,不停地敲擊。

“看來還是不行。”那人繼續說著話,“注射零點六毫克納洛酮,繼續觀察。”

他的語調十分奇怪,並不是我熟悉的本地口音。

過了一會兒,手臂處果然傳來了針刺感。有人說打針的感覺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要我說那可真是在騙小孩,針頭比蚊子喙粗多了。

注射完成,我感覺思考能力變強了。但在虛無中,我還是記不起很多事情。我能思考,但我記不清事,無法知道自己的身份,身處何處,處於一個怎樣的狀態之下。但我能思考問題,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我打個比方,如同一個跛子在奔跑,盡管步履蹣跚,隨時會跌倒,可他畢竟還是向著前方在奔跑。

意識越來越清晰,能記起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眼皮動了一下。”有人在我不遠處驚叫起來,“手指也動了。”

我努力把眼睛撐開一條縫隙。一道強烈的白光從縫隙中鑽進我的眼球,驚得我再次閉上了眼。原來有人用手指撐開我的眼皮,拿手電對著我的眼睛照射。

“瞳孔沒有擴散,對光源的反射正常。應該已經從重度昏迷中清醒過來了。”接著,他又對著我的臉反複拍打,“聽得見我說話嗎?能聽見嗎?”

“我……啊……呃……”我努力說話,除了喊出“我”之外,發出的確是一串奇怪的發音。聲帶完全不受我的控製。

“醒了!終於醒了!”聲音的主人十分激動。

我睜開眼,視線模糊至極,隻能勉強瞧見白茫茫的一片。過了許久,我才漸漸看清身邊的環境,以及眼前的那個人。

中年男子披著一件白大褂,立在我麵前。在他的身後,還站著一位護士打扮的女人,女人的年紀大約二十出頭。我不認識他們。

可能是男醫生發現我眼中茫然的神情,便試探性地問道:“你能聽清楚我說的話嗎?”

我點點頭。

他對我的反應很滿意,於是接著問:“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回憶慢慢蘇醒。

所經曆的事情,一件件浮現在我腦海中,可是我隻能記起前幾日的事,再要遠一些的記憶還是比較模糊。

“我知道。”

雖然音調有些奇怪,但我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很好,非常好。因為你之前的暴力行為,所以給你注射了相當劑量的麻醉劑,你剛剛恢複,說話不利索都是正常的,不需要太恐慌。”

“暴力行為?”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我的手腳都被皮帶固定在了一張椅子上,無法動彈。

“是的,你企圖帶領另一些患者離開精神病院,幸好被院長及時發現。但是你還是表現出了暴力傾向,攻擊了院長及其他醫務人員。”

“院長……院長……”我念叨著這兩個字,頓時,此前的回憶湧上心頭。我整個人從木然轉化為憤怒,情緒開始激動起來。

“是不是記起什麽了?”

“李查德!”我大吼了一聲。

“沒錯,院長的名字確實叫李查德。”

“放開我!你們這群畜生!”我衝著那位男醫生大聲喊叫,“你們把病患當成畜生,賤賣給人販子,我要將你們繩之以法。”

男醫生朝我伸出雙手,試圖讓我冷靜下來:“我們有很多話需要談,孫先生。”

“孫先生?”我一頭霧水,“你他媽在說什麽?”

“你記不起自己是誰了嗎?”

男醫生微微皺眉,回頭與身後的女護士交頭接耳了幾句。女護士的表情也變得十分憂慮。他們說話聲音太輕,完全聽不見。

隨後,男醫生把臉再次轉向我。

“那你是否可以將所記得的事情告訴我們?”

“我要見李查德。”我說。

“抱歉,院裏有重要的會議,院長恐怕抽不開身。不過明天的話,倒是可以讓他來和你見一麵,今天主要還是由我來和你談話。”男醫生的態度很堅決。

“我記起了一切,尤其是你們這裏的陰謀。”

“陰謀?拐賣人口嗎?”男醫生哈哈大笑,他身後的女護士也跟著一起笑。

止住笑聲後,男醫生對我道:“孫先生,你的想象力真是一絕,不愧是個小說家。”

“小說家?”

“是啊,你不是說記起一切了嗎?”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王曼璐在哪裏?你們把她怎麽樣了?”

男醫生與女護士相視苦笑,似乎對我的這些“胡話”已經習以為常了。

“根本不存在王曼璐。”男醫生長歎一聲,攤手道,“也沒有什麽阿棄,更沒有你所說的拐賣人口。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而且,近期你的身體對許多藥物也產生了免疫,使得你的精神分裂症越發嚴重了。尤其是你的幻想症表現,如同一個夢中夢般,幻想中套入幻想,使得你的敘事變得極為複雜!”他說話的口音雖是滬語,但在某些用詞的發音上,與我熟知的有些許不同,這令我十分費解。

“精神分裂症?我……我……這不可能,難道我經曆的事都是我幻想出來的?”

“非常可怕,非常之可怕!現在的你,會把真實發生過的一些事融入你的‘故事’裏麵,從而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既然你說所有事都記起來了,那你一定相信,自己是個俠盜,為了正義的目的,需要盜取某件匿藏在療養院的文物,所以冒充神父來到這裏。你拒絕相信自己來療養院僅僅是為了治病,這種抗拒心理啟動了心理的保護機製,加上你那小說家的頭腦,於是便幻想出一套‘冒險故事’來欺騙自己。”

我震驚了。這一次,我比王曼璐告訴我“不存在阿棄這個人”更令我感到震驚!

男醫生朝著空氣揮了揮手,仿佛要驅散剛才那不快的情緒,令他能夠更專業地向我闡述已發生的一切。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

見到我喃喃自語,男醫生顯得很沮喪。

“看來你需要換藥了。唉,之前幾個療程的治療對你的病情毫無用處。”

“這一定是你們編造出來的謊言,你們究竟對我做了什麽?我不會屈服的,我也不會相信你們的鬼話!”

“好吧,好吧。”男醫生舉起雙手,假裝在投降,“親愛的俠盜先生,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們是一群邪惡的科學家,而這裏又是某個生物實驗室,我們的目的就是撬開你的腦子,研究如何發明一種毀滅人類的藥物,如果你真的這麽認為,那我也沒有辦法。”

他用最調侃的語氣說著最無奈的話。

“那你告訴我,我是誰?”我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需要回歸理性,重新審視眼前的一切。

男醫生看著我說:“已經講了很多次了,不過我不介意再講一遍。

你姓孫,是一個偵探小說家,同時也是個文物愛好者。你模仿法國作家勒白朗,塑造了一個名叫羅蘋的俠盜偵探,他的探險故事很受讀者的歡迎,可惜很不幸,你因情場失意,遭受了嚴重的精神打擊,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這導致你無法分清現實與虛構故事的界限。

你開始把自己當成小說中的人物,做出一些極其危險的舉動,包括盜竊。”

“盜竊?”聽了他的話,我開始害怕了。

“是的,你在發病期間在你朋友的私人博物館盜竊了一座彝器,就是你昏迷時一直喊的‘子乍弄鳥尊’。對不起,我不是文物愛好者,我對這玩意兒一點興趣也沒有。你的朋友報了警,查出了你的所作所為,上門請你交還彝器時,你襲擊了他,導致他……”男醫生說到此處,頓了一頓,才道,“導致了他的死亡。”

“我的朋友?是誰?”

“他的名字叫江慎獨,是一位社會知名的文化學者,文物收藏家,同時也經營著一家私人博物館。”

“我殺了他?”我的腦子感到極度混亂。

“也許你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於是腦補出了一個故事。不過如果仔細推敲,你會發現故事前後矛盾的地方特別多。警察抓走了你,審判的時候發現你的表現不太正常,你不斷重複說要找一個名叫邵大龍的人,說他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探長。可是那個人根本不存在,或者說,公共租界早已經是曆史了。現在的上海沒有租界。”

我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我顫顫巍巍地問:“沒有租界?沒有租界?難道現在不是民國二十四年?”

“對不起,你所說的民國二十四年,已經過去六十年了。孫先生,你太沉溺於過去了。這興許和你埋首創作了太多這類題材的小說有關。”

“那現在是什麽時代?”

“現在是一個嶄新的時代,人民不會再餓肚子,洋人也不敢再欺負我們。我們與日本的戰爭,也已取得了勝利,歐美各國承認了中國在聯合國的席位。並且科學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許多民國時期的絕症,現在看來就是小兒科。”話說到一半,男醫生忍不住笑起來,“哎,我怎麽像是在和一個從過去穿越來的人講話。孫先生,你也是新時代的人啊!隻不過你患了嚴重的精神疾病。等你病好了,這一切自然而然都會記起來的。”

他又說道:“可惜我不能帶你去大街上走一走,不然你就會相信我所講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現在的上海不僅僅是外國人所造的房子,很多高聳入雲的建築,都是我們中國人自己建造的。天上還有很多飛機,多到你數不清,每天都有人乘坐這些飛機來往世界各國。”

“舞廳還有嗎?妓女還有嗎?”

“舊社會鶯歌燕舞的東西,早都被拆掉了。現在的世界,哪裏還有什麽野雞妓女。不要說野雞,就是高一等的長三、幺二、書寓、住家,也都絕跡了許多年數了。總之,妓女兩個字,在別國或還有人談起,我們中國,就是談起,也沒人知道的了。”

無法認清現實與虛構的界限,這對我來說,是何等的絕望?難道我一生都要困在自己所虛構的故事中嗎?

還是說,要接受醫生的說辭,承認自己是一個犯有盜竊殺人罪的小說家?

手腳被縛的我,要如何自證這一切?

“你現在的病況,是邪氣a 棘手的。盡管目前的醫藥水平很高,但是你的病情太重,除非主動配合我們,否則老難治愈。如果治愈不了,你的餘生就隻能在約束椅與監牢裏廂度過了。對於您這樣傑出的小說家來說,這委實可惜得很。”

“如何主動配合治療?”

a 邪氣,上海方言,意為很、非常。

“相信我們,對我們醫院有信心,自然是第一步。如果繼續懷疑我們的治療,相信自己是什麽俠盜,那麽病永遠也好不了。所以接下來,你要盡量回憶起那些真實發生過的事。比如說,你是如何殺死江慎獨的?殺死他之後,他的那件彝器,又被你藏去了哪裏?”

“我……我真的記不得了……”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來,隻要你願意配合,我們也定當竭盡全力救你。”見我情緒變得平和,他的態度也溫柔了許多,輕聲對我道,“孫先生,你先休歇片刻。我幫護士一道去拿點東西,回頭再來和你談話。請原諒我們無法將約束椅解開,不過我答應你,等病情有了明顯好轉之後,一定讓你自由活動。”

醫生與護士離開後,我才開始仔細觀察身處的這間診療室。

與我所認知的世界不同,這裏的診療室牆麵上都貼滿了白色瓷磚,地上鋪陳著光滑的石板,石板上還有許多花紋。醫院上方有嵌入頂部的日光燈,亮度很高,所有的桌椅都是金屬製成的。我坐在診療室中央,麵對的是一麵白牆。奇怪的是,這間屋子沒有窗戶。

我開始思索醒來後所發生的一切。

最後留下的記憶,是和王曼璐帶著被李查德囚禁的病患逃離療養院,卻不慎中了埋伏,在半路被擒。關於這段回憶,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難道幻想症的真實感如此之強?眼下我自認還有邏輯思考的能力,如果僅僅用邏輯,能否判斷出現實與幻境的區別?

如果可行,那又該如何進行判斷呢?

我閉上眼睛,盡量讓自己忘記身處診療室,並且回想剛才醫生與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細細咀嚼著他的敘述。慢慢地,有不少疑問從我心底萌生。我盡量用公正的態度,不帶偏見的態度,去分析他的那些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診療室的門被人推開,男醫生走了進來。

他沒帶護士,隻有他一個人。

“怎麽樣?孫先生,你感覺好點了沒有?”

他從手術器械桌邊上拖來一張椅子,在我對麵坐下。

我突然笑起來。

見我表現反常,男醫生不禁心生警覺,身體不自由自主地後仰。

他的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的臉。他的反應更加堅定了我剛才的想法。

“李查德可真是煞費苦心。”

“孫先生,難道你還在懷疑我們?如果繼續這樣,你的病情……”

我打斷了他的話。

“我確實有病,但絕對不是像你們所說的那種病。”

男醫生這次沒有反駁我。

“其他人在哪裏?”我問道。

他搖搖頭:“看來得把你關起來,這才是你要的結果。孫先生,真的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可是你顯然不想好好配合,放任你的幻想症……”

“收起你的鬼話吧!客觀的規律是不會變的,你的口音出賣了你。”

他憤怒地看著我,可這阻止不了我繼續拆穿他的謊言。

“你說現在並非民國,而是在六十年後的中國,這沒有問題。你一直在用一種奇怪的口音與我說話,試圖營造出一種我們並非一個年代的感覺。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認為用這種口音與我說話,便會讓我更加沉浸在從一個過去的時代來到一個新時代的錯覺?可能你們也做了大量的功課,畢竟相距六十年,這麽長的跨度,任何地區的口音都會發生改變,更何況上海這座移民城市。我們現在說話的口音,與六十年前,也就是清同治四年時上海人的口音,也絕對有很大的區別。你們在其他地方做得真是滴水不漏,隻可惜,你們犯了一個邏輯上的錯誤,令我看出了端倪!”

“有意思!”男醫生冷笑一聲,但麵孔卻現出憤懣之色,“你倒說說是什麽錯誤?”

“錯誤就在於,假設你們所說的沒錯,我是一個生活在六十年後的中國,卻幻想自己身處民國上海的現代人。那麽,即便我做再多研究,我的口音應該還是和你一樣的。懂嗎?我幾十年生活在這座城市裏,所說的語言絕對不會因為寫幾本小說而改變。我不可能會用六十年前人說話的方式來說話。換言之,就算我是瘋子,我和你的口音也絕對不會像我們現在區別這麽大。這一點,是你們用再多故事也無法彌補的漏洞!”

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沉默許久後,他從椅子上站立起來,憤怒地看著我,臉上每一條肌肉都繃緊了。

“你會後悔的。”他的口音變正常了。

“鬧劇結束了。我們言歸正傳,你們把她們藏到哪裏了?”我問道。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沒問題,你們可以不讓我知道。但你們也永遠別想知道子乍弄鳥尊藏在療養院何處。”

果然,男醫生的表情開始發生了變化,從惱怒轉變成了惶恐。這種明顯的情緒轉變,逃不出我的眼睛。

我認為自己掌握了主動權,因而乘勝追擊,說了下去。

“編出這麽荒誕的故事,是因為你們察覺到了我精神上出了點問題,於是想加重我的幻想症,以達到摧毀我的認知的目的,到那時我就會乖乖地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你們,包括子乍弄鳥尊的下落。沒錯,我確實有幻想症,阿棄並不在我的身邊,他是我幻想中的人物,我接受這個現實。但我還沒昏頭到分不清現在與故事的區別。所以你們如果不交出王曼璐他們,永遠也別想從我嘴裏知道子乍弄鳥尊的下落。”

我不知道他們何以會認為我知道子乍弄鳥尊的匿藏地點,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不過既然他們以為我知道,不如將計就計,設法先將其他人救出來。

“你想和我們談條件?”男醫生用手指點了點我的胸口,“看來你還不清楚自己的處境。”

“左右都是死。”我笑笑,表現出一副橫豎橫的模樣,“我沒幻想過你們會放我出去,大不了魚死網破。就看你們是更在乎賣掉她們的那筆錢呢,還是更在乎子乍弄鳥尊的下落。”

男醫生背過身去,隨後他提起麵前那把金屬椅子。當我正自疑惑間,他迅速將身子轉過來,將手裏那把椅子朝我頭頂狠狠砸下!

劇痛過後,我再次陷入昏迷。

當我再次醒轉過來,麵前多了好幾張臉,但我隻認出了王曼璐。

謝天謝地,王曼璐是真實存在的,在診療室裏,我差點上了那家夥的當。

“張神父,你還好吧?他們沒虐待你吧?你頭上好多血呢。”

“沒事。”

我搖搖頭,用手撐著坐起。除了王曼璐,監牢裏還有另外兩個女孩。而我們被關押的地方,正是兒童區病房大樓的地下室。

真是可笑,我們逃出去,又被抓回來。白忙了一場。

“你們還好吧?”我對她們三人說。

“還能怎麽樣,不過是被打回原形。”王曼璐歎惋道。

監牢外麵多了許多人來把守,每個籠子前站一個嘍囉。被鐵籠圍繞的那塊空地中央,放置著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放著好幾盤小菜,有花生米也有香幹,當然,還有一壺黃酒。桌子後麵是蹺著腳的鮑榮旺。李查德不在,他就是這裏的頭頭。

鮑榮旺嘴裏嚼著花生米,頭來回搖晃。起初我以為他受了什麽刺激,後來才注意到他手裏有個無線電收音機,估計是在聽小曲。

“有沒有逃出去的可能?”我低聲問身邊的王曼璐。

“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看著,難度比較大。聽說買家很快就要來把我們運走,所以這兩天看守得格外嚴。你看,鮑榮旺吃喝拉撒都在這兒,估計在我們被賣掉之前是不會走了。”

“唉,功虧一簣。”

“可能這就是命吧。張神父,你也別太自責。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還把自己搭上了。”

“你別叫我神父了。我不是真的神父。”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實話。事已至此,再騙下去也無濟於事。

王曼璐像是早就料到般,並沒有現出驚訝的神色。她說:“不論你是神父,還是馬夫,對我來說都是一樣,你是個好人。”

“隻可惜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

我在猶豫要不要向王曼璐表明身份,但又害怕她以為我的幻想症又複發了。

王曼璐果真聰明,瞄了我兩眼,就知道我在想心事,而且拿不定主意。不過她沒有催促我,隻是安靜地坐著。聰明人就是這樣,從來不催。有些東西是你的,總歸是你的,太急吼吼反而要黃。做生意,談戀愛,都是一個道理。

不得不承認,人有時候就是蠟燭,要你朝東,偏要朝西。我決定講出來。

“王小姐,你是否聽說過上海灘有個頂有名的俠盜?”

“劫富濟貧的俠盜?你講的可是羅蘋?”她聽說過。

“我就是羅蘋。而在我幻覺中一直跟隨我辦事的,是我的一個手下,他的名字叫阿棄。”

“可是……”王曼璐欲言又止。

她的反應極為古怪,令我捉摸不透。按理說應該驚愕才對,又或者追問我一些問題。

“怎麽了?是我說錯話了嗎?”

“當然沒有。”她尷尬地笑笑。

“不,一定有什麽,請你務必告訴我。”我微微轉過身體,正對王曼璐。

也許是被我嚴肅的態度感染,王曼璐也挺直了背。她的臉雖然朝著我,閃避的目光還是能讓我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這時,門外傳來了另一人的聲音。

“不如讓我來告訴你吧!”

李查德在兩個嘍囉的拱衛下,走近牢門口。我隨即起立,與他隔著鐵欄杆對視。

“怎麽樣,俠盜先生,這裏環境還可以吧?”李查德笑著問我。

“馮素玫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死去的女孩,究竟是什麽人?”

李查德明顯沒想到我會提“馮素玫”的事,笑意瞬間從他臉上消失。他的眼瞼微微抽搐,像是隻被挑釁的獵犬,下一秒就會撲過來咬人。

他將手從兩根鐵柱間伸進來,揪住我的衣襟,將我往他的方向猛地一拖。我的臉撞在欄杆上,感覺頭頂剛愈合的傷口又開裂了。

“小子,我警告你,不準再提這個女人的名字。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沒想到這隻“笑麵虎”也有繃不住的時候。

看來扮演“馮素玫”的女人,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他才不會讓我得意很久。

抽回手後,他像彈灰似的拍了拍衣服的下擺,頭側在一邊對我說:“接著我們剛才的話題聊。王小姐不願意說的話,我來替她說。

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先扯一點題外話。首先呢,我要誇獎你一下,腦子確實還不錯,在診療室的時候,沒能誆住你。不過,你有小聰明,卻沒有大智慧。你和我作對,就是自尋死路。如果當時你能按照劇本走,把你神父的工作做做好,隨後我們交個朋友,你把鳥尊找出來,我偷偷拿走,你帶著你幻想中的朋友一起懊惱地離開,我們皆大歡喜。”

講到這裏,李查德語速忽然放緩了。

“可是你偏不願意,你偏要和我對著來。”他重新把目光放回我身上,“你去幾次病院大樓,我會不知道?榮旺盯著你呢!想帶著我的人跑路?且不說張老爺子會不會滿上海追殺你,我們本寧丹洋行也不會就此罷手,你是不是以為美國佬好欺負?”

“本寧丹洋行倒賣我們國家的文物,偷偷運回美國,放在你們的博物館裏。就算我不阻止,也會有人來找你的麻煩。”我回嗆道。

“媽的,什麽叫倒賣?我們沒給你們錢嗎?你要怪,就怪你的同胞沒種,見錢眼開,把挖出來的寶貝賤賣給洋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隻是買賣!”

“糾正一下,你們這叫巧取豪奪。”

“那又怎麽樣?”李查德幹笑一聲,一隻手掌在我麵前攤開,“那又怎麽樣?你們不珍惜自己的東西,我們來替你們保管,有錯嗎?中國東西太多了,好似一個紈絝子弟,根本滿不在乎。真正的寶貝,要留給懂得鑒賞的人。”

“有種就在這裏殺了我,否則等我出去,我會盯著你們。”

麵對我的威脅,李查德哈哈大笑起來,仿佛我和他講了一個笑話。

“你以為你是誰?俠盜羅蘋?”李查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他媽是俠盜羅蘋?”

王曼璐走到我身後,扯了扯我的衣袖,衝我搖了搖頭。她可能感覺到了什麽。我也不傻,自然聽出了李查德話裏有話。

“你什麽意思?”我問他。

“俠盜先生,你不知道我什麽意思嗎?”

他對著身邊的空地開始說話:“阿棄,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看來問題有點麻煩。”隨後又換了一種低沉的聲音,繼續說,“歇夫,我不知道。您是俠盜,您應該比我聰明,怎麽問我呢?”他手舞足蹈地說著,浮誇地表演著我與阿棄的對話,模仿我幻想症發作時的樣子。

他身邊的嘍囉們對著我放聲大笑。

他們在侮辱我。

“不要理他了。”王曼璐想把我拖回去,我卻甩開了她的手。

我知道李查德想說的話,並沒有說完。

“你知道王小姐為什麽不信你是羅蘋嗎?”李查德忍住笑意,將臉轉向我,“因為羅蘋出道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什麽意思?難道我不是中年人?

“榮旺,拿麵鏡子過來!”李查德朝身後喊了一句。

鮑榮旺放下酒杯,從桌上拿起一麵一尺寬的鏡子,小跑過來。

李查德從他手裏接過鏡子,然後將鏡麵轉向我:“你仔細看看,你長什麽樣?”

來到療養院後,我確實沒有再照過鏡子。

鏡子裏的那張臉實在太恐怖了,甚至令人感到作嘔。那張臉並不是我熟悉的羅蘋的臉,眼前的臉,沒有鼻梁,鼻梁骨中間是一塊凹陷,可見鼻梁骨斷成了兩截,鼻子的形狀已經扭曲到一種怪異的程度。從傷口的情況來看,是陳年舊傷,絕不是近期造成的。盡管相貌被毀,顯得醜陋不堪,但可以看出鏡子裏的男人,最多不過二十來歲。而羅蘋絕對不可能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的歲數,甚至可以做這年輕人的父親。

“怎麽樣?看仔細沒有,俠盜先生?”李查德對著我大喊大叫,又將鏡子往地上狠狠一摔,“你還認為自己是羅蘋嗎?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俠盜羅蘋?你知道你是誰嗎?”

耳邊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這一刻,我的精神狀態也隨之碎裂。

——我是誰?

李查德衝我惡狠狠地罵了句英文。

“You're a joke !”

他的臉漸漸從我記憶深處浮現,恐懼感油然而生。

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登時渾身僵直,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抬起右手,攤開了手掌。

這個簡單的動作從未令我如此費勁。就好像在夢中搬起一件巨物,不論你怎麽努力,總是使不上力氣。那一刻,我的頭腦也惶恐極了,因為我在求證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

我將視線投向撐開的右手手掌,瞧見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六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