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尊喋血記(七)

地下室一片寂靜。

人們仿佛被神仙定住了身形,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移步,甚至沒有人動一下手指頭。這畫麵好似一張彩色照片,如同大家都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在場許多人曾經有過一種猜測,如果不是那記震耳的槍聲,會不會定央央地發呆,永遠站下去。歸根結底,是因為當初除了李查德外,沒人敢出聲說第一句話。

然而一聲刺耳的槍聲打破了這一切。

不論是籠裏籠外,都開始躁動起來,立在籠外的人麵孔開始變得緊張,而籠裏的人臉上重新現出了脫離苦海的希望。

最驚愕的莫過於療養院的院長李查德。

他剛衝著監牢裏的阿棄吐出那句嘲諷的英語,結果就被一聲槍響嚇了個激靈,就好像命運無形地還以一記響亮的耳光。

僅僅一聲槍響,不足以將氣氛烘托到位,隨即而來的是一連串突突聲,這不是手槍能打出的聲音,是有人在用輕機槍掃射。地下室外一陣亂響,爆破音與子彈呼嘯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人類痛苦的哀號。人是有想象力的動物,所以即使待在室內,即使沒有看到一地彈殼與屍首,僅憑這令人不悅的聲音,也大致能夠想象出地下室外戰況之慘烈。

槍戰聲停止了。

李查德抽出手槍,緊緊握在手裏,他沒空再理會身後那位記不清自己是誰的瘋子,他開始冒汗,額頭上幾縷金色的頭發因汗水而緊緊貼在皮膚上。

他估算了一下,留在病房大樓一層的有四個人,隧道裏有八個,手裏都有家夥,就這麽短短幾十秒盡數全滅,對方的人數一定數倍於自己。不可能是青幫的人,難道是日本軍隊?也不可能,這裏是美國人投資的療養院,他們沒必要給自己惹上麻煩,鬧到領事館去,誰臉上都不好看。瞬息之間,他頭腦中閃過許多人物,可都被他自己否決了。

鐵門驀地被人撞開,李查德與其手下紛紛用槍對準了門口,同時,他也向手下做了一個停止開火的手勢。他想看看究竟是誰來砸他們的場子?

過不多時,一群身穿警察製服,手裏端著機槍的華界警察魚貫而入。李查德傻了,這次衝他場子的竟然是上海公安局的警察。

兩方人舉槍對峙,寸步不讓。湧入地下室的警察數量太多了,大概三倍於李查德的手下,何況他還不知道,在地麵等待的支援部隊還有多少。他大聲朝警察用英文喊了幾句,讓他們知道,這裏是美國人的地盤。可那些警察麵不改色,麵對這位美國人的警告公然不懼。

隨即,警察叢中走出一男一女兩個人來。

男人四十來歲,頭發都禿了,戴著眼鏡,穿著一件深色的大衣,挺著個大肚子。他手裏端著一把瑞士啟拉利輕機槍,這使他整個人威風不少。邊上的女士看來年紀不過三十,燙著一頭卷發,穿著一件綠色旗袍,蹬了一雙紅色高跟鞋,她手裏輕搖著一把白絹繡花竹柄團扇,整個人從容不迫,光彩奪目。這一男一女正是邵大龍與黃瑛。由於他們兩人衣著不同,在一群華界警察中尤為顯眼。

邵大龍上前一步,對眾人道:“慈恩療養院的惡行已公諸於世,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這次是華界公安局與租界巡捕房的聯合行動,所以我勸你們不要做無謂的犧牲,趕緊繳械投降。還有,你們那位張老爺子也蹦躂不了幾天了,昨日他準備從吳淞口偷運出去的人,都已被華界水警攔截。人贓並獲,誰都救不了他。”說完,他將視線轉投在李查德身上,繼續道:“公共租界已開始清剿本寧丹洋行的餘孽,你是美國人又怎麽樣?犯罪了一樣要接受懲罰!”

李查德看著邵大龍,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

麵對數量如此多的敵人,又聽聞自己的老板被抓進了警局,一群嘍囉瞬時喪失了鬥誌,紛紛交頭接耳起來。李查德對著鮑榮旺怒道:“管好你手下的人!”鮑榮旺麵對他的指責,也充耳不聞,麵上已失去了鬥誌。

這時黃瑛也走上前,與邵大龍並肩而立。

她笑吟吟地對邵大龍說:“終於還是逮住他們了,你說對不對?”

邵大龍臉上閃過一絲落寞,嗟歎道:“可惜就是花的時間太久了。”

這時,李查德這邊有一個嘍囉慢慢彎下腰,將手槍放在地上,然後立直身體,舉高雙手。他用行動已經表明了立場。見有人投降,如同觸發了連鎖反應,一個個嘍囉開始學著那人的動作,將手裏的槍械也都放在地上。不停有人彎腰、棄槍、舉手,鮑榮旺也不例外。一時間,地下室槍械觸地的響聲不絕於耳。投降後的眾人垂手立在一旁,等待警察的發落。

“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李查德急得大喊大叫。

他仍然舉著槍,槍口對準了邵大龍的胸口。他手抖得厲害。平日裏的優雅不見了,此時的他更像一條絕望的瘋狗。

黃瑛搖著扇子,漫步似的朝李查德走去,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之間的新仇舊恨,是不是也該算一算了,李查德院長?不對,應該叫你大偵探白沉勇才對!沒想到我們自十六鋪王家碼頭一別,轉眼又是一年啊!”

“你們怎麽會查到這裏?”李查德渾身顫抖。

“李查德·華脫(Richard White)先生,看來我必須從頭開始和你講一遍,你才能明白。首先呢,我也要和你自我介紹一下,你對我用了假名,我也沒對你用真名。黃瑛非我本名,我的名字叫黃雪唯,同你之前的職業一樣,是個私人偵探。”

邵大龍沒有表現出驚訝,看來他早就知道了黃瑛的真實身份。

黃雪唯繼續說道:“身為職業偵探,調查嫌疑人的背景,是一門基本功。所以,我已經把你的背景調查清楚了。你的祖父在前清同治年間去美國淘金,隨後留在了那裏,你在檀香山出生,是第三代移民。成年之後,你去加利福尼亞省念書,隨後在舊金山華區成為了一名小有名氣的偵探。李查德·華脫這個名字,也是那時候改的。美商本寧丹洋行的負責人尋到了你,希望能把你招攬到門下,去中國上海執行一趟任務。起初你是拒絕的,不過你轉念一想,這次倒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因為在美國,華人是受到嚴重歧視的。由於淘金產業競爭激烈,白人勞工開始仇視既廉價又勤勞的中國人,認為他們搶了自己的飯碗,再加上美國本土主義與種族主義盛行,華人迥異的衣著、外貌與生活習俗成了白人攻擊和醜化的目標。華人聚集的唐人街更是被描繪成充斥著鴉片、妓院、傳染病的汙穢之地。而後,美國政府更是推出了排華法案,禁止華人勞工移民進入美國。排華法案生效期間,在美華人生存狀況非常惡劣。所以即便你是個優秀的偵探,但見到你是個黃種人,委托人們總會再考慮考慮。你把這種在異國他鄉受到歧視與不公的憤怒,轉加於你的祖國,你認為一切罪孽都源於你是個華人。

於是,你將自己的發色染成金黃,仿佛這樣就可以與自己華人的血統割裂,你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

“Shut up !”李查德衝著黃雪唯喊道。被戳中心事,使得李查德的麵容開始扭曲。

但黃雪唯卻並不理會他的反抗,自顧自說了下去。

“效忠美國當然必須拿出態度,你接受了本寧丹洋行的工作,搖身一變,成了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偵探。為了掩蓋一頭金發,你不得不經常戴著你那頂如同標誌般的帽子——費多拉帽。而你真正的任務,是暗中協助保護本寧丹洋行在中國的古董買賣,順便查出俠盜羅蘋的身份。因為羅蘋屢次將本寧丹洋行購來的文物盜走,而華界與租界的警察均束手無策。說起這個本寧丹洋行,還真是很神秘,它背後的資本完全查不到線索。不過古董買賣確實是他們在華生意的重頭戲。我們都知道,美國人搜取中國文物,從鴉片戰爭後就開始了,隨著國力和財力的增加,他們的胃口也越來越大。這兩年,美國人開始對中國彝器有了興趣,彝器市場也開始從歐羅巴轉至美利堅。本寧丹洋行瞄準了這個機會,進入中國,他們低價購入,再翻倍賣回本土,做起了兩頭買賣。他們收購的品類當然不隻彝器,還包括古建、石刻、雕塑、陶瓷、玉器、漆器等。這些年,經他們這個渠道流向美國的國寶級文物數之不盡。”

“這幫咪夷,真是強盜也!”邵大龍啐道。

“也怪我們自己不好,在保護文物這塊,確實做得不到位。對於美國人來說,他們做的也隻是買賣。隻是這‘買賣’裏有沒有人在‘耍花槍’,那恐怕還得再商榷商榷。”說到此處,黃雪唯略微停頓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了李查德,“不得不承認,作為偵探,你特別厲害,還真查出了俠盜羅蘋的真實身份。其實一直躲在羅蘋麵具背後的男人,就是上海灘的大古董商——江慎獨!”

此話一出,地下室一陣嘩然,那些青幫癟三做夢也沒想到,叱吒上海灘的“犯罪克星”竟是倒賣古董起家的奸商江慎獨!

“真是難以置信,說句實話,我最初盯上你的時候,還並不知道這件事。江慎獨生前生意做得很大,並廣招門徒,孟興也好,阿棄也好,都被他招攬到了麾下。他在楊樹浦建起偽造文物的工廠,就是為了給盜來的文物造一個‘替身’,再以高價將贗品賣給外國人。他的身份給這種買賣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在他心裏,這也算為國家和民族做了好事。由於你查出了江慎獨的身份,本寧丹洋行不得不重新檢查從江慎獨那裏買進的貨,其中最寶貴的子乍弄鳥尊,最後被查出竟是一件高仿品。於是他們便派你上門興師問罪。誰知道江慎獨是個硬骨頭,即便被你活活打死,也不肯透露半句子乍弄鳥尊的下落。於是你開始轉移目光,盯上了江慎獨的手下們。留在案發現場的六指血手印,也是你故意為之,用意就是想利用巡捕房將阿棄他們逼出來。

“江慎獨死後,我也受到了一位朋友的委托,調查這樁案子。同時我也了解到,公共巡捕房的邵探長負責這起案件,他尋到了你,也是你耍的小手段。你在報紙上大肆宣揚自己是盜竊案方麵的專家,媒體果然效應很大,邵探長終於上門求助於你。當然,這裏麵有一定的運氣成分。不過,我也想過,即便他沒來尋你,你也會製造機會與他相識,然後借機插手調查此案。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你們,但那個時候我還隻是懷疑你,一個突然出現並對此案尤為熱衷的大偵探,總是會令人起疑的。我借女俠盜黃瑛的傳說,假冒她的身份,編造了一個理由與你相識,並假意給了你一條線索。誰知你還真沿著這條線索,查到了孫了紅的家。若不是我提前通知孫大作家,恐怕就給你逮個正著了。他若是被你挾持,那我可就真萬死難辭其咎了。”

“那日提著馬桶離開弄堂的男人,就是孫了紅本人吧?”

李查德打斷了黃雪唯的敘述。

黃雪唯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沒錯,真是千鈞一發。孫先生不虧為偵探小說大家,腦子靈光,提著個馬桶就把你這位大偵探忽悠了。多說一句,孫先生現在也已不住在東棋盤街了,他搬去了愛多亞路,你恐怕是尋他不到了。話說回來,你與‘螞蟻王’張老爺子還真是不打不相識,人口買賣這門生意,也是從那個時候紮進了你的心底。吃一頓打,拿到一樁好買賣,你不虧啊!”

李查德隻是悶哼一聲。

“尋找子乍弄鳥尊的任務十分艱巨,不過你的偵查水平很高,查到了大律師孟興與古董商江慎獨私下曾有過密切往來。你來到孟興的事務所,威逼他講出子乍弄鳥尊的下落。這孟興也是一條漢子,到死都沒向你透露半句。不過,你在孟興事務所發現了另一條線索——阿炮。原來,江慎獨手下並非都是硬骨頭,這個阿炮是隻‘倒鉤’,俠盜羅蘋好幾次行動失敗,都是因為他。於是你從他那裏入手,花錢買了情報,知道了一件事——江慎獨收入子乍弄鳥尊之後,曾去過慈恩療養院。當時的老院長是江慎獨的至交好友,江慎獨去時手裏還捧著個大木盒,沒人知道裏麵裝了什麽,所以阿炮推斷鳥尊藏在療養院中。

“得知江慎獨將子乍弄鳥尊藏在了療養院,你便有了目標。但就這麽明目張膽地進療養院搜查也講不過去。正巧此前療養院發生了一起火災,燒死了許多兒童,院長本人也死於那場火災。這件醜聞使得療養院的聲譽和生意一落千丈,經濟上出現嚴重虧損,逐漸入不敷出。在療養院行將倒閉之際,你給本寧丹洋行提出了一個建議——低價收購慈恩療養院。收購療養院後,你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院裏尋找鳥尊,還可以利用張老爺子的關係網,將院內的病患販賣出去,這門生意可不比倒賣古董掙得少。最後,還順便讓本寧丹洋行的社會名聲得到提升,收購一家療養院,也算是為慈善事業做了貢獻。洋行負責人一聽,一舉三得,當然表示同意。買下療養院後,你們做了簡單的裝修工作。兒童區病房大樓廢除,表麵上看是因為那場火災,其實就是為了掩蓋你們在這棟樓下藏匿病患的陰謀。

“處理完療養院的事,你又假意接受邵探長的邀請,一齊去調查孟興的謀殺案。探長並不知道凶手是你。那個時候,你的目標起了變化,不再是尋找子乍弄鳥尊,而是要除掉江慎獨的手下。這樣一方麵可以阻止他們搶奪鳥尊,斬草除根,另一方麵你有了新的生意,萬不容有人破壞計劃。於是你大開殺戒,除掉了許多江慎獨的手下,據我所知除了孟興之外,還有七八個人。但其中最應該死的人就是江慎獨的首席門徒阿棄,你卻遲遲沒有他的行蹤。去找許立山,也是想從他那裏得到一些線索。你知道江慎獨還有一家工廠,但不知道地址在何處。運氣不錯,邵探長隨後帶來了好消息。於是我們一起行動,前往江慎獨的工廠。在那裏,你見到了阿棄,他也認出了你——一直在追殺他的人。

“你在調查阿棄的同時,他也在調查你。不過他知道自己還有許多事沒完成。阿棄認為,找到國寶子乍弄鳥尊,這是恩師留給他的遺願。所以盡管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敵,他也不敢冒險,於是立刻逃離工廠。你哪肯放過這個機會,追殺出去,並在棚戶區與之搏殺。可惜你沒能殺死他,他也殺不掉你。此事結束後,你便回到偵探社,等待下一次機會。阿炮出賣江慎獨,收了你的錢,這件事當然逃不過阿棄的眼睛,自此之後,阿炮也成了阿棄捕殺的目標。為求活命,阿炮向巡捕房求助,作為交換條件,他甚至想將‘江慎獨就是羅蘋’的事情全盤托出。不過他在電話裏並沒有明說。你隨我和邵探長一起去了他的住處,結果撲了個空,不過阿棄卻脅迫阿炮給我們留下了線索——十六鋪碼頭。我猜那時阿棄的目的就是把你引出來,親手幹掉你。他改變主意了。或許是因為他從阿炮口中,得知殺死江慎獨的真凶就是你。又或許他還不知道,單純就是想解決一塊絆腳石。

“沿著線索我們追到了那裏。阿棄殺死阿炮的過程有著某種儀式感,當年他被江慎獨從黃浦江上救起,就是在王家碼頭登的岸。他要用叛徒的血來祭奠恩師江慎獨。眼見阿棄手刃叛徒,你阻止了我們與他進一步交流的機會,因為你害怕暴露身份,你沒有像之前那樣和他單對單決鬥,而是走過去槍殺了他。可惜阿棄命不該絕,鼻梁骨擋住了子彈,沒有射入頭顱。他雖掉入江中,卻沒有就此死去。完成殺戮的你立刻著手抽身離去。所以五天後我與邵探長拜訪你那間偵探社的時候,早已人去樓空。大偵探白沉勇徹底消失在了上海灘。消失的原因是什麽呢——因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眾人聽黃雪唯洋洋灑灑說了這麽多事,一個個都愣在原地。整件事實在匪夷所思,但黃雪唯的故事還沒講完。

“道別了偵探生涯,你搖身一變,成了慈恩療養院的院長。從此之後,你不必每天戴著帽子冒充中國人,可以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美國人的身份。在療養院的辦公室,聽爵士樂喝威士忌不用再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過了幾個月,工人們表示掘地三尺,尋遍了整座療養院,依舊沒能找到子乍弄鳥尊。你開始疑心阿炮騙了你。至於為什麽找不到鳥尊,我個人的猜測是可能江慎獨早就對阿炮起疑,預判了他的行為,便提供了錯誤的信息給他。當然,這隻是猜測,我沒有證據。接下來,你的密探向你報告,應該死於一年前的阿棄竟然出現在了上海灘街頭,但人已徹底瘋癲,不時還會對著空氣說話。其實從阿棄目擊江慎獨死亡的那一刻起,他的精神就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無法接受恩師已死的現實,在這種強烈的刺激下,他的心理保護機製啟動,將自己幻想成了羅蘋,以此來躲避現實中發生的事實。起初並不嚴重,但你在十裏鋪碼頭那一槍,加速了病情的惡化。

“當你得知此事後,便計上心頭,因為還活在世上的江慎獨的心腹隻剩阿棄一個。如果這世上還有人知道子乍弄鳥尊藏匿於何處,恐怕也隻有他了。於是你開始派人冒充孟興,去接觸阿棄。瘋癲的阿棄哪裏還能分辨真假,於是盜車前往,被你誆騙到了療養院,裝成神父替‘馮素玫’驅魔。真正的馮素玫其實早就被你賣去了別處,但你畢竟要給她父親馮思鶴一個交代,如果一場意外導致死亡,那罪責就由神父來擔,和療養院並無幹係。而假冒馮素玫的不是別人,正是將一片真心托付於你的秘書劉小姐。她在偵探社的時候就傾心於你,而你卻利用她對你的仰慕之情,說服她助你一臂之力,將她卷入這場陰謀之中。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一旦她冒充馮素玫,就會必死無疑,她的結局隻有死。你真令我感到惡心。”

談及劉小姐的遭遇,黃雪唯頭一次表現出了憤怒的情緒。或許是身為女性的感同身受,歎息這樣一條年輕的生命錯付給了一個魔鬼。

李查德漠然地看著她。他沒有表情,像是放棄了為自己辯護,任憑黃雪唯指責。

“為了讓劉小姐的屍體查不出死因,你使用了當初雇人去醫學院偷取的那種放射性物質——鐳。你在美國生活時,得知了這種稀有金屬可以殺人於無形,其症狀與附魔而死的人很像。瘡痍遍布的皮膚、脫落的眉毛、鬆動的牙齒、潰爛的口腔和下頜,這些症狀都和鐳中毒極為相似。可憐的劉小姐,在不知不覺中吃下了大量的鐳。她還天真地以為找到鳥尊之後,可以與你雙宿雙飛,永遠在一起。劉小姐死後,偽裝成神父的阿棄也開始逐漸失去控製,他的幻想症越來越嚴重了。讓你沒想到的是,看護王曼璐小姐已經懷疑療養院有問題,她與阿棄聯手,竟查到了這個藏匿病患的地下室。阿棄沒能找到鳥尊,卻先發現了地下室,這觸碰到了你的底線。至於你為什麽先放他們離開,再追回來,我猜可能是想試探一下這件事有沒有人從外部介入。

如果有人接應他們,說明此地已經不安全了,你也會通知洋行安排撤離。”

聽到此處,阿棄已然明白了一切。他雖然患了嚴重的精神疾病,但不發病的時候,邏輯思維幾乎與正常人無異。黃雪唯這些話講得明明白白,他當然聽得懂。他氣得渾身發抖,王曼璐在一旁看著,想勸他又不知該說什麽。

這時,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邵大龍開口了。

“你沒想到阿棄會給孟興的律所打電話,而正是這通電話,讓我察覺到了張老爺子那些受害者可能出自療養院。這兩件事對上後,我立刻聯係了華界警局的人,促成了這次聯合行動,一同搗毀你們這個犯罪窩點!”

“我給這瘋子太多自由了。”李查德突然說話了,他看著邵大龍,卻用槍指著阿棄,“我承認我沒能把控住他。我曾以為他病得很嚴重,以至於都沒把我認出來。我可是朝他打了一槍的人!這傻子竟然沒把我認出來!”他大笑起來。

阿棄雙手握住欄杆,怒視這個殺死自己恩師的凶手!

江慎獨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給了他一個家。

自從畸人馬戲團被燒毀、老爹死亡後,他就成了孤家寡人,無依無靠。他想過一死了之,而江慎獨卻將他帶了回去,傳授他本領。他在那裏認識了許多朋友,他們一同為江慎獨辦事,為偉大的俠盜羅蘋辦事。

李查德挑釁般地對阿棄說道:“老不死的還挺抗揍。你猜猜看,我一共打了多少拳,才把他活活打死的?”

“漢奸。”

阿棄嘴裏吐出了兩個字。

這話如同一根尖刺,深深紮入了李查德內心最敏感的區域。

“他媽的,你再說一遍,我打爆你的頭!”李查德走向阿棄,將槍抵著他的額頭。

“不許動!”邵大龍怒喝一聲,將手裏的機槍對準了李查德。同時,他身後的警察也都紛紛將槍口轉向這位已經失去風度的美國人。

如果他膽敢向阿棄開槍,邵大龍就算被撤職,也要用手裏的機槍把他打成篩子。

李查德瞪著阿棄,目眥欲裂。憤怒已使他失去了理智。

“我是美國人!我生在檀香山,長在加利福尼亞!我隻是生了一副中國人的樣貌,這難道是罪孽嗎?為什麽要這樣懲罰我?他們喊我Celestials(朝天眼),罵我Chink(中國佬),學校裏他們對我吹口哨,衝著我用手指吊起眼角,侮辱我是猴子,那時候我還隻是個孩子啊,我不懂為什麽會這樣!後來我發現了,血統才是原罪,因為我的祖輩是中國人,我他媽是因為你們才承受這份屈辱的!所以我要報複你們,我要來到這裏,開始我的複仇。”

邵大龍聽傻了,罵道:“腦子壞掉了吧?這算什麽歪理?”

黃雪唯道:“你錯了,你憎恨的對象搞錯了。”

李查德轉過頭看著她:“你說什麽?”

“你憎恨的應該是種族主義這種行為,而不是具體到某個民族。

你本末倒置,胡言亂語。我承認你是個優秀的偵探,但你卻沒有成為人的資格。劉小姐為你付出那麽多,是世上唯一在乎你的人,你卻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將她最珍貴的生命視若糞土。你試圖為你的冷血無情尋找借口,而在美國遭受的歧視則是你尋到的借口。對不起,這種借口我們不接受,也無法成立。你要接受一點,你就是個人渣,你不配為人。不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不允許你們這樣高高在上地審判我!”

李查德的臉色變得鐵青,額頭上青筋也漲了起來,不停**。憤怒使他全身繃硬得像塊石頭。忽然,他又開始笑了。如此分裂的狀態令他看上去很不正常。笑聲越來越大,充斥了整個地下室。尖厲的笑聲令所有人的耳膜感到不適。

半分鍾後,他止住笑意,對黃雪唯道:“那又如何?你們根本拿我沒辦法。我是美國人,享受治外法權,你們中國人沒法定我的罪。

就算我毒殺了那個白白送上門的賤貨又如何?見鬼,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喊不出來。就算我把這群母豬都賣給別人為奴為娼又如何?隻要我跑一趟美國領事館,屁事都沒有。可惜你們白忙一趟,卻隻能把這群廢物關進牢裏。”

說話間,他握槍的手在半空中畫了一圈,將身後那群嘍囉盡歸其中。

他們聽了李查德的話,臉上也現出了怒容。

黃雪唯沉默了,她知道李查德的話有道理。黃浦江上那些英美巡洋艦發出的汽笛聲與刺耳鳴叫,無時不在提醒著她,在這片土地上,洋人是受到額外的優待和保護的。

正當李查德想進一步羞辱他們之際,他身後的鐵門忽然被打開了。

他回過頭,發現阿棄站在那裏,手裏握著一塊碎裂的玻璃。他從摔爛的鏡子裏撿起了一塊尖銳的玻璃,趁著黃雪唯滔滔不絕時,用嘴裏的鐵絲撬開了門鎖。

李查德意識到危險將至,迅速朝著阿棄扣動了扳機。

可這一次卻不像一年之前那麽順利。

阿棄迅速低頭,堪堪躲過了這一槍,隨後他衝向李查德,將他攔腰抱住,重重地摔在地上。華界的警察們見兩人扭打起來,正想衝上前去製止,卻被邵大龍一把攔住。黃雪唯看了他一眼,明白了邵大龍的心思。

地上一記重摔,使得李查德手上那把白朗寧手槍脫手摔飛。阿棄翻身騎在了李查德身上,反握玻璃碎片,照著他咽喉就往下紮。電光石火之際,李查德飛快地伸出雙手,死死握住阿棄右手的手腕,使得他這一記刺擊無法完成。

阿棄右手被擒,空出左手,狠狠地朝李查德的右腮就是一記重拳!

李查德沒有鬆手,右側臉麵生生吃了這一拳。阿棄的悲憤轉化成力量,這一拳打得極重,李查德臉上的皮肉登時崩裂開來,鮮血長流。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鬆手,玻璃尖刃要是刺進他的咽喉,這條命就算交代了。阿棄渾身的血氣都湧上了臉,一雙眼睛發著亮,他咬緊了牙齒,醜陋可怕的臉皺成一團。

“啪”的一聲,又是一記凶猛的重拳!

鮮血濺上了阿棄的臉。看著眼前的死敵,他渾身的血液如同煮沸般憤怒。就是這個人,殺死了他敬若父親的恩師;就是這個人,衝著他的臉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讓他變成了怪物;就是這個人,將他的同門師兄弟一一殘殺!

就是這個人!

拳頭如雨點般朝著李查德的右臉揮擊,一拳,兩拳,三拳,四拳……

李查德扯著嗓子尖叫。他先是威脅,說如果在場的警務人員不救他,屆時美國領事館追究起來,他們都脫不了幹係。見威脅沒人理會,便開始求饒,他苦苦哀求警察能夠救他,說眼前的男人是通緝犯,手裏有好多條人命。見全無用處後,他又開始破口大罵,用最惡毒、最肮髒的話侮辱在場每一個人。漸漸地,他開始不說話了,湧出的鮮血堵住了他的咽喉,握住阿棄手腕的雙手也鬆了開來,落在他身體的兩旁。

阿棄沒有停下。他丟掉了手裏的玻璃,繼續用拳頭擊打著李查德。即便李查德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他將李查德打得血肉模糊,正如李查德對江慎獨所做的一樣。

見李查德胸膛沒了起伏,阿棄這才停下手,累得翻躺在一旁。

這時,華界的警察們才紛紛上前,將他按倒在地。

阿棄沒有掙紮,他也掙紮不動,表情木然地被警察反銬住雙手。

“在美利堅白人罵你‘清客’,在中國我們罵你‘咪夷’,夾在兩頭,你到底是誰呢?你又是為誰而死?唉!”

邵大龍長歎一聲,看著地上李查德的屍體,心頭登時感慨萬千。

一切都結束了。

這個案子辦了兩年,今晚他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他轉過頭去問黃雪唯:“還有個問題——子乍弄鳥尊究竟在哪裏呢?究竟被江慎獨藏在了哪裏?這件事我們不管,還是會有人繼續找下去的,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

“這個問題可難住我了。相比盜竊文物的案子,我還是辦謀殺案比較順手一點。”

黃雪唯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過了一會兒,她輕搖團扇,嘴裏也開始喃喃起來。

“究竟在哪裏呢?”

民國二十四年,冬至。

位於華德路北側的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華德路監獄裏,迎來了一位奇怪的犯人。

起初,這裏的人們以為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因為不論你問他什麽,他都緊緊閉著嘴巴,什麽都不說。他永遠安靜地待在角落裏,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地上,仿佛水門汀地麵上正在播放一部精彩絕倫的電影。

但僅僅如此,還算不上“奇怪”,隻能說他孤僻。真正奇怪的地方,是他那張臉。

他的鼻梁斷裂,整張臉的中央呈現出一個凹痕,凹痕裏甚至還能看見血肉。然而,不知道他用哪裏取來的白色藥膏,厚厚地塗抹在了斷裂的鼻梁上,藥膏滲入鼻梁中間凹陷的洞裏麵,使得他麵孔的中央一大塊區域都變成了白色。乍一看,仿佛是中國傳統戲劇舞台上插科打諢的醜角。

不過,與那些滑稽的醜角不同,他從不說話,從來不笑,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可怕的陰鬱氣質,這種氣質在向四周傳遞一種危險的信號。接收到這種信號的人,當然不會輕易去惹他。可能是獄警也怕麻煩,給了他一個單人牢房。

監獄裏其他人背地裏都叫他“醜爺”。

這位醜爺如何如何,那位醜爺如何如何,說慣了也就改不了口了。

關於醜爺,監獄裏還有許多傳聞。

有人說他殺了洋人,給判了很重的刑罰,丟命是肯定的了,就不知道是絞死還是吃花生米(槍斃);有人說他會妖術,在山上拜過師父,他殺的幾個人,都在房間裏,不曾出門,莫名其妙就死了;有人說他想出去就能出去,沒有監獄能關得住他;還有人說他是個瘋子,凶得狠,最好不要去惹他,因為瘋子殺人不犯法!如果不犯法,為啥來這裏?有人提出異議。那人解釋說,瘋子要是殺了外國人,那他就不是瘋子了,就得負責。負責,明白嗎?聽明白的人,嚇得不敢說話。

各種流言傳遍了華德路監獄,但從未有人來坐實這些流言的真實性。

大概是沒人在意吧。

這位別人口中的“醜爺”,自然就是阿棄。

前往十六鋪前,阿棄就在王家碼頭安排了人手,看似單刀赴會,其實在四下裏布滿了耳目。這些耳目,均是追隨江慎獨多年的手下。

他們忠心耿耿,自然不會放過殺死真凶的機會。也正因為此前安排了人手,阿棄才能在墜水後第一時間被人救起,送去診所就醫。由於傷勢過重,他好幾次都差點死在手術中,但他還是憑著一股驚人的生命力,硬挺了過來。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阿棄還未完成他的理想,還未完成江慎獨的遺願。

江慎獨的案子破獲後,張老爺子也被抓走,拐賣集團徹底被摧毀,慈恩療養院當然也被查封了。美商本寧丹洋行宣布退出中國,他們把所有問題都推給了李查德,汙蔑他利用公職犯罪。死人是不會反駁的,警方接受了這個解釋。不過就像李查德之前說的,不接受又能怎麽樣?在這塊土地上,洋人有治外法權。

鐵門下方的小窗口開啟,一份蓋著包心菜和幾片豬肉的米飯被塞了進來。在這碗米飯邊上,還有一份沒有動過的米飯,上麵鋪陳的青菜已微微變黃,還趴著一隻正在飽餐的蟑螂。

看著這份令人倒胃口的菜飯,他回憶起最後與江慎獨見麵的場景。

那天夜裏,他提著一瓶黃酒,打包了一份江慎獨最愛吃的鹵牛肉去他家。這份鹵牛肉,是他特意從北四川路俞記牛肉館帶回來的。自從盜出子乍弄鳥尊,將贗品賣給美國人後,他們師徒倆好久沒有在一起說話了。來之前阿棄沒有告知過江慎獨,想給他一個驚喜。

走到門口,他發現有點不對勁。

院子外的鐵門敞開著。

他認識的江慎獨絕不會犯這種錯誤。

阿棄警覺地將酒和肉放在地上,從腰間取出一把木柄匕首,反握在右手,隨後弓著腰,緩緩步入江氏宅邸。

院子裏黑漆漆的一片,沒有異樣。走近洋房前,他發現就連房門也沒有關上。強烈的不安感促使他顧不上小心翼翼,他加快了步伐,跑進了廳堂。

上到二樓書房,他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江慎獨。

阿棄大駭,他將匕首丟在一旁,扶起了奄奄一息的江慎獨。

“是誰?是誰幹的?”

悲憤使阿棄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裏閃爍著無法抑製的怒火。

江慎獨氣若遊絲,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阿棄隻能將耳朵湊近,想聽清他最後的遺言。可惜江慎獨太虛弱了,他根本說不出話。

眼見恩師將逝,自己卻無能為力,悲慟的情緒使得阿棄忍不住放聲大哭。

見愛徒悲傷欲絕,江慎獨也無能為力,他恨自己無用,叱吒江湖的俠盜羅蘋,眼下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講不出口。洶湧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湧向江慎獨,他深知自己大限將至,於是竭力抬眼,望向書架上的坐佛。那尊摯友“泥人周”周海明贈予他的藝術品。

江慎獨終於安心地合上了眼。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