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療養院(四)

驟雨抽打著窗上的玻璃,劈劈啪啪,將我從夢中驚醒過來。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隻聽得嘩嘩的雨聲,雨水沿著窗戶的縫隙滲進了屋裏,像是一條小溪,沿著窗台流了下去。窗台下的牆皮吸飽了雨水,微微隆起。如果不做處理,過不了多久,這塊地方就要發黴。

屋子裏除了我以外,沒有第二個人。阿棄不在,他沒有回到這裏。從病房大樓失蹤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這意味著他徹底失蹤了。

我直起身子,感覺腿部傳來一陣酸痛感。

由於病房大樓被人從門外上了鎖,在不破壞大門的情況下,我唯一的離開方式就是從二樓的窗台跳下去。落地的瞬間,腳後跟踩到一塊石頭,結果崴了腳。我拖著一條不太靈光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住處。推開門的瞬間,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屋內沒有阿棄的身影,這說明他要麽還留在病房大樓(鑒於我反複搜尋過多次,這個可能性被否決),要麽就是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被人以一種極為高明的手法擄走了。

又或者……是他自己偷偷離開了那裏。

我用手揉了揉眉心,頭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感覺像是有人用電鑽鑽進了我的大腦。

阿棄沒有理由離開這裏。就算真的要走,也不會不和我打聲招呼就直接離開。這個假說看來可操作性最高,但越了解阿棄的為人,越知道他不可能做出這種舉動。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水杯,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身後響起了敲門聲。

“張神父,早上好,我是小王,能進來嗎?”

“我來開門。”

我放下水杯,走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帶我和阿棄去見李查德的看護王小姐。

“早飯您是想在房間裏吃還是去食堂?”王小姐對我說,“如果您想在房間裏用餐,我就去幫您把早飯端過來。”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下去就行。我知道食堂怎麽走。”

“好的,那我就不打擾了。”她朝我鞠了個躬,正準備離開時,腳步竟有點猶豫,身體像是被武林高手點了穴道,僵直在原地。

她好像有話想對我說。

我立在原地,想等她把事情說出口。我猜想她可能想問為什麽房間裏隻剩我一個人了。如果她真的問出口,我也不知道怎麽回答。最後,她放棄了掙紮,轉身離開,什麽話也沒說,我自然也沒好意思追問。她如果想說的話,總有一天會和我說的。

勉強女人不是我的行事風格。

我披上了修士黑袍,準備將眼鏡戴上,可能是眼鏡架子出了問題,怎麽也掛不上去。放下眼鏡,我拿起一把長柄雨傘。

把自己打扮成神父模樣後,我便下樓去吃早飯。

職員食堂裏人不多,加上我也隻有三個,所以顯得食堂很寬敞。

我喝了幾口白米粥,感覺有點反胃。倒不是說這粥有啥問題,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一旦有心事,我就吃不下東西,如果硬著頭皮吃,腸胃就會抗議。但如果不吃東西,可能會被人懷疑。

畢竟眼下阿棄失蹤的理由我還沒搞清楚,他可能是被人擄走,也可能是自行離開,不論是哪一種情況,我都不能亂了陣腳。

在子乍弄鳥尊還沒找到之前,這場戲我必須演下去。

最後剩了半碗白米粥,我實在是吃不下了。浪費糧食實非我的本意,就是怕硬吃下去,刺激到胃部而引發嘔吐,那就更沒麵子了。這種事發生過不止一次,我很有經驗。

在食堂爺叔的白眼下,我拿起雨傘,灰溜溜地離開了。出了食堂,我撐著雨傘在雨中步行。黃豆大的雨點落在地上,發出“啪啪”

的響聲。慢慢地上的雨水越積越多,匯成了一塊塊小池塘。雨霧模糊了眼前的視線,我放慢腳步,仔細辨別著地上的水坑,仿佛在鋪滿地雷的戰地中尋求一條出路。

回到宿舍大樓時,有人從背後叫了我一聲,我回頭去看,是李查德院長。他那頭金發梳得十分考究,絲毫不會因為下雨而怠慢它的造型。

“雨可真大啊!昨夜睡得好嗎?”

“嗯,還行。”我隨口答道,“就是雨聲太大了。”

“早飯吃過了嗎?”

“剛吃過,正準備回去呢。院長,您來這裏是找我嗎?”

不知道是不是吃壞了東西,我的腹部傳來一陣疼痛。

“對,對,這裏雨大,我們上去說。”

他揮了揮雨傘,一手搭著我的肩,同我一起上了樓。

進屋後,我的腹痛稍稍緩解。我怕他瞧出破綻,向他主動提了阿棄的事。我說我那位編輯朋友自己先回去了,素材由我帶回去給他。

李查德對阿棄沒什麽興趣,隻“哦”了一聲,就扯開了話題。先是關心我在此地還需要點什麽,可以和他講,他托人送過來。我當然拒絕了,說一切都很好。

簡單的寒暄過後,李查德終於說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張神父,您看今天下午方不方便替馮素玫驅魔?您也知道,她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我怕她撐不了多久了。”他憂心忡忡地說道。

我故意現出為難的神態:“今天下午?未免太趕了吧……”

正如我之前與阿棄所說的那樣,驅魔儀式越早辦,對我們越不利。首先就是我業務能力不足,容易露出破綻,暴露身份。其次是驅魔儀式辦完,不論成與不成,我都失去了繼續留在此處的理由。眼下連子乍弄鳥尊藏在哪裏都不曉得,阿棄這小子又不知所蹤,我還需要大量的時間進行調查。

“張神父,恕我直言,如有冒犯到您,還請諒解。”李查德收起了笑臉,氣氛變得有些緊張,“您來這裏也有兩天了。這兩天除了頭一天去看了一眼馮素玫,你幾乎對她的病情並不上心。這不由讓我和療養院的同事們疑心,你來此地,究竟是不是為了幫助馮素玫,抑或有其他什麽目的?否則,為何對驅魔儀式推三阻四呢?”

“院長,你有所不知。”我立刻回答起來,盡管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句會說什麽,張口就道,“據我那天夜裏的觀察,附在馮素玫身上的,是一種極為厲害的惡魔。”

“果然被附體了嗎?是哪種惡靈?”李查德追問道。

“這種惡魔叫‘巴弗滅’,它長著羚羊的頭顱、人類的身軀,雙腳是山羊的蹄子,而且它還有一根蠍子的尾巴。”這都是我從一本講惡魔的書裏看來的,此時正好派上用場,“他喜歡附體在年輕女人身上,然後詛咒她們,讓她們痛苦地死去。”

“可是,你是依據什麽理由,認為附在馮素玫身上的惡魔,就是巴弗滅呢?難道靠的僅僅是直覺嗎?”

李查德這個問題極難回答。

“因為她所表現出來的症狀。”

“症狀?”

“是的。”我開始信口開河,胡亂瞎編起來,“被巴弗滅附體,通常會產生四種很典型的症狀。第一是表現出對聖物的憎恨,無法直視十字架。當時我進屋後,馮素玫見我舉起十字架,便顯得十分暴躁,畏懼中又帶有一絲憎惡。第二是超乎平常的力量。這點不需我再贅言,院長也親自目睹過。第三,癲癇般的症狀。這條也吻合。第四,知道一些不可能知道的事,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其中就包含了語言。

那次見她,就聽見過她說著一些毫無規則的語言。顯然,她的那些語言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出處。”

以上四條,便是“附魔案”最常見的症狀。師父曾經對我說過,普通的謊言很容易就會被揭穿,而三分虛七分真的謊言,卻很難看破。對於李查德我也是這樣。這些是附魔案親曆者整理出來的最典型的症狀,至於是不是巴弗滅附體,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查德沉吟片刻,抬起頭對我道:“既然已經有了眉目,知道了惡魔的身份,那麽您這邊是不是也有對策了?”

“對不起,我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

其實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幸而我是個信奉科學的人,認定馮素玫是有了生理上的疾病,否則我這般胡亂驅魔,簡直就是害了她。

“但我們總要試一試,不是嗎?”李查德的語調充滿了無奈。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也不知說什麽好。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拖延下去了。

李查德突然握住我的雙手,言辭懇切地對我道:“張神父,我決定了,今天下午就替馮素玫驅魔吧!不要再等了,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可是……”

不等我話說完,李查德就打斷道:“下午一點,請你來馮素玫的病房替她驅魔,到時候我會叫人來帶你過去的。就這麽決定了。”

他說完就走了,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我望向床邊的桌子,桌麵上放著我帶來的皮箱。所有的“驅魔工具”都在裏麵。我走過去,打開箱子,裏麵有《聖經》和十字架,還有一瓶我用自來水灌滿的瓶子,此時我將它稱之為“聖水”。下午驅魔的結果,我已能預見,十之八九會失敗。盡管當時我也被馮素玫的狀態嚇到驚愕,但吳中華醫師是對的,馮素玫的問題是生理上的。

整個上午我都在心慌意亂中度過。

熬到了中午,我沒有胃口吃午飯,拎了皮箱直接下樓。

李查德找了個看護來接我,把我帶到了病房大樓。走到病房門口,李查德院長已經候在那裏,雙目飽含希望地看著我。他見到我十分高興,可我卻笑不出來。護工鮑榮旺站在他身旁,看我的眼神中帶著不屑。

鮑榮旺替我打開的門,在門打開的瞬間,我感到一股惡臭撲麵而來。我屏息凝神,快步走進病房。馮素玫躺在**,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朝她走了過去,整個房間的溫度不太對勁,比門外低了好幾度,這使我本能地感到恐懼。經曆過那麽多次生死,我竟然還會再次感覺到恐懼,這真是太好了。

我走近床邊,與**的馮素玫對視。

此時,房間裏隻有李查德、鮑榮旺、馮素玫與我四人。所有人都很緊張,包括**那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息。

馮素玫獰笑著伸出滿是鮮血的舌頭,舔舐著已皸裂的嘴唇。她臉頰塌陷,雙目深凹,整張臉皮都泛著黑紫色。這比上次我來見她時病得更嚴重了。

“她已經兩天沒有進食了。”李查德像是在為我解釋她因何變成如此模樣,“水喝得也很少。這就是我找你來的原因,我認為她撐不了多久了。”

“吳醫師對此怎麽說?”我問道。

“他也無能為力。就生理體征來說,她完全健康。所以吳醫師無法解釋,何以馮素玫會表現出癲癇的某些症狀,卻在檢驗時完全查不出來。”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的馮素玫。我抬起手,在床的上方畫了一個十字。

也許是我的動作激怒了她。她用粗啞的聲音對我說:“滾開!離我遠一點!媽的,離我遠一點!”

緊接著又是一串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我將皮箱平放在床腳,從中取出裝有聖水的瓶子。見我舉起聖水瓶,馮素玫的表情忽然變得扭曲且驚恐,繼而表現出狂怒。若不是四肢已被皮帶子固定在了床角,此時她早已向我撲來。她身子不停地朝我衝擊,把整張床搗得吱嘎作響。

“去死吧!走狗!懦夫!”她用激昂的聲音衝我喊道。

我將瓶子中的“聖水”朝馮素玫潑去,當水濺到她皮膚上的時候,馮素玫開始發出難聽的尖叫聲,同時劇烈地扭曲著身體,像是一隻在鐵板上被灼烤的章魚。

李查德和鮑榮旺站在門口,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瓶中的聖水灑盡後,我蓋上蓋子,將瓶子重新放入皮箱。這時,馮素玫又開始低吼,發出餓狼般的聲音。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將之前在書上看到的句子平緩念出。

“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父神,我呼喚你的聖名,謙卑地祈求你的施恩,降我以援手,對抗折磨你的造物的不潔惡靈;經由基督我們的主。阿門。”

馮素玫的眼球開始向上翻轉。

“哦主,我們的保護者,轉過你的視線,看看有多少仇敵在折磨你的仆人馮素玫!用你的大能來保護她,並賜福給她,所以在勝過魔鬼後,她會奉你為救主!將馮素玫從隱藏的危險中救出,並保護她遠離顯現的詭計,這樣她會遵從你的意願,將她從所有試探中救出,她會再次宣揚你的名!”

馮素玫的嘴裏發出嘶嘶怪聲,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翻著兩個白眼球,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奇怪的語言。她的行為舉止令我感到不安。

“將她從魔鬼的奴役中救出!因此,在你的善行中,她會歌唱你的神跡,並戰勝一切魔鬼的恫嚇!”

床開始劇烈振動,馮素玫咧嘴大笑起來,衝著我吐了一口濃痰!

“沒用!哈哈,沒用!你這個廢物!走狗!我不會離開她的身體,我要她死!”

我知道這很荒謬,但必須承認,我有點被她的行為激怒了。

我將十字架舉在胸口,衝著她大喊:“現在我在對你說,該死的被詛咒的靈!我知道你裏麵沒有真誠,而是充滿邪惡和仇恨!我痛恨你這一切!我鄙視一切與你所交流的!我唾棄你的臉!我詛咒你,我要將你從馮素玫的生命中趕出!從她的家庭,她的生活趕出去!”

怪聲從馮素玫口中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怒吼。

“走開,惡魔,從這聖潔的地方走開!上帝命令你離開,我嘲笑你,我鄙視你!我踩著你就像天母做的那樣,這樣你會在上帝麵前感到羞恥,我拒絕你,惡魔!被詛咒的撒謊的靈!走開,惡魔!遠離自大、複仇、**欲、邪惡、貪婪、嫉妒和背後議論!”

吼聲越來越響,令人心驚膽戰,馮素玫仰著頭,頸部青筋暴起。

“你已使她如此痛苦,滾開!離去,惡魔!我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驅除你!”我抬起手,朝著馮素玫的額頭畫了三次十字,嘴裏念著書裏看到的句子,“離去,惡魔!我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驅除你!”

吼聲停止了。緊接著,馮素玫開始嘔吐,大量的惡臭**從她那皸裂的雙唇中噴湧而出。那股味道令我感到窒息。嘔吐物不斷從她口腔中噴出,她整個人開始掙紮,床在劇烈搖晃,仿佛隨時就要散架。

“因耶穌流血的力量!因耶穌流血的力量!離去,惡魔!我驅除你!”

“住口!”馮素玫衝我怒吼,嘔吐物伴隨著唾液朝我噴濺。

“離去,惡魔!離去,該死的蛇!你是說謊者,欺詐者,殺人者!

我會將你帶走!我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

我不為所動,繼續背著那些句子。在某個瞬間,我甚至真的以為自己在驅逐惡魔。這種環境下,參與者的代入感太強了。難怪像馮素玫這樣的人會真的相信被附體了。

馮素玫開始沒完沒了地咒罵我,我隻是閉著眼念著禱詞,手不停地畫著十字。

也許是累了,馮素玫的聲音開始變輕,床的振動幅度也變小了。

終於,在馮素玫吐出最後一口穢物後,她“撲通”一下倒在**,昏死了過去。

這場戲演得我滿頭大汗,簡直比徒手攀爬二十層高樓都要吃力。

馮素玫昏迷之後,李查德立刻喚來看護和醫師,檢查她的身體。

在確定沒有大礙後,李查德才來找我,詢問這場驅魔儀式是否成功。

我靈機一動,回答道:“巴弗滅的力量超過了我的預期,他太厲害了。”

“是不是無法根除?”李查德對我的回答有些失望。

“倒也不是,這次的儀式重創了他,損耗了他一部分的能量。不過顯然一次驅魔根本不夠。”我看向李查德,“可能我需要多辦幾場。”

“還需要幾次?”

“最起碼三次。”我故意這樣說,目的是拉長我在療養院的日子,“或許還不夠。”

“好吧,看來也隻能如此了。”李查德垂頭喪氣地道。

這趟“驅魔儀式”使我精疲力竭,連和李查德說話的力氣都沒了。與他們告辭後,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職工宿舍。上樓的樓梯我都走得十分艱難,疲勞感可想而知。剛一進門,我連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倒在**就睡。

再次醒來已是天黑,窗外的雨也停了。我看了一眼手表,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十點半。

算了一下,睡了得有七八個小時。

我起身走進衛生間,來到台盆這裏,擰開了水龍頭。自來水嘩嘩流下來,我伸手接了點冷水,彎下腰,將水潑在臉上,好讓自己清醒清醒。

雖然不太可能,不過眼下我不能放棄任何可能性。阿棄會不會是故意背著我回去了?畢竟他有許多事都沒告訴我。有意或無意瞞著我,其實我都不在乎。我隻是不想他出事。

洗完臉之後,我做了一個決定——給孟興打一個電話。

如果阿棄回到租界,那孟興絕對能夠把他找出來。對孟胖子來說,在上海隻要不是不存在的人物,沒有他找不到的人。我相信如果價錢到位,他甚至把鬼都能給你請來。

我下樓找到一位姓胡的女護工,問她哪裏可以打一通電話。那護工知道我是院長請來的貴賓,親自把我帶去了院務大樓一層的一間辦公室,將電話機的話筒遞給了我。她說已經很晚了,準備回去休息,我打完電話,將這裏的燈關掉,帶上門就行。我讓她安心去休息,我打完電話後就走。護工走後,我拿起話筒,接通了接線生,打去了孟興的辦公室。

這次運氣不錯,打去沒多久,電話那頭就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但接電話的人不是孟興。

“大律師孟興事務所。我是孟大律師的助手小高,請問您找誰?”

“叫孟興接電話,急事!”我幹脆利落地說道。

“恐怕不行。”對方竟然如此回答,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你知道我是誰嗎?讓他接電話。”

“你是誰,他都沒法接了。”男人說到這裏,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他已經死了。”

“死了?你在和我開玩笑?”

“真沒有。我哪裏敢用這種事開玩笑?”

“怎麽死的?生毛病?”

“被人殺死的,就在律所裏被殺的。”

我仿佛是被人從背後打了一記悶棍,頭腦嗡嗡作響。

“孟興是在何處被殺的?”我繼續問。

“就是在這間律所。對了,你是誰?為什麽打聽那麽多?你是警察嗎?”

“我是誰不重要,孟興這件事,等我回去再處理。”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我怔怔地站在電話機前,本想將手裏的話筒放回原處,誰知放了三四次都沒對準,手不停地顫抖。打了個電話,激出了一身汗,衣服都貼身上了。

怎麽會這樣?前幾天都還好好的,怎麽會被殺了呢?

難道是我的仇家?

不可能,沒人知道羅蘋和孟興的關係。我們對接任務的時候,一向都很小心。而且如果仇家知道了孟興的秘密,沒理由不查到我身上來。等等,我理一理。阿棄昨天失蹤後,孟興今天就被殺了。阿棄失蹤與孟興被殺這兩件事之間,會不會暗藏著某種聯係?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在我心底發酵。我真想立刻趕回去,調查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枯坐在辦公室裏,坐了很久很久,心中五味雜陳。

念及和孟興這麽多年的情義,實在是令我肝腸寸斷,這其中有哀傷,但更多的是憤怒。我想要複仇,不論是誰殺害了孟興,我都要他血債血償!

又或者,仇家的目標就是為了讓我像現在這樣痛苦。所以即便他們查到了我的身份,也不急於將我置於死地,而是將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除掉,從心理上擊潰我。他們擄走阿棄,殺死孟興,將我的手下從這個世界上塗抹掉,隻留我孤家寡人。

如果這個假設是真的,那可真是太惡毒了!

除了孟興之外,我還得通知其他手下,讓他們做好防備。我拿起電話,才發現自己除了孟興之外,根本記不住其餘幾人的電話號碼。

於是我再次撥通孟興律所的電話,在他寫字台的抽屜裏,存著一本通訊簿,裏麵詳細記載著我們組織所有人的聯絡方式,包括地址。

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又是剛才的男人。

這次不等他開口,我便搶先道:“孟興辦公桌抽屜裏的通訊簿還在不在?”

“你是剛才那個人?你究竟是誰啊?”

“是的,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通訊簿還在不在?”

我在和凶手“搶時間”,沒空和他廢話。

“不在了。我聽巡捕房的人說,應該是被凶手帶走了。”

帶走?那就糟了!

這時,我聽見話筒那邊有些嘈雜,過不多時,另一個男聲從話筒裏傳了過來。

“我是巡捕房探長邵大龍,專門負責孟興的案子。你是他什麽人?為什麽知道桌子抽屜裏會有一本通訊簿?”

聽見“巡捕房”三個字,我就知道事情變得更糟了,於是立刻掛了電話。

孟興那個助手估計將我打電話的事通知了巡捕,所以才引得那位邵探長趕到律所來。

我突然想到巡捕房可能會通過電話局查到療養院的地址。自民國九年改共電式後,通話不需要手搖,隻是仍然需要人工接線。人工電話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接線員,電話接通後接線員就會記錄下開始與結束的時間,每一通電話都有紙筆記錄,用來結算費用。因為接聽電話不收費,所以呼叫方的號碼可以被查詢到。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要在巡捕房查到這裏之前離開療養院。

離開之前,我必須再去探一探阿棄消失的地方——那棟詭異的兒童病房大樓。

那裏的謎團實在太多了。

阿棄密室失蹤之謎、令院長三緘其口的空置病房、半夜小兒的啼哭聲、封鎖的三層樓,包括最後誰將大樓的門從外鎖上。隨便一個,均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過了十二點。在病房值班的護工大多也去睡了。

離開院務大樓後,我先回了趟宿舍取手電筒,隨後下樓,在療養院內閑逛了一圈。晃到兒童病房大樓門前,我仔細觀察了周圍,在確認沒有人跟蹤之後,才撬開了那把耶魯銅鎖。這次我長了個心眼,將這把銅鎖揣進了上衣的口袋裏。

再次踏進這棟建築,驚悚感大不如前,感覺就是很普通的一棟空樓。我不知道是因為來的次數多了,習以為常,還是因為雨夜會令人感到壓抑,從而產生一種恐怖的感覺。這次我沒有在一樓多做停留,而是直奔第二層,亦即阿棄消失的那個樓層。

漆黑的走廊一如此前的模樣,沒有什麽變化。

之前我上木梯的時候,故意放輕腳步,用一種極為緩慢的動作上樓。但還是不能避免木梯台階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因為這台階的麵是用兩塊木板拚接起來的,多年來的熱脹冷縮,使得木頭與木頭之間的縫隙產生了改變。我這麽做,主要是想試驗一下,如果當時阿棄是有意偷偷溜走的話,有沒有辦法不讓我聽見聲音。

答案是否定的。

不論用多輕的腳步去走,木梯都不可避免地會發出聲響。而在如此空寂的走廊裏,這種響聲會被無限放大。身處同一樓層的我沒理由會聽不見。更何況我是羅蘋,身為一流的盜賊,我的聽覺絕對比常人靈敏數倍。

而排除阿棄自己離開的可能性的同時,也就排除了有人將他擄走的可能性。一個人尚且無法做到悄無聲息地下樓,更何況兩個人?

至此,我的推理又陷入了死胡同。

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何會在瞬息之間,消失在一個封閉的樓層裏?

這簡直像是偵探小說裏的情節。

正當我立在走廊中茫無頭緒之時,忽然聽見一陣異響。那聲音像是有人推了一把椅子,椅腳刮擦水門汀發出的聲音。我聽聲辨位,立刻判斷出那記聲響來自我身後,也就是左側走廊的某個房間。我舉起手電筒,放輕腳步,在光源的引導下,慢慢朝那個方向逼近。

走廊裏靜悄悄的,唯一的聲音就是我鞋底摩擦地麵的呲呲聲。

我推開第一間房門,將手電筒的光源照射進去,同時,也留神觀察有沒有人從房間裏出來。很可惜,房間裏什麽都沒有。於是,我又向前走了幾步,推開第二扇門。

同樣一無所獲。

就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的時候,那個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聲音刺耳,像是拖拽椅子發出的。而聲音的出處,正是我右側的那扇門後。我的精神高度集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同時用手輕輕握住門球,開始轉動。

哢嚓!

清脆的聲音過後,門被推開了。

下一秒鍾,門後突然閃出一個人影,舉著木椅,朝我狠狠砸來!

我及時側身避開,木椅在地上摔碎,頓時木屑橫飛。

我定了定神,發現那人趁我不備,早已跑下了樓。木梯上傳來一連串急密的嗒嗒聲。我急忙追了上去。那人下樓速度很快,因為臉上戴著口罩,所以辨不出是誰。我們倆一前一後,在這棟空曠的兒童病房大樓裏展開了追逐。

沒過多久,我發現那人的身形與跑步的姿態,像是個女子。

不過我沒有把握,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追。手電筒的光源始終緊隨她的背影。在下二樓的時候,也許是跑得太急了,她被腳下的木板絆了一下,整個人狠狠摔倒在地。一大片灰塵揚起,嗆得我們不停咳嗽。

趁她還未站起來,我上前一步,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腕。

“哎喲!”她吃痛地尖叫起來。

果然是個女子!

我將手電筒對準了她的臉。此時口罩已然落下,整張臉都暴露在光線之下。

“怎麽是你?”這次輪到我驚呼起來。

齊耳的短發,秀氣的五官,這不正是療養院的看護王小姐嗎?

借由光源,王小姐也看清了我的麵孔,她呆了半晌,驚愕不亞於我。

“張神父,你……你跑這裏來做啥?”她不僅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問我。

“剛才你為何要攻擊我呢?你是在等人?”

“不,我不是在等人。”可能是過度驚嚇,導致她整張臉通紅,汗水沿著額頭往下掉,“對不起,我剛才沒看清是您。哎……我……”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眼神中有一股藏不住的哀傷。

“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我急忙問道。

“說來話長。”她輕歎道。

“沒關係,我又不趕時間。”我抬起頭,張望了一下四周,“如果你信任我,可以將事情的始末都告訴我。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絕對義不容辭。”

“真的嗎?”她猶豫了一會兒,才道,“你是神職人員,我相信你的為人。”

這句話說得我有點難為情。她若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個假神父,一定會對我很失望。

“我們上三樓去說吧,那裏有椅子,我們不必像兩個流浪漢一樣坐在地上。”

王小姐聽我這麽說,“撲哧”笑出聲來,令之前緊張的情緒緩解了不少。

“你的腳有沒有事?還能不能走路?”

看她的手一直在揉右腳的腳踝,我懷疑她可能扭傷了。

她輕描淡寫地說:“腳崴了,不過問題不大。”

我扶著她一起上了三樓,挑了一間相對幹淨的房間,又找來兩把椅子坐下。為了節約用電,我順手關掉了手電筒,所以我們隻能借窗外那一點月光來看清彼此的臉。

王小姐告訴我,她的名字叫王曼璐,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醫學部,幾個月前見了這邊的招聘啟事,就過來應聘,結果也很好,慈恩療養院很快就錄用了她。起初工作都很順利,此地的醫師和其他看護對她也很照顧,每天過得都很充實。

可最近一兩個月,王曼璐越來越覺得這家療養院藏著秘密。起因是她注意到,在療養院就診的病人數量出現了問題——簡而言之就是人數對不上。發現問題的王曼璐把這件事向上級匯報,可報告打上去後,就石沉大海,一去不回了。不得已,她隻能自己去問,結果得到的回複是讓她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用心工作卻換來白眼和批評,王曼璐心裏也不是滋味,她想自己不過是賺點薪水,病人數量有問題,又不少她薪水,與她何幹,何必沒事找事呢?抱著這樣消極的心態,王曼璐在工作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相信在療養院工作的大部分人,都懷著這種態度。

然而,事情的轉變發生在一個月前的某天下午。

與王曼璐相熟的病人——她稱之為楊姐的一位三十來歲的女患者,也離奇失蹤了。明明她一個療程還未結束,療養院高層竟然對她說患者被丈夫接回家了。可楊姐都未曾婚嫁,遑論有個丈夫?這實在太荒謬了。她去和上司爭論,對方卻輕飄飄地說:“一個神經病的話你都信?我看你腦子也有點問題。”

“這裏絕對不正常。僅僅一個月內,就消失了十位病人,還都是年輕女子。”王曼璐望著我,眼眶裏含著淚水,但表情絕不是哀傷,而是憤怒,“張神父,你告訴我,她們都去了哪裏?這些女子中,有不少都是獨身一人,無父無母,無兒無女。那些有家人的,因為她們大部分身患疾病,認知上會有點問題,家裏人也會嫌棄她們,把她們當成累贅,所以就算失蹤,家人可能也不會太在意。”

“所以你認為她們被藏在這棟樓裏?”

“我想不出第二個地方。”王曼璐歎道,“我感覺慈恩療養院就像一頭吃人的巨獸。所有來到這裏的人,都會被它無聲無息地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話令我想到了失蹤的阿棄。

“你來過這裏幾次?”我問她。

“這是第一次。不過我發現有人曾來過這裏,三樓走廊的隔板都被破壞了。”

我不禁開始欽佩眼前這個女孩。她比我勇敢。

“可是這裏的門上了鎖,你怎麽進來的呢?”我問。

“我看見二樓窗戶開著,就順著牆爬了上來。”說到此處,王曼璐笑了笑,“別看我現在這樣,在學堂裏可是體育健將呢!對了,神父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對她說真話。我不想把她牽扯進來。

“我隻是好奇。”

“好奇?”

“是的。”我故意扯開話題,“我看這裏三樓曾經被大火焚燒過,但李查德院長對外宣稱不適用這棟病房大樓的原因是兒童患者很少。”

“他們在撒謊。”

王曼璐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我偷偷探出頭,瞧見女區的病房大樓裏亮起了好幾盞燈,不少披著白大褂的醫師和看護正從宿舍樓離開,紛紛湧入女病房樓裏。我與王曼璐對視一眼,均是大惑不解。時值深夜一點,病房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耳尖的我忽然聽見窗外有人喊道:“有人死了!”

另一人問:“誰死了?”

“馮素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