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療養院(二)

我們在李查德院長及療養院兩名警衛的引領下,來到了馮素玫所在的病房大樓。

這裏的病房大樓一共有三棟,一棟男區,一棟女區,另一棟是兒童區。院長說眼下兒童區的病房大樓幾乎沒有病人,大抵是在幼兒時期出現精神方麵的疾病,家長會誤以為是孩子的性格所致。畢竟沒有幾個父母願意承認自己的孩子是個精神病患者。

就目前來說,男區的病人較多於女區,歲數也更大。李查德院長向我們解釋說,不必對精神病患或精神病療養院有過多的想象,他們大部分人還是相對溫和的,在沒有發病的情況下,不僅生活能夠自理,簡直和普通人沒有兩樣。像馮素玫這樣會產生幻覺,並有攻擊傾向的病患,數量不多,有惡魔附體症狀的,他們療養院開業以來,唯有馮素玫一例。

來到病房後,我委實有些意外。

馮素玫的病房與我印象中精神病待的那種房間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事先告知,我相信多數人甚至會把這裏當成小女孩的閨房。

牆上貼著令人感到溫馨的淡黃色牆紙,上麵還掛著一張馮素玫的照片。照片裏的她,正對著鏡頭微笑,和一般少女無二。房間裏有一張黑色皮革沙發、一把紅木扶手椅、一張圓形的小餐桌,另外還有一座紅木鑲鏡立櫃,不過鏡子已經破碎,不知是不是她發瘋病時打壞的。

這些家具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用螺栓固定在地上,包括椅子。

鑲有鐵欄杆的窗戶下麵,有一張床榻靠著牆。床的四角都有皮帶子,看上去像是用來固定病人四肢的。馮素玫正坐在**看著我們,此時她的手腳並沒有被皮帶固定住。

她的樣子完全不像是個精神病人。

馮素玫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睡衣,正警惕地看著我們,雙手局促不安地絞弄在一起。她留著齊耳短發,五官長得很秀氣,尤其是秀美的雙眸十分清澈,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花季少女應有的樣子。

如果硬要挑出點問題,就是她的氣色確實不太好,雙頰與眼窩都深深凹了下去,眼袋泛黑,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頹萎的態勢。

“素玫,今天感覺怎麽樣?”李查德走近她的床邊,關切地問道。

她的身體往後挪了一下,動作幅度很小,不仔細觀察的話察覺不到。

“院長,我很好。”馮素玫回答道,語調中略帶忐忑。她看上去有點害怕李查德。

“頭還暈嗎?”李查德接著問。

“不暈。”

“飯菜還合口味吧?我聽你父親說過,你平時在家愛吃響油鱔絲,今天就特地吩咐廚房給你加菜了。”

“嗯,吃了,很喜歡。”馮素玫僵硬地回答道。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要很用力才能聽清楚。

李查德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好,你父親把你托付給我們療養院,我們自然有義務照顧好你,並且把你的病治好。”

“那……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馮素玫流下了眼淚,“我想家了。”

“暫時還不行。”

“可是,我已經連續一個禮拜沒有發病了,我覺得……”

“那是因為我們在你發病的時候,給你用了鎮定劑,使你自己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麽。素玫,我理解你想早日回家的心願,不過在疾病沒有根治的情況下,貿然把你送回去,你的家人也可能受到傷害,這點你明白吧?”

李查德從西服內側袋裏取出一塊灰色格子手帕,遞給了馮素玫。

“我明白。”馮素玫接過手帕,輕拭淚水,“我知道‘它’還在我體內,我能感受到。”

聽到這裏,我和阿棄對視了一眼。

“近期它有沒有試圖和你交流?”李查德問。

“偶爾會在我耳邊說話。”她說。

“說什麽?”

“說……說它要殺人。”

“有沒有說要殺誰?”李查德湊近了一點問。

馮素玫抬起頭,環視整個房間的人,包括我和阿棄。

“它說要把這裏所有的人都殺了。”馮素玫說完,身體微微抖動,“我真的好害怕,它還說要殺死我的父母、我的姐姐,一個都不留……”

這話由一個花季少女口中說出來,感覺十分奇怪。

“它有沒有說來自哪裏?為什麽要附體在你身上?”

“沒有……它就是不停地罵我,羞辱我,威脅我……”說到此處,馮素玫又哭了。

李查德直起背,把身體轉向我和阿棄,眼神好像在說,目前就是這麽回事,已經超出了他們的經驗範圍,該你們登場了。

我跨步朝前走去,對馮素玫道:“你好,我是張神父。”

“啊!”

馮素玫突然發出一陣尖叫,我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怎麽了?”李查德忙問她。

“你不要過來!”馮素玫指著我,“它不喜歡你,你快走開,否則……”

我將十字架握在手中,又朝她逼近一步,口氣略帶挑釁地問道:“否則如何?”

“否則它也會殺了你……”馮素玫抖得更厲害了。

但我根本不信什麽惡靈附體的鬼話,她一定是被自己的潛意識影響了,得了某種妄想症。為了把戲做得更真,我將十字架舉到自己胸口,雙眼直直盯著馮素玫。

“素玫,你現在感覺如何?”

“它很生氣,它現在很生氣。”馮素玫除了渾身戰栗之外,額頭也開始滲出汗水。

“很好,我不怕它。”

李查德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我能感受到他的緊張。

隨著我與馮素玫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的反應也變得越來越劇烈,不僅手腳開始顫動,整張臉也泛出一陣潮紅,像是燙傷一般。

“不要……不要……”馮素玫開始往後退去,但她的身後就是牆壁,她無路可退。

對於我手中的十字架,她顯得非常忌憚。

在我看來,這也是自我催眠的一種表現。她既認定自己體內藏著惡靈,於是便會對一切驅魔的聖器表達出害怕、恐懼以及惡意。馮素玫就讀於美國聖公會創辦的聖瑪利亞女中,對西方宗教了解很透徹,所以才會這樣,若換成另一個從未接觸過這方麵知識的鄉野女子,恐怕隻會對糯米和桃木劍產生這樣的反應。

隨著我的迫近,馮素玫的攻擊性開始顯現,她將**的枕頭拿來擲我,被我躲過後,又企圖去取其他物件,卻被李查德身後的警衛製止。

正在我打算將十字架舉到她眼前時,發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而這件事,深深地震撼到了我,使我在那一個瞬間,開始懷疑惡靈是否真實存在。

“啊!”

馮素玫發出了如男人般的聲音。

與此同時,馮素玫的五官開始扭曲,嘴角朝著不同的方向拉伸,鮮紅的舌頭伸出來,垂在唇外,仿佛在舔舐空氣。接著,是一連串我從未聽聞的語言。我自詡精通多國外語,但她所說的那些,顯然不是英、法、德、日語中的任何一種。

然而這都不是最令我感到震驚的事,最令我震撼的,是她在說出那些話時,嘴唇根本沒有動。那些聲音,仿佛是從她喉嚨口躥出來的。這聲音十分粗糲,決計不是一個十六歲女孩子能夠模仿出來的。

“你是誰?!”我讓自己定下心來,不能亂了陣腳,臉上也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

“我要殺了你們……”

謝天謝地,它終於說中國話了。

“我問你是誰?”

馮素玫開始大笑,接著,又是一串聽不懂的語言。

她在**原本蜷縮的身體,慢慢展開,並且站立起來。

不僅我,就連李查德和他的兩個警衛都呆立在原地,驚愕得無法動彈。

“你是馮素玫認識的人嗎?”

“不是。”

“是她創造了你?”

“不是。”

“你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嗎?”

“不是。”

它仿佛隻會說這一句話。

“你憎恨馮素玫嗎?”

“是的。”它換了個詞語回答我。

“你想她死?”

“是的。”

“為什麽?”

假設這一切不是馮素玫的瘋病所致,那麽我確實很想知道原因。

像她這樣一個人畜無害的女中學生,何以會引得這惡靈纏身?又或許,此事還有別的隱情。

可這一次,它沒有回答。它開始冷笑。

“嘿嘿嘿……”

笑聲好似從地獄裏傳來,空洞、陰森,令人不快。

就在此時,馮素玫做了一件令我們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她飛快地脫掉了褲子,兩條白花花的大腿登時展露在我們眼前,下一秒鍾,她就將手中的長褲狠狠朝我擲來!

我下意識地伸出左手,接過她的褲子,同時也明白了它的想法,於是便朝身後的李查德和警衛喊道:“快按住她!”

果然不出我所料,馮素玫將長褲脫去後,就準備將僅剩的**也脫了。至於它這麽做的原因,可能是為了以**的行為來褻瀆我這個“神父”。這種案例在西方附魔故事中屢見不鮮。兩名警衛的動作很快,他們一人一邊,分別按住了馮素玫的雙手。

原本我以為就此可以將發狂的馮素玫製服,誰知她力氣大得驚人,竟然毫不費力地掙開其中一位警衛的雙手,並向另一人發起了進攻。李查德當時完全嚇蒙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阿棄也是,一臉愕然地瞧著獰笑著的馮素玫,過度的驚嚇,使得他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

那警衛被馮素玫狠狠按在**,驚呼救命,我也來不及細想,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馮素玫見我朝她衝來,雙眸陡然放光,似乎正中心意,當下也不去管身下的警衛,而是縱身撲向我,與我扭打在了一塊。

她的力氣果然很大,我稍不注意,臉上就被她用指甲劃出了三道血印。當然,由於我也受過嚴格的技擊訓練,她那沒有章法的亂打,並不能對我造成嚴重的傷害。但在搏鬥中,我總心懷著對方是個十六歲的女子這樣的心情,是以無法占據上風,被她壓在身下,一陣亂捶,好幾拳都砸在臉上,火辣辣地疼。

這拳頭揮打出的力道,毫不遜於一個青壯年男性。

“眾牲a !我要殺了你!”

又是那種令人感到心驚的聲音。

這時,病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一位膚色黝黑、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出現在了門口。他手裏握著一隻注射器,對著眾人大叫:“讓開!”

這位醫師模樣的男人,中等身材,肩膀很寬,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他理了一頭圓寸,濃眉大眼,看上去十分堅毅。不知何故,隨著他的現身,房間裏的陰氣也散去不少。李查德見他到來,立刻讓出一條通道,阿棄也有樣學樣,把身體側過去。

a 眾牲,上海話,罵人若畜生。

那醫師衝到床邊,一隻手按住馮素玫的頸部,另一隻手將注射器的針頭紮入她的血管。隨著注射器中的**被推入馮素玫血液內,她手上的力氣漸漸變小,過了沒多久,她便一頭栽倒在**。

“吳醫師,幸虧你來得及時!”李查德從懷裏取出手帕,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那位“吳醫師”用一種責難的眼神看著院長,隨後用手指著我,問道:“他是誰?誰讓他來的?院長啊!我和你說了多少遍,不要讓外人接觸我的病人,為什麽不聽!”

李查德院長苦笑著道:“就是看看,誰知道會有這麽大的動靜。

吳醫師,你別生氣,這件事我來不及和你商量。”

吳醫師把臉轉向我,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冷冷道:“神父,請不要隨便接觸我的病人。否則出了什麽事,後果你們承擔不起。如果你要祈禱,大可不必在病房裏。”

我是有苦說不出,但為了繼續維護我的身份,隻得假裝不買他的賬,板著臉回道:“之前李查德院長同我說,馮素玫在你們這裏治療了有一段時間了,卻也不見好轉,百般無奈,才來找我們想想辦法。

世間怪病多得很,不是什麽病,西醫都能治好的。”

李查德接著道:“是啊,是啊,我請張神父來辦一場驅魔儀式,看看能不能將馮素玫治好。我們雙管齊下,張神父驅魔,你用西藥,互不耽誤嘛!”

“不耽誤?院長,您也是受過科學教育的人,怎麽……”

有些話吳醫師不方便說得太明,隻得留下半句,爛在肚裏。但他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雖身處教會醫院,但對於宗教神通之類的東西,他半點也不信。

於是,這場“鬧劇”也就在吳醫師的幹預下結束了。馮素玫被注射了相當劑量的麻醉劑,估計要昏睡到明天早晨,我和阿棄也有點衰惰,便在李查德院長的安排下,回到了職工宿舍休息。臨走時,李查德院長問我何時能夠舉行驅魔儀式,看來即便吳醫師強烈反對,也改變不了李查德院長的初衷。當我表達了我對此的憂慮時,他保證吳醫師不會阻擾儀式的進行,我認為他是打算瞞著吳醫師,偷偷舉行這場驅魔儀式。

“沒想到院長逼得這麽急,我們都還沒摸清此地的地形,子乍弄鳥尊還沒影呢,他就催著我們舉行什麽驅魔儀式。”

阿棄在**翻來覆去睡不著。

實際上,我和他一樣,心裏掛念的是那件國寶,同時也怕在驅魔儀式上,被李查德院長拆穿自己的身份。

“沒辦法,眼下我們能拖多久是多久,盡量擠出時間,去查子乍弄鳥尊的下落。”

“怎麽拖延?”阿棄問我。

我搖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棄見我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突然大笑:“想不到‘神秘莫測的第十大行星’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這可不像天下聞名的俠盜羅蘋啊!”

“小聲點,萬一門口有人怎麽辦!”我低聲罵他,“我現在的身份是張神父,你是姚編輯,切莫搞錯了!”

“曉得!曉得!你是神父,不是歇夫。”阿棄還是嬉皮笑臉。

回想當初將他從黃浦江裏撈上來的時候,他可沒這麽開朗。大約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說過一句話。問他什麽,都是搖頭。後來我索性也不問了,把他養在家裏,好吃好喝伺候著,其他一概不過問。我知道他經曆過一些事,也知道這小子不簡單,是有本事的人。

來我家待了半年,他也漸漸知道了些我的事。我不瞞他。這可不是說,我靠直覺,知道這小子口風緊,而是我這麽些年闖**江湖,積累下的經驗,使得我看人很準。熟絡之後,他也開始陸陸續續說了一些他的身世。他說這些事,之前都忘了,最近才想起來。

原來,半年前鬧得沸沸揚揚的“畸人馬戲團縱火案”和“步維賢洋房謀殺案”都與他有關a。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阿棄,是個孤兒,從小被人收養,在馬戲團變戲法,還練就了一身武藝。我試過他的身手,挺一般的,不經我打。

熟絡之後,他也認識了不少我的手下,孟興和韓錫麟都與他打過照麵,但對於我收留這小子,均有些微詞。他們的疑慮,我也都聽了,可聽歸聽,心裏卻不以為然。我羅蘋縱橫上海灘幾十年,不論是著名的大偵探還是巡捕房的探長,都拿我沒有辦法,我怎麽會怕這麽個毛頭小子,豈不可笑?我不僅不怕他,我還要訓練他,將他培養成一個高手,讓他將來好接我的班,劫富濟貧,匡扶正義。我不會看走眼,以他的資質,假以時日,能力絕不在我之下。

那些個罪犯,若是知道羅蘋不會老去,而是永遠守著上海,維持著地下秩序,恐怕也得望風而逃!讓惡勢力感到恐懼,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帶著這樣的期許,我便開始詢問阿棄,願不願意做我的徒弟。

起初他是拒絕的。我想,他可能是打內心瞧不上我,畢竟他之前的師父,也非泛泛之輩,我若不拿出點真本事,如何能叫他心服口服?

“我讓你一隻手,若你能打贏我,我便放棄收你做徒弟的念頭,如何?”

像他這種倔脾氣的人,唯有先激怒他,才能使他振奮起來。

a 關於這兩起案件,詳情請見前作《偵探往事》(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 年9 月)。

阿棄聽我這麽說,自然是覺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便立刻答應下來。

和他比試,幾乎沒什麽懸念,三場比武我大獲全勝。單論武技,阿棄的水準還算不錯,但他的招式陰毒狠辣,殺手太多,招招攻人要害,置人於死地,比武間稍不留神,可能會有性命之憂。這種搏命式的打鬥,也逼我速戰速決,十招之內就把他打趴下。

都說拳怕少壯,但再少壯的拳頭,也及不上身經百戰的經驗。有許多次,若不是我運道好,一百條命都不夠我死。那種在生死邊緣得來的戰鬥經驗,才是我最寶貴的財富。這可比充沛的體能、壯碩的肌肉重要得多。

阿棄輸得心服口服。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成了我的徒弟。

入我盜門,先得拜祖師爺。咱們以盜為生的人,祖師爺自然是“賊神菩薩”時遷。水滸一百單八將,個個是忠義好漢,按功勞排座次,祖師爺隻坐得個地煞一百單七張交椅。何解?論功勞:單論東京盜取雁翎金圈甲,賺取徐寧上梁山;三打大名府,入城作為內應,舉火為號;曾頭市探軍情,助梁山大破之。這些個哪一件不是奇功?

但就因時遷不如李逵嗜血,殺人如麻,隻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便教好漢們瞧不上眼。真是竊國者侯,竊鉤者盜也!

拜過祖師爺,接下來就是講門規。別人我不知道,自我師父傳我本領,就有“四不偷,五不取”的說法。哪四不偷?哪五不取?正是盜亦有道,不偷孤寡婦孺,謂之“四不偷”;取之有道,不取老弱病殘幼,謂之“五不取”。換言之,我們不偷平頭百姓,苦命人的錢財,我們不瞧一眼。那我們這雙眼烏子看啥?就盯著有錢人的不義之財呢!所以啊,我們專盜軍政要員,土豪劣紳!

阿棄聽了,記下門規,大聲讚好!

我眼光沒錯,這小子雖不善言語,卻也是個樂善好義之人。

對阿棄的訓練,我十分上心。他算是帶藝投師,身手盡管不錯,但舉手投足間,煞氣太重,要他改掉這些壞毛病著實不容易。幸而他資質極高,又有魔術師的底子,不論是飛簷走壁,還是隔空取物,都很快就學會了。除此之外,我還教他識漢字,否則將來行走江湖,多有不便,甚至連洋文都要認識一點。

過不多久,我就開始帶著他行動。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盜美利堅商人聶克卡脫收藏的玉雕花把金鞘匕首。這把匕首的刀把鑲嵌有玉石,刀鞘包裹著黃金,選料和工藝均為上乘,當年順治帝和乾隆帝都使用過,屬於國寶中的珍品。這匕首原藏於皇宮之中,後被賊人盜出,流入黑市,由古董商轉售給了洋人。

準備行動的那天,我突發高熱,燒得七葷八素,便囑咐阿棄改日再說,暈暈乎乎就睡了。誰知我醒來後,那把玉雕花把金鞘匕首竟出現在了床邊!原來,阿棄在我睡熟之際,趁著夜色,偷偷去了聶克卡脫家中盜寶。

要知道,那聶克卡脫可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這咪夷對國內文物的興趣極高,常低價從國內古董商手裏收取文物,再轉手賣到美國去。他的府邸守衛森嚴,就是為了保護家裏那些寶貝文物,生怕給人偷去。因此,他還不惜重金雇了一些地方的保安團來當自己的護院。

當初我的計劃是在院內縱火,將保安團的注意力移開,再乘亂下手。

後來我才知道,阿棄並沒有沿用我的辦法,而是用了另一套計劃。

那件事後,我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裏已認可了他。“玉雕花把金鞘匕首”這一戰,阿棄算是出師了。時至今日,他已跟隨了我整整兩年。

這兩年裏,阿棄屢立奇功,在組織裏的地位急速上升,論功勞,除了我之外,罕有人可以與他比肩。不過他並不驕傲,做事勤勤懇懇,隻不過有時候不聽我指揮,行事隨意至極。不過我轉念一想,當年的我,不也是這樣的嗎?

我想起師父曾說過,有本事的人,都不喜歡循規蹈矩。

“那麽,關於驅魔儀式,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阿棄的話將我從追憶中拉回現實。

“我曾在故事書上了解過一些,知道個大概,不過具體如何操作,並不全然清楚。”我如實答道。

“你不了解這驅魔儀式,當真辦起來,露餡怎麽辦?”

“不怕。”

“怎麽不怕?”

“我不曾見過驅魔儀式,你也不曾見過驅魔儀式,是不是?”

“對啊。”阿棄點點頭,“我是中國人,對洋人那套東西,自然是不了解的。西洋的驅魔儀式我沒見過,鄉下的出馬仙、跳大神倒是見得不少。”

“這就對了。要知道,能獲得梵蒂岡授權驅魔的神父,也是非常罕見的,這裏除了院長李查德是美國人,其餘大多是中國人,肯定是沒見過。”

“我同意。可你怎麽知道李查德懂不懂呢?”阿棄又問。

“我不知道,隻能賭賭看。不過從他的言談中也可窺知一二。”

話雖如此,我心裏卻十分忐忑。對於驅魔儀式,我知之甚少,不過為了應付這次療養院之行,還是稍微做了點功課的。簡而言之,驅魔類別很多,諸如在嬰兒洗禮前為其祝福,使其免受原罪所釀成的邪惡的侵害,或者祈禱某地點或某物品免受邪惡的侵害等。但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驅魔。所謂真正的驅魔,驅魔師要應對的是被惡靈附身的人,此時惡靈正寄生在此人體內,伺機引起騷亂。

根據書裏的記載,惡靈附身的凶兆,一般有如下幾種:首先,能說或能夠理解其本人從未學習過的語言。其次,知道並揭示其本人根本無法知道的事情。比如在德意誌曾有個被附體的女孩,能詳細說出一個惡魔的細節,然而這些細節除了最專業的宗教學者,普通人是沒有渠道得知的。此外,還有超乎尋常的力量,以及對聖物,比如十字架以及與天主教信仰有關的其他畫像的憎惡。

這些凶兆與馮素玫身上發生的事情幾乎都吻合。不同於信仰科學的馮思鶴,馮素玫的母親黃芝女士是個虔誠的教徒,所以她才開始慢慢懷疑,自己的女兒是不是真的被惡靈附體了,為此夫妻兩個人還吵過幾次。當李查德院長去電谘詢黃芝女士,是否要請一個神父來替女兒驅魔時,她立馬就答應了。

言歸正傳。其他宗教也有關於驅魔的儀式。在猶太教中,有一種被稱為惡靈的凶靈,這種靈是為了結未完心願而回魂的幽靈,它寄居在活人的體內,來實現其願望。通過驅魔儀式可以將惡靈通過腳趾從體內驅除。

西洋的主要信仰,是基督教。基督教驅魔儀式相對簡單,就是將被邪靈附體的人送到教堂,由專門負責驅魔的牧師或者主教主持驅魔儀式。儀式的內容是誦讀《聖經》中的固定章節,以耶穌的名義勒令邪魔離開受害人。法器則是十字架與聖水。

基督教認為,作祟的邪靈有兩類:一類是奉行撒旦名義的搗亂者,另一種是孤魂野鬼般的邪靈。聖水灑在受害者身上,會使邪靈產生痛苦,從而離開其身體。一般的孤魂野鬼,隻要吟誦耶和華的真名,就可以借助神力,使其產生恐懼,從而離去。

關於驅魔的知識,書上記載的比較多,但涉及到儀式相關的步驟,除了一些驅魔小故事外,並沒有可借鑒的地方。我在包裏準備了十字架和聖水,還有一本《聖經》,不過具體要念誦哪個章節,我也沒有頭緒。

假設李查德院長見過真正的驅魔儀式,那我一開口可能就會被他識破。

為今之計,隻能盡量拖延,用各種借口將儀式往後推移,待我在院內尋到子乍弄鳥尊後,便可離去,到時候再通知真正的神父來替這女孩驅魔也不遲。想到這裏,我便與阿棄開始探討翌日行動的方案。

誰知就在此時,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我一看手表,已近子夜,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們?

阿棄笑著道:“會不會是惡靈來找我們報仇了?”

由於剛才正想起馮素玫發病時,曾耳聞半夜的敲門聲,此時阿棄提及,不由得令我感到背後一陣陰冷。這時敲門聲又響起,清脆而響亮,我暗想若是鬼魂,必然敲不出這種效果。想到這裏,我心也稍微定了定,於是對阿棄道:“輕一點,這稱謂若是被門外人聽見,那可就麻煩了!”說完就起身去開門。

拉開房門,站在外麵的人竟是吳中華醫師。

“張神父,冒昧打擾您休息,真不好意思。”他嘴上這麽說,神態卻並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隻見他抬起下巴,微微揚起眉頭,反而現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傲慢神態。

“這麽晚了,吳醫師有何指教?”我問道。

“此地是職工宿舍,隔牆有耳,能否借一步說話?”話雖如此,但他言語中並沒有詢問的意思,“去我辦公室怎麽樣?就在院務大樓,走過去很方便。”

阿棄站起身,對我道:“歇……神父,我陪你一起去。”

我對他揮了揮手,道:“我自己去。”

吳醫師沒有瞧阿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我的臉。他聽見我願意隨他去院務大樓後,禮貌地笑了笑,便轉身走在前麵帶路。阿棄不敢忤逆我的命令,隻得在宿舍裏等我,從他的表情中我能瞧出他的擔憂,生怕我此行有危險。

我跟著吳中華醫師離開職工宿舍,此時整個慈恩療養院一片寧靜,月光灑將下來,映照著一棟棟病房大樓,顯得有些瘮人。我們穿過廊道,進了院務大樓。吳醫師的辦公室位於院務大樓的二樓,這裏每層樓的格局都差不多,走廊盡頭就是他的辦公室。進去之後,吳醫師打開電燈,我才發現他這間屋子格局與李查德院長那間幾乎一樣。

“張神父,請坐。”吳醫師指著一張沙發對我說道。

我坐下後,吳醫師也拉過一把椅子,放在我對麵。

“不知您有沒有看過莎翁的劇作?”他突然問道。

“我隻讀過《麥克倍斯》,戴望舒先生的譯本。”我不明白他何以要與我談文學。

“莎翁是英吉利的偉大劇作家,相當於我們國家的湯顯祖。我在西洋留學的時候,經常會看他的劇,著作也是常常拜讀。我記得他曾說過一句話,意思是地獄空****,惡魔在人間。張神父,這句話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吳醫師,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比魔鬼可怕的是人心。”吳醫師手扶著椅子,卻沒有坐下,“從醫這麽多年,我見過無數的病人死於人禍,卻沒見過幾個死於怪力亂神。看看我們這家療養院,當年慈恩療養院的負責人邀請我來這裏坐診,就是為了能夠用科學的方法治病救人。你知道嗎?洋人叫我們東亞病夫,是因為我們國弱民窮。國家積弱,不是因為列強侵擾,而是因為我們的百姓蒙昧,民智未開。你知道,眼下的中國農村,又有多少精神病和癲癇病患的異常行為,被當成鬼附體,一個個綁在桃樹上,被柳條活活打死?

“如果施展法術能夠治療精神病,那為什麽還要建立這座療養院?精神疾病是一門很複雜的科學,它所反映的症狀也很複雜,畢竟牽涉到腦科學與神經係統,西方醫學所掌握的信息也極為有限。不過我們身為醫師,決計不會因此就將病患反常的行為,全部歸結為超自然現象。神父,西方列強能夠崛起,靠的不是求神拜佛,而是堅船利炮。如果我們不棄絕蒙昧,那我們整個民族將會永遠衰弱下去。”

吳醫師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我心中也十分佩服,但礙於身份,不能立刻讚同,但心底裏已為他鼓起掌來。

“所以……”吳醫師繼續說了下去,“我想請您停止對馮素玫的驅魔儀式。如果你們貿然對她進行驅魔,很容易給她一種心理暗示,使得她更加堅信自己被惡魔附體,從而會現出更多典型的‘附魔’現象。這並不是我瞎說,而是在西方已有許多實例。許多癔症患者就是這樣被害死的。”

“看來你是堅信這世界上不存在任何超自然的人和事了?”

“是的,我受的教育不允許我相信這些人和事。並且,現有的科學已經可以解釋大部分現象,另一些眼下無法解釋的,將來科學也一定會攻克它。”吳醫師很篤定地說道。

“這算不算是另一種迷信呢?”

“您的意思,是我迷信科學?”

“沒錯。”我點頭。

“那麽,我就是迷信科學。因為血淋淋的例子告訴我,隻有科學才能救人。”

他的目光十分堅定,略帶挑釁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雙眼。

“所以你也不信上帝的存在?”

“抱歉,我無法相信我不理解的事情。”

“人與神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身為人類無法理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能因此而斷定上帝不存在。這是否是一個凡人的傲慢呢?”我反駁道。

“那如果我假設,在這間屋子裏存在孫悟空,但他卻用隱身術將自己隱藏起來,他無法被看見、被聽見,也不會有任何痕跡,他還在悄悄偷聽我們的談話,這件事您信不信呢?我敢肯定,您一定認為我在胡說八道。同樣,我也沒有理由相信一個我看不見摸不著,沒有任何證據的神,哪怕他的故事可以自圓其說。”

“那你如何解釋‘第一推動力’a 呢?”

“托馬斯·阿奎那b 的理論是吧?”吳醫師的語氣聽上去頗有些不屑。

“事物在運動,故有第一推動者;事物有因,故有第一因;事物存在,故有造物主;完美的善存在,故有根源;事物被設計,故有目的。”

“即便存在‘第一推動力’,也未必能推論出上帝存在,宗教和宗教感是兩碼事。或許宇宙中有某種我們未知的‘力量’促成了我們現在的世界,但這種‘力量’究竟是什麽形態、什麽模樣,我們不能靠一本故事書就來描述,就去對著這個‘力量’頂禮膜拜。我們要試圖去理解這種‘力量’,而不是對著它磕頭。”

吳醫師還是沒有坐下,我不知道他為何要把那把椅子拿到我對麵。或許是剛才的對話讓他無暇落座。不過我想,我和他關於神學的對話應該結束了。

因為這不是我來慈恩療養院的目的。

a 最為著名的關於上帝存在的證明之一。托馬斯·阿奎那認為世界上有事物在運動,這是確切無疑的,但凡運動的事物總是由另一個事物推動,而這另一事物又必為其他事物所推動。以此遞推,必然存在一個不為其他事物所推動的“第一推動者”,否則運動就是不可能的。這個“第一推動者”

就是上帝。

b 托馬斯·阿奎那,意大利中世紀經院哲學的哲學家、神學家。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站起身,對吳醫師道,“身為神父,我應當盡己所能救助被惡靈附體的少女。身為醫師,你也應當竭盡所有用西藥去救她。我們不必針鋒相對,完全可以互相協作,你要記住,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

吳醫師對我的建議並不認同:“但是你所謂的‘驅魔儀式’會影響到我的治療方案。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那你隻能去找李查德院長了,畢竟我是他專門請來的。”我朝門口走了幾步,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對他道,“哦,對了,你恐怕無法說服李查德院長,不然他也不會把我請到這裏。如果要怪,就怪你自己醫術太差,無法治愈馮素玫。”說完,我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我故意激怒吳醫師,希望他能和李查德院長起一點衝突,進而將驅魔儀式延後。

這樣至少可以給我爭取多一點時間,找到那件傳說中的子乍弄鳥尊。

我離開院務大樓的時候,外麵已經開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