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尊喋血記(二)

子夜,黑雲籠罩下的冷寂街道。

從天上掉落的雨滴狠狠砸在坑坑坎坎的地麵,在肮髒的水窪裏濺起朵朵漣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難聞的味道,白沉勇分不清這味道來自肉類腐爛還是水果發酵。遠處傳來黃包車車夫為自己鼓勁的呼喊聲,一聲比一聲遙遠,最後隻剩下落雨聲。

在老舊不堪的煤氣燈下,整條街道都呈現出一股陰森森的感覺。買辦模樣的男人打著雨傘,夾著公文包匆匆而過,像是不願在此多做停留;瘦得皮包骨頭的老叫化子和成堆的垃圾一同窩在街角,他背靠著陳舊破碎的磚牆,身上的毯子已經發黑發臭,有一隻肥碩的老鼠從他邊上飛快跑了過去;叫化子的斜對過,有個苦力正蹲著發呆,他身著滿是補丁的裋褐,兩隻腳也不穿鞋,踩在水塘裏,腳趾縫裏都是黑色的泥灰。他的腳邊放著一個扁擔和一個髒兮兮的、被雨水打濕的麻袋。

白沉勇收回目光,繼續在這條街上尋找茶館。

此地是被租界洋人稱為“中國城”的地方,其實就是華界的老城廂。那些“高貴”的洋大人,以及那些在租界舞廳裏聲色犬馬的先生小姐,是萬萬不會來到此地的,他們將這裏視為人間魔窟。這裏魚龍混雜,流氓、小偷、毒販、娼妓、乞丐、苦力和人販子,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華界老城如此人欲橫流、犯罪滋生,與它所處的曆史背景分不開。

自民國十六年起,據華界市府統計,每年約發生五六千件犯罪案件。而這種高犯罪率,與人口的快速增長有著直接的關係。數十萬新來的移民和流浪者湧入華界,隨著政治與經濟局勢的變化,大量的失業者與遊民使這類人數暴增。於是,敲詐勒索、賣**嫖娼、偷盜綁架、乞討販毒成為這些底層遊民的謀生手段。國民政府當然也下過決心要整治華界的秩序,卻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如願。這裏名義上雖有警察管理,實際上卻與幫派狼狽為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致使此地的犯罪率遠遠高於租界。

但這塊“罪惡之地”也非毫無用處。上海人口近三百萬,要在這樣一座大都會找一個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普通人一定沒辦法,唯有去求助於那些“包打聽”。這些包打聽的消息網四通八達,隻要此人身在上海,他們就一定能找到。不過呢,這些人也不是善茬,若是不小心開罪了他們,誰也休想能安然無恙地走出這條街。

細密的雨幕下,白沉勇見到了一家未打烊的茶館。這間茶館的門上掛著一對照明用的燈籠,邊上懸著一麵招牌旗,頂上還有一塊滿是裂痕的木板,上麵題的字已模糊不清了,隻能看清最後一個是“居”字。

剛跨過門檻,茶館的夥計就迎了上來,把白沉勇接了進去。這夥計留著一頭短寸,目放凶光,臉上好幾道疤,身材雖說瘦小,但戾氣十足。白沉勇暗忖,這人不好惹。

茶館分兩部分,靠外的地方是一處鴉片煙館,門是敞開的。白沉勇路過時瞥了一眼,隻見裏麵是一間巨大的房間,沒有任何家具,地上橫著一塊挨著一塊的地板,鋪了十幾張草席,上麵躺著的大多是幹粗活的苦力。有的人像死屍一樣仰麵躺著,翻著白眼;有的還在吸食鴉片。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是衣衫襤褸、齷齪不堪。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其中竟然還有不到十歲的孩子,以及年過七旬的老人。

過了煙館,再往裏走就是茶館。

茶館內的喧囂與街道的靜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難以想象,在這樣一間不起眼的小茶館裏,竟別有洞天,橫七豎八放置著二三十張桌子,坐滿了七八成。放眼望去,煙霧騰騰,有人抽著煙罵山門a;有人摟著娼妓嬉笑;有人嗑著瓜子,一雙賊眼來回掃視。白沉勇一進茶館,原本喧鬧的聲量忽然降了不少,盡管他低著頭,卻也感覺到了茶館裏所有的眼睛都在打量著他,或者說是在評估此人的危險係數。

有時候人和狗一樣,熟悉同伴的味道,也能聞出異類的氣息。

白沉勇這種人對他們來說就是異類。

半分鍾後,茶館內又恢複了剛才的嘈雜。大家似乎並未把這位不速之客放在眼裏,該笑的笑,該鬧的鬧,一如之前。

白沉勇挑了個顯眼的座位坐下來,隨後點了一壺茶水。夥計拿來一把南瓜子,往桌上一撒,轉身離去,自始至終沒和他多說一句話。

就連這裏的夥計,渾身都散發出一股匪氣。

——來對地方了……

白沉勇脫下頭上那頂費多拉帽,仰放在桌上。過不多時,夥計將他的茶水端來,白沉勇折起拇指,用右手的另外四指托起茶碗,移到嘴邊呷了一口。

茶水有點澀嘴巴,不過他還是咽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行為太過古怪,引起茶館內不少人的關注,不少a 罵山門,方言,謾罵。

人對他指指點點,不時竊笑。其中靠門那桌的四個人中,身穿長衫的少年神色尤為凝重。他一臉麻子,兩邊的眼皮往下垂,有點像蛤蟆。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與身邊三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有人點頭,有人搖頭,似乎拿不定主意。

貌似蛤蟆的少年聽了那幾人的建議,猶疑片刻,最終還是站起身,緩步朝白沉勇走來。

這一切被白沉勇盡收眼底,但他卻裝作混不知情,繼續用“奇怪”的姿勢,喝著手裏那杯澀嘴的茶水,直到那人走到他的桌邊,才裝出一副愕然模樣抬起頭來。

“哪裏來的?”這少年身材不高,身形卻很敦實。

“安清不分遠與近,在此地擱淺,望兄弟能幫忙搭個跳。”白沉勇應道。

“老大貴姓?”

“在家姓張,出門姓潘。”

見他能對上切口,那人神色緩和了不少。“自家兄弟?”

“自家兄弟。”白沉勇麵不改色。

少年對門口那三人道:“帶他去見老頭子。”

白沉勇將帽子戴回頭上,對他道:“有勞了。”

出了茶館,他們在密雨中行走,沒有人打傘。潮濕的空氣使得街道的環境格外陰冷,白沉勇回頭望了一眼剛才老叫化子躺的位置,那堵填滿碎磚的磚牆還在,人卻已經不見了。他去哪兒了呢?他又能去哪兒呢?還是被人帶走了?

最後,白沉勇放棄了猜測。

少年引著他們,在逼仄曲折的弄堂裏繞來繞去,最後在一棟富麗堂皇的大房子前止住了腳步。相比周邊破敗的房屋,這棟房子尤為醒目。那些破房子在它麵前,顯得唯唯諾諾——猶如在一群吸食鴉片的矮小煙鬼中,站著位體格健壯的高大的運動家。

那少年輕輕呼喚了幾聲,從門後走出來一位衣著整潔的老者。

老者須發皆白,臉頰凹陷,整個人瘦得仿佛隻剩下一副骨架。少年在他耳邊嘰裏咕嚕講了幾句話,白須老者上下瞧了瞧白沉勇,對他道:“請你隨我來,我帶你去見老爺子。你們幾個,和小白在外麵候著吧。”

原來那個長得像蛤蟆的少年名喚小白,與白沉勇同姓。

白沉勇跟在老者身後,穿過一個狹長的過道,來到一處空置的天井,又走進了一間廳堂。他原本以為“老頭子”會在這裏見他,誰知老者繼續引著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最後在一扇門前停住。他輕輕地叩門三下,直到裏麵傳來一聲咳嗽,才推開大門。

老者讓出身位,給白沉勇進屋,自己則守在門口。

白沉勇踏進房間,發現屋內沒開電燈,也沒點油燈,出奇地暗。

隨著門“吱嘎”一聲關上,房間裏更暗了。

但白沉勇知道,他麵前的**,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光頭男人。

這男人上身赤膊,下身盤著腿,兩隻手掌搭在膝蓋上。黑暗中,他的一雙眼睛,正仔細打量著白沉勇的臉。

光線雖暗,但也隱約能將**男人的模樣勾勒出來。他長著一張馬臉,眉毛很稀,眼皮耷拉著,黑眼圈很重,兩邊嘴角無力地往下垂,仿佛有一個禮拜沒睡過覺,神態疲憊至極。

“切口你哪裏聽來的?”男人開門見山地問。

還未開口就被識破,白沉勇隻得苦笑。

“從一個朋友那兒聽來的。”

“敢把幫內切口外傳,你朋友倒是不怕死。”

“或許已經死了呢?”白沉勇道。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氣十足,與整個人的疲態完全不同。

“您是張老爺子吧,久仰久仰!我鬥膽來這裏,是想托您辦樁事。”白沉勇開門見山道。

“膽子倒不小。”張老爺子悶哼一聲,“當我麵吹牛皮,你倒不怕死?”

“我可沒說我是青幫的人,不過我倒是想請問一下,您啥時候瞧出我不是自家人的?”

“你進屋先邁的右腳,帽子也不脫,青幫子弟,哪個會像你這般不曉規矩?”

白沉勇無奈地聳了聳肩膀,果然還是被識破了。

原來,他之前在茶館所做的,均是青幫的切口暗語。

青幫的子弟數以萬計,分布在全國各地的港口、碼頭、水灣、鹽船、糧船等處,所以想要認清是否是自家人確實很難,這時就要用暗語進行聯絡或求援。假設一位青幫子弟來到外地,想要向當地的幫裏弟兄們求助,就可去茶館讓小二泡上一壺茶,脫下帽子仰放於桌上,用右手的四指拿碗喝茶。當地青幫的弟兄們若是瞧見此種情況,不論是否相識,都會主動上前來“盤海底”。所謂“盤海底”,就是詢查對門的來曆和背景。對上切口後,對方便知道了其輩分高低,一旦確定是自己人後,便會施以援手。

至於白沉勇如何知道青幫內部的切口,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當時各大勢力攪動上海局勢,其中青幫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不同於租界巡捕,華界的警局因政治因素在處理某些案件時一直很被動,於是便派遣了一位剛入職的年輕警員崔正傑打入青幫內部,以獲取情報。

由於崔正傑並非上海人,為了不露出破綻,便去了周家嘴島那邊的馬勒機器造船廠工作,同時找了一位工人學習上海方言。船廠的青幫子弟很多,所以崔正傑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門路,順利拜入了青幫。崔正傑處理人際關係很有一套,不久就得到幫內大佬的賞識,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發現他是上海警察廳打入青幫的臥底。

但好景不長,由於三番四次的信息外泄,加之崔正傑神秘的行跡,令幫內不少人開始起疑,最終他在一次清查“內鬼”的行動中喪生。

當時白沉勇正以私人偵探的身份協助上海警察廳辦案,順理成章地與崔正傑取得了聯係,從他那裏了解了不少青幫犯罪的內幕,其中也包括青幫內部人員見麵的切口。

他對青幫的切口稍有點了解,但畢竟不是幫會中人,具體細節上還是有許多偏差,遇上像張老爺子這樣的老狐狸,冒牌貨自是逃不過他的眼睛。

“在下姓白,是個偵探,此番前來叨擾,主要是想請張老爺子替我尋個人。若是能夠尋到此人,在下必有重謝。”

“尋人為啥來找我?你當我是包打聽啊?”張老爺子眉頭微皺,似笑非笑。

“不敢,不敢。隻不過混跡上海灘的人,誰不曉得,張老爺子您是‘螞蟻王’。在消息靈通這方麵,租界裏的大流氓杜月笙都不如您啊!”

當時,江湖社會把拐匪都稱為“螞蟻”,這群拐匪的頭子,自然謂之“螞蟻王”。

這些年來,由於時局動**,戰亂頻發,不少家庭流離失所,以致拐賣人口現象愈發嚴重。上海則是全國最大的人口販賣市場,各地大量的婦女兒童被源源不斷地販賣到這裏,再經上海轉賣到其他地方,有些甚至被賣去國外。

當時“螞蟻”勢力猖獗,孤兒寡母人人自危。就連當時的《申報》也發文報道,提及民初上海拐略之風日熾,青年婦女及男女幼孩被害者不知凡幾。而一般以此為營業之匪徒不下千餘人。聲氣靈通每用種種詐騙手段將婦孺拐運出口,婦女則帶至東三省賣入娼寮,男孩則帶往閩粵各省賣作奴隸,被害之家妻離子散,靡不肝腸痛裂。

民國二十年,由大偵探霍森牽頭,聯手中華慈幼協會,組織成立了“滅蟻會”,成為當時重要的打拐力量。霍森呼籲公眾協助打拐,並倡議道:“目下時局動**,不少奸徒為了牟利,伺機購買難民子女,販賣為奴婢妾妓者,亦常有聞。本會以保障婦女兒童之權利,乃廣為宣傳,俾同情人士通風報信,以便調查,在碼頭車站嚴密訪查,若遇有形跡可疑者,嚴為盤詰,得有證據,即送請法庭訊辦。”他還提到,若遇有販賣婦女兒童之人,可速去博物院路廿號,即“滅蟻會”辦事處報告。

麵對日益猖獗的人口拐賣問題,政府及民間力量雖然屢屢訓令打擊,但現象依然屢禁不止。甚至部分政府要員都參與其中,明裏暗裏勾結“螞蟻”,從他們那裏牟取暴利。

與青幫巨頭杜月笙這種生意遍布賭博、賣**、販毒、敲詐等多個行業的流氓不同,張老爺子專做拐人妻女的勾當,所以名聲相當不好。

不過張老爺子並不在乎這些名聲,所以把白沉勇的話當補藥吃,笑著應道:“小八臘子,嘴巴倒是蠻甜的。”

“實話實說而已。”白沉勇道。

“那你要尋啥人呢?”

“我想找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若是別人,我也不會來麻煩您。他的名字叫羅蘋,是江湖上有名的俠盜,也是令巡捕房頭疼不已的罪犯。”

張老爺子眼睛亮了起來:“你尋他做啥?”

“我手頭接了一起盜竊案,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這人偷盜成性,沒啥新鮮的。”

看來張老爺子對俠盜羅蘋的名聲也有所耳聞。

“這次可不同,偷盜案中還有一起命案,性質就不一樣了。何況,死的還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大人物?”

“大古董商江慎獨。”白沉勇也不隱瞞。事實是這種消息也瞞不了多久。

“江慎獨?我知道他。”張老爺子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會是這位聞名上海灘的古董商人,“我聽說這羅蘋偷東西,從來不要人性命,這次哪能下了死手?”

“所以我想同他談一談。也許並非他親自動手,又或者是他的手下失手,要了江大老板的命。眼下我掌握的線索有限,不太好妄下定論。這件事,還請老爺子幫幫忙!”

白沉勇此時心裏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人性如此,他當然懂。

然而,張老爺子可不是一般人,或者說,能在上海灘立足的流氓,性格多少都有點乖僻邪謬,決不能以尋常人的心性度之。

“你要我幫忙,你能幫我什麽?我要你有啥用場?”

“隻要在能力範圍之內,張老爺子盡管開口,在下一定盡力。”白沉勇道。

“盡力?好啊,我這邊缺三個十六歲的姑娘,你幫我去尋幾個來。

這件事要是辦妥了,我就吩咐手下去替你打聽羅蘋的下落。”

若是其他事情,白沉勇或許還能硬著頭皮應承下來。但要他這樣的偵探去當人販子,那是萬萬不能的。別說是為了破案,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沒法答應。

這種事張老爺子怎會不知?他就是故意刁難白沉勇而已。

白沉勇皺起眉頭,臉上的表情為難之極,猶豫了半天,才道:“這……這事我可做不來。”他沒說“傷天害理”,已算很給張老爺子麵子了。

“兩手空空,照排頭a 我要幫你尋人?”張老爺子突然變臉,麵上笑容一掃而光,當即朝門外喊道,“來人啊,幫我把這個小赤佬掇出去!”

白沉勇一怔,門外即刻衝進來兩個粗線條的赤膊大塊頭,這兩人肩膀寬闊,身材高大,光是站著就像兩座高塔。這兩人其中一人滿臉髯須,虎目寬口,渾身肌肉層層疊疊;另一人長著鷹鉤鼻,一雙吊眼充滿陰氣,身上雖不及另一人的肌肉發達,卻精壯得如同鐵條。兩人的手腕上,均有兩個相交的圓形紋身。還未等白沉勇有所反應,已經被那兩人拖出屋子,直接從後門狠狠丟到了街上。

這一跤摔得可真重,白沉勇隻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髯須男冷笑一聲,正準備轉身回去,卻忽地聽見耳後有人道:“勞駕帶個口信給張老爺子。”髯須男甫一回頭,就結結實實挨了白沉勇一記重拳!

白沉勇本來就脾氣艮,被張老爺子一番羞辱,已憋了一肚子火氣,再加上他倆這麽一摔,將身上的西裝弄髒,於是便爆發了。他朝著這個比他高上整整一個頭的大塊頭揮拳,全然沒考慮過接下來的後果。

髯須男臉上遭遇重擊的同時,吊眼男立刻作出反應,回以白沉勇一記老拳,正中眉心。不過額頭比較硬,白沉勇吃了這一拳,隻覺得頭腦一陣恍惚,並沒有跌倒,反而更激起了他內心的怒火,狠狠朝吊眼男撲了過去,揮臂朝吊眼男臉頰就是一拳。

然而這次吊眼男早有防備,用手臂格擋下白沉勇的攻擊,立刻用a 照排頭,上海方言,意為依靠別人的力量辦事。

額頭去撞了一下白沉勇頭部。額頭撞額頭,白沉勇眩暈感更甚之前,往後連退三四步。與此同時,髯須男也已從剛才的偷襲中回過神來,怒叱一聲,抬起腳對著白沉勇的胸口就是一記猛踹。

髯須男腳底攜著一陣勁風直直正中白沉勇的胸口,白沉勇肋骨承受了這記仿佛有千鈞之力的踹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白沉勇整個人朝後猛地摔去,他不知道骨頭是不是斷了。

白沉勇的反擊更激起了這兩位打手的鬥誌,他們不等白沉勇起身,便一起衝了上去,照著白沉勇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猛捶。白沉勇也還擊,揮了兩拳,混亂之中也不知打中了誰,不過雙拳難敵四手,他被打得頭破血流,牙齒還崩掉一塊,鼻梁好像也斷了。拳頭揍在他們身上,像是打在牆上。

畢竟張老爺子沒讓他們下死手,隻是驅逐,所以兩人下手還是有分寸的。待將白沉勇打得還剩下半條命時,兩人便離開了。臨走時,髯須男還怒氣未消,朝躺在地上的白沉勇狠狠啐了一口,濃痰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落在白沉勇的領帶上。

倒在街道上的白沉勇喘著粗氣,他身上那套高檔西裝已變得汙穢不堪,天上的雨水灑將下來,仿佛老天爺也在為他的遭遇哭泣。

這時,那個為他開門的白須老者走了出來,對仰躺在地的白沉勇道:“老頭子叫我帶話給你。首先,他從不幫人免費做事,不相信什麽‘等事情辦好,再給報酬’這種事,他畢竟不是慈善家。第二,這世界上想找羅蘋的人,不止你一個,找他幫忙尋羅蘋的人,你也不是第一個,所以就死了這條心吧!要是能找到羅蘋,老頭子第一個要他的命,這個癟三不知壞了我們多少好事!”這些話說完,他就走了。

白沉勇從地上爬起來,來到之前老叫化子所躺的磚牆邊坐下,用手擦去臉上的血汙,再給自己點了支煙。他就著漫天雨水,自顧自地抽起煙來,狼狽中透著一股從容。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也不算毫無收獲,他至少知道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和流氓打交道,沒錢是不行的。這群人豁出性命,出來靠幹違法亂紀的勾當謀生,自是將錢財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第二,“螞蟻王”張老爺子和羅蘋是敵人。

既然羅蘋曾壞過他的“好事”,自然是將他販賣人口的計劃破壞了。

這和民間百姓對羅蘋這人的描述很接近,一個急公好義、心地善良的俠盜。他的存在,是為了打擊存在於上海陰暗處的惡勢力。

但是,這麽一位良善的俠盜,何以會對一個商人痛下殺手呢?

或許江慎獨並不算什麽好人,但也沒到惡貫滿盈的程度。在他之前,就連那些罪大惡極的殺人犯,羅蘋都沒下過殺手。

白沉勇從嘴裏吐出一口繚繞的煙霧,但沒過多久就被雨水打散了。

——正如他原本的計劃一樣。

“要是讓人家看到,上過報紙的大偵探這副腔調,台都要坍光了。”

弄堂深處傳來一陣女聲,趵趵足音是高跟鞋踩在水窪裏的聲音。

白沉勇聞聲望去,見黑暗中慢慢顯出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女子撐著一把繡花油傘,由於光線不足,這女子的相貌瞧不清楚,隻知道她留著一頭長卷發,身上穿著一件緊身的深藍色旗袍。由於旗袍直擺衩開得很高,露出一截腿來。

她腿上沒有穿襯褲,這種大膽的穿著令白沉勇十分吃驚。

要知道,當時高開衩的旗袍大多以襯褲為內搭,女子在旗袍下都穿襯褲,旗袍的開衩雖高,但絕不會露出肌膚。不過,在當時的上海已有不少摩登女郎開始脫去襪子,招搖過市,她們不拘泥於傳統的打扮,穿著極薄的絲綢旗袍,微風過處,衣衩縫裏,**瑩然。

注意到這種風氣的上海政府立刻發布了禁令。禁令指出:“人民服飾與社會風化關係甚巨,前經內政部擬定服製條例,呈奉國民政府公布實施,對於奇裝異服,並經通令查禁在案。近查市內發現少數婦女,衣裳華麗,不襪而履或短襪露腿,有傷風化。通令各區所,從嚴查禁外,故意為之,嚴懲不貸,切切,此布!”

“偵探可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在辦公室裏吃兩根香煙,蹺著二郎腿就能把案子辦了的,而是需要去到最黑暗的角落裏尋找光明。你看看這裏的環境,是不是很適合?”

雨嘩嘩地往下掉,在地上砸出四濺的水滴。

白沉勇望向女子,屁股還是坐在地上,那女子也止住腳步,倩影大半還隱藏在燈光照射不到的黑霧之中。一明一暗的光影,將兩人隔開。

“我猜想,你在張老爺子那裏,沒打聽到你想找的人。”

“隻要不瞎,都能看出來。”白沉勇雙手一攤,以展示自己此刻的落魄,“這位小姐,我們現在的談話,未免有些不太公平。你知道我是誰,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子在暗影下冷笑:“相比我的名字,你應該對羅蘋在哪兒更有興趣吧?”

“你知道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世界上沒幾個人知道羅蘋在哪兒。”

白沉勇笑了起來,他感覺這個女人在耍他。

女子似乎讀懂了白沉勇的心思,又道:“不過,雖然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但我手裏有一點線索,對你可能有用。”

“所以你是來給我提供線索的?換言之,你是來幫我的?”

這時,白沉勇注意到,在女人的腳踝外側,文著一隻黃鶯鳥的圖案。

“可以這麽理解。”

“為什麽?”白沉勇按滅了煙頭,站起身來,“為什麽要幫我呢?”

——從仰視變成了平視。

“因為我也在尋他。”女子說道。

“那你為啥自己不去?難道線索不夠,所以要找人幫忙?”

“這倒不是。”女子笑笑,繼續道,“隻是我不太方便露麵。”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白沉勇往前走了一步,他在汙濁潮濕的空氣中,竟聞到有香水的氣味。

“請問。”女子沒動。

“你和羅蘋認得,對不對?”

“不僅認得,我還和他打過賭。但是這個男人,賭品似乎不太好,輸了喜歡賴賬,所以我必須找到他,讓他認賭服輸。”

“他欠你很多錢嗎?”白沉勇又走了一步。

潮濕的空氣中,女人身上的香味越發濃烈。

“我對他的錢,沒有任何興趣。他也是個對錢無感的人。所以我們賭的是其他東西。”

“方便告訴我嗎?”

“恐怕不行。”

白沉勇覺得這個女人說話總說一半,想必還有很多事瞞著他。像她這樣的奇女子,在江湖上絕不會是個無名小卒。

“好吧,我不勉強你。說說看你這邊的線索。你也知道,我是個冒牌的青幫小流氓,張老爺子不願意幫我的忙。”

白沉勇心想,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或許能看清她的樣子。

“你應該知道,羅蘋的朋友不多。”

“確實,沒人願意和賊骨頭a 交朋友。”白沉勇點頭。

女子對他這句話有些不悅。

“偵探也好不到哪裏去。偷盜的行為雖然不光彩,但如果出發點是為了救國救民,那就是俠盜,正如英國的羅賓漢那樣。為了中飽私囊,那才是小偷。”

“你說的對,所以社會上對羅蘋的讚許聲從未停止過。請您繼續。”

“羅蘋的朋友不多,不代表他沒有朋友。我知道在上海,有一個人和他的關係非常密切。在他那裏,也許有羅蘋的消息。”

“是誰?”

“一位寫偵探小說的文人。”

“作家?”白沉勇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錯。此人平日裏不修邊幅,行事卻十分仗義,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和羅蘋一見如故,逐成至交。如果說上海灘還有人知道羅蘋在哪裏,就隻有這個人了。不過他因此也惹上了不少麻煩,不僅巡捕房探長是他家中常客,地痞流氓也會去騷擾他。但他膽識過人,口風又緊,威逼利誘都無法讓他講出羅蘋的下落。他孑然一身,死則死矣,一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架勢。時日一久,大家也都放棄從他那裏打聽羅蘋的消息了。”

“他叫什麽名字?”

“寫作時的筆名叫‘野貓’,真名姓孫,雙名上了下紅。羅蘋的許多事跡,都被孫了紅寫成了偵探小說。羅蘋你找他不到,情有可原,但這麽有名的一位作家,我相信以你的偵探能力,不會查不到他人在哪裏。”

白沉勇跨出一步,口中道:“別人問都不肯說,我去問他會願意a 賊骨頭,上海方言,意為小偷。

告訴我嗎?”

女子搖了搖頭:“我不確定。我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你如果再敢往前走一步,可能會死得很慘。這句話是警告,希望你別以為我在開玩笑。”

盡管光線很暗,不過白沉勇隱約能看見女子手裏握著一把小型的黑色手槍,槍口正對著自己的胸膛。他想如果此時子彈從槍膛裏射出,打穿自己的身體,不知道鮮血和火藥的氣味能否蓋住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的迷人香味。

他想了一會兒,還是認為蓋不住。

“很好,你就站在那兒。”

“我還可以提一個問題嗎?”白沉勇把手伸進口袋,並解釋道,“別緊張,我隻是拿煙。”

“什麽問題?”

“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等你找到羅蘋的時候,我自然會來見你。不過在此之前,我勸你別費心調查我,把心思都放在尋人上比較好。我會在暗中看著你。

可別對我耍花招!”

白沉勇苦笑道:“好吧,我都聽你的。我一向喜歡聽女人的話,尤其是漂亮女人。我猜你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少油嘴滑舌。”

“那你可冤枉我了,我是真心誠意……”

話甫出口,白沉勇忽地將手中的錢包朝女子的頭部猛擲過去,與此同時,身形一閃,快步朝她撲去!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容不得半分猶豫!

女子也是一愣,竟忘了開槍,待她反應過來時,白沉勇已欺近眼前,弓背展臂,將她攔腰抱住。誰知還未抱穩,女子就開始了反擊,握槍的右手手肘猛然往下,重擊白沉勇的背心。白沉勇沒想到這弱女子的力量竟如此之大,被她砸中的背部一陣劇痛,雙手登時沒了力氣。

與此同時,女子往後退開一步,脫離開白沉勇的環抱,然後快速抬起右腿,一記猛烈的膝撞狠狠轟中白沉勇的下頜!

他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好似一個重達兩百斤的拳擊手給他來了一下。

女子還不甘心,仿佛要讓他因剛才的無禮舉動付出足夠的代價,在白沉勇踉蹌的時候,踩著高跟鞋向他奔襲而來,將手中的槍柄狠狠朝他太陽穴掄了過去。

白沉勇見狀,想伸手去擋,卻因剛才那記膝撞暫時失去了四肢的支配權,搖搖晃晃間,被“砰”地一下砸中,整個人直直朝左邊摔倒。跌倒在地時,還濺起了一片汙水。

兩招之內,白沉勇就敗下陣來。

他躺在地上,伸手摸了摸頭頂。還好,帽子沒落脫。就算被揍得再慘,帽子可不能掉。緊接著,白沉勇的視線開始模糊,身體也漸漸失去知覺。他本以為可以輕易製服這個弱女子,再拷問出她的目的,誰知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姿態出現,他才是那個弱者。本以為自己是個硬漢,卻連個女人都打不過。

真是可笑!

可惜白沉勇現在連“笑”這個動作都顯得無能為力。

女子慢慢走近,蹲下身子對他道:“別忘了去找孫了紅,打聽一下羅蘋的下落。我會一直在暗處看著你的。”

這是他昏迷前最後聽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