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尊喋血記(一)

白沉勇長著一張方正的國字臉,下巴中間有道頦裂,嘴唇則常年抿成一條直線。他的眉骨也是平的,上麵長出兩道劍眉,眉峰是一個直角;從眉心下麵挺起高直的鼻梁,沒有駝峰,像是用一把直尺畫出來般;眼睛也是,一條細細的直線,你永遠也不知道他是在打探你,還是在打瞌睡。如果硬要從他外形裏挑出不那麽直的線條,就隻有他頭上那頂深色的費多拉帽了。

他兩隻手的手指細長,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遝鈔票,數也不數,便塞進西裝內側袋,同時又從台子上拿起一根香煙,叼在口中。接下來,他緊了緊領帶,拎了拎前襟翻領,單手扣上了兩粒紐扣。完成這一切,白沉勇謹慎地眯著眼睛,看著鏡子,仿佛隨時有人會朝他的臉上潑上一盆冷水。鏡子裏的他,活脫一副白相a人的樣子。

一切就緒,接下來準備出發,去靜安寺路上的仙樂斯舞廳,享受夜上海的美妙時光。和沈小姐約好七點鍾碰頭,先去西摩路吃杯咖a 白相,上海方言,意為玩耍、遊玩;有說法是來自於蘇州方言中的“薄相”,又稱“孛相”,《民國法華鄉誌》“方言”卷裏有“嬉遊曰孛相”,一般也把隻曉得玩耍的孩童稱為“薄相”。

啡,再去跳舞。白沉勇抬起手腕,露出一塊新款的積家手表,辰光a 還早,才六點鍾,篤定來得及。

他剛推開辦公室的門,就見到秘書劉小姐立在門口,笑嘻嘻地看著他。

“站在此地做啥?”白沉勇嚇了一跳,隔手就笑道,“喲,頭發燙過啦?靈的!不過呢,我總覺得你太瘦了,飯要多吃點。”

劉小姐是個身材苗條的姑娘,典型的江南美女,身上那件香雲紗料做的旗袍,與她婀娜的身形相得益彰。她皮膚算不上白,眼睛也不算大,但一切在她臉上都那麽恰到好處。她最大的優點是長得後生,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好多。

“你要去哪裏?”劉小姐並沒有因為白沉勇的恭維而給他好臉色看。

“出去嘛,總歸有事要辦咯!”

“辦啥事?我看你多數又是去騷擾良家婦女吧?”

“哪能會呢,是去查案子,不騙你。”

白沉勇有點後悔,早知道這樣,上個禮拜就不應該在辦公室裏喝那麽多洋酒,或者應該早點放劉小姐下班回家。現在真是濕手搭麵粉,甩也甩不掉。

“真當我戇?查案還噴香水?”劉小姐把臉一沉,背靠在門板上,充當起門神來,“話說回來,你還真是不挑,什麽女人都要。真是叫化子吃死蟹,隻隻嗲!”

“哪有香水!讓開,要來不及了。”

白沉勇嘴上這麽說,手上卻沒動作。

“不過呢,這趟就是我讓你走,你也走不掉了,外頭有個老東西要找你。”

a 辰光,吳語方言,意為“ 時候”。

“幫他說我今天沒空。”白沉勇對“老東西”向來沒有興趣。

“我勸你最好別這樣說,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為啥?難道我缺這幾塊錢的委托費?”

“他是巡捕房的人。”劉小姐揚起她那兩條彎眉,表情像一個剛贏得比賽的拳擊手,“現在,你還要我把他趕走嗎?”

“請他進來。”

白沉勇解開了西裝上的兩粒紐扣,垂頭喪氣地回到辦公桌後。對於像他這種靠查案為生的私家偵探,租界巡捕房就是老板。

劉小姐冷笑一聲,推開門走到外麵的辦公室,過不多時,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從門口走進來。男人穿著一件深色的大衣,身材稍微有些發福,肚子不小,四肢卻很細;他戴著一副眼鏡,頭頂禿了,但四周卻毛發甚密。

見到他,白沉勇立刻聯想到了日本一種叫河童的妖怪。

男人一進屋就伸手和白沉勇握手,口中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偵探白沉勇吧?”

白沉勇謙虛道:“和霍森霍大偵探比,我推板a 遠了。”

男人笑著道:“弗推板,弗推板!類型不一樣嘛,他擅長破謀殺案,你的專業是盜竊案,各擅勝場,各擅勝場!”

“請坐。”白沉勇指了一下辦公桌對麵深綠色的沙發,然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男人說了聲“謝謝”,然後坐到沙發上。由於沙發的質地十分柔軟,男人整個人都陷進去了,像一隻被水草裹挾其中的河童。

白沉勇忍住沒笑出聲。

劉小姐替他們關上了門,屋內又恢複了寧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a 推板,上海方言,意為差勁,差得遠。

香水的氣味,比剛才更濃烈,白沉勇開始懷疑是這老東西身上散發出的味道,難以置信。

“冒昧來訪,請容我自我介紹一下。鄙人姓邵,叫邵大龍,是工部局警務處巡捕房的包探。我在報紙上看到貴偵探社的介紹,方才知道白先生之大名,真是孤陋寡聞,慚愧,慚愧!原來咱們租界裏還有這麽一位頂呱呱的人物,真是沒想到啊!”說道動情處,邵大龍伸出了大拇指,以證明自己對白沉勇的認可,“據說,您還在廣州破獲過一起藍寶石案,對了,還有重慶古玉案,也是您經手的?”

“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對了,邵探長,這次來我偵探社,所為何事呢?”

白沉勇的言下之意,是讓他有屁快放,不要囉裏吧唆,浪費大家時間。不過呢,畢竟是租界巡捕房的人,將來偵探社的生意,還要靠他們來介紹,盡管有點茄門相a,但白沉勇的臉上,還是盡量保持著和煦的笑容。

“我這次來,是想請白先生協助我們,調查一起謀殺案。”邵大龍取出手絹,擦拭著額頭的汗水,他說話時,神情極為緊張,“這起案子,發生在極司非爾路的一棟洋房裏,洋房的主人,來頭可大得很!

這人名叫江慎獨,是個大古董商,五馬路西首的江記古玩店,就是他的店鋪,而這次案子的被害人,也正是這位江大老板。”

“難道這位江老板被害之後,家中還有古董被盜?”白沉勇問道。

“哎呀,不愧是大偵探,一猜即中!”

“因為您剛進屋時提到,霍森擅破謀殺案,而我擅破盜竊案。這趟江老板的案子,您第一時間來找我,那必然是和盜案有關了。”

白沉勇講出了自己的推理。

a 茄門相,上海方言,意為不熱心,不感興趣。

邵大龍鼓掌道:“沒錯。若是尋常的謀殺案,我們巡捕房有的是老資格的包探,但對於這種古董器物方麵的問題,卻著實不太了解。

白先生經手的案子,多與金銀珠寶、古董器具有關,所以我看了報紙上的介紹,就冒冒失失來找您,想請您協助我們巡捕辦案。不過您放心,辦案所需的費用,警務處絕對會承擔,這點您要相信我們。”

白沉勇從西裝內側袋中掏出火柴盒,取出自來火a,擦燃一支,湊到嘴邊點那支香煙。深吸一口後,白沉勇問道:“丟的是啥東西啦?”

邵大龍左右張望了一下,低聲對白沉勇道:“子乍弄鳥尊,不知白先生有沒有聽說過?”

白沉勇身軀微微一震。

“這……這東西在江老板手上?”

在白沉勇的印象裏,這種級別的文物,發掘之後,理應被存放在博物館裏才對。不過他轉念一想,江慎獨何許人也?隻要他願意,天下恐怕沒有他搞不到的寶貝。

“沒錯。不過,也是他托人從別處買來的。”邵大龍看出了白沉勇情緒的變化,心頭略有些得意,於是便說,“怎麽樣?白先生,您要不要隨我去案發現場看一看?”

“那就再好不過了!”白沉勇回應道。

極司非爾路離白沉勇的偵探社不遠,兩人步行,稍微走快點,一刻鍾就好到了。

兩人走路時邊說邊聊,關於案件的情況,白沉勇也從邵大龍那裏大致了解了一部分。對於江慎獨這位古董商,邵大龍也做了很詳細的介紹。

a 自來火,火柴的俗稱。

光緒七年,江慎獨出生於安徽滁縣,因幼年失怙,便隨母親寄宿在舅舅家。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江慎獨少時一直謹小慎微地生活,生怕給舅舅帶來麻煩,被逐出家門,到街上流浪。在他十歲那年,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因患上了肺病,撒手人寰。

母親的離世,對江慎獨打擊很大,他知道,從此他將一個人麵對這個冷酷的世界,沒有人再會像母親那般愛護他了。

十三歲的時候,江慎獨和表哥一同來到上海,在一家酒樓當夥計。酒樓幹活能管飯,也有住的地方。江慎獨幹活很賣力,同時腦筋也很靈活,對於客人點的單皆過目不忘,時間久了,甚至能記住大部分客人的名字和喜好,酒樓的熟客都很喜歡這個小子,因此,老板也很喜歡他,不僅從不拖欠工錢,有時候還會多給一點。江慎獨很滿意這份工作,本打算就這麽一直幹下去,卻不知幸運之神竟悄悄眷顧了他。

在一次送餐途中,他見街上有個扒手正在行竊一位老人,便出聲喝止。殊不知他的行為惹惱了扒手,反將他狠狠教訓了一頓。江慎獨年幼,哪裏是對手,白白挨了一頓老拳。扒手走後,江慎獨費了好大力氣才站起身子,頭還暈乎乎的,嘴唇也破了老大一個口子,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看著撒了一地的飯菜,心頭一酸,險些哭出來,但還是忍住了。他心裏暗忖,這頓飯錢鐵定要從自己工錢裏扣了,這倒也沒啥,大不了白幹一個月,隻是客人等不到飯菜,怪罪起來,那可就麻煩了。弄不好,老板一生氣,自己的飯碗就砸了。

江慎獨立在街上,恍恍惚惚,不知如何是好。便在此時,剛才那位被竊的老者顫顫巍巍朝他走來,給他一塊手絹拭血,問他是哪裏人。江慎獨定眼一看,這老者七八十歲模樣,留著根辮子,戴著瓜皮帽,身上那一件長衫,料子一看就不便宜。他見這老者道骨仙風,心裏便有了七八分的底,知道這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貴。

江慎獨告訴他,自己不是本地人,隻是來上海謀個差事。老者笑眯眯地問他:“方才出言喝止賊人行竊,難道就不怕被報複嗎?”江慎獨回道:“當時心裏並沒有想那麽多,隻是覺得偷人東西是不對的。”

那老者幽幽道:“那也看偷誰的東西。”隨後又問,“那你現在後不後悔?”江慎獨想都沒想,立刻答說:“不後悔!”他說的話七分真三分假,就挑對方喜歡聽的說。

老者見他機靈,便問他願不願意隨他學門手藝。原來,這老人名叫汪洋,是運亨古董店的古玩鑒寶專家。江慎獨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當即應承下來。就這樣,江慎獨隨著汪老爺子刻苦學習古董店的各項業務,加之天賦卓然,鑒寶的眼力與日俱增。同時,由於古董店不少顧客都是洋人,他還自學了英語、法語和日語。

很快,江慎獨就受到了古董店大老板周尋雲的賞識,得到了重用。

光緒二十八年,周尋雲擔任了清朝駐法國商務參讚,便帶著年輕的江慎獨一同前往法國。江慎獨出國之後,開了眼界,見識也大為提升。這段時期,周尋雲又在法國開了家運亨公司,售賣中國的古玩字畫等物件。回國之後,辛亥革命爆發,周尋雲的運亨古董店也停了業。

此時,江慎獨正值壯年,便開辦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古董店,成立了江記古玩公司。那時的中國,局勢複雜,恰逢清室覆滅,北洋政府的統治又不穩固,以至故宮的文物大量流失到民間。江慎獨憑借一雙慧眼,低價收購了不少稀世珍品,轉手售賣,發了大財。也正因如此,江慎獨在國外的古董圈開始享有盛名。

有傳言,在之後的數十年間,他將大量珍貴文物販賣至國外,積累了富可敵國的財富。

與此同時,國內也開始有一部分人公開反對江慎獨的做法,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偵探霍森。他認為將中國的文物販賣給外國人,這種行為簡直與賣國無異!而江慎獨卻表示自己隻是個商人,並沒有違反法律,他販賣的僅僅是古玩,不是文物。國人當然不會接受這樣的說辭,漸漸地,江慎獨的名字就開始和漢奸掛鉤,聽到他名字的人,無不唾棄他的行為。

也許是幼時貧困的記憶深深紮根於江慎獨的心中,使得他的良知扭曲,麵對外界的批評聲,江慎獨不但沒有表現出痛苦、羞愧,反而甘之若飴。每一次售出貴重的文物,回到家後,他總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開懷大笑,笑聲繞梁,久久不散。

“像他這樣的奸商,仇家應該不少吧?”白沉勇感歎道。

“愛國人士自是不待見他。”邵大龍抬起頭,朝前一指,“江慎獨的家就是前麵那棟洋房。我們快到了。”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白沉勇問。

“什麽?”

“江慎獨有沒有家人?我好像從未在報紙上讀到過有關他家人的任何消息。”

“孤家寡人一個。”邵大龍苦笑道,“很奇怪吧?我也覺得奇怪。

按理說,像他這樣的有錢人,有個三妻四妾才像樣嘛!四五十歲的人,家裏竟然沒個女人,真是怪哉!”

“那隨他住在此地的家仆多嗎?”

“這裏就他一個人住,用人一般會在白天替他打掃房子,夜裏歸去。不過也可能因為他性格孤僻,不喜與人接觸吧!一種米養百樣人,大千世界,什麽人沒有?我當包探這麽多年,除了鬼之外,什麽沒見過?啊,我們到了。”

洋房的門口架了一圈拒馬a,還立著一位守衛的巡捕。年輕的巡捕見了邵大龍,便主動讓開了一個空隙,好讓他們走過去。

邵大龍在鐵門門口停住腳步,接著從褲袋中取出一把鑰匙,插進鎖孔。

“哢嚓”一聲,鐵門的鎖應聲開啟,白沉勇緊跟著邵大龍屁股後麵進了花園。

園內的植物都修整得很好,假山後的小池塘裏還養著金魚,可以看出房主是個很有品位的人,但他們沒有心思欣賞花園內的奇花異草,匆匆幾步就穿了過去。

來到洋房大門口,邵大龍推門而入。

四下裏靜悄悄的,這讓屋內黑暗空曠的環境帶上了一絲恐怖的氣氛。

邵大龍擰開牆上的電燈,光線迅速驅散了黑暗,整個廳堂頓時敞亮起來,躲在角落裏的魑魅魍魎似被這燈光一激,也都紛紛退散了。

白沉勇環顧四周,不禁驚歎道:“不愧是上海灘有名的古董商,光是這幾把紫檀椅,就夠普通古董店拿來當鎮店之寶了!”

當然不止紫檀家具,白沉勇觸目所及的文物,不論是牆上的古人字畫、裝飾用的瓷器,還是明代的家具,俱是價值連城。

白沉勇像進入了一家私人博物館,這邊瞧一瞧,那邊看一看,真是目不暇接,大開眼界。要不是邵大龍等得不耐煩,喊他先去樓上現場瞧一眼,估計白沉勇能一直欣賞到明朝天亮。

兩人上到二樓,來到江慎獨的書房。此時死者的屍體已被巡捕帶走,但室內淩亂的模樣依稀能看出這裏曾經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鬥。書房的地上,有許多瓷器、玉器的碎片,不少書籍也被丟在地a 拒馬,一種可以移動的障礙物,古時用以防騎兵,故名。

上,右側的架子上空了一片,原本供在上麵的古玩散落一地,其中大多都已破敗。白沉勇看了心疼不已。

邵大龍歎息道:“還保持著昨天發現時的原樣。東西被砸壞不少,看來這次的強盜目的很明確,就是要來拿那個子乍弄鳥尊。”

“你們搜了整棟樓,都沒發現那座鳥尊?”

“豈止這棟房子,就連花園都翻了個遍。經我們判斷,子乍弄鳥尊應該已經被行凶的盜賊帶走了,但是誰做的,我們目前還沒有頭緒。”

白沉勇緩緩踏入這間書房,他動作很慢,盡量讓自己的鞋底不要踩到地上的碎片。

書房的格局很簡單,除了一張書桌和一把辦公椅外,還有靠牆的古玩架和書架。白沉勇瞥了一眼就能斷定,這些家具都是黃花梨的,價格不菲。

“還有周海明的泥塑啊!”

白沉勇所見的,正是一尊一尺多高的佛祖模樣的泥塑。這尊泥塑被放在書架上。

“確實是‘泥人周’的作品。這尊‘坐佛’在市麵上也是價格不菲吧?”邵大龍道。

擁有“泥人周”綽號的周海明,在民國時期以泥塑佛像聞名於世。

白沉勇目光遊移至泥塑的邊上,見到一幅繪有花草的水墨畫。

“這是齊白石的真跡吧?”他再次驚歎。他沒想到,在江慎獨家中,除了古董之外,還有不少當代的藝術品。

“是的。”

邵大龍反倒是一臉平和。

書桌上擺放著一台電話和一盞台燈,還有幾張信紙和一支鋼筆,紙上空白一片。

白沉勇拿起疊在最上方的一張信紙,然後放在台燈前照了照,依稀能看出有人在上麵寫過字。他從桌上找來一支鉛筆,在白色的紙麵上塗上顏色,企圖讓隱藏在紙麵上的筆跡現形,可惜失敗了。字跡很淺,幾乎難以看清,隻能看出幾個詞組,諸如“真假”“務必”“唯有”

等,線索太少,根本解讀不出任何意義。

“怎麽樣?有什麽發現?”邵大龍把頭湊過來。

白沉勇搖了搖頭,轉而問道:“江慎獨屍體的位置在哪裏?”

“在這裏。”邵大龍指著書桌邊上一塊空地,“死因不明。但從頭臉部的瘀痕,以及肋骨斷裂的程度來看,很可能是被強盜活活打死的。”

“活活打死?”

“白先生,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白沉勇想了片刻,提出一種假設:“會不會有這麽一種可能性,凶手其實並沒有拿走鳥尊呢?”

“沒拿走?”邵大龍聽不明白。

如果沒拿走的話,為什麽找遍了整棟屋子都找不到?

“你看,江慎獨歲數也不小了,還是個商人,想要殺死他還不簡單?捅一刀,打一槍都行。但您剛才說,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屬於虐殺。那麽,凶手為啥要虐殺江慎獨呢?”

“逼他說出子乍弄鳥尊的下落?”邵大龍恍然大悟。

“所以我在想,可能凶手來到此地時,鳥尊就已被轉移到別的地方了。而江慎獨卻一直沒有把地址說出來,所以才慘遭虐殺。那麽,新的疑問又來了,江慎獨何以死守秘密,不把鳥尊的所在地說出來呢?鳥尊的價值雖高,但他這麽一個大古董商,犯不著用命去換一件文物吧?真是古怪之極!”

“如果真如您所言,那麽鳥尊遲早會在市場上露麵吧?”

“但我們可等不了這麽久,想要先凶手一步找到鳥尊,必須主動出擊。”

“怎麽主動出擊?”

“抱歉,我還沒想好。”白沉勇露出苦笑,伸手正了正頭上那頂費多拉帽。

“或許我們可以引蛇出洞。”邵大龍提議道,“比如,我們找個手藝好的師傅,打造一件子乍弄鳥尊的贗品,然後放出風去,就說已被某人買去。那正在尋找鳥尊的人必然會上鉤,或偷或搶,也要把這件文物弄到手,到時就可以把他一舉拿下。”

然而,這個建議立刻遭到了白沉勇的否決。

“且不說像子乍弄鳥尊這樣的彝器,上海灘有幾個師傅能夠打造出來,就算可以,那也需要時間吧?我看,沒個一年半載,根本造不出來。即便有了這個贗品鳥尊,我們也無法確定凶手是否會用強硬的手段來盜取。”

“哎,真令人頭疼。”邵大龍失望地歎了口氣。

“對了,探長,我還有個問題。”白沉勇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將自來火甩滅後,從書房的窗口丟了出去,“您之前說江慎獨是從別人手裏買的子乍弄鳥尊,我想請問一下,是誰賣給他的?您之前含糊其詞,沒有說清楚。”

“這個重要嗎?”邵大龍閃爍其詞。

“如果不重要,我為啥要這麽問呢?萬一是賣主尋人,又將這鳥尊搶回去了呢?”

白沉勇迫視邵大龍的雙眼,希望從他口中得知真相。

“這不可能,那人絕不會這麽做!”邵大龍脫口而出。

“哦?那人是誰呢?”白沉勇從嘴裏噴出一口煙。

邵大龍顯得極其為難,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他的內心此時正在猶豫,該不該把真話說給眼前的偵探聽。白沉勇不傻,一眼就看出了他內心的矛盾。

“探長,既然您找到我,希望能夠破獲這起案件,那麽對於案件的情況,就應該事無巨細地講給我聽,而不是說一半、瞞一半。我得不到想要的線索,又怎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呢?請您好好思量一番,再給我個答複。今天現場我也看了,如果沒別的事,我還有一場重要的約會,就先行告辭了。”

白沉勇說完這段話後,就將手裏的煙頭在窗台撚滅,裝出一副馬上要離開的樣子。

果然,邵大龍急了。“不是我不願意說,也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上頭有命令,茲事體大,必須保密!哎,而且這次我來尋你幫忙,巡捕房裏的人也是不知道的。要是讓羅聞那個小癟三曉得這事,非責備我不可!”

他口中的羅聞,即是總巡捕房的探長。邵大龍一向與他不合,覺得他不過是仗著自己妹妹羅思思的偵探才能,才得以坐到今天這個位置,而自己則是靠努力得來的成績。而且,依靠聘請偵探來協助查案,即使破案,在巡捕房裏也總會受到一些冷嘲熱諷,所以這次他來拜托白沉勇,也是偷偷行事。

“你既來托我查案,就應該完全信任於我。白某幹偵探這行許多年,從不會將委托人的信息泄露出去,這是私家偵探的原則。”

“我明白,我都明白。”邵大龍再次低下頭,“好吧,我就信你一次。舊年a 在上海的商界忽然冒出來一位密司脫唐,還因此引出了一件大案,這件事,您有耳聞嗎?”

a 舊年,上海方言,意為去年。

“聽說過。”白沉勇點頭。

“這人查不到來曆,手下還養了一群不要命的小癟三,為他所驅使。他的關係網,更是橫跨黑白兩道,不僅警務處的人要給他麵子,就連青幫的老頭子也不敢動他。有人說他和軍閥有關係,也有人說是外國的華僑,總之眾說紛紜,也沒個定論。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此人出手極為闊綽,財力深不見底,收集的古董數量也極為驚人,其中不乏珍品。這座子乍弄鳥尊,就是他轉賣給江慎獨的。”

“這人還在上海嗎?”白沉勇問。

“怎麽?你還認為奪走鳥尊的人是他嗎?就算這鳥尊價值千金,但以唐先生的財力,恐怕也不會放在眼裏。更何況都出了這麽大的事,恐怕他早就離開此地了吧。”

“你這麽說,也有道理。”白沉勇嘴上這麽說,但心裏未必這麽想。

兩人又聊了一陣,白沉勇表示案發現場已經看過了,今天還是先回偵探社,等死者的屍檢報告出來再說。邵大龍見他看了這麽久,好像也沒看出什麽所以然來,內心不由得對這位報紙上吹噓的大偵探有點失望。不過看在對方也沒提委托費的分兒上,也不好多說什麽。

“等有其他線索,我再登門拜訪,請教白先生。今天真是辛苦您了。”

邵大龍嘴裏說著客套話,心裏卻把白沉勇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

——什麽狗屁大偵探、盜竊案專家,原來都是報紙上胡寫的。來到此地看了一個鍾頭,屁都沒瞧出來!

“邵探長太客氣了,將來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白某隨時恭候。”

他們並肩走出洋房大門,邵大龍正準備熄滅電燈,白沉勇忽然瞥見了什麽,對他道:“探長,等一歇,先不要關燈。”

“哪能了?”

“你瞧這裏。”白沉勇湊近房門邊上的外立麵牆壁,用手指了指道,“探長,這裏好像有個手印。你有帶手電筒嗎?”

“有!你稍微等我一下。”

邵大龍從腰間取出貓牌八角銅手電,打開光源,朝白沉勇所指的方向照去。

在光線的照射下,牆上現出了一隻血手印。

但是,牆壁上的這個手印,卻和正常人的手印,有點不太一樣。

正常人的手印,一般是五根手指。

而牆上卻有六根。

見此血手印,邵大龍的麵色忽然變得煞白,身子開始不住地顫抖起來,像是遇見了一隻朝他迎麵撲來的猛鬼。

如果能讓他選擇,邵大龍寧願遇見猛鬼,也不想見到這六根手指的主人。

“探長,你知道這世界上,什麽樣的人手掌上會有六根手指?這種人絕不會太多。”白沉勇轉過頭去問他。

“委實不多。”邵大龍答道。

“長著六根手指,又和盜竊案能夠產生聯係的,那就更少了。請告訴我,見了這個血手印,你首先想起的是什麽人?”

“我不想說出那個名字。”

因為這個名字的主人,曾令他們整個租界巡捕房蒙羞。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白沉勇冷冷說道,“這隻手印的主人,名叫阿棄,諢號‘小醜’或‘醜角’,曾是畸人馬戲團的小醜兼魔術師。而他也不過是一個傀儡助手而已。操縱小醜的人,正是令大偵探霍森都頭疼的人物。他被江湖上稱為神秘莫測的第十大行星,犯罪組織的首領,劇賊羅蘋是也!當然,羅蘋並非他的真名,而是一個代號。此人神出鬼沒,盜取稀世珍寶,觸犯法律,但不明所以的群眾卻將其稱呼為‘俠盜’,真是有辱‘俠’這個字!”

“可是……可是我不認為這件事是羅蘋所為!”

不知是否因為羅蘋引起了他不快的情緒,邵大龍說話的語氣有些激動。

“為什麽呢?”白沉勇問。

“羅蘋雖是個盜賊,卻也有他的行事準則,亦即絕不害人性命。

從他出現至今,但凡與他有關的盜案,幾乎都無命案發生。如果子乍弄鳥尊真是他所盜,那他也沒必要傷江慎獨的性命啊!”邵大龍攤開雙手,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俠盜羅蘋不傷人性命,這個傳聞我確實聽說過。但是,他不殺人,不代表他的手下不殺人,這是其一。其二,觀點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改變,從前認為對的事,現在卻未必覺得正確。在古代,不論丈夫如何混蛋,妻子也不能提出離婚,因為好女不侍二夫,可新時代的新女性卻不這麽想,離婚變成了一種進步的表現。大眾的價值觀都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更何況一個人呢?或許羅蘋所認為的正義,劫富濟貧遠遠不夠,必須要殺富濟貧呢?”

白沉勇的話讓邵大龍陷入了沉思。

他隱隱覺得,羅蘋不像是個濫殺無辜的人。

邵大龍與他交手過幾次,明明有機會,但他都沒有傷過巡捕的性命,而選擇放過,足見他的本性向善。可是眼前的偵探卻言之鑿鑿,他也不好唱反調。

“你說的也有道理。”

“不過,單憑一個血手印就下此結論,還為時過早。想要確定是不是羅蘋幹的,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親自去找他,當麵問個清楚。”

也許是注意到了邵大龍為難的表情,白沉勇言語間留了餘地,並沒有把話說得太死。

邵大龍苦笑道:“都說俠盜羅蘋神龍見首不見尾,他不想現身時,就算翻遍整個上海灘,都沒辦法把他找出來。更何況他還會易容之術,綽號‘千麵人’。想要尋到他本尊,簡直是大海撈針。白先生,我看你得換個調查方向了。”

“如果換作普通人可能不行,但我的職業是偵探,找人是我的老本行。”白沉勇低聲說道,“隻要找到他的助手小醜,就能順藤摸瓜,尋到羅蘋本人。”

“那你打算從哪裏入手呢?”

白沉勇看著一臉好奇的邵大龍,咧開嘴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