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療養院(一)

晚秋,晡時。

嗚嗚的西北風呼啦啦地刮著,仿佛要掀翻天地間的一切。

我開著福特轎車,正行駛在一條陡峭蜿蜒的坡道上,腐爛的枯葉在擋風玻璃前亂飛,加上淺淺的薄霧,視野不是很好。天氣太冷了,盡管關著車窗、戴著皮手套,手指關節還是凍得發硬。但我可不敢放鬆警惕,兩隻手還是死死把住方向盤,生怕一不留神,讓轎車偏離了道路。這裏的路況我很不熟悉,地圖也不曾帶在身上,要是迷了路,那可就難辦了。

幸而運氣還不壞,沿著坡道行駛了十來分鍾,我就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慈恩療養院。

慈恩療養院如臥虎般伏在遠處,四下是一片密密的林子,暗沉沉、靜悄悄的。那是一片西洋式的暗紅色的建築群,在尖頂上還能看見十字架的圖案。在我看來,眼前這些西洋風格的房子和洋人租界裏的那些看上去區別並不大。

“還記得你的身份嗎?”

我瞥了一眼副駕駛座上將身子縮成一團的阿棄。

阿棄搓著雙手,將口中的熱氣呼上去。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他還不忘朝我點點頭。

今天他的話很少,就像我將他從黃浦江撈上來的那天。

“再說一遍。”

“我叫姚七,是張神父的學生,也是《聖教雜誌》的編輯。”

阿棄打了個哈氣,顯得很不耐煩。

而我對他這種態度,很是排斥。

“那我呢?我又是誰?”我又問。

“您叫張布朗,出生於上海城內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宣統二年入耶穌會初試,次年,赴英國入康托爾培裏法國耶穌會哲學院讀書。民國七年回國,任徐匯公學副監學兼法文教員。民國九年,又去英國海斯汀法國耶穌會神學院讀書,越三年晉升司鐸,被派往法國在華僑和留學生中傳教。今年剛回國,任浦東傅家玫瑰堂副本堂司鐸。怎麽樣?我沒說錯吧?”

阿棄說話的語調沒有起伏,就像是在背一本詞典。

我點點頭,讚許道:“很不錯。不過你還是不能得意忘形,萬一有人突然問起,你的腦筋也要跟得上。”

“歇夫,我都跟你這麽久了,怎麽還懷疑我的能力?”

阿棄說的“歇夫”兩字,並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種尊稱。

這是法文“chef”一詞的音譯,意思是首領。至於我的真實姓名,恐怕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我至少有一百個名號,今天可以叫石冰,明天也可以叫平帆,不過呢,由於我的特殊職業,其中“羅蘋”

的代號,更為世人所知。沒錯,某份報紙曾以“東方的亞森·羅蘋”

來稱呼我,將我與法國偵探小說家瑪利瑟·勒勃朗筆下的紳士怪盜相提並論。這自然是新聞界朋友們的抬愛,我也欣然受之。

我雖是個盜賊,但與別的盜賊不同,我隻盜富人,幹的都是劫富濟貧的勾當。

列位一定很好奇,我一個江洋大盜,何以要來這盡是瘋人的療養院呢?難不成這療養院裏住著一位百萬富翁不成?非也,非也。此事說來話長,待我慢慢陳述其中緣由。

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國力衰退,國家主權和民族尊嚴喪失殆盡,西方列強在我華夏大地上耀武揚威。最令人可恨的,是他們勾結官府,串通內外,對中國文化史上有名目的文物,進行巧取豪奪,能搬就搬,不能搬就砸。我這樣的小賊與這些自詡文明卻不知羞恥的巨盜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他們肆意盜取文物,使得我們的國寶不斷流失海外。

遠的不說,且說近幾年發生的事。辛亥革命成功之後,日本人以“考古調查”的名義,不斷掠奪破壞我國珍貴的文物遺產。民國十一年,常盤大定來華調查河北邯鄲南北響堂山石窟,以致響堂山石窟遭到嚴重破壞,不少雕刻精品被盜鑿,偷運出境,散失到日本;民國十七年,日本東亞考古學會在東北旅大地區調查,盜掘了牧羊城遺址;民國二十年,日本人盜掘旅大地區營城子壁畫。

就在去年,由原田淑人、池內宏、鳥山喜一領導的日本東亞考古學會發掘隊來到被日本占領的“滿洲國”,盜掘唐代渤海國都遺址——渤海上京龍泉府遺址,出土的文物中精美完整的均運回東京帝國大學。此後,鳥山等人又發掘了兩次,將出土文物全部盜走。

眼見祖宗的遺產流落異地,我輩豈能袖手旁觀?

這幾年,我從一些外國傳教士、偽學者和文物掮客手中,也盜回了不少稀世文物,均交還給了政府,自己絕不染指。當然,我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國外的財團和國內的奸商,這些人都想將我除之而後快。

隻可惜我羅蘋也非等閑之輩,想要我的命,怕也沒那麽容易。

前些日子,胖子孟興突然約我見麵,在電話裏的聲音十分急切,說有重要的情報。他是為數不多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同時也是我手下的得力幹將。

於是,我便約他上午十點在英大馬路上一家冷飲店相見。

我先到的冷飲店,便挑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向服務員要了一瓶紅寶橘子水。我剛把一支細長的蠟紙管插入瓶口的紙片中,就見到有一個人,正用一種鴨子式的步伐,蹣跚地朝我走來,來者自然是約我的人——孟興。他身形矮胖,一張橘皮式的紫臉上,還留著一撮滑稽的短髭,遠遠看去,像是在他圓而扁的鼻子下,塗了一朵墨。

孟興一見我,就拉直了他沙啞的嗓子,歡然地喊:“哈羅,歇夫——”

我把眉一橫,譴責似的向他道:“請注意,今天我姓李,單名一個俊字。”

孟興立刻會意,朝我笑笑說:“這是你第幾號名字呢?無所謂了。

密司脫李,我沒遲到得太久吧?”

“我也剛到。”

待我說完,我便朝服務員招了招手,示意她點單。櫃台那邊來了個服務員,走近我身邊,用她手裏的鉛筆,朝桌上輕敲了幾下,代替了詢問。

“哎!我還沒吃早飯,肚皮倒是有點餓了。此地有啥好吃的東西呢?”孟興抬眼看到櫃角上的一口玻璃小櫥,櫥裏陳列著各種點心的樣品,“好!給我來一份紅腸三明治。”

服務員也不瞧孟興,隻是看著我問:“還需要什麽?”

“不用了。”我回道。

服務員走遠後,我取出煙盒,把一支土耳其紙煙,在桌麵上舂了幾下。“你這麽急約我見麵,所為何事?”

“慈恩療養院的事,你沒有聽說嗎?”孟興臉上帶著幾分譏諷。

我朝他搖搖頭:“連這家療養院的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

孟興從褲兜裏掏出一份本埠的報紙,將其在桌上展開。其中有個版麵,報道了慈恩療養院即將開業的新聞。但一看時間,已是兩年前的事了。

“密司脫李,慈恩療養院沒聽說過,馬正因總聽說過吧?”

“略有耳聞。”我如實答道。

顯然,我的回答讓孟興很不滿意,他便向我普及起這位上海灘大慈善家的生平,以及這家慈恩療養院的誕生始末來。

光緒三十三年,美國俄亥俄州基督教長老會傳教醫師約翰·斯拉代克在文廟以南的地區開設了慈恩醫癲院,專門收留流浪街頭的精神病患。到了民國二十一年,慈恩醫癲院已經破舊不堪,而且缺乏維護和管理,蚊蠅孳生,環境堪憂,已無法繼續安置收容相關人員。然而,慈恩醫癲院的衰亡,引起了大慈善家馬正因的注意。

馬正因祖籍江蘇無錫,光緒元年生於上海,幼年隨父信仰天主教。少年時勤奮好學,光緒十九年中秀才。光緒二十二年起,師從南市董家渡天主堂神父習法文和科學。先後任上海新安洋行職員和法租界振華律師事務所幫辦。而立之年,又赴歐美多國考察。回國後,興辦了上海多個重要的工商交通企業,成為上海頗具影響的富商和華界領袖。

馬正因致力發展實業外,還熱心於教會和慈善活動。他眼見慈恩醫癲院的破敗,便依靠在政界和商界的人脈,向上海市政府提出以教會的名義,自己出麵向社會募捐集資,在北橋購地百畝建立慈恩療養院。

療養院占地近百畝,共有病房三棟,設有病床百張,另有院務及職員用房一棟,並建有自用的水塔和一座小教堂。該院當時僅有醫師兩名、護士兩名、藥師和兼職檢驗師一名,另有聖瑪利諸公會聖母會修女擔任醫院行政領導,醫護人員都為天主教徒。

但不久後,馬正因卻在華懋飯店突發心髒疾病而亡,享年五十八歲。

至於他的死因,後人頗多猜測,不少人都認為與五老會有關。這種猜測並非沒有根據,馬正因去世的日子,與周金林、劉麒麟、新井藤一郎等富商死亡的日子很近。但馬正因的私人醫師卻一口咬定,他的去世與謀殺無關,隻是一場意外而已。

“馬正因死後,你猜猜,是誰來接管慈恩療養院?”孟興賣了個關子。

正當我想追問時,有一個放著紅腸三明治的小碟子,被推到了孟興的麵前。這胖子早就餓昏了眼,忙將三明治拿起,往嘴裏塞。

我接著道:“像這種療養院,幾乎沒有利潤,就如同燙手的山芋,誰會去接?”

“你錯了!”孟興嘴裏大嚼,他滑稽的短髭,也隨著咀嚼的動作,上下起落,“這療養院可不是燙手的山芋,還是個香餑餑呢!”

“此話怎講?”我手裏夾著忘了點燃的土耳其紙煙,將身體微微前傾。

“美商本寧丹洋行,你有沒有聽說過?”孟興一邊說話,一邊偷偷將我麵前的紅寶橘子水拿了過去。

“沒有。難道他們收購了慈恩療養院?”

“嘿嘿,你猜對了,這家療養院被洋人買了去。”孟興以一種龍取水的姿態,猛吸著瓶裏的黃色**。僅僅兩口,他就將一整瓶橘子水吸光了。喝完之後,他滿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對我道:“洋人不是傻子。”

我同意道:“洋人不傻,誰要是把洋人當傻子,那他自己才是傻子。”

“沒錯,洋人精明得很。精明的人買東西,會不會吃虧?”

“不會。”我笑了笑,“不僅不會吃虧,還會狠狠地賺上一筆。”

“沒錯,所以這次洋人買了慈恩療養院,絕對是賺了一大筆錢!”

“好啦,孟胖子,你也別跟我打啞謎了,豪燥a 告訴我這慈恩療養院裏廂,究竟隱藏了什麽秘密?”我不耐煩道。

“密司脫李,平常你可是最歡喜解謎的,怎麽今朝卻沒了耐心?

好啦,我就開門見山地講了——慈恩療養院裏囥b 了不少盜來的文物,這也是我尋你出來的原因。”孟興從口袋裏取出手帕,擦拭著微微上揚的嘴角。

“把盜來的文物藏在療養院?這種事是誰幹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情報就是這樣。這些文物裏,還有不少是國寶級的,比如那件‘子乍弄鳥尊’,你可聽說過?”

孟興所說的這座鳥尊,我當然知道。這件彝器c,是春秋晚期酒器,全器鑄成凶猛的鴞鳥,鳥首羽紋,頸飾夔紋,通體黑色,鳥眼兩邊鑲金,模樣相當精美。相傳,這座鳥尊是晉卿趙簡子或趙襄子自用的酒器,因頸部的四字銘文“子乍弄鳥”,故喚作“子乍弄鳥尊”。

通常來說,古代的彝器,多布滿綠鏽,渾身黢黑的鳥尊是非常罕見的。有學者認為,鳥尊的黑色不是墨染,而是被收藏者清理後打的蠟,所以,這應該是傳世品,並非出土發掘的。可以說,子乍弄鳥尊是一件代表了中國古代春秋時期彝器鑄造工藝最高水平的珍貴器物,堪稱中國古代鳥形彝器的巔峰之作,乃無價之寶!

“這座鳥尊和其他文物,被藏在療養院的哪裏?”我發問道。

“根據我的情報,療養院每天晚上都有人在空地挖掘,像是在地裏找尋什麽,夜夜如此,這說明什麽?”孟興朝我眨了眨眼,“說明他a 豪燥,上海方言,意為快點、馬上。

b 囥,上海方言,意為藏。

c 彝器,古代宗廟常用的青銅祭器的總稱。

們也還沒找到呢!”

“你讓我理一理。馬正因籌款建造了慈恩療養院,隨後因病去世。

隔手美商本寧丹洋行就收購了療養院,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尋找藏在療養院中的文物。那麽,文物又是什麽時候被藏進去的呢?難道這樁事是大慈善家馬正因幹的?”我肚子裏有好多疑問。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照花旗國的咪夷a 這樣挖下去,那些囥在療養院的寶貝遲早被他們偷走,真弗作興b !”

“誰跟你說的?”我問。

孟興左右看看,確定無人偷聽,才低聲道:“咪夷找了許多中國勞工替他們挖坑,其中幾個人曾和我有點淵源,所以願意把這些事透露給我聽。包括他們在尋找中國古董這件事,也是因為有個幹活的兄弟從前給洋人拉黃包車,懂幾句洋文,偷偷聽來的。”

從他的描述來看,這個情報沒太大問題。若療養院裏真藏有文物,那我必須得跑一趟了。

“我們幾時動身?”孟興與我相熟,單看我的表情,便知道我心裏已有了決定。

“不是我們,是我。”我糾正道。

“你不帶我去?”孟興睜大雙眼,像是一隻受驚的黑熊。

“孟胖子,我不帶你的行動,好像也不少,你何必這麽驚訝?”我搞不懂。

“難道你想帶阿棄去?那個你從黃浦江裏撈上岸的小子?”

“阿棄蠻好。”

“他身手雖被你訓練得不錯,但總是不聽指揮,喜歡擅自行動,歇……密司脫李,你可要三思啊!”

a 咪夷,從前對美國人的鄙稱。

b 弗作興,上海方言,意為不應該。

“你放心,他一定沒問題,我有信心。比起這個,我比較頭疼的是,我們以什麽名義進入這家療養院呢?你我都沒神經病,想要裝,也裝不出。”

“這好辦!名義我都幫你想好了。”說罷,孟興像變戲法般,又從兜裏取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信紙,然後在我麵前慢慢展開。

我不知道他的褲兜有多大,竟可以塞下那麽多紙張,簡直比魔術師的帽子還要神奇!

既是信紙,自然不可能是新聞。信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洋文,我速讀了一遍,大約看出了點眉目。

原來,這封信是慈恩療養院的現任院長李查德·華脫,寫給浦東傅家玫瑰天主堂的張神父的一封信,大意是療養院的某位少女罹患怪病,如深夜忽然發出陌生男人的說話聲音、大小便失禁、行為舉止怪異、喜怒無常等,最可怕的是這位少女還出現了嗜血的傾向,稍有不慎,就會攻擊療養院的醫師和修女,甚至有一位醫師還被其啃咬頸部,差點因失血過多而亡。經過療養院上下多次商討,認定此為“附魔事件”,故求助於張神父,希望他能夠來替這位少女舉行驅魔儀式,助她脫離惡魔的侵擾。

“實際上,真正能舉行驅魔儀式的一定是要梵蒂岡授權的神父,有傳說這位張神父確實有這個資格,所以這位李查德院長才冒昧寫信去求助,誰知道半路上被我截胡了。”

孟興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得意。

“所以……你是想讓我扮演這位神父,潛入慈恩療養院去盜子乍弄鳥尊?”

“沒錯!怎麽樣,我這個主意還不錯吧?”

倘若此時不是在冷飲店,倘若此時四下裏人不是那麽多,我一定會起身給他一記大頭耳光,好令他的頭腦,清醒清醒!

“我從沒信過什麽宗教,也不知道什麽驅魔儀式,你讓我進了療養院後怎麽說?慈恩療養院裏,可都是堂堂的神職人員,要是心裏起疑,問我幾個問題,我怎麽去答?孟胖子啊孟胖子,這麽刮三a 的主意,也虧你想得出來!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你不是號稱‘千麵人’嗎?我還以為假扮誰都難不倒我們的東方亞森·羅蘋呢!”

“講輕點!”我急忙掃視四周,幸好店內沒人注意到我們,都自顧自地在享受桌上的甜品冷飲,“要是被人聽見就麻煩了!”

話說回來,如果不假扮神父的話,恐怕也沒有其他理由可以進入這家療養院了。

孟興或許是看出了我的猶豫,對我說道:“不急,我們先回一封信給這位李查德院長,餘下的時間,你再與那位黃浦江棄兒好好做一做功課。密司脫李,別人跟我說不可能,我還會信,但是在你身上,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

孟胖子那天的話,還縈繞在我耳邊,我的車就已抵達了慈恩療養院的停車場。

與其說是停車場,其實就是療養院門前的一塊空地。停車場裏的轎車並不多,隻有四輛,其中有兩輛是福特,其餘兩輛是斯蒂龐克與雪鐵龍。

下車之後,我略微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羅馬領,然後問身邊的阿棄怎麽樣。他說看上去斯斯文文,完全是一個中年神父的樣子,根本沒人會相信這樣的人會是震驚上海灘的大盜羅蘋!我聽了哈哈大笑。

確實,披上修士的黑袍,恐怕連手下都認不出來吧?

a 刮三,上海話,尷尬、丟臉的意思。

我取出懷表看了一眼,對他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進去吧!”

阿棄穿著一件灰色長衫,手裏提著兩隻皮箱,其中一隻皮箱的表麵有個十字架的圖案。他點點頭,隨在我身後,一齊朝慈恩療養院走去。

此時已將近下午六時,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閔行北橋算是市郊,四周僅有幾戶農家,人煙稀少,冷氣很大。慈恩療養院的西洋建築群就孤零零矗立在這荒涼之地,隱隱有一股陰森可怖之感。阿棄不住東張西望,恐怕也是受了這詭異氛圍的驚嚇。

我們來到療養院的大鐵門口,將箱子放在地上,按下了牆邊的電鈴。這裏的門柵欄都是同我手腕一般粗細的黑色精鋼條,用子彈都未必能打斷。也難怪,聽說此地除了關押精神病患外,還有一些窮凶極惡的神經病,要是讓這些人逃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約莫過了有五分鍾,卻還不見有人來應門。我的耐心消耗殆盡,抬起手準備再按第二下,便在此時,鐵門欄杆後閃出一個人影,對我們道:“找誰啊?”聽聲音是個青年女子。

待她走近,我定眼一看,發現是個穿著白色修女服的看護。她十七八歲模樣,留著齊耳短發,滿臉都是警覺,一雙杏眼在我身上來回打轉,也許是看到我們的穿著打扮,眼神中的緊張感漸漸淡去了。

“我們是受李查德院長邀請而來,我姓張,是浦東傅家玫瑰堂的神父。這位姚先生,是《聖教雜誌》的編輯,同我一起來的。”

我說完這段話,那位看護才恍然道:“原來是張神父!快請進,快請進!李查德院長在辦公室等你許久了。我是這裏的看護,我姓王。”

沉重的鐵門在看護的拖拽下現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我和阿棄唯有側身才能通過,要想將這扇鐵門完全開啟,恐怕需要兩個成年男性共同協力才行。身後鐵門關合的聲音,預示著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一個與理智與秩序相悖的世界。在這邊,瘋狂與反常的事情交替發生,最新的科學也無法掌控一切。

穿過鐵門,我們的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老遠就看見了一座噴泉。泉座上有各種人物的石雕,姿態造型栩栩如生,可惜我認不出多少。奇怪的是,噴泉上並沒有淙淙流水,隻有**在外的石雕,不知是因為按時段開啟呢,還是僅僅隻做裝飾。

療養院的建築群呈凹字型將噴泉圍繞在中心。根據指示牌的提示,北側三棟建築是病房大樓,南側有兩棟門診樓和一棟職員樓,院務大樓坐西朝東地矗立在正中。拱門、柱式、連續券和室外廊道,共同組成了這裏的歐式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看護王小姐領著我們進入院務大樓時,指了指大樓的後方,介紹說大樓的正後方還有個教堂,再往後是療養院的墓地和果園。看來這慈恩療養院的占地比我想象中還大不少。

院務大樓是一棟三層紅磚樓,也許是已過了工作時間,大廳內沒什麽人,唯有零星幾個像是護工的人在打掃衛生。我們隨著王小姐上了樓梯,來到三樓走廊。

太陽快要下山了,走廊窗戶的采光也不好,使得光線很暗,這讓我感覺有點壓抑。整個三樓都靜悄悄的,能聽見的唯有我們的腳步聲。院長室在走廊的盡頭。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感覺王小姐來到院長室門口之後,整個人忽然變得有些僵硬。她伸手輕叩了三下,對著實木大門道:“李查德院長,張神父來了。”

過了一會兒,門內傳來一聲“請進”,王小姐這才把門推開。

推開門後,看護王小姐並不進門,而是側過身,讓我同阿棄先進。恭敬不如從命,我當先跨入辦公室,抬眼就瞧見一頭金黃色的頭發。這金色的頭發從發際向後梳理得一絲不苟,頭發上塗了油,往下看是銳利的眼神和高挺的鼻梁,這是一張充滿智慧與堅毅的麵孔。他是一位中年男人,身高與我相當,體格相當魁梧。

他臉上掛著微笑,朝我伸出手來:“張神父,我在這裏等你多時啦!我是慈恩療養院的院長李查德,當然,你也可以叫我湯姆,我們美國人都很隨意的。”

不知何故,我腹部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不過這種不適感稍縱即逝。

“李查德院長您好,沒想到身為美國人,中文竟然說得這樣流利!”我略帶諷刺地說。

“那還得感謝我的中文老師。”李查德沒聽出我的弦外之音,還頗有些得意。說完,他又向我們身後的看護王小姐使了個眼色。

王小姐會意,道了聲“你們先聊”便自行退下,臨走時還不忘把門帶上。

李查德等王小姐走遠後,轉身朝他的酒櫃走去,對我道:“要不要來點威士忌?”

我忙擺了擺手,以“神職人員不宜飲酒”為由搪塞了過去。這時,我才注意到李查德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瞧過阿棄,這讓站在我身邊的阿棄臉上也現出了不豫之色。

我將手伸向阿棄,對李查德道:“對了,剛才一直忘了介紹,這位姚七姚先生,是《聖教雜誌》的編輯,這次同我來此地,想在獲取素材的同時,也順便助我一臂之力。”

“院長,您好。”阿棄應道。

李查德在取酒的途中,微微側過身來,朝阿棄的方向“嗯”了一聲,顯然沒有將他放在眼裏。這個舉動,令我對他的為人,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像這種位高權重的人物,通常不會將低於自己地位的人放在眼裏,對阿棄如此,對剛才那位看護王小姐也是如此。

“請坐。”李查德院長給自己倒上了半杯威士忌,然後在一張寫字台後坐下,我和阿棄則坐在他對麵的真皮沙發上,“張神父,這次請您來慈恩療養院,所托之事,都寫在信裏了。說實話,這位女子的病情,著實令我院的醫師也束手無策。否則,也不敢勞您大駕。”

“院長太客氣了。”我敷衍地回應。

“張神父,我相信來這裏之前,您也一定做了一些功課。按理說,像我們從事治療癲狂疾病的醫師,不會輕易相信世界上有‘附魔’這種事存在。附魔和精神病雖然有相似的地方,但有一些典型的特征,是精神病不具備的。比如出現一些超自然能力,或者說一些沒人能解讀的語言,尤其是古老的語言……”

“這些情況,您那位患者都具備嗎?”我打斷道。

“我還是將這件事,從頭和您說吧。”李查德調整了一下坐姿,右手手肘撐著椅子扶手,左手拿起酒杯,晃動著杯中的**,“這個患者名叫馮素玫,原是聖瑪利亞女中的一名學生。她的父親馮思鶴是上海一位小有名氣的鋼琴家,母親黃芝是位在家的主婦,信仰天主教,素玫是家裏的次女,今年十六歲,她的姐姐馮素英眼下正在日本留學,攻讀西洋藝術史的課程。馮素玫在學堂裏成績優異,老師們都很喜歡她,她不僅英文好,美學和音樂成績也都名列前茅,按照這樣發展下去,將來或許能夠成為一名出色的藝術家。可是,誰都沒想到,這樣一位美麗單純的女學生,竟會遭逢這樣的厄運。哎,我雖是局外人,但聽聞這種事,也都感到心痛,難以想象馮素玫的父母,此時正在遭受怎樣的精神折磨!”

院長說罷,將杯子裏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他所表現出的惋惜十分真實,瞧不出半點虛偽,我和阿棄也在不知不覺間,被他這種情緒感染了。

李查德繼續道:“大約在兩個月前,馮素玫正在上國文課,忽然感到一陣眩暈,隨後便失去了知覺。同學和老師立刻圍上前去,商議著將她送往醫務室,誰知才過了兩分鍾,她就自己醒了過來。但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她的重視,隻是以為沒休息好,便請假回去了。誰知當天晚上,馮素玫半夜驚醒,感覺有重物壓在自己身上,動彈不得。”

“鬼壓床?”阿棄開口說道。

“鬼壓床?沒錯!他的父母也是這樣說的!”李查德勉強從臉上擠出笑容,“所以一開始,他們並沒有在意。但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內,馮素玫經曆了三次鬼壓床,她的父母不得不將她送去了廣慈醫院,結果檢查下來,醫師斷定她得了癲癇。可癲癇的治療並沒有緩解她的症狀,反而越來越嚴重。半夜的時候,她開始聽見奇怪的聲音,總感覺有人在敲門。不僅如此,她的房間裏還總有一股燒焦的氣味。這種氣味不僅她聞到過,就連她的母親黃芝女士也曾聞到過,足以證明一切並非全然是馮素玫的幻想。

“與此同時,她的行為也變得越來越怪異。她開始整夜整夜不睡覺,厭惡家裏一切與宗教有關的器物,還經常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在家裏的地毯上大小便。再往後,她開始生吞昆蟲,不論是蟑螂、蜘蛛,還是蒼蠅,她還會在房間裏尖叫好幾個鍾頭。最不可思議的是,當她在發瘋時,力量會變得很大,需要三個成年男性才能把她控製住,但在平時,她卻虛弱得連說話都費勁。”

“所以,她的父母認為她得了精神病?”我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馮素玫的父親馮思鶴可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讓他相信世界上有魔鬼,那他寧願相信女兒是個神經病。他在報紙上看到了慈恩療養院開診的消息,於是痛下決心,把馮素玫送來了這裏,希望我們能治好他女兒的瘋病。”

來之前我調查過,慈恩療養院有塊金字招牌——吳中華醫師,他曾在美國霍布金斯大學醫學院進修精神病學,還在波士頓市立醫院擔任過神經科的住院醫師。有這位國內精神病學的泰山北鬥坐鎮,怪不得馮思鶴會把最後的希望寄托於這邊。

李查德接著說道:“吳中華醫師是馮素玫的主治醫師,起初也是把她當成普通的瘋病來治,後來發現藥劑對她根本沒用,馮素玫的症狀不僅沒有減輕,反而越發嚴重。她的聲線也開始變化,發出男人般粗糲的聲音,但這都不是最可怕的。有一次,馮素玫在病房裏聽見有個聲音讓她下地獄,恰巧那時候看護長蔣嬤嬤也在場……”

“你是說,除了馮素玫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聽見了那個聲音?”

我問道。

“沒錯。”李查德點點頭,“我與蔣嬤嬤共事雖然不久,但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絕對不會撒這種謊。眼見馮素玫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實在不忍,隻得向張神父求助,希望您可以為馮素玫主持一場驅魔儀式,將她體內的惡靈驅逐出去。不知張神父意下如何?”

我轉過頭,看了一眼阿棄,見他雙眉緊鎖,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疑慮。也許他相信了這番話,但對我來說,這完全是胡扯。

這姑娘大概率就是得了癲癇之類的疾病,隻不過這裏的醫師沒有能力治好她,於是需要找個神棍來聲稱這一切都是“惡靈”所為,非人力所及也。但我不能暴露自己的想法,隻能裝出一副很有興致的模樣。

我回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責無旁貸。不過,這驅魔儀式並不是說做就能做的,還需要準備一下。在此之前,我想先見見那位被惡靈附體的女孩。”

李查德見我答應得爽快,很是高興,搓著手道:“沒問題!這樣好了,我先讓看護陪著您去職工宿舍暫時休息一會兒,把晚飯先吃了。待到病房那邊安排好,再行通知您。”

別過李查德院長,我們隨著看護王小姐離開了院務大樓。出大廳左轉,穿過回廊就是職工宿舍,我和阿棄被安排在二樓靠近樓梯的房間。這是一間簡陋的四人宿舍,大小約十尺見方,兩邊各有一張雙層床,都鋪了被褥,屋子的中間有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

等了一刻鍾,王小姐就送來了兩個三明治。阿棄一張嘴就吞了一個,完了還嫌不夠,可惜療養院就提供了這些,我見他餓得不行,又把自己那份掰了一半給他。吃過夜飯,此時已過七點,窗外除了院內寥寥幾個路燈,別處一片漆黑。在霓虹燈映照下的租界待慣了,哪見過這種場麵,看久了令人心裏發毛。

“歇夫,附魔這件事你怎麽看?是不是真的?”阿棄終於忍不住向我問道。

“你覺得呢?”我反問道。

“說得有鼻子有眼,挺像那麽回事兒的。不過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啥事?”

“既然洋人買下這座療養院是為了尋寶,那這女孩附不附魔,和他們有什麽幹係?直接捆起來關病房不就得了,何必千裏迢迢把神父找來?”

“不錯,你最近思維變得敏捷了,看問題也能抓到重點了。”我笑了笑,解釋道,“我想可能是因為迫於壓力。”

“什麽壓力?”

“首先,這次的病患可不是普通人。馮思鶴是上海小有名氣的鋼琴家,不管怎麽說,社會關係總有一些吧?他把女兒托付給這家療養院,絕對不會不聞不問。對於馮素玫的治療過程,肯定很上心,說不定還會有報紙記者來采訪,在這種壓力下,李查德怎敢怠慢?其次,這家療養院雖是家‘黑店’,卻也是店,總要開門做生意的。《水滸傳》裏孫二娘在十字坡殺人越貨,肉包還是要賣的嘛!我猜想這裏大部分中國雇員,包括醫師和看護,並不知道這幫洋人的小心思。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呢,有病要治病,附魔就得驅魔,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阿棄拍手道:“不愧是歇夫,你這麽一分析,我心裏的結可全都解開了!”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響起了敲門聲。緊接著,門外就傳來了李查德的聲音。

“兩位,如果準備好了,我們現在就去見見馮素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