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烏蘭左旗

我出生在內蒙古烏蘭左旗下麵的一個小村子,距離地級市赤峰一百多公裏。

我媽是當年的知青,長得漂亮。“文革”結束後,知青被允許返城,返城指標則控製在村子生產隊長的手裏,於是這些生產隊長就利用手裏這點生殺大權,各種潛規則女知青,我媽就是當年眾多被潛規則的女知青之一。

拿到返城指標後,由於各種原因,她又在村子裏滯留了一年多,並且在這期間生下了我。回到北京,一個沒結婚還帶著個來曆不明孩子的女人,在那個年代是沒人要的,於是我媽一直沒結婚,一個人含辛茹苦把我養大,直到幾年前去世。

自從不到一歲被我媽帶回北京,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烏蘭左旗下麵的小村子,我本能地從骨子裏恨那個地方!

這兩天,我走訪了所有能在北京找到的親戚朋友,打聽我媽當年把我帶回來時的情況。所有親戚朋友都說,我媽把我帶回來的時候就我一個,沒聽說有什麽雙胞胎兄弟。我要是想了解更多的情況,就得去趟我出生的地方了,也就是那個內蒙古小村子。我記得我媽提過,當年給她接生的,是生產隊一個叫呼吉雅的大娘,隻是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個大娘還在不在。

二十七號一早,我租了輛車,一上午開了六百多公裏高速路,中午終於到了那個鳥不拉屎的小村子。

下了車一打聽,村子裏叫呼吉雅的女人有十幾號,敢情呼吉雅這名字在蒙古人裏是很常見的。反反複複問了半天,終於在下午三點,找到了那個當年給我媽接生的呼吉雅大娘。

呼吉雅大娘聽明白了我的來意,明顯愣了半晌,然後肯定地跟我說:“沒錯,你出生的時候就你一個,不是雙胞胎,更不是什麽三胞胎、四胞胎,絕對就你一個。”

我讓大娘再仔細回憶一下:“您這輩子接生的孩子多了,又過去這麽多年,別記錯了。”

大娘肯定地說她不可能記錯:“你腳後跟有塊胎記,我記得清楚極了。”

大娘說得沒錯,我腳後跟確實有塊胎記。

這就怪了,如果我出生的時候就我一個,那這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從哪兒來的?除了雙胞胎,哪兒去找長得這麽像的兩個人?

大娘嘮嘮叨叨說起我媽當年的事情,她記得很清楚,我媽是當年生產隊裏最漂亮的女知青,性格好,人也勤快,隻是後來……大娘突然停住了話,問我我媽現在怎麽樣。我說我媽死了,大娘怔了半晌,掉下了眼淚,說道:“可惜了……”

送我出來的時候,呼吉雅大娘指著坐在路邊曬太陽的一個老頭子對我說:“他就是當年禍害你媽的那個人,當年的生產隊長,莫日根。”

那是個差不多七十歲的糟老頭子,半閉著眼睛,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曬太陽,還打著呼嚕。

我把大娘送回屋,然後走過去,伸手捅了捅那個老頭子。

“你叫莫日根?”我惡狠狠地問。

老頭睜開眼睛,看到我,一時沒醒過神來。

我又問:“三十六年前,一九八一年的時候,你是這兒的生產隊長?”

老頭子這回聽明白了,一下子興奮起來:“對對對,我是我是,我就是那時候的生產隊長,足足幹了十年呢,當時這兒一大片,都歸我管……”

老頭子絮絮叨叨還要往下說,被我攔住了。

“你認識我嗎?”我問。

老頭子疑惑地看了看我,搖頭道:“不……不認識……”

我點了點頭:“好,那我今天就讓你認識認識!”說完,我一個大耳帖子就扇了過去,老頭子被狠狠地扇在了地上。

我衝上去對著老頭子一通拳打腳踢。

我也好色,可是君子好色,取之有道。我最厭惡那種利用手裏的權力玩弄女性的人,那種男人已經不是渣男了,是人渣,是畜生。

我下了狠手,老頭子發出殺豬般的叫喊聲。很快,幾個蒙古族小夥子跑過來勸架,我把他們推開,繼續對著老頭子拳打腳踢。那幾個小夥子也急了,跟我打了起來。

我從小是在北京街頭打架鬥毆長大的,三五個人並不放在眼裏,不過這幾個蒙古族小夥子太壯實了,很快就把我打倒在地。

我也瘋了,抄起旁邊的一根棍子,爬起來追著他們往死裏打,很快就打躺下好幾個。更多的人圍上來,我瘋了一樣掄著棍子見人就打,也不知道打躺下多少個,直到警察趕到,我也沒停手。

最後,警察沒有辦法,鳴槍示警,我才停了下來。

我扔下手裏的棍子,喘著粗氣,瞪視著麵前的人群。警察給我戴上手銬,村民們圍上來,對我怒目而視,質問我為什麽平白無故打人。

我掙脫了警察,衝他們吼道:“為什麽?你們去問問那個糟老頭子,三十六年前,他幹過什麽缺德事!”

所有村民一下子愣住了,隔著人群,我看到那個剛剛被大夥兒扶起來的糟老頭子,他聽到我這句話,也明顯呆住了。

警察把我帶回鎮派出所,盤問了我兩個多小時。我累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七點多的時候,進來一個小警察,跟警察隊長耳語了幾句。警察隊長聽後一愣,隨即示意旁邊的協警把我手銬打開。

警察隊長對我說:“村裏的人說不和你計較了,你可以走了。”

我一愣,但什麽也沒有問,拿了東西出了派出所。

走出大門的時候,門口迎上來一個人,竟然是那個糟老頭子。他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手裏拿著個小包,顫巍巍地走過來,對我賠著笑。

我看著他,冷冷地說道:“你還敢來找我,不怕我弄死你嗎?”

老頭子向我賠笑:“我……我就是想問問,慧……慧敏她,是你什麽人?”

老頭子說的“慧敏”,就是我媽,我媽大名叫汪慧敏。

見我沒有回答,老頭子又問:“我想知道,慧敏她……現在怎麽樣?”

“她死了!”我答道。

老頭子一下子呆了,問道:“什麽,她死了?她……她怎麽死的?”

“你管那麽多幹嗎,關你什麽事?”我吼道。

老頭子呆了片刻,兩行渾濁的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他喃喃說道:“她死了,她死了……”

老頭子抬起頭來,問道:“你……你今年應該三十六歲吧,是農曆十一月二十九生的?”

“你怎麽知道?”我脫口而出。

老頭子嘴唇顫了顫,神色激動:“你……你是我兒子啊!”

“你給我閉嘴!”我說完,轉身就走。

“你等等,你等等!”老頭子三步並兩步追到我麵前,討好地說道,“你看,這麽晚了,要不,我……我請你吃個飯吧?”

我瞪視著眼前麵露諂媚神色的老頭子,肚子突然咕嚕咕嚕叫了起來。我這才想起來,已經快一天沒吃飯了,就早上出發的時候,在租車公司旁邊的早點攤墊補了兩個包子、一個茶雞蛋。

“請我吃飯是嗎?”我說道,“行啊,那就去這兒最貴的飯館。”

老頭子忙不迭地點頭:“好,好。”

老頭子把我帶到鎮上最好的一家飯館。我拿過菜單,什麽貴點什麽,連烤全羊都上了,又點了一瓶五千多塊的茅台。酒菜上齊後,我自顧自吃了起來。

老頭子在旁邊陪著,一筷子沒動。坐了半晌,他倒了杯酒,一口喝幹,鼓了鼓勇氣,才說道:“孩子,我想跟你說,當年那事,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媽……”

我沒理他,繼續吃我的。

老頭子又喝了杯酒,似乎陷入了回憶,喃喃說道:“你媽當年,是咱村裏最漂亮的女知青,我第一次見她,眼睛就離不開了。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後來在一塊兒很多年,我連話都不敢跟她多說。直到‘文革’結束,知青的返城指標下來,我當時也是鬼迷心竅了……”

“你閉嘴!”我重重地一撴酒杯。

老頭子停住了話,又待了半晌,拿起那個小包,推過來,說道:“這個給你!”

我看了看麵前的那個小包。

老頭子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補償,這是我這輩子攢下的所有錢,一共三十萬,你拿走吧,就算是我補償給你和你媽的。”

我拿起麵前的小包,掂了掂,裏麵是厚厚的幾摞錢:“這點錢,就想補償?”

“那你說,你要多少?”老頭子問。

“就你個糟老頭子,能趁多少錢?”我鄙視地說道。

老頭子急切地說道:“我可以把房子賣了,我還有點牛、羊……”

我嗤笑了一聲:“行啊,你去賣啊。”

老頭子點頭:“好,好。”

我懶得再跟他磨嘰,將杯子裏的酒喝幹,揣了剩下的半瓶茅台,又拿了條沒吃完的羊腿準備路上吃,拎起老頭子的那包錢,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問老頭子:“對了,問你個事。”

老頭子站起身來,說道:“你說。”

我問道:“我出生的時候,是就我一個,還是有個雙胞胎的兄弟?”

老頭子明顯被我問得一愣,說道:“怎麽問起這個?當然就你一個。”

我不再說什麽,推門離開了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