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元璋發動西征,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目的,那就是他對達氏也早已有了覬覦之心。

當初趙普勝的門客來投誠時,元璋就曾好奇地問他:“聽說姓陳的有一個愛妾,其人美貌非凡,又頗具才藝,陳氏愛若珍寶,可是當真?”

那門客微微一笑道:“這個小的沒有親見,也都是道聽途說罷了,風聞陳氏的這名愛妾乃是楊妃轉世,還傳言此女如夜明珠一般,晚間身上還會發光呢!”

“哦?”元璋越發好奇了,尤其是對所謂“楊妃轉世”的說法,“此事別人如何得知?”

“這個小的就不曉得了,大概是倪文俊那廝酒醉時說過吧,那廝喝醉了一向口無遮攔,放言甚是粗鄙!”

“那陳氏鍾情於她可是真?”

門客拱手道:“回主公,此事倒應是千真萬確,從來英雄愛美人嘛!”

至此元璋就想,定是那達氏乃係絕色佳人,不然斷不至於陳友諒之輩如此鍾愛有加,於是男人的占有欲發作,同樣作為英雄的元璋對於達氏越發垂涎三尺。

這些年以來,盡管陳友諒少不得沾花惹草,可他對達氏也的確未改初心,既滿懷感激又無比寵愛。何況達氏才美兼善,使人如飲醇醪,如對名花,有時還頗善解人意,與陳友諒真可謂是天作之合。

話說就在陳友諒從應天敗歸後的一天,鬱鬱寡歡的他暫時擺脫了各種軍政事務的糾纏,又一次來到江州行宮的後庭,進入達氏的寢宮……

此時已入深秋,有些秋風蕭瑟的味道。就在達氏寢宮的石階上,雖然隨行的太監已經通報了“陛下駕到”,但陳友諒卻並未立即進去,反而忍不住麵向西方,看著將要落山的夕陽,不禁悵然良久。

達氏微笑著出來相迎,陳友諒也沒有轉頭去看她,隻是向她感歎道:“真是‘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呐,人世光陰,倏忽彈指,百年富貴,一朝歸塵!”

聰明穎悟的達氏曉得陳友諒一向順遂慣了,此番突遭重大挫折,再加前番袁州之事,難免有點心灰意冷,於是笑著安慰他道:“上位,生老病死乃是天意,無人可以違逆,莫如遵李太白之言,‘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上位既然到臣妾這裏來了,就暫時忘卻那些煩惱吧!”

陳友諒也不願在自己的愛人麵前過分流露出沮喪,因此轉愁為喜道:“朕前日送你的那幅《西園雅集圖》,可還喜歡?這可是朕費盡周折才尋到的,隻是朕也不在行,唯恐不是真跡呢!”

《西園雅集圖》乃南宋馬遠所繪,描繪的是蘇軾、蘇轍、李公麟、米芾等名流在駙馬王詵家的西園聚會情景,這些人流連歌舞,嘯傲湖上,以忘卻現實之痛。因此達氏別有意味地笑道:“上位送給臣妾什麽,臣妾自然都歡喜不已,隻是這一回,真跡或者贗品,皆是不足道的小事,上位知臣妾之意就好。”

陳友諒沉思了一刻,至此才恍然大悟道:“你啊,可真是用心良苦,真是不能不叫人多疼你些。”

兩人相擁著進了寢宮,一進門,陳友諒但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讓他頓感精神煥發。他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香,何故比麝香還香?”

達氏一麵命宮女添置了精美的火爐以供取暖,一麵笑答道:“上位何故如此孤陋寡聞,這可不是龍涎香嗎?相傳是海中之龍睡覺時的涎液,極是珍貴。此物又有活血、益精髓、助陽道、通利血脈之功效,若入藥,便可化痰、散結、利氣、活血呢。”

陳友諒坐在了一張胡**,一把抓住達氏的手笑道:“你如今越發博學多才,真是讓人汗顏。”

達氏嬌笑著坐在了陳友諒的身邊,道:“平日無事,除了玩樂,也會讀些閑書打發閑暇,哪裏比得了上位通今博古,還有各位大儒指點著。”

陳友諒微笑了一下,自從遭遇挫折以來,他在讀書上也確實用心了不少。

“咱宮裏不是也有女官嘛,你閑暇了也可以聽她們談談古今,你天資非凡,說不定也能成為一個女先生呢!”

“上位您還是饒過我吧,我一聽那些,就有些犯困,還是琢磨琢磨如何讓上位高興吧!”達氏溫柔地倚靠在陳友諒的肩膀上道,“這陣子臣妾又學會一套新樂舞,叫《天女散花》,上位可有興一新耳目?”

陳友諒如今已經有些痛自悔悟,覺得自己這樣耽於逸樂,有些亡國之君的苗頭,但是他不禁又想,自己隻是由衷欣賞阿嬌一個人的,這也算不得什麽,於是歡喜道:“好,難為你這麽有心!”

過了一會兒,裝束一新的達氏便從屏風後麵伴著樂曲翩然而出,她向陳友諒笑著躬著身子行禮過後,便舞起了長袖和飄帶……

她一會兒如同淩波仙子在水麵漂動,一會兒又旋風般飛轉,越轉越快,快得不見人影,竟似一個五色繽紛的彩團。她又猛地一頓腳,身子突然停住,彩色飄帶像飛花一樣紛紛落下,寬大的綾羅翠袖也因她雙手高舉而一直落到肩窩,露出兩隻粉光潔白的臂膀。

沉煙籠罩中,恍覺上清宮闕,即現眼前,不知身在人世間也。許久,陳友諒才醒轉過來,他於是一邊飲酒,一邊喝彩道:“好!好!”

不一會兒,他看她已經有些香汗淋漓,忙招呼道:“行了,先歇了吧!”

頓時樂曲驟停,達氏嬌喘微微地湊近了笑道:“可得君王帶笑看?”

陳友諒被逗得樂不可支,忙道:“從此君王不早朝!”

這時,晚膳的時間也到了,達氏便陪著陳友諒吃喝了幾杯,待醉意醺醺時,兩人便在一起沐了浴,一時間歡愛無比。上床的時間還沒到,於是達氏又為陳友諒演奏她新學的琵琶曲。

由於那把珍愛的象牙琵琶很久沒有彈奏了,達氏調弦時頗費了些工夫,陳友諒不禁笑道:“讓他們來吧!”

“他們也沒我技精!”達氏嫣然一笑道,看她那認真的勁頭兒,陳友諒越發覺得她百般秀美可愛,似乎也更能理解為何當初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情意那麽綿長了。

調了半晌,那弦依舊高不能成聲。再調,不料在係弦的地方竟然斷掉了。達氏隻得換了一根新弦,這邊剛換好,哪知外麵突然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陳友諒心裏一驚,忙命人出去打探,不一會兒便有內侍官進來稟告道:“夜間燈燭倒了,燒著了大殿裏的帷幔,不礙事的,已經救下去了,請陛下寬心!”

陳友諒卻不免麵有憂色地說道:“五是主火之數,應在琴弦的中斷上,難道是上天在向朕示警嗎?”

經過這場小小的火災,陳友諒聽曲的心情也沒有了,達氏隻得陪他靜坐著聊了會兒天,直到三更,二人方才就寢。

自從上次在袁州受到了一番羞辱和鞭打,陳友仁身上的傷和心裏的傷,兩個多月以來一直都沒有痊愈。張定邊奪回安慶的消息傳來後,陳友仁一時心情大好,便在這天晚間與夫人餘氏聊起了心事。

“要說還是定邊老兄,居然一氣就收複了安慶,總算讓我們兄弟有了些顏麵!”陳友仁放下了手裏的書,湊近了夫人笑道,雖然一隻眼已經近乎失明,但陳友仁晚間無事也常喜歡讀點書。

如今雖然已經貴為王妃,但餘氏依然不改本色,她一邊忙著自己手裏的活計,一邊感歎道:“真沒想到東邊的那位如此狡猾,往後你跟四哥可要多加小心了!還有上次,真是平添那麽一場災禍,險些毀了咱們這個家!”

陳友仁心裏清楚,這些都是因為四哥做事缺乏深思熟慮招來的,很早以前他跟張定邊就發現了這些不好的苗頭,極力規勸。可是每當遇到順境,陳友諒就容易剛愎自用,反之才容易察納雅言。因此陳友仁不禁感歎道:

“此番接連兩次碰壁,我看四哥謙敬了不少,隻望他能始終如一吧!”

“五哥,不知何故,我近來總是心神不寧,實在是有點怕!”餘氏憂慮道。

其實陳友仁最近心裏也有些不祥的預感,看來他的確是跟夫人靈犀相通的。可是作為一個大男人,他不能說一些喪氣話,以免增加夫人心中的恐懼。於是他溫存地摟住夫人,笑道:“古人雲,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今我們兄弟已經舉事十年了,可謂已雄跨江漢,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哪一路敵眾敢打上門,都沒有他們的好果子吃。除非像上次那樣,我們打上別人的家門,中了人家奸計!但有了上次的教訓,今後我們一定會多加小心的!”

餘氏停住了手裏的活計,擁在夫君懷裏道:“話是這樣說,可你若在外麵有點意外,像上次袁州那樣,我們娘們兒可怎麽活?”

如今陳友仁已經是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父親了,以餘氏這樣剛烈的性情,萬一自己遭遇了不測,她很可能會殉葬,甚至有可能會帶著孩子們一起上路。此時他想起了去年在太平發生的花雲夫人殉葬的一幕,於是他強作微笑道:“萬一我在外邊真的遇到不測,阿蘭,你怎麽辦?”

餘氏沉默了一陣,道:“這個我早想好了,反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等雙親尚在,他們怎麽辦?”

餘氏在家裏是一個孝女,到了陳家自然更加注重孝道,此時夫君一問,她心裏難免有些矛盾,隻得道:“那時看情形再說吧!”

“放心吧,如今四哥已經貴為天子,雙親又與有榮焉,這就是天命啊!”陳友仁安慰夫人道,這也是他內心的一種自我安慰。

彼此沉默了半晌,餘氏又幽幽地說道:“其實這些我也不懂,但是我總覺得有些道理還是淺顯的。我自己奔走在外麵,聽到了一些傳聞,又讓丫鬟們四處去打聽,現在是怨聲載道,到處是咒罵咱們的聲音。那些官吏還是跟從前一些凶惡、貪腐,苛捐重役,百姓四處逃亡,如今又加緊修造大船,催迫甚急,那民眾就更苦了。我想著,就是四哥果真得了天下,又如何呢?”

這些陳友仁也知道,他隻得分辯道:“難為蘭妹如此上心了。如今是功業草創期,自然是艱難些,但也就苦百姓這幾年。至於官吏,如今我們兄弟剛坐了那個位置,還需要這些新近歸附的將官和地方官的效忠,對於他們的惡行,隻能暫且容忍,等將來得了天下慢慢整肅,也就好了!”

“五哥,你真覺得四哥在乎百姓的死活嗎?如今尚未真正得天下,四哥就急於在咱家鄉大興土木、大造宮闕,這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氣了?”餘氏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道。

夫人居然說出了這些話,這讓陳友仁心裏不由得一驚,這話可算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以至於他半天沉默無語。許久,他才強作辯解道:“那人心也不是天命,不然蒙元如何取了天下?不管怎麽說,將來總要選賢任能的。至於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確實是急迫了些,下回我勸勸四哥先收斂些。”

餘氏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嫂子那個人過於寬縱,侄子們有些胡鬧,不喜歡讀書,我看也都不太成器,將來如何是個了局?我還真不信皇帝是誰都可以隨便做的,五哥,你覺得呢?”

夫人的話如此直白,陳友仁又沉默了,最後不得不自我安慰道:“不管他們怎樣,我們俯仰無愧就好!”

有那麽一刻,陳友仁想著,假使做皇帝的是自己,而皇後是自己的蘭妹,那麽將來的勝算會不會多幾分呢?應該是的!難不成也讓父母學著趙太祖之母杜老太後的樣子搞一回兄終弟及嗎?想到這裏,陳友仁不敢想下去了,他搖了搖頭,此舉實屬下策,還是巴望著將來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周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