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時候,元璋一行人終於趕到了婺州前線。為了表彰勞苦功高的胡大海,元璋將他由樞密院判升為僉樞密院事,接著他又派人到婺州招降,可是無濟於事。

在胡大海進攻婺州之前,石抹宜孫在偵知其進攻意圖之後,便與參謀胡深、章溢等商議出了一條應對之策:處州和婺州都很重要,為了彼此呼應以防被敵人分割包圍,就需要一支使用便捷的機動兵力,以備隨時向兩地支援;為此,他們修造了數百輛獅子戰車a,組成了一支專打野戰的“車師”,由文武兼備的胡深率領這支隊伍。除了安排石抹厚孫負責守備婺州,石抹宜孫則親率萬餘人駐屯縉雲以見機行事。

時年四十六歲的胡深是浙東名士中少見的文武全才,他馭眾寬厚,用兵多年未曾妄戮一人,深得上下的信任。駐紮在鬆溪的胡深等人得到元璋率大軍親征的消息後,一時間隻得持觀望態度,未敢輕舉妄動。

為求盡快解決浙東的問題,元璋決定立即發動攻勢,在部署兵力時,他先是對婺州的形勢進行了一番認真分析:“如今衢州的宋伯顏不花與婺州、處州的石抹宜孫不和,雙方各自為戰,這十分利於我部將其各個擊破。如今我部在浙東的總兵力已近二十萬眾,拿下浙東的時機已然成熟,仰賴各位的努力了!婺州恰處於衢州與處州的中間地帶,若率先攻取了婺州,則必定大大加快我部席卷浙東的步伐。好在張九四毫無遠見,隻是在北麵作壁上觀,不然我部可就麻煩了。”

隨後,已經充分了解過敵情的元璋又跟諸將強調道:“婺州之所以很難被攻下,正是因為有石抹宜孫在旁策應。咱聽說他們有一支以車載兵的‘車師’駐紮在鬆溪,一旦婺州有事,他們就會來馳援……而今咱何不反其道而行之,讓婺州守敵派不上用場呢?不待車師來援,咱們可主動先去攻打他們。另外,咱聽說鬆溪山多路狹,不便於車行,所以,隻要用精兵困住他們就行了,也就等於切斷了婺州的外援。外援一失,婺州城中必定軍心不穩,到時再攻城必定就容易多了。”

a 一種獅子外形、防護嚴密的單匹馬拉的小型戰車,車內有馭手、弓箭手和長槍手各一名,機動靈活,適合在衝鋒及掩護大軍後退時使用。

諸將當即深表讚同,何況如今兵力也相當雄厚了,胡大海笑著請纓道:“主公,圍攻鬆溪之事就交給德濟吧,這些日子可是把他窩憋壞了,這回讓他也出口惡氣。”胡德濟是胡大海的養子。

元璋笑道:“好吧,德濟也有經驗了,那就讓他帶著楊璟等部三萬精兵前往鬆溪。”這些精兵裏麵有數千是騎兵。

次日,胡德濟便率軍趕到了鬆溪,開始排兵布陣。胡深自幼喜讀兵書,渴望成為班超一流的人物,可如今麵對如此困局,他知道也隻有盡人事、聽天命了,一旦力盡,也算對石抹宜孫的知遇之恩有了回報,那時再投誠也就名正言順了。

當他從高處望見山下朱家軍的布置時,心知情況不妙,但為了穩定軍心,他故意對眾人驚歎道:“今日有殺氣!戰必勝!”

胡深曉得元璋這一手的厲害,所以不待被困便選擇了主動出擊,但胡深手上隻有不足兩萬人,兵力有限,顯然不是朱家軍精銳的對手。兩部交戰不久,胡深的先鋒元帥季彌章就被生擒,餘下的隊伍力戰不支,胡深隻得率殘部後撤。

不出元璋所料,外援一絕,婺州城裏便人心惶惶,大家都曉得被朱家軍長圍久困的可怕,也曉得破城後的難測,於是禍起蕭牆的氣氛開始生成。最後,樞密院同僉寧安慶與都事李相有所動搖,他們打開城門向朱家軍主動投誠,朱家軍乘機殺入城中,負隅頑抗的浙東廉訪使楊惠、婺州達魯花赤僧住等皆戰死,南台侍禦史帖木烈思、院判石抹厚孫等被生擒。

婺州除了人文薈萃外,更是富庶繁華之地。且此地東臨台州,與方國珍部接壤;北接紹興,是張士誠的南方鄰居。奪取了婺州,除了可以直接威脅處州,其實基本上就等於完成了對方、張二部戰略態勢上的某種包圍與遏製。

除了要將此地牢牢控製住,按照朱升、陶安等人的指教,元璋決定在這裏建立一個模範區,製造出有利於自己未來發展的民情輿論及士林口碑,擴大自己的影響。所以,元璋率軍進駐婺州後,當即嚴禁兵士剽掠,可偏偏他的一名新近入伍的親隨沒有眼色,竟擅取民財,結果被元璋下令當眾處死。

為了盡快穩定社會秩序,元璋還下令在城內加強日夜巡邏。一天夜間,元璋帶著一貼身護衛夜間巡視,中途居然被一巡邏哨軍截住盤問,護衛當即上前解釋道:“這是朱大人,趕快放行吧!”

“俺不認識什麽朱大人,隻知道凡深夜外出的人,一律要捉拿訊問。”巡哨大聲喝道,很有公事公辦的架勢。

最後,護衛好說歹說,不得已吐露了身份,才勉強讓哨軍放行。巡哨如此認真負責,由此可見晚間城內戒備森嚴,這讓元璋很是高興,次日還專門派人給那名哨軍送去了二石米的獎賞。

當地百姓見到如此紀律嚴明的軍隊,也不免暗自慶幸,於是爭相傳頌元璋及其隊伍的好名聲——這對於不久後劉基、宋濂等人的來投很有作用,因為“王者之師”的口碑至關重要。

不過,帶給劉基等人更大觸動,使他認定元璋乃一代雄主的最大原因,還是胡大海小兒子被手刃的事件。

占領婺州之初,元璋特意開倉賑濟百姓,並下令禁酒。當時胡大海年將弱冠的長子胡三舍隨父在軍中(次子胡關住被迫留在應天),因胡大海忙於戰事,疏忽了對他的管教,結果在一些輕狂之徒的慫恿下,他居然打破了元璋的禁令私自釀酒獲利。

被人舉報之後,胡三舍當即被抓,按照元璋的命令,私自釀酒就是死罪,可是眾人憚於胡大海的威勢,勸元璋看在胡大海的麵上放胡三舍一馬,何況這小子實在是少不更事。

可是元璋意識到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一定要殺胡三舍,不僅僅是為了殺給廣大將士看,更是為了殺給浙東的名士們看。元璋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馮國用,馮國用躊躇了半天,隻得艱難地表態道:“權衡輕重,自然是殺小胡乃大利,可是從人情上看,又確乎有些對不住胡大海,主公必須想個周全點的法子才行。”

“大海初投到咱麾下時,咱就對他刮目相看……咱相信大海是知權衡輕重之人,如果咱把這個道理說與他知道,想來他一定會體諒咱的苦衷和難處。古有埋兒奉母一類的感天孝行,大海也是忠孝之人,咱來日絕不虧待他們胡家就是。”元璋感歎道。事實上他也知道,就算胡大海敢於背叛自己,也不會有幾個人跟他走的,尤其是孫炎等人絕不會支持他。

因此,再有人來為胡三舍求情時,元璋便大怒道:“執法必自貴近始,治軍如此,治民也不能例外,不然何人能服氣?寧可使胡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最後,執法如山的他眼見眾人猶猶豫豫不敢下手,擔心下刀不利落,竟親自在刑場上手刃了胡三舍。

將胡三舍殺死後,元璋一麵放置好了他的屍首,一麵命馮國用前往胡大海處進行解釋。胡大海在前線聽說了兒子的噩耗後,初時的確有些責怪元璋狠心,可思來想去,還是體諒了元璋的難處,於是親到婺州向元璋哭著謝罪道:

“都是屬下教子無方,觸犯主公禁令,望主公責罰。”

見胡大海果真如此顧全大局、深明大義,元璋眼睛濕潤著親手將他扶起來道:“大海啊,難得你能如此體諒咱的苦衷!你放心,你的次子關住咱一定加倍關照,絕不會虧待他的。”

胡大海謝過元璋之後,便轉身退出去操辦兒子的喪事,元璋看著他悲痛的背影,不禁對他愈加另眼相看。元璋忍不住對馮國用感歎道:“咱有如此大將,何功業不能成也!”

朱家軍是在至正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攻下婺州的,三天後便在婺州設置了中書分省,並將婺州路改名為寧越府。

在行省的門外,豎著兩麵黃旗,上麵寫著:

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宋天。

下麵立著兩個木牌,寫著:

九天日月開黃道,宋國江山複寶圖。

在設立了金華翼元帥府後,為了鞏固這一地區的防禦,元璋又特意選拔了寧越等七縣的富民子弟來充當自己的宿衛,名曰“禦中軍”。

其實,這也是拿他們做人質,以防富民們煽動作亂。

另外,寧越當地有一名女子曾氏,自言“能通天文”,很多老百姓都對她非常迷信。元璋唯恐此人煽惑民心,一旦再出現類似彭和尚、韓山童一類的人物可就麻煩了,因此借故將其定為亂民,幹脆當眾殺死了事。

婺州才士雲集,早已天下皆知,於是元璋先征辟了儒士範祖幹、葉儀等人,想試試他們的深淺。

範祖幹還是一名遠近聞名的大孝子,他的父母皆年逾八十而卒,可惜他家太窮,所以同樣遇到了當初重八兄弟的難題——貧不能葬。不過,由於範先生名聲極佳,所以鄉裏人便集了資,相繼為他的父母修建了墳墓。

範先生來麵見時,果然不失儒士本色,手裏居然還拿著一本《大學》。於是元璋問他道:“敢煩勞先生,治道當以何為先?”

範祖幹舉了舉手中的《大學》,正色道:“不出乎此書。”

“恕在下愚鈍,還請先生明示。”骨子裏乃是一代梟雄的元璋其實有些瞧不起儒學。

範祖幹慷慨言道:“帝王之道,自修身、齊家以至於治國、平天下,必上下四旁均齊方正,使萬物各得其所,而後可以言‘治’。必先有內聖,然後才有外王。”

元璋知道曆朝曆代的長治久安都離不開儒學,故而出於表麵的客氣,便搜腸刮肚道:“聖人之道,自當堪為萬世之法。愚自起兵以來,號令賞罰如有不平,何以服眾?來日武定禍亂,文致太平,必循聖人之道以治天下。”

這些人深受儒家忠孝觀念所影響,不肯輕易“事二主”,所以葉儀以疾病為借口,範祖幹以守孝三年為托辭,皆不願出仕。元璋有些無奈,隻得應允,不過為了表彰範祖幹“悲哀三年如一日”的孝行,也便於收攬人心,元璋後來便命人旌表其所居曰“純孝坊”。不久後,範祖幹就成了文忠的老師,也算間接投效了應天政權。

元璋自己也很注意加強學習,所以他在婺州又召儒士許元、葉瓚玉、胡翰、吳沉、汪仲山、李公常、金信、徐孳、童冀、戴良、吳履、張起敬、孫履進入自己的幕府,每天讓其中的兩人來為自己講解經史,敷陳治道。此事也迅速傳開,婺州一帶的士大夫紛紛議論道:“這朱公雖然出身低微,年少失學,可如今這般有誌於學,可見其抱負不小,也必將有所大成。”

為了恢複文教,正月二十七日,寧越知府王宗顯便開辦了郡學。當時喪亂之餘,學校久廢,至此始聞弦誦之聲,人們無不欣悅。

王宗顯本是和州人,他也是一名博涉經史的儒士,宋濂以前在嚴州時與之結識,王宗顯的投效,對於帶動“文章天下第一”的宋濂等人投效,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到後來,元璋又將儒士許瑗等留置幕府,並成功延請了宋濂等人為“五經”老師,戴良為學正,吳沈、徐原等為訓導。

此時,元璋聽說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冕先生的大名,想要征辟他為諮議參軍,可忽而又聽說王先生已不在人世。元璋對此不免有些遺憾,但劉基深知王先生閑雲野鶴一般的誌趣,更何況他已是衰朽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