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國用等十餘人的陪同下,元璋專程親往休寧縣石門附近的山上拜謁了當地名士朱升先生。

在登山的途中,元璋對馮國用笑道:“咱雖有劉玄德三顧茅廬的心意,可沒有那工夫,不知這朱先生會不會有架子?”

“想是不會吧!”馮國用答道,“聽聞朱先生極為反感蒙元入主中國,今日見主公所為,必定開門迎納啊!如今他兒子就在縣裏任職,主公此去,他沒有不奉為上賓之理!”

“好!希望如你所言吧!”說著,元璋加快了腳步。

“何況他與主公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馮國用又笑著補充道。

“如此倒也算難得之至也!那說起來文公也是咱的一家人呢!”元朝官方非常推崇理學,朱熹(文公)的地位甚高,元璋覺得這一點倒是可資利用,因為他本人就姓朱,更顯得是正經的華夏正統。

朱升的住所位於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門前有一條小徑,小徑靠外的一邊有幾棵樹,再往外就是陡坡了,一眼望去視野無比開闊,又給人一種險峻的感覺。元璋遠遠地望見了,不禁笑道:“推門出來即可一掃天下,看來這朱先生還真是別有懷抱嗬,非腐儒可足與論也!”

元璋等人在山腳下就看到了朱升居住的清寒蕭條的屋舍,屋舍不遠處還有一座位於山腰崖壁上的小亭子,那裏的視野更為開闊,可以直接俯視山下。元璋又歎道:“真不失為一洞天福地!今日太陽正好,也沒有風,一會兒可以到亭子裏曬著太陽喝茶了,也正可聆聽朱先生高論!”

對於元璋一行人的到來,朱升並未得到通報,元璋把隨員大都留在了朱家門外,他隻同馮國用昂然闊步地邁進了敞開著的院門。兩人迎麵看到的是庭院裏一座大大的影壁,元璋仔細地看了,發現影壁的前後兩麵都是星象圖。他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評論道:“看來這先生頗好天道。”

進了偌大的院子後,發現四周圍都是竹子,元璋又笑道:“君子之友何其之眾也!”

院子裏居然還有幾隻鶴,正在一個小水池旁覓食,見了生人隻是抖動了幾下翅膀,元璋不禁驚歎道:“先生真仙家也!”

朱家除了朱升老夫婦,還有一個家丁和一個仆婦,好像也是兩口子。家丁聽到院子裏有動靜,便出來查看,當他發現了元璋和馮國用之後,也沒問詢一下,便連忙進屋去向朱升通報。

朱升聽聞有客人來到,忙放下筆墨出門來迎,當他見到英武不凡、相貌奇特的元璋和深沉老到的馮國用後,不禁怔了一下,忙問:“二位先生,莫不是北邊來的?”

元璋看了看有些瘦削、蒼老的朱升,覺其人頗有神采,確乎不失智者風範,年紀有六十上下,穿著一身漿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棉襖,於是拱拱手笑道:“久仰先生大名,正是特地從北邊趕來問候!”

“恕老朽冒昧,閣下莫非是朱平章?”朱升聽人說起過元璋的相貌,今日一見,其相貌和氣度都很像,所以他才敢大膽判斷來客正是元璋本人。

馮國用忙笑道:“先生慧眼,那您猜猜不才是哪個?”

朱升先是向元璋行了一禮,繼而轉向馮國用笑道:“想必您就是馮大軍師了!”

“先生謬讚,何敢稱什麽軍師!”馮國用客氣道。

朱升一麵命家丁去燒熱茶來,一麵將二人請進了屋裏,客套過後,朱升便帶著二人略為參觀了一下自己的各種收藏。朱升家裏雖然難掩寒士之風,但窗明幾淨,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其中最顯眼的莫過於一些古樸、別致的天文儀器。

當他們來到一堆漏壺旁時,朱升便指著其中一個三隻腳的漏壺笑道:“明公、馮公且看,這是於今可見最早的西漢漏壺,乃單壺沉箭漏!此壺容積甚小,不能連續使用太長時辰,須不斷加水,且誤差很大,須時常校準!漢時又有浮箭漏,也病在時常須校準!”朱升說到自己的收藏時真可謂神采奕奕,津津樂道之情溢於言表。

那單壺沉箭漏已是鏽綠斑斑,一看就知道年代很久遠了,馮國用忍不住問道:“先生怎得的此物?”

“此乃前人從盜墓賊手中購得,輾轉就到了老朽手上。”朱升捋著胡須笑道,“那邊有些多是後人據古籍記載所仿製。”

接著,朱升又給他們一一介紹了幾個不同時代的漏壺,其中一個還是東漢名士張衡改進的加入一個補償壺的浮箭漏,最後他又指著一個造型精致、飾有蓮花的漏壺道:“此係北宋燕肅蓮花漏,乃是宋人燕肅創製。此物最是精巧,計時甚準,經北宋末人王普稍加改進,一直沿用至今。”

元璋想起當今元帝頗好此道,他聽人說起過元帝就創出了一種形製精巧的宮漏,於是笑著問朱升道:“先生可曾聽聞北邊那位魯班天子也有此雅好?”

朱升當然聽過元帝的一些穢聞,隻見他帶著輕蔑之色道:“君王馳心旁騖,正是敗亡之道啊!”

“先生所言極是!”元璋拱手道。

三人閑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熱茶後,朱升便又帶領二人到了裏間,他小心翼翼地從藏書的櫃子裏取出了兩幅泛黃的布帛圖,上麵繪製有排列別致的空心圓與實心圓。元璋好奇地看了一下,他猜測著此物大概是什麽八卦,但又覺得朱先生如此寶愛此物,說明此物斷非尋常,因此就沒有開口。此時馮國用忍不住驚歎道:“莫非這就是‘河圖’‘洛書’?不才當日聽人提起過,至今還有些印象,不承想今日就有幸得見了!”

“不錯!馮公果然見多識廣,這就是河圖、洛書。”朱升說著給他們拿近了圖。

“真是三生有幸啊,也都是托主公之福!”馮國用一邊感歎著,一邊對著圖細細地觀摩。

元璋也好奇地看了一會兒,不由感歎道:“《易經》有言‘(黃)河出圖,洛(水)出書,聖人則之!’,孔安國則雲‘河圖者,伏羲氏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這是聖人出世的征兆啊!”

“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如今正逢其時也。”朱升撚著胡須別有所指地說道。

元璋知道朱先生所指為何,但他故意沒有接茬,而是用其他話題岔開了。朱升一麵微笑著,一麵又從櫃子裏取出一個類似的泛黃的布帛圖,上麵繪有黑白回互的雙龍圖像,這一次元璋很有把握地說道:“這個咱認得,一定是太極圖了!”

朱升又遞給馮國用看,馮國用也說這是太極圖。哪知朱升卻語出驚人道:“以老朽多年留心所知,此太極圖正是河圖也!”

“啊——?”馮國用驚詫道,“若這是河圖,那麽剛才兩幅又是何物呢?”

“剛才那兩幅都是洛書,一數為十、一數為九,隻不過係洛書圖像的不同變體而已。”朱升將太極圖方正地擺到了一張桌子上,然後指著圖道,“河圖即是‘龍圖’,它早先實際乃是一幅繪有蒼龍星象的星圖,慢慢地就演變為各種太極圖。河即天河也,非黃河,它原初便是指此回環盤繞之蒼龍也。”朱升的意思就是太極圖中的那條蒼龍就是“天河”,而龍原先隻有一條。

“先生這般說有何根據?”馮國用興味十足地問道。

“此事說來複雜,不過絕非老朽戲言。二位可隨我到堂上,咱們一邊品茶,一邊坐下來細細地說。”

三人重新回到了堂屋裏,稍坐了一會兒,馮國用便急不可耐地請朱升趕快講來,於是朱升侃侃而談道:

“河圖、洛書失傳已久,但在前朝時,就常有時賢言此物當在蜀漢間,蓋因濮上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種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堅傳範鍔昌,鍔昌傳劉牧;穆修以《太極圖》傳周濂溪,濂溪傳程頤、程顥,二程洛學在南宋多遺之蜀漢間。當日文公聞知,即派門徒蔡季通入蜀覓尋河圖、洛書之真源,功夫不負有心人,後來果然被蔡氏訪得,文公在其大作《周易本義》書首列有‘河圖’‘洛書’之像,想來便是蔡氏入蜀所得之物!”

“怪哉!既然文公已經傳布天下,為何我等從未聽說太極圖便是河圖?《周易本義》一書想來多年前不才也是看過的。”馮國用一臉驚奇道。

見有人對此這等感興趣,朱升就越發得意道:“哈哈,那是因為文公也弄錯了!當日蔡氏將其從蜀地所錄得三幅圖隻拿出其中兩幅給了文公,然後一並藏於其孫蔡抗的密室,從此秘不示人。偏偏老朽自幼癡迷此道,也早在心中狐疑,於是多年親身訪求,拿了諸多財帛給蔡抗,至此才得真相大白。也足證老朽當日疑得有理!”

“哎呀,先生真是天人!這等神異之物,幾百年又得重現世間。”元璋聽罷不由得疑問道,“隻是蔡氏何故欺師呢?”

“這個嘛,許是他有些私心,文公當日對人說及蔡氏時,就曾言‘此吾老友也,不當弟子之列’。想來蔡氏也對此心知肚明,故而尊文公便不以師道。”朱升轉而又感慨道,“文公當日名震天下,學者出於門戶之見、嫉妒之心,對密傳之學難免有所欺隱,實乃我輩君子之恥也!”

元璋聽完這個故事,覺得儒士也不過如此,同樣自私、狹隘,加之他接觸過的那些儒士的表現往往差強人意,此時在他心底便生出幾分輕蔑之情。

朱升又帶著二人看了一下自己的藏書,及至用過午飯之後,他們的談話才開始進入正題。

“先生學究天人,不知何以教咱?”元璋做謙恭狀道。

朱升拱了拱手,朗聲坦言道:“明公行止順天應人,加之您雄才大略,處事嚴明,著實有王業之象啊!”

“哦?先生整日仰觀宇宙,究察天道,對外麵的事也很關心嗎?”元璋故意問道。

朱升捋了捋斑白的長須,笑道:“如果隻是閉目塞聽,那不真成愚人了?當下兵戈四起,生靈塗炭,明公能夠懷神武不殺之旨,抱濟世安民之誌,則真可謂我等之幸,天下之幸!”

聽了這話,元璋心裏很受用,但他此行是來問計的,於是他直言道:“而今咱據有的地盤還太小,且四麵臨敵,尤其是北有大患李察罕,西有大敵陳友諒,日子也不太好過啊!不知先生可有見教?”

朱升撚著長須沉思了一下,道:“據老朽所知,如今山東好歹還在大宋手上,李察罕所部一時難以威脅江南。至於陳友諒嘛,確乎是江南最強,明公一時難與爭鋒,可采後發製人之策應付之。”

“哦,怎麽個後發製人法?”元璋急切地問道。

此時熱茶已經端上來了,朱升與元璋、馮國用都喝了幾口。朱升輕輕放下茶杯,道:“老朽就鬥膽建言了!陳氏兵力密而銳,明公須挫傷其銳氣,以靜製動,令其輕易無法得逞。那時他不僅銳氣大喪,且戰事一旦曠日持久,其糧秣也不易維持了,此時可不正是明公後發製人之時?”

“如何以靜製動?”馮國用插言道。

朱升又捋了捋胡須道:“明公所部攻略常州,八月乃下,若是城裏儲糧更富足些,城池再堅固些,戰事不是要拖得更久嗎?陳部兵精不如明公,糧儲不如明公,哪受得起如此久拖?”

“先生意思是多多儲積糧食,以及盡力加固城池嗎?”元璋伸長了脖子問道,顯然他已經篤定朱升確實不是一介腐儒。

“正是此意!”朱升微笑道,“此所謂高築牆、廣積糧也,有此保障,亦可謂進可攻、退可守,將戰事主動之權操之於明公之手。不僅陳氏,就是天下群雄來爭奪,也先要頭破血流一番。”

元璋不住地點頭道:“咱也確乎憂慮轄下地狹糧少,所以年初時設置了營田司,在軍中行屯田之法。經先生這樣一說,看來積糧與城守之事當與訓練步伍做等量齊觀才行,兩者還得再抓緊啊!”

三人又談了一會兒,此時正值午時,元璋提議道:“今日外頭日光正好,不如咱們到外麵亭子裏坐坐吧,不知先生可方便否?”

“咳,明公提醒的是,老朽隻顧著大放厥詞了,此時日正當中,外麵可比屋子裏暖和啊!”說著,他起身領著兩人出去,又回頭吩咐家丁把凳子和熱茶送過去。

亭子裏有些陰涼,三人就在亭子南麵坐了,麵對著山下一派暖陽中的融和景象。

三人對眼前的景致一番評頭論足後,又繼續談起了天下形勢,元璋問道:“不知先生對咱剛才說的有何見教?”

朱升略一拱手,道:“今番乃赤誠相見,老朽就直言了,若有冒犯處,還望明公恕罪。”

“先生直言就是了,這裏隻有咱們三人。”

朱升早已胸有成竹,他侃侃而談道:“明公如今依附在那大宋朝廷之下,不可謂不是一招高棋,如此一來,明公便享其實而不受那虛名之累了。若明公即刻稱了王,雖則有了王者之尊,文武官員也鼓舞些,可做起事來,到底不如在大宋下麵從容些,還可得它聲援。若不稱王,在與群雄關係上,也處於可攻可守之勢,不至樹大招風;若稱了王,待至不利時,若被迫取消了名號,對於人心士氣反是不小的打擊,明公顏麵也大損……這正是《老子》裏的‘柔弱’‘處下’之道,總之,明公切記這三個字就好……”

“哦?哪三個字?”元璋湊近了些問道。

朱升一字一頓地說道:“緩——稱——王!”

元璋心頭頓時一震,他當即表示道:“近來頗有些僚屬勸咱稱王,說是趁著陛下那裏有難處,不如就此要挾他給咱一個王當當,或者幹脆就踢開了他。今日聆聽先生這番指教,著實獲益匪淺。看來咱這戰略上須後發製人,政略上也須後發製人了!”

見元璋如此明決,朱升喜不自勝,但這時他突然在日光照射之下注意到馮國用的臉色不太好看,忙關切地問道:“馮公這是怎麽了,似有隱疾之象!”

“離開應天前叫名醫瞧了,說無礙的,隻是要多靜養便可,可如今主公身邊離不開人啊!”馮國用打起精神道。

元璋不無憂色道:“而今戰事方殷,咱身邊確實須臾離不得國用,雖則心中有些不忍,但平時雜事不再勞煩他親力親為,隻要以備顧問就好。可他這性子,哪是肯享清閑的!”

馮國用一笑道:“主公快別說我吧,還是說說這次的婺州之行吧,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朱升略一沉吟,隻得說道:“石抹宜孫是個文山式的人物,他必不肯輕易就範,恐怕他已決心為元廷殉葬,做第二個餘闕。然浙東乃是文化昌明之地,人才輩出,此行明公要在收取人心,若他日能得‘浙東四先生’等賢才之助,則……”

朱升頓住沒有再接下去,元璋急忙問道:“則如何?”

“則——大業必可成也!取天下務在得人,明公切記之!”朱升說著,便伸開五指用手向山下指了指。

此言與當初孫炎說的可謂異曲同工,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元璋不禁心中又一震,忙問道:“哦?咱雖也耳聞過‘浙東四先生’,隻是不知這四人各有何所長?”

“此四人自是當世真人物,皆王佐之才也!”朱升笑道,“青田劉基於書無所不窺,可謂學究天人、博通經史,尤精象緯之學。更難得的是劉家先世乃是武將,後世轉為修文,然劉基對於兵事仍格外留心,天賦優長。西蜀趙天澤昔在餘姚做官,其人雖係書畫名家,卻也以品評人物為世所重,他論及江左人物,便首稱劉基,以為諸葛孔明之流也!龍泉章溢、麗水葉琛則長於治才,婺州宋濂精於文章、學問,乃一代之文宗也!”

“哦,難怪陶學士在應天時,說他‘謀略不如劉基,學問不及宋濂,治民之才則不如章溢、葉琛’,看來果不其然。”元璋笑道。

說到這裏,朱升又講起了宋濂妹妹宋新的事情:

宋新從小知書達理,握筆寫字時端莊可愛,長大後容貌秀麗、性情嫻靜,後來嫁給了義烏名士賈明善,但因父母不忍她遠離,故而令這對夫婦在婺州潛溪(今浙江義烏)居住。

“宋新自幼為《列女傳》所感動,仰慕古烈女之風。就在前兩個月,明公所部攻入蘭溪,遠近州縣無不震動,宋氏夫婦急忙往山中躲避,哪知半路遇上一股地方上的亂兵,他們見宋新頗有姿色,不禁動了邪念……”朱升講到這裏,表情變得黯然。

元璋忍不住插話道:“咱常說那兵就如火一般,百姓自然唯恐避之不及,若是真能濟世安民,也算民有所依了。”

“明公所言甚是。”朱升繼續說道,“宋新見情形危急,便想拿出金銀賄賂,可那股亂兵不依,說著就要肆行非禮。宋新急中生智,騙他們說有許多珠寶埋在附近的山上,她可帶大夥去挖。這股亂兵信以為真,便押著宋新去挖寶貝,當走到一處懸崖邊時,宋新便縱身一躍……那是十一月十四日的事。”

“真烈女也!”元璋感歎道,“先生之意咱懂了,宋濂之妹尚且如此貞烈,想來宋濂更是高潔之士了!”

“明公真是天縱英明!”朱升再次拱手道,“這宋濂早年雖有誌於科舉,然屢屢碰壁。大約十年前,元廷忽又召他任翰林編修官,按理說宋濂當感恩戴德才是,可他竟借故推辭了,蓋因其對元政已失望至極。”

“哦,這樣說來倒好辦了。”元璋麵露喜色道。

“明公若用此四先生,必須慎之又慎,必以國士待之不可。”說著,朱升的手往東南方向指了指,繼續慨言道,“明公若能將浙東眾名士收歸帳下為己所用,則此中寓意極大。恕老朽直言,此舉無異於明公脫胎換骨也。”

元璋聞言不禁激動道:“先生之言與咱麾下的孫伯融不謀而合,當真是識者之言也!是故,咱此行所以親往。張九四自從取了平江之後,便注意延攬人才,開弘文館,招禮儒士,深得吳中儒士的擁戴,咱又怎能落於人後呢?隻是不知如何才能招致眾賢士呢?且處州地近婺州,此處不知可征伐否?”

朱升一笑道:“這就要看明公的手段和胸懷了,但無論如何,必取處州,四賢才會對元廷徹底死心。劉基有近作《鬱離子》,此乃寓言之作,在篇末他有雲‘仆願與公子講堯禹之道,論湯武之事,憲伊呂,師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可見他已有棄元之意。若是明公親往訪求之,最佳。若是不能親往,也須派個得力之人代明公前往,三致意也,如此便不難招致麾下了。”

朱升講到這裏,元璋突然笑問道:“不知先生您可願出山助咱等一臂之力?還是您也有誌於做一位‘山中宰相’a?”

“‘山中宰相’之說,不過是好事者不知內情的訛傳而已,陶隱居先生於梁武一朝影響甚微。”朱升說完沉默了一會兒,“不瞞明公說,若是老朽這把骨頭爭氣,必定不待明公延請,而甘願供明公驅馳。今日明公親至寒舍,禮賢之心適足以令老朽感動,他日若身子稍好些,必定往應天拜望明公。”

“好,那咱就在應天設禮賢館恭迎先生!”最後,元璋又詢問道,“諸事方麵,不知先生還有何見教否?”

朱升已經聽聞元璋軍中有殺降現象,出於仁愛之心,他便說道:“鄧元侯b曾言之光武,‘方今海內肴亂,人思明君,猶赤子之慕慈母。古之興者,在德薄厚,不以大小’。殺降不祥,唯不嗜殺人者,天下無敵。”他知道這話元璋及其所部雖未必能完全落實,但總可以遏製一下殺降之風。

經過這番對談,元璋喜出望外,頓有撥雲見日之感。朱升遂想留他住一晚,但元璋不想打攪,因此急著下山去了。不過臨行前,朱升還是向元璋贈送了一部有關星相和氣候的書,元璋讀後倒是多了些“看雲識天氣”的本領——這在未來的龍灣之戰中發揮了妙用。

再後來,朱升出山去了幾次應天,參與了不少帷幄密議,但因他年邁,且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每次都在應天住不長。所幸他又多活了十二年,有幸見證了一個新王朝的誕生。

a 指南朝齊梁時代的著名道教人物陶弘景,號“華陽隱居”,梁武帝對其恩遇有加,《南史》故有“山中宰相”之譽。

b 指東漢開國元勳鄧禹,諡號“元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