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璋部拿下集慶路幾無懸念,這時,守備集慶路的元將們不能不為自己考慮後路了。作為水寨元帥的康茂才悄悄地找到了水軍元帥葉撒,想跟他合計一番。

自從西係紅巾軍崛起,亂兵攻陷了蘄州,富於才幹與聲威的康茂才便開始招募民兵保衛鄉裏。為了有所依靠,他也像馮國用兄弟投奔元璋一樣,投靠了當地勢力最大的民團武裝。隻不過他眼見各路反元豪傑難成大器,便暫時選擇了挺元的立場,後因鎮壓之功累遷淮西宣慰使、都元帥。當集慶路告急之際,康茂才受江浙行省調遣做了水寨元帥,麾下有上萬之眾。

葉撒與康茂才同為漢人,又是親近的同僚,康茂才便對他坦言道:“如今那朱元璋的手段我等也曉得了,最難得的是此人不擾民、不掠民,很有成就大事的氣象。葉兄,你意下如何?”

葉撒直言道:“聽聞那陳友諒曾於你有恩,如今那天完朝廷可是有非凡之規模,我等何不去投奔他呢?”

康茂才一笑道:“如今江上已被朱氏水軍封鎖,想去湖廣,隻能從陸路繞遠了,那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除非是我等分散突圍出去!但這又要掂量掂量究竟是否值得……說到陳友諒,雖然我與他僅有數麵之緣,但是深知其為人!還有一樁,我家的門房此前在他家裏打過雜,所以對陳氏的情形也了解頗多。”

“哦?康兄快說來聽聽,陳友諒為人如何?”

康茂才便細細地對葉撒談起了自己與陳友諒交往的舊事,最後他指出道:“那陳友諒待人甚是慷慨,也甚是親熱,小弟也受過他的恩惠……”

葉撒忍不住插言道:“那說明他為人不錯啊,康兄更該報償他才是!”

“葉兄聽我把話說完!”康茂才做出一個要對方打住的手勢,“僅僅看一麵,那是容易被他迷惑的,好比那袁本初,其人雖然折節下士,但也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陳氏交友,不為意氣相投,也不是真能急人之難,無非是承望著來日大家都能幫襯、回報於他,就像生意人一般勢利!凡是這種人,你能真正信得過他嗎?”

“那無妨啊,隻要他能成就一番大業,我等跟著他列身富貴就好嘛!”葉撒攤手道。

“此事葉兄不妨好好想想!那陳友諒如此急功近利,必然心性浮躁,缺乏深謀遠慮,你覺得這種人能夠成就大業嗎?”康茂才的目光一時變得銳利起來。

“那康兄怎麽就相信朱氏不乏深謀遠慮呢?”

康茂才詭秘一笑:“葉兄不必往遠處想,就在這近處想,想想那陳野先!”

葉撒一時轉不過彎來,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道:“哎呀,姓朱的這一手可真是天衣無縫,的確是讓人折服!”

康茂才湊近了葉撒,壓低了聲音道:“他不動聲色就剪除了掣肘,且大有安民之誌。以此觀之,小弟不敢說他能混一四海,至少割據東南半壁恐怕不是難事,何況他春秋方盛,比我等還年輕幾歲呢!”

葉撒還是不無憂慮,道:“不過小弟還是要說,雖則陳友諒心性浮躁,可是人總歸會長進的嘛,如今陳氏等人據有長江上遊,若得賢良輔佐,可是對下遊有莫大威脅呢!那時,你我兄弟又將何去何從?”

康茂才是一個比較儒氣的人,他不太喜歡陳友諒鋒芒畢露、急功近利的為人,因此繼續勸道:“葉兄你再仔細想想那陳友諒的地位,如今他還沒怎麽成氣候,來日若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的,以他那種狠毒、功利的個性,如何能不動聲色地調和好內部呢?我看那時他不禍起蕭牆才怪!便是他真的贏了,我等再行歸順也不遲,可這隻是下策了……”

葉撒細想了一會兒,方笑著表態道:“好,康兄所言有理!歸附朱氏看來果真是天意了!”

“嗯,當是天意使然吧!不過,為免以後惹麻煩,一旦投誠,小弟就要向朱公交交底,有朝一日他或許會派我出使陳氏那裏,也未可知啊!”決定歸附以後,康茂才對元璋的稱呼馬上就變了,因為他從心裏已經徹底接受了元璋。

兩人計議已定,隻等著朱元璋的大軍打上門來了。

三月中旬,元璋部到達集慶城附近的江寧鎮後,首先猛攻駐守於此的陳兆先部。陳軍本就是驚弓之鳥,結果被再次打得丟盔棄甲。就像上次擒住陳野先一樣,這一回作為主帥的陳兆先也被生擒,其餘眾人再次投降元璋,降兵總計三萬六千餘人。

當陳兆先被押到元璋麵前時,元璋溫和地說道:“咱知道,你跟你那叔父不同。他是何等人,已經盡人皆知。如果你想自新,咱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陳兆先伏地哭泣道:“朱公有所不知,當初叔父降而複叛,小人就勸他不要自作孽,因為小人知道朱公乃是天縱神明,統王者之師,何向不克?但叔父不聽,小人又不能與他分道揚鑣,後來叔父咎由自取,元廷的監軍又到了,小人不敢輕舉妄動。所以王師一到,小人沒敢力抗,故而遭此大敗,原想著收攏舊部再歸附朱公,不承想王師竟把小人給活捉了!望朱公體恤小人一片歸化之情……”

“哈哈,這才叫不打不相識,你放心,你的作為咱是清楚的,你先下去吧!好生安撫一下你的部眾!”其實元璋安插在陳部的內線一直沒有暴露,所以他對陳氏叔侄的內情一清二楚。

陳兆先感激而去,元璋對身邊的馮國用歎息道:“如今雖然咱寬赦了陳兆先,恐怕他的部眾還是會疑懼不安,先生看該如何是好?”

馮國用此時典掌著元璋的親軍,他思忖了一番,微笑道:“哈哈,這可是史有先例的,不知主公敢不敢學?”

“哦,是何先例?先說來聽聽。”元璋好奇地問道。

“就是漢光武降銅馬的法子!”馮國用於是娓娓道來,“此事在光武稱帝前一年秋,光武時為蕭王。他在河北地區擊破銅馬軍,銅馬餘眾數十萬投降,這些降眾都擔心光武會像楚霸王那般暗算他們,故而心下惴惴不安。光武察知其意,便敕令為首的將領都回到營地管束好部眾,他自己則乘輕騎依次到各營地進行探視、慰問。降將們於是互相議論道:‘蕭王待人推心置腹,難道我們不為他效死嗎?’眾人至此表示服從光武號令,一時間他被關西人美譽為‘銅馬帝’……”

元璋覺得自己論出身、地位都難以同劉秀比肩,他思忖半晌,隻得道:“光武誠然大智大勇,不過要咱學他這一招,倒有些為難,但精髓是可資借鑒的……這樣吧,就麻煩先生從陳氏降眾裏挑選驍勇者五百人置於咱的帳中,令他們跟從在我等左右,我等推誠相待,他們必定會心有所感的!”

“好,既然主公如此不憚冒險一試,那國用也就舍命陪君子了,哈哈!”

五百人很快就被挑選了出來,他們也算是戴罪之身,今見元璋這般安排,心底裏都更加發虛了,不知將要被如何發落。

到了這天夜晚,元璋便讓那五百人皆入自己的親軍中任護衛,而先前的親兵、隨從則統統被打發走了,獨留馮國用一人侍奉在臥榻之旁。

眾人隻見元璋坦然地解甲酣寢,與往日無異,不禁竊竊私語起來,一個指著就寢的元璋說道:“人家都說那一位詭計多端,他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出?”

另一個道:“若是我等即刻下手,他必不能活命,你說他唱的是哪一出?”

第三個又道:“朱公這是把我等當成自己人了啊,大夥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種爭論一直不休,直等到次日黎明時分,那五百兄弟才算都明白了元璋赤誠相見的意思,心裏被感動得厲害,於是疑懼頓消,紛紛來向元璋表忠心道:“朱公傾心以待我等,我等無以為報,隻願此次攻打集慶做先鋒!”

元璋眼見成功收服了人心,不禁心下大喜,他強忍住興奮,道:“好!那咱就成全爾等所請吧!”

等到攻打集慶城時,這五百兄弟無不奮勇爭先,多有先登臨陷陣者,為此也獲得了不少的賞賜,上下人心一片歡悅。

江寧既已拿下,元璋於是揮師直指集慶城,當時水陸各軍有近十萬之眾,可謂氣勢空前。

當距離城池還有四五裏處時,士氣高漲的朱家軍便開始鼓噪而進,大造聲勢。而城中元軍先前已經一敗再敗,今又見勢單援絕,早已毫無鬥誌,等到大兵壓城時,幾乎都被嚇得龜縮在城中不敢動彈了,更有像康茂才等人,也早就派人來向元璋暗中輸誠了。

身為行台禦史大夫的福壽卻是個堅定的抵抗分子,他督師出戰,元璋遠遠地看到這一幕,便招呼道:“誰願前往打退此敵!”

“末將願往!”一道聲音從隊伍裏傳出。

“好!”元璋當時絲毫不把這夥敵兵放在眼裏,所以哪位將領出戰他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等到那員將領打馬跑到他前麵去時,他才發現居然是文正這小子。

元璋也隻好由他去了,隻見朱家軍一陣猛攻便將福壽所部給頂了回去,這夥敵兵隻得改為閉城堅守。具體交戰情形元璋尚沒有看清楚,但待到文正返回時,元璋還是不由得誇讚道:“好小子!”

元璋當即命令將士們以雲梯火速登城,城下又配合以大批弓箭、火器進行有力支援,城上的元軍被打得暈頭轉向;同時,水路也加強了攻勢,在兩路大軍的夾擊下,元軍顧此失彼,才半天工夫,偌大的集慶城就被攻破了。

當朱家軍殺入集慶城時,福壽還在督兵巷戰,負隅頑抗,他的部將都勸他趕快逃走,結果怒極的福壽一麵斥罵著眾人,一麵竟拿箭射向那些勸阻他的人。隻聽福壽嘴裏大聲喊道:“誰敢再勸本大人臨陣脫逃,就先把他射死!”眾人不敢再上前勸阻,力戰不退的福壽終為亂兵所殺。

此外,已成為平章的阿魯厭、參政伯家奴及集慶路達魯花赤達尼達思等人,皆為元廷盡忠戰死。元璋將這些人的屍體收集起來,進行了集中埋葬,他指示道:“他們也都是元廷的死節忠臣,理當厚葬!”

朱家軍共計俘獲了禦史王稷、元帥李寧等三百餘名文武官員,唯獨跑了蠻子海牙,走投無路的他不久後隻得投靠了張士誠兄弟。苗軍元帥尋朝佐、阿魯厭部將完都等人,在水寨元帥康茂才及水軍元帥葉撒的引領下,皆率部投降。此次歸降的元朝軍民共計五十餘萬。

人丁詳表被呈遞到元璋書案前,他細細地看過之後,不免感慨地對身邊的馮國用說道:“從先生提出金陵規劃到如今,已近三個年頭。當初咱也隻是想想,不承想今日果然美夢成真,真是上天厚待我等了!聖人言三十而立,咱今年虛歲不過二十九,適足以當之了,更當時時小心處置,銳意進取以應天命!”

馮國用拱了拱手,欣然道:“今日我等奪取金陵,雖是人力,終歸也是天命使然,而天命即在乎順應人心!隻願主公戒懼戒慎,再接再厲!”

元璋忍不住上前扶住馮國用,道:“咱何德何能,竟有今日!若非得到了先生之輔弼,咱恐怕仍是淮西一草寇,隻願今後先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定當擇善而從!請先生受咱一拜!”說著,他向馮國用拱手一拜。

為了迅速安定人心,入城後的元璋立即曉諭全城:

元失其政,所在紛擾,兵戈並起,生民塗炭。汝等處危城之中,朝夕惴惴不能自保。吾率眾至此,為民除亂耳。汝宜各安職業,毋懷疑懼。賢人君子有能相從立功業者,吾禮用之。居官者慎毋暴橫以殃吾民。舊政有不便者,吾為汝除之。

集慶的百姓們都奔走相告,消息迅速傳遍了全城,他們又見市井肅然,心裏才稍稍安定了些。

為了有別於胡元舊製,及賦予一種恢宏遠大的意蘊,元璋又在陶安等人的建議下,下令將集慶路改為“應天府”,其意在“順天應人”以就大業。後來,又設置了上元、江寧二縣,作為應天府的屬縣。

另外,還設置了天興、建康翼統軍大元帥府,以廖永安為統軍元帥;以新近歸附的趙忠為興國翼元帥,鎮守太平。不久,元璋突然發覺太平的江防地位異常重要,可謂是應天府真正的西大門,必須加派一名親信大將鎮守此處,於是又在太平設置了行樞密院,以身為總管的花雲為院判。從此花雲就在太平一連坐鎮了四年,直到城破而死。

就在花雲臨行前,元璋還特意叮囑他道:“花雲啊,你是咱的心腹愛將,又厥功至偉,論武藝、才幹,自然是沒說的,不然也不會派你去!但是你讀書太少,有些事情必得多聽聽讀書人的才好,俗話說‘聽人勸,吃飽飯’嘛!那李習有些老了,咱用他在太平不過是為著過渡一下!你放心,來日太平城的知府咱一定遴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可靠之人,你務必與他協力同心,為咱當好上遊屏障!”

“主公放心,該俺管的事俺絕不懈怠,一應民事則斷然不會插手!”花雲頓首道。

“好,咱信得過你!”元璋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遇上大事一定要來書告知咱,不過切記,不可輕易親自跑到咱這裏來。江上往來雖然便利,可你身為大將,職守重大,萬萬不可輕動!”

從此以後,花雲隻是在重大節慶裏才到應天來一次,四年裏總共才跑了四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