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位於高郵西邊約二百裏處的六合方麵自知無法獨存，不待張士誠方麵的說客到來，便主動向元軍發起了攻擊。由於起先出其不意打了元軍一個措手不及，結果引來十萬元軍的瘋狂圍攻，六合方麵自知難以招架，於是星夜派人前往西南三百裏處的滁州求援。
來使趕到滁州時恰是半夜。滁州城門緊閉，按照規矩，沒有郭子興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打開城門。那來使便向城頭上通報道：“我與朱公子是舊相識，請他借一步說話！”
來使跟元璋確實熟識，以前群雄召開碰頭會時互相敬過酒，元璋為了結納聲援，也表現得相當親切，所以來使最想見的人就是他。
元璋半夜被人叫醒，心知六合方麵必定大勢不妙，便急匆匆地來到城門洞裏，隔著門縫跟來使說道：“張統領，六合的情況怎麽樣了？”
“不瞞朱公子說，小可半夜到此，正是因為六合告急啊！”來使著急地說道，“如今十萬官軍大舉圍攻，我六合旦夕可破，萬望郭帥發兵馳援！我等唇齒相依，如六合不能幸免於難，滁州就是下一個六合！”
元璋又向那人了解了一些具體情況，心知此時千鈞一發，絕不能作壁上觀，便亢聲囑咐道：“張統領，你趕快回去告知王大帥，明日我部必發大兵馳援六合，望王大帥寬心！”
“好，小可信得過朱公子一諾千金的為人，那小可就在這裏代王帥給朱公子拜謝了！”來使單膝跪了下去，然後道，“那小可先行告辭了！”
“咱這裏沒法留你，也不能給你一碗熱水喝，如今天氣寒冷，真是過意不去！”
“朱公子說哪裏話，路上有的是河，隨便燒一鍋、喝幾口就是了，明日弟兄們全指望著朱公子的大水去救火呢！告辭！留步！”
來使說完，便帶著手下十幾個人上馬而去，看來寒冷的冬夜裏他們又要露宿荒野了。元璋頓覺感同身受，想著自己將來或許也有這麽一天，那時又將去何處搬救兵呢？無論如何，隻要自己此番以顧全大局的舉動折服天下群雄，就不愁將來無人相援。
元璋暫時不好去打攪郭子興，準備天亮以後再稟明，再也無法入睡的他坐起來仔細思量對策。見他有些不安，秀英也起身了，因為天氣寒冷，她便找了一件皮襖溫存地給元璋披上，繼而問道：“何故發愁？這大半夜裏定是有火急的要緊事吧！”
“元軍圍攻六合，六合方麵剛才來人向咱告急！不過王力德那廝前陣子搶過咱們的鹽車，帥父非常氣憤，還曾想叫咱派兵前去討伐，咱礙於大局，好歹讓帥父壓下了這口氣。如今那姓王的來滁州告急，帥父必定不會發兵，六合一破，滁州就是下一個六合！夫人看，該如何是好？”元璋說明道。
秀英也深知郭子興狹隘的為人，她想了一會兒，道：“有了，你明天趕快去勸帥父收拾東西回定遠，並且勸帥父趕快派人去向濠州方麵請救兵！帥父留戀滁州的繁華，更不願向趙、孫等人低頭，自然會暫時忍下六合的小憤，也就答應你的出兵請求了！”
元璋覺得夫人的話有道理，立即轉愁為喜道：“好，就這樣說！還是夫人聖明燭照，哈哈。”
到了天亮以後，元璋趕緊去找郭子興匯報情況，結果郭子興一口否決道：“要想讓本帥去救六合，除非那姓王的親自來了跪在地上求我！”
“今日六合既受圍困，咱不去救，它必破無疑；但古人雲‘唇亡齒寒’，六合一破，隻怕下一個就要輪到咱們滁州了。帥父怎可因過去的一點小恩怨，而耽誤了眼下大事呢？”元璋試著陳明利害，也不怕冒犯郭子興了。
郭子興略微有些猶豫，元璋於是按照秀英的交代，繼續陳說。
這一回，郭子興果然動容了，道：“好吧！如今官軍攻打六合，也算替本帥收拾了一番王力德那廝。官軍勢大，既然要救，那我等就要傾巢而出！你快去召集眾將來計議！”
吃過早飯後，身在滁州的眾將一齊趕來，三四十人可謂濟濟一堂。元璋迅速向眾人通報了情況，此時邵榮、趙繼祖等人已被派到定遠去坐鎮了，元璋心想：“如果他們在就好了，帥父手下那幾個資曆老的將領裏，也就邵榮拿得出手了！其他人聞聽元軍勢大，恐怕先就怯了。”
果不其然，一聽說元軍有十萬之眾，背後更有近百萬之眾，一直追隨郭子興的那幾個家夥當即就被嚇破了膽，找出各種理由來推脫，就是不肯前往。這個說：“今天不是黃道吉日，恐怕會出師不利！”那個說：“今天天氣太冷，大家路上會凍壞的，不如緩一緩再說！”
郭子興也當真了，便對元璋說道：“這樣吧，元璋你一向卜卦甚為靈驗，你今日先卜個卦吧！”
即便是卜了卦，那起子人不情不願地被推上戰場，恐怕不但不會增加力量，反倒還會拖後腿。元璋隻好幹脆地回答道：“事情成與不成，隻問咱心裏有沒有底，問神又於事何補？如今六合危急萬分，不能再耽誤工夫了！”元璋急得又一次沒有顧到郭子興的顏麵。
說完，元璋便帶著徐達、耿再成等幾支親信人馬上了路，這些兵力有一萬五千餘人，還有幾千從事後勤事宜的輔兵。此次與元軍主力交手，元璋其實也是想檢驗一下近兩年來的練兵成果，進而再總結一番經驗教訓，因此此戰的意義比一般人理解的要大得多。
郭子興屬下的那幾個家夥到底還是沒有跟上去，如果這剩下的一萬人馬也能跟上去並用盡全力，興許還能多抵擋元軍一陣子。不過元璋後來慶幸他們沒有去，否則添亂和拖後腿的可能性更大，到那時就要倒大黴了，他們甚至可能會全軍覆沒！
到達六合外圍時已入夜了，元璋一麵安排隊伍休息，一麵選擇了一處名叫“瓦梁”的地方做了堡壘，以與六合守軍遙相呼應。次日吃過早飯，元璋命耿再成率部前去挑戰元軍。元軍見狀，便分出一支隊伍圍了上來。
這部分元軍主要是步兵，有一萬餘人，元璋曉得耿再成部無法應敵，便命徐達所部精兵五千餘人在一大片開闊地上排開陣勢予以應戰。徐達站在高處，以口令指示令旗官發出各種信號，指揮部隊進行作戰，同時助威的鑼鼓聲也敲響了，士氣頓時高漲起來……
元軍也排出了陣形，居然沒有擂鼓助威，便想依靠人數優勢擊破對手。徐達在高處仔細注視著，他發現元軍行進了沒多遠，隊形就已經有些散亂，由此料定這必是一支缺乏訓練及嚴格軍紀的烏合之眾，就是有些沙場經驗也不足為懼。他決定先發製人，姑且冒一次險以求速戰速決，隨即指示令旗官道：“改為錐形陣！進攻！”
在雷鳴般的戰鼓聲中，徐部人馬一麵奔跑，一麵高聲喊著號子，以排山倒海、銳不可當的錐形陣一舉殺向了敵眾。就在雙方接戰的那一刻，元璋與徐達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裏！看到隊伍有條不紊地變換陣形，以及奮然敢死的英雄氣概，他們的心一下子寬慰多了。這樣的隊伍如果打不了勝仗，那麽還有誰能呢？
起初，人數占優勢的元軍還可以勉強抵擋一陣，但時間一長，元軍便漸漸不支，遂被訓練有素的徐部人馬殺得節節敗退。口子就這樣被撕開了，徐部進而勢如破竹般一一突破元軍防線，以鷙鳥搏雞之勢搗入敵方的隊伍腹心。
看來此番取勝有望，再來幾萬元軍也不怕了，徐達見狀便放下心來。在遠處觀戰的元璋也分外激動，忍不住對身邊的馮國用等人說道：“徐天德不負所望，練兵頗有成效啊！”
“從兵卒的體力、砍殺劈刺、陣形變換等基本功來看，我部確實已出類拔萃，而且徐天德又苦讀李衛公兵法等武經，想來不會讓大家失望的！”馮國用捋著半長的胡須笑道。
在徐部的銳利攻勢下，元軍節節後退，陣形越來越亂，徐達見勢便下令所部對敵軍進行分割包圍。經過約莫一刻鍾的激戰，有一部千餘人的元軍陷在了徐部的包圍中，其他元軍因徐部的有力攔截根本無法靠上去，最終被包圍的元軍部分被殺，大部分負傷和投降；其他元軍見勢不妙，開始潰退，徐達立即指揮部隊追殲逃敵，同時投入約兩千人的預備兵力進行截殺。
生力軍加入戰鬥後，元軍被殺得潰不成軍，遺屍遍地，隻剩下逃跑的份兒了。眼見隊伍越戰越勇，元璋不禁喜上眉梢：“我軍如此戰力，元軍再來十萬，咱們也不怕他們！明天恐怕就可以替六合解圍了！”
馮國用沒有元璋那麽樂觀，他道：“公子可別小看了這百萬元軍，咱們且往後看吧！”
部隊追出了七八裏後，隊形已經有些混亂，徐達知道元軍的主力尚未出動，為求穩妥，決定不再深入窮追。正當部隊返回時，徐達突然聽到隆隆的馬蹄聲由遠方傳來，驚得冬日裏的麻雀四處亂飛。他當即脫口而出：“不好，元軍的大隊騎兵殺來了！”
徐達下令部隊收縮陣形，交替掩護後撤，以求退到一處較高的地方應戰，但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元軍前鋒已經與徐達部後衛交上了手。元璋聞報後唯恐有失，便帶著耿再成、花雲等人前往接應徐達部，馮國用、馮國勝等率千餘人留守瓦梁。
這些元軍騎兵大多來自西域、西番和草原，極為擅長野戰，每個騎士又至少擁有兩匹戰馬，裝備精良，所以戰力遠非腐化、散漫的普通元軍騎兵可比。元璋和徐達等人眼見敵騎一麵射箭，一麵奮不顧身地縱馬進行快速衝擊，都預感到了不妙。這種智巧又無畏的打法，正是昔日蒙古騎兵馳騁天下的製勝法寶啊！
眼見敵騎兵上下騰挪、左右翻轉輕鬆自如，整個人就像長在了馬背上一般，在一處高坡上會合的元璋與徐達不由得驚歎道：“這些人不愧是馬背之民，成吉思汗滅國四十，誠非虛言！來日我等要打敗這等強敵，恐怕還要多在武器及戰法上花些心思！”
“是的，他們的騎術訓練是從小就開始的，馬匹的耐力和體力也優於中原一般馬種，我等再加努力也無法企及，隻能另覓他途！以步製騎，也並非說說那麽簡單，最好是避開這等野戰，以我之長攻敵之短，而斷非相反！”徐達附和道。
以元璋部當下的條件，要想在野戰中克敵製勝，幾乎沒有任何希望！隻能占據高地，以遲滯敵騎的衝鋒。為此，耿再成部開始以弓弩、標槍掩護徐達部撤退。激戰至中午時分，徐達部終於擺脫了元軍騎兵的糾纏，得以憑借瓦梁的堡壘與元軍對峙。
雙方吃過午飯後，元軍又開始發起猛烈進攻，這一次的勢頭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之意，瓦梁堡壘竟好幾次差點被攻破，花雲等人也都負了傷。眼見戰況如此危急，元璋自知勢單力薄，便對馮國用、徐達等人歎氣道：“六合看來是救不了了，弄不好連咱們自己也得搭上，三十六計——走為上！”
徐達也非常著急，忙問：“我們都是步兵，想突圍也跑不過人家啊！不如回去召集援兵，請他們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元璋心想：“那幫家夥肯定不願來，還會怨咱逞能，何況他們未必敢來！這回看來是遇到咱帶兵以來的最大危機了，以前對付的多是中原地區腐化的官軍，而且還是在城裏防守，如今失去屏障，還腿腳不如人，確實非常棘手！”
見元璋遲遲不表態，馮國用便道：“先把這幫俘虜放了吧，向官軍釋放一下善意，告個饒，興許他們可以網開一麵！”
元璋采納了這一建議，立即將數百俘虜予以釋放，並要他們傳話道：“我等已經曉得天兵的厲害，請求權且放過一馬吧！”
不過這一招效果並不明顯，元軍依然不停地進攻，看來上午把元軍打得有點疼，他們的報複心很強。就在元璋左右為難之時，有十幾個婦女給堡壘上的士兵送水送飯來了，她們大都是自願隨軍的家屬，專門幫著做飯洗衣、看護傷員，不但耐力足，膽子也大。
看著這些婦女的到來，元璋竟心有所感，於是靈機一動，充分發揮出自己的江湖經驗和詭詐機巧，立即尋思出了一條很有可能成功的脫身之計！
當元璋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征求大家的意見時，習慣了“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的徐達不禁大驚失色道：“這能行嗎？那官軍又不是傻子！”
馮國用略一苦笑，道：“兵不厭詐嘛，不如試試吧，死馬當一回活馬醫！這等事史上確實也有過，比如春秋時代那吳越爭霸之際，越軍見吳軍行陣嚴密，無機可乘，為求吸引和渙散吳軍注意，越軍便想出了一招以死士在陣前自殺的計謀。結果吳軍中計，越軍趁機發起進攻，吳軍慘敗，吳王闔閭也因受傷而亡！”
元璋笑道：“咱見這些漢子都不是我們中原人士，據說其人生性多簡樸質直，沒有那些彎彎繞，看咱上演這一出，必定先就自己蒙了。自古道‘好男不跟女鬥’，他們也犯不著對我等趕盡殺絕，等到上頭命令下來了，那時咱們也跑遠了！”
目前實在是別無良策，眾人隻好嬉笑著去執行元璋的命令。元璋先命軍士們各自躲藏起來，接著又預備了一些幹糧，最後把隊伍上近百名女眷全都召集過來。
不一會兒，一幅詭異的前所未見的沙場圖景出現了——
麵對上萬披堅執銳、殺氣騰騰的元軍騎士，與之頑強對峙的不過是幾十個家庭主婦！但她們毫不示弱，個個都叉著腰，氣勢高昂，正可著勁兒用鄉間最熟稔、最惡毒、最潑辣、最響亮的咒罵，向對麵的元軍狂風驟雨般傾瀉而去！罵得累了，也堅決不離前線，就在原地坐下喝口水，吃點幹糧，然後繼續開罵……
然而，就在這樣一幅顯得極度誇張、非常戲劇化的場景中，奇跡竟果真出現了：隻見元軍將士被罵得一愣一愣的，他們雖然聽不懂漢話，但從對方的表情上已足以判斷，因此個個不明所以，乃至相視錯愕！包括將領在內，沒人明白義軍這方究竟出了什麽狀況，於是這股元軍暫停了攻勢，好奇地遠遠圍觀。
元璋這邊卻不敢閑著，他們瞅準了機會列隊而出，牲畜和婦女居前，兵士則跟在隊列兩側及後方，竟這般大搖大擺地從元軍眼皮底下溜了過去！元軍見這股敵人知趣地離開了，隻得返回六合，畢竟那裏才是自己的主攻目標。
可是正如元璋所料，元軍騎兵剛返回六合，就被上級主將打發了回來，開始奔著滁州方向銜尾追擊。
元璋先是命令徐達等部在離滁州城不遠的山澗旁埋伏，再命耿再成帶人去引誘元軍來攻。等到元軍前鋒渡過山澗時，元璋率伏兵突然殺出，打了元軍一個措手不及！
山澗水流清冷，兩岸石頭遍布，馬匹涉水受驚，在滿是鵝卵石的灘塗上跑起來也很是費勁，所以元軍騎兵的優勢反而成了劣勢。挨了伏兵的迎頭痛擊後，幸存的元軍丟了馬匹，步行翻山逃命，元璋得以率部凱旋。
不過元璋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連夜趕回滁州後，他立即找來李百室，對他說道：“今日我等雖然繳獲了官軍大批馬匹和武器，可官軍豈會善罷甘休？他們定然會加強兵力，卷土重來。麻煩先生，你這樣去辦……不如把這些東西都給官軍送回去，換得一時的安寧再說，官軍在一個月內恐怕不會再來挑釁，我等就有了充足的時間從容安排！到時形勢再生大的變故，也未可知！”
李百室會意，他立即組織起一批百姓前往慰勞元軍，不僅為他們獻上了好吃好喝的，連先前所繳獲的馬匹和武器也一概奉還。前去的人還給元將帶話道：
“俺們滁州現在的隊伍，純粹是本地良善百姓為求自保組建的，一直以來都奉公守法，唯朝廷之命是從。此前有人帶隊去六合，完全是因有人誤傳消息，主帥聽了，誤把咱官軍當成了叛匪，結果才鬧出了這場誤會。不打不相識，現在總算把誤會澄清了……俺們主帥又老又病，就不能親自來慰勞了，所以派了我等前來。俺們滁州城裏皆是良民，如果將軍您堅持要我滁州百姓以死抵罪，那俺們可真是太冤枉了！假使將軍能夠開恩，保全我等，那麽一應軍需就由俺們包了……再者，而今高郵巨寇未滅，官軍非集中兵力攻打他們不可，奈何還要分兵攻打我等良民呢？”
元軍主將對這套說辭將信將疑，但在民眾起事遍地開花，官兵到處撲火、疲於奔命之際，眼下還是少樹敵為好，何況對方還甘願供應軍需，不如暫時先把滁州的事情放在一邊。
得知元軍沒有再來，元璋終於鬆了一口氣，但他對高郵、六合之事深以為憂，稍事休整後，趕忙再次率部前往六合外圍窺伺。如果六合、高郵被攻破，那麽部隊可以順便接應友軍突圍；萬一元軍真的因各種不測而戰敗，那麽自己倒可順手牽羊，興許還可以俘虜和收編不少元軍呢。
可是，元璋也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一旦滁州被圍，好歹也要抵擋一陣再突圍到定遠或濠州一帶，反正糧草是元軍的軟肋。